《金海陵纵欲亡身》阅读札记

特级和尚

金海陵王完颜亮剧照 　　金海陵不姓金，名也不是海陵。他是女真完颜部人，本名迪古乃，字元功，后改亮，是金王朝的第四位皇帝完颜亮。因在位十二年时在一场政变中被废除帝号，贬为海陵王，故史书习惯上称其为海陵王，或者金海陵。 小说《金海陵纵欲亡身》是根据《金史·海陵王本纪》《金史·后妃传(上)》及野史《海陵轶事》敷演而成。因为小说有大量描述海陵王“贪淫无道，蔑礼败伦”的情节，故后世不少版本中都将本篇存目而删除其文。 其实，平心而论，本篇并非诲盗诲淫之作，冯梦龙将本篇编入《醒世恒言》，也非为迎合世俗，博人眼球，骗取“流量”，而是要以此为反面教材，惊醒世人，让“后人请看前人样，莫使前人笑后人”。 要理解冯梦龙先生的良苦用心，我们应该从以下几方面来读本文。 (一)古人关于“欲”的认知 所谓“欲”，即人的欲望，而这欲望又是多种多样的。《礼记·礼运》就指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里的“饮食”指的就是生存必不可缺的物质，姑且称其为“物欲”；“男女”，指男女之间的生理需求，简言之即“性欲”。《礼记》说这二者是人们的最基本的需求，没毛病。不信，你就看看阿Q吧。因为想和吴妈“困觉”而丢失了在赵家舂米的工作，没有了生存必需的饮食，他就跑到尼姑庵偷萝卜，却被狗撵了出来，没办法就跑到城里做起了梁上君子。其实，人们除了物欲、性欲之外，还有安全需求、渴望得到尊重等等欲望，简直没完没了。明代流传的《不足歌》就形象地描述了这一点:“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思娇娥美貌妻。娶的美妻生下子，又思无田少根基。门前买下田千顷，又思出门少马骑。厩里买回千匹马，又思无官被人欺。做个县官还嫌小，要到朝中挂紫衣。一品当朝为宰相，还想山河夺帝基。心满意足为天子，又想长生不老期。一旦求得长生药，再跟上帝论高低……” 面对多如牛毛且不断膨胀的欲望，《礼记·礼运》认为，必须用“礼”来约束。就连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孟轲，也忙不迭地解释，我说的是人人都可以有颗尧舜一样的心肠，即都有一颗恻隐之心、一颗羞恶之心、一颗辞让之心、一颗是非之心，而不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帝王。作为人臣、作为子民，都给我收起你那不安分的小心思，都给我记着“富贵不能淫”这几个字，记住这里我说的“淫”，是“过分”“超越礼法”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即使你富可敌国，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更别想为所欲为! 　　(二)金海陵的“欲”与“纵欲” 金海陵虽然小时候就聪敏好学，有着深厚的汉文化功底，能诗善文，又爱同留居于金地的辽、宋名士交往，相互品茶弈棋，谈古论今，但毕竟出身于有着浓厚原始农奴制度气息的女真族王国，所以在如何处理个人欲望方面，并不太在意孟夫子的说教。他曾毫不掩饰地对大臣高怀贞说出自己人生的三大欲望:“国家大事，皆我所出，此其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此其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此其三也。”还真是够奇葩也够疯狂的!他就这样把自己的“权力欲望”“征伐杀戮欲望”以及“对异性疯狂占有的欲望”，赤裸裸地宣示出来。 先说他为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是如何不加节制地放纵自己吧。 他十八岁时，就凭借宗室子的“高贵”身分做了奉国将军，神气活现地到梁王完颜宗弼军中去任职。梁王也很高看他，让他担任了行军万户，又提拔他为骠(piào，勇猛)骑上将军。没有过多长时间，又加封他为龙虎卫上将军，如此青云直上，他很快就做到尚书右丞，留守汴京，领行台尚书省事，后来又被熙宗皇帝征召入京，坐上了位极人臣的丞相位子。但他“一品当朝为宰相，还想山河夺帝基”，觉得熙宗完颜亶(wán yán dǎn)能够凭借太祖嫡孙的身分爬上皇帝的宝座，自己的父亲辽王完颜宗干本是太祖长子，自己也是太祖嫡孙，按理来说也应该有执掌天下的权利，于是就专务立威，以压伏人心，最终勾结同党，发动了宫廷政变，杀害了自己的堂兄——熙宗皇帝，篡夺了皇位。 但凡靠阴谋上台的，心里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阴影。金海陵也是如此。