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 叔</p><p class="ql-block"> 老叔是在那年秋得很深的时候走的。</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家是在科尔沁草原边缘的一个叫做小瓦房嘎查的屯子,老叔是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头朝黄土背朝天的地地道道的农民。</p><p class="ql-block"> 老叔是刚满二十九岁离世的,是不属于凋零的季节。按老家的风俗和规矩,少亡是不能进祖坟的。于是,屯子北边的蒿草丛就多了一座坟莹,每逢深秋那座坟莹,总是落满一层厚厚的秋叶。</p><p class="ql-block"> 老叔比我长八岁,父亲和他是同父异母所生,老话说:“同父异母亲兄弟,同母异父隔座山。”老叔血管里跟我流着同样的血。</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里,老叔有一米七的个头,长瓜儿脸,眼睛细长,单眼皮儿,鼻子很伟岸有典型的家族传承。留着一丝不苟很整齐的那种老式分头,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儿。老叔的衣着显得很得体,且干净利落衣衫裤子总是洗得露出布丝儿。</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每逢回老家过年,年初一早,老叔总爱领着我去给老辈、亲戚和屯子里的人拜年,逢人就说“这是我哥的大小子,城里来的我大侄儿。” 屯中人都知道老张家的老大在铁路上做“官”,于是别人就投来羡慕的眼光,于是老叔的脸上也有了得意之色。</p><p class="ql-block"> 老叔在屯子里算是个“人物”,在生产大队是团支书、民兵连长,在屯子里是精壮的庄稼把式。老叔的死和他的大队干部身份有关,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公社要求“平坟造地”,那是个得罪人“造孽”差事,老叔是屯子里的干部,不得不带头儿领着团员和民兵去平坟,不慎一脚踩空,大半个身体掉进坟窟窿里,回到家里竞一病不起,拉到县医院确诊为亚急性肝萎缩,经抢救无效死亡。</p><p class="ql-block"> 屯子里众说纷纭:说得罪了鬼魂神灵遭此报应等等。</p><p class="ql-block"> 我是无神论者,至今我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老叔的死属实叫我迷惑,一个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就这样死于非命。天祸耶?人祸耶?老叔的死至今都是一团迷雾。</p><p class="ql-block"> 老叔是小有才气的人,身上有非常活跃的文艺细胞,会拉二胡,喜欢唱二人转。我老家地处内蒙和吉林交界,吉林的二人转民俗文化深深地影响着老家的文化娱乐生活,因此老家的人都喜欢听二人转。</p><p class="ql-block"> 最后见老叔是那年的秋天。为躲避文革的“武斗”,爸怕我在家惹出祸端,把我送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那时正赶上过中秋节。</p><p class="ql-block"> 傍晚。一轮硕大的明月从远方科尔沁草原的尽头冉冉升起。凉爽而皎洁的月光悄然地弥漫着这古老的村庄。按照习俗家家户户吃完晚饭后,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生产队的大队部。那里早已是人头攒动,高悬的几盏汽灯发出“吱吱”的响声,蛤蟆赖旱烟淡蓝色的烟雾袅袅生腾。</p><p class="ql-block"> “阳光灿烂哪照山河,哎呀哎呦啊哈嘿呀……”,老叔和一位姑娘在台上,用他那有点沙哑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卖力地唱着,韵味儿十足。右手的那把绸彩扇不停地交替地抖动着,一会儿是优美的造型,一会儿是利落的亮相。那二人转唱得热辣、火爆,就像这浓浓的乡情。</p><p class="ql-block"> 我挤在最前面,两眼不眨地紧盯着他的一招一式,为他使劲地鼓掌,把手拍得生疼。那时,我觉得比我以往看过的任何节目都精彩有味儿。他的那张脸显得极英俊,极生动。</p><p class="ql-block"> 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我在等着老叔卸装,就像守护着刚打完一场胜仗的将军。叔又对我说:“明早儿你跟我去郑家屯把猪崽子卖了。”</p><p class="ql-block"> 次日,卖完猪崽子。叔说:“小朝,你在城里长大,咱家穷,你来家几个月了,真熬苦你了。今儿个叔领你拉拉馋。”</p><p class="ql-block"> 走了大半条街,老叔挑了个挂着一个幌的小饭店。一盘青椒炒肉,两碗有些发红的米饭,叔叫精米。吃饭时,叔老是往我饭碗里夹肉,我不经意的掉在桌上的几粒米饭,叔瞅瞅我默默地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吃了。我知道在那年月,对老叔这样一个常年在土里刨食儿的人来讲,这顿饭足够奢侈了。算账时,叔把折折皱皱的八角钱数了好几遍。然后叔对我说这顿饭够咱家大半年的盐钱了,似乎一生中这顿饭我吃得最香。</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住几个月后,叔送我回锦州那天,他赶着马车,坐在车沿上,秋风凛凛,不时地掀起他那件打着补丁的夹袄,露出紫红色的脊梁。</p><p class="ql-block"> “啥时在家来?”他转过头问我。</p><p class="ql-block"> “明年放暑假吧。”我说。</p><p class="ql-block">他背过脸去,悄悄的用袖头擦着眼睛。临上车时老叔在衣袋里掏了半天,把身上的三角钱给我说:“留着路上买点吃的垫补垫补吧。”</p><p class="ql-block"> 列车远去了,站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扬,我看见老叔仍然站在那里,秋风中渐渐地隐去了他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不久,老家捎来信儿说老叔病了,继而又传来了他病故的噩耗。爸回老家处理丧事,爸说出殡的那天,父老乡亲们都去他送行了,那天秋风瑟瑟,秋叶飘零。</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听老家来人说,那儿很久没有人再唱二人转了。</p><p class="ql-block"> 老叔走了,他是农民的儿子,像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回归了自然,回归了他眷恋的那片故乡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每逢深秋时,窗外就多了一分我的凝视,落英缤纷中一片枯叶摇摇晃晃地随风飘去,从容而滞重……</p><p class="ql-block"> 如我,绵绵的怀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