他心里忌惮自己的堂叔堂伯，即金太宗的其他儿子不服，就与秘书监萧裕密谋，捏造出太傅完颜宗本、完颜秉德等反叛作乱的罪名，杀害了宗本，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孙七十余人，以及秦王宗翰子孙三十余人。金海陵为了巩固到手的皇权，就这样恶狠狠地举起屠刀，先后大杀宗室近两百人，又顺手杀戮了辽国耶律氏和北宋赵氏的亡国宗室子弟一百三十多人! 用血腥杀戮自己宗亲来填补自己的权力欲望，金海陵是真够残忍的! 　　再来看看金海陵是如何通过穷兵黩武来践行他“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的欲望的。 当时的金国周围有南宋、西夏、高丽，还有辽人的遗族，野心勃勃的金海陵便开始四处征战。 开始的时候，还有他的“便宜”嫡母徒单皇后(不是生母大氏）相劝，不要四处放火，后来他把嫡母杀了，烧了尸体，并把骨头扔进了水里，彻底没有阻力的金海陵，由此走上了穷兵黩武之路。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金海陵《题临安山水》)灭掉偏安一隅的南宋，活捉南宋皇帝老儿原本就是金海陵日思夜想的人生愿景之一。可促使他付诸行动的原因却很奇葩。小说中说，有个名叫梁珫(chōng)的太监，因为很会为金海陵调制春药，在金海陵与妃嫔做爱时，能够很有眼色做些辅助性工作，深得金海陵宠信。他在金海陵面前眉飞色舞地夸赞南宋皇帝的刘贵妃如何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他说，那刘娘娘呀，“鬓发腻理，姿质纤秾，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英华之濯艳。顾影徘徊。光彩溢目；承迎盼睐，举止绝伦；智算过人，歌舞出众。”简直是天下第一尤物。金海陵闻言大喜，自此坚定了南征之意。即便后来获知刘贵妃已香消玉殒，也没有放弃打下临安后，挖开坟墓，戴着口罩看一看她的带着难闻气味的“花容月貌”的执念。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四十岁的金海陵，率60万大军杀气腾腾地大举入侵南宋。 小说描述说，为了制造足够多的战船，在长江北岸，他拆毁无数百姓的庐舍，把梁柱檩椽作为造船的木料，用因战乱和饥饿而死的士兵和庶民的尸体熬煮出来的人油作为舟船兵车的润滑剂，甚至士兵的食用油! 小说还说，为了发动这场战争，他耗“费财用如泥沙，视人命如草菅”，万民为之“嗟怨”。 然而，天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狂。 采石矶一战，盛气熏天的金兵，遭到南宋书生虞允文指挥的南宋官兵绝地反击，船沉大江，军溃如水，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远在大后方的金海陵堂弟曹国公乌禄(即完颜雍)，也不消停，趁这机会带着一帮大臣，发动起宫廷政变，在辽阳自立为帝，改元大定，并宣布金海陵帝号作废，将他降为海陵王。 这时候，得知后院起火的金海陵，只好暂时放下打过长江扒开刘贵妃坟头去猎艳的心思，急急忙忙召集诸将，思谋率领大军北还平叛。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刚退到瓜洲，浙西路都统制耶律元宜等竟然敢把他杀了，去向新主子效忠!“。 金海陵就这样挂了，带着无法填满的欲望，被缢杀在滔滔长江边。这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这是金海陵的第三大人生愿景。他要占有天下所有的美女，为此而荒淫无度，不顾人伦。他不仅占有民间美女，还涉及到了大臣的妻女、甚至包括自己的亲属。 昭妃阿里虎，名字似乎有点“虎”，其实很漂亮的。她先嫁阿虎迭，阿虎迭因罪伏诛后，又带着七岁的女儿重节嫁到宗室南家，这继任丈夫不久也呜呼了。于是她毛遂自荐，金海陵见她果真花容月貌，就不计较她曾经有过两段婚史，也不避讳她曾是自己“再从兄”阿虎迭的媳妇，就将她纳为妃子。后来，阿里虎的女儿重节进宫朝拜，金海陵见这位小姐姐比她母亲还漂亮，就挖空心思将其留在宫里，多次诱奸这位堂侄女。 柔妃弥勒，天生丽质，性格倒有点像弥勒佛，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是耶律氏的女儿。十岁时就与邻居十二岁男孩偷尝禁果。十五岁时，金海陵听说她美丽得像月中仙子，就派礼部侍郎萧拱前去把她带到汴京城来。萧拱本来是弥勒的姐姐择特懒的丈夫，芳年美貌，颇识风情。在路途上竟经不起弥勒诱惑，对皇帝要的女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海陵在召幸弥勒时发现其不是处女，一怒将其赶出宫门，但因难忘其娇柔美貌，没过几天，便又宣召入宫，封为充媛，还封其母张氏华国夫人，伯母兰陵郡君萧氏为巩国夫人。过了一天，海陵又以弥勒的名义，召萧拱的老婆择特懒入宫，强行与其发生关系，并得意地笑着说，这是对萧拱的报复。在心理找到平衡后，海陵又进封弥勒为柔妃，并让择特懒来侍奉柔妃，以便不时召她陪自己睡觉。 小说中写金海陵荒淫无耻的段子很多，这里就不再举例了。 作者把本篇与下篇《隋炀帝逸游召谴》作为姊妹篇放在一起，呈现给读者，固然是为了告诉执政者要有“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清醒，要汲取隋炀帝、金炀王国亡身死的教训，但我等一介草民，从故事中能够得到什么启迪呢？这是我们应该深思的问题。 这里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别把小说当成历史，但不妨结合历史实际来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 就像本篇，女真族建立的金王朝，刚刚进入封建社会的初级阶段，许多旧有的习俗仍然顽固地存在，譬如“一夫多妻制”，和与之相配套的“收继婚”习俗，就属于此。 　　我们知道，汉代时期匈奴实行的就是“一夫多妻制”，一个丈夫可以实打实地拥有多为妻子，还可以拥有数目不限的“妾”。王昭君的丈夫呼韩邪单于，在迎娶王昭君之前，就已经妻妾成群。王昭君是他的五个正妻之一，匈奴称之为宁胡阏氏。其他四位分别是：第一阏氏(发妻乌禅幕之女)，颛顼阏氏（乎衍王大女儿）、大阏氏（乎衍王小女儿）、第五阏氏。 金朝的一夫多妻制度，也是一名男子可以实打实地拥有若干个妻子。如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有五妻、金章宗完颜璟有四妻等。 废帝海陵王(即金海陵)，有十二妻(因为被降为王，王的正妻称作妃)，即元妃、姝妃、惠妃、贵妃、贤妃、宸妃、丽妃、淑妃、德妃、昭妃、温妃、柔妃。 除了后、妃之外，金朝后宫等级从高到低还有：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等。这等规模的后宫佳丽，大概可以和杜牧《阿房宫赋》中说的“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为伯仲。读到这里，难道你还觉得小说只是抨击金海陵? 再说说金代的“收继婚”。《后汉书》称女真先祖“处于山林之间，土气极寒，常为穴居”，冬天以猪油涂在身上抵御风寒。有学者据此认为，如此寒冷的条件并不利于人口聚集繁衍，所以原始女真族人口数量总体偏少，女性人口更是稀缺。在这种情况下，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女真人也形成了“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侄亦如之。故无贵贱，人有数妻”的习俗。母亲，嫂子，叔母等女性长辈都可能充任妻子的角色。金朝继承了这一传统习俗，婚姻制度自然含有多妻的基因。 另外女真的女性多少有一定财产。她们出嫁时，无论贫富，都会携带一部分财产嫁入夫家。对于女真男性来说，娶一个妻子相当于可以直接获得一笔资产。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金朝流行家族间的收继婚。如贵族中，颇剌淑娶了弟弟劾者的媳妇，斡本娶了从兄弟谋良虎的妻子。连皇帝也娶兄弟的孀妇为妻，如金熙宗就娶了娶兄弟常胜的妻子。 女真人的这种收继婚习俗，一直到清代还没有完全绝迹。这从女真人政权清太宗皇太极就发布诏令“凡人不许娶庶母及族中伯母、婶母、嫂子、媳妇”可以推知。 据此，我们是否觉得，再跟着指责金海陵乱伦，有点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呢？ 想当初，王昭君在呼韩邪单于死翘翘之后，根据匈奴的“收继婚”习俗——父亲死了之后，儿子不仅继承财产和权利，还有除了生母之外的所有妻室，她忍辱嫁给呼韩邪单于的儿子复株累单于，还为其生了两个女儿。十多年后来，复株累单于也挂了，她只能接受做继任者复株累单于的弟弟的妻室的命运。在伦理文化的重压下，35岁的她，就凋谢了生命之花。我们却没有谁指责复株累单于兄弟“禽兽不如”，如今却对金海陵吐唾沫，算不算双标? 啰嗦半天，其实只有一句话:小说不是历史，别把二者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