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时代的老路

高国强

（高国强博士原创 2024-6-1首发于美篇） 一直在研读《繁花》小说原著，从中吸取文学养分。我读书通常很认真，书中提到某个地点，常要翻看地图核对。上海是我读研待过三年的地方，对地址就更有兴趣，比如阿宝、蓓蒂儿时住处皋兰路/思南路，夜东京饭店所在地进贤路，阿宝、沪生、小毛儿时的活动范围如苏州河边的叶家宅、盘湾里、长风公园，中山公园、三官堂桥、大自鸣钟等等，都能在地图上驾轻就熟地找到。 阿宝家从皋兰路迁往曹阳新村后，来回原卢湾区住处、普陀区一带见朋友，都要在曹阳路上南来北往，三官堂桥（即曹阳路桥）是必经之处。所以，《繁花》小说里经常出现三官堂桥、曹家渡等地名，阿宝和儿时伙伴常在那一带出没。阿宝与雪芝恋爱，最后一次见面，两人分手，就发生在三官堂桥： 貳拾伍章壹节： “……阿宝与雪芝，目送大家离开，并肩走了一段。曹家渡车水马龙，拥挤热闹，对面饮食店，通宵卖生煎，鸡鸭血汤，灯光耀眼，终点站电铃响，一部44路出站。雪芝说，沪生跟兰兰，大约是不开心了。阿宝说，是的，样子有一点闷。两个人顺马路，转到沪西电影院附近…… ……阿宝不响。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阿宝说，想不到。雪芝不响。阿宝说，我真想不出来，可以讲啥。雪芝叹气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说，雪芝，还是先回去，再讲吧。雪芝不响。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宝。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觉。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 巧的是，我曾经写过一篇“电影《大桥下面》那座跨越苏州河的桥到底叫啥桥？”的文章，结论是三官堂桥。因此，《繁花》小说和电影《大桥下面》所讲的时代、环境、人文、地点，都有许多高度重合之处。《大桥下面》应该就是发生在“复兴西路”或“万航渡后路”上的故事，三官堂桥下苏州河两岸就是这两条路。 我最近在老资料堆里翻出一张1985版的上海地图，是我在上海读研时购的，居然保存完好，如获至宝，经常对着这张老地图核对地址。随着近三十年上海的城市发展，有些道路、地点在现代版的上海地图里已经消失不见了。 《繁花》小说中有个主要人物陶陶，他是摆摊做小买卖生意的。他和一个叫小琴的年轻姑娘好上了。小琴在华亭路上摆摊卖牛仔裤等，住在华亭路边上的延庆路。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八十年代末。 这有点意思哈。记得八十年代中后期，上海刚刚时兴牛仔裤，都到华亭路去购买。回想，我那时在校园里，应该不关心外面这些事，却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于是有个周末我乘公交车，中间还要转乘1-2次，去了华亭路，给女朋友和我自己买牛仔裤。 果然，华亭路两边摆满了服装摊，一个紧挨一个，都不留空隙。华亭路等于是现在的步行街，街上顾客人头攒动，东张西望，或蹲在摊前挑选、与摊主交谈、砍价，都想选购到自己想要的服装。记忆里好像各服装摊主要销售的就是牛仔裤，什么石磨蓝，水磨蓝，都是在华亭路第一次见识到的。 想象中，我去华亭路的那天，小琴应该也在某个摊头后边坐着吧。小琴还是很聪明的女人，她不仅仅做点摊贩生意，她和当时在日本的玲子是好姐妹，玲子把在日本拿到的最新服装式样寄给小琴，几天后小琴和合作的厂家就做出模仿品，将货色寄给日本的玲子。 沪生原认识玲子。有一次沪生到华亭路帮在澳洲留学的太太白萍购牛仔裤，刚好在小琴的摊子上挑选，然后他又刚巧把白萍给他来信的信封放在了摊位上（可能是比对老婆交代的颜色、尺寸吧），给小琴看到了，小琴笑说，你就是沪先生！小琴听玲子提到过沪生。这样，小琴就跟沪生认识了，然后沪生叫小琴参加饭局时，小琴跟陶陶也认识了。小琴住华亭路边上的延庆路，在一个单身房里，后来陶陶就常和小琴在延庆路上约会。 我翻看我的那张1985版的上海老地图，查看华亭路和延庆路，很惊讶地发现，延庆路有一条用蓝圆珠笔画的标示线！这可是我三十多年前画下的呀！（见图二） 为什么当年会标出延庆路的位置呢？我抓耳挠腮地想了好一阵，有了答案。我毕业离开上海后，到南京某高校工作。中间88年10月时回上海参加我导师漆教授主持的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会后导师召集他的门生、同室老师，安排一次聚餐。但这些人中独缺一个我的同门师兄，杨同学。杨同学是上海人，本科毕业于师大，他读研时和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恋爱，并悄悄地结婚，因此受到学校某种程度的批评，延迟了半年才毕业。因故，他毕业后就跟导师失去了联系。这次有机会大家在上海聚会，漆教授和大家都希望把杨同学叫来。于是，我自告奋勇专程前去杨同学家传信。以前读研时没有去过杨同学家，这次根据杨同学留在学校的通讯地址，我在地图上特地标记一下，找到了杨同学在延庆路上的家。还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延庆路那里属于静安区，是上海高档社区，道路清爽，两侧有高大的法梧，虽是热天路上却有荫凉，各小区有砖墙与路隔开，进小区门是两三栋红砖小洋楼，几家合用一栋楼。询问后很快就找到杨同学家，小两口住底楼一小开间，不大，甚至给我的印象是很拥挤，紧挨着门口放了一个婴儿床。杨同学不在家，但太太在家，刚生了小孩，也就是门边床里的婴儿。跟杨同学太太第一次见面，不熟，我留下导师的口信，也便告辞了。杨太太人很漂亮，而我的这位师兄则实在不敢恭维，又矮又小。据说，杨太太是外地人，杨同学研究生未毕业就急急忙忙结婚，是为了给太太弄上海户口。杨同学是上海人，家里在静安区有房，这在当时婚恋市场上是有极大优势的。隔日晚上，在工大边上闸北公园里的一个饭店，师生欢聚，杨同学也高兴地来参加了。 再加一段。延庆路东南面几百米有个教育学院，在音乐学院东隔壁。九十年代初和我在南京工作时的教研室主任吉同事出差到上海，晚上住宿，东寻西寻，寻到淮海中路/华亭路、汾阳路那一带，最后找到教育学院招待所，大学校园里，又安静，又清爽，住了下来。 这是我的，不是小琴和陶陶的，华亭路和延庆路的故事。人世间总是会发生一些很巧不巧的事，不知道只是机缘巧合，还是隐含某种寓意。 《繁花》原著中许多女主的结局都非常令人唏嘘，如蓓蒂、春香，姝华，小琴，不是逝了，就是疯了。小琴的逝去，非常突兀，富有戏剧性，也就更令人难受，感到窒息：小琴用尽心机，终于得到了陶陶，两人兴高采烈，在小琴和陶陶同居的六十年代老公房，四楼一室半里嬉戏、追闹，小琴逃，陶陶追，小琴奔向阳台，往阳台铁扶栏上一靠，已经锈蚀的铁栏杆往后一塌，小琴跟着跌了下去；小琴往下掉的瞬间凄厉地叫了一声：陶陶呀…… 桃花赋在，凤箫谁续。 （END） 　作家简介： 高国强，著有散文、随笔集《両山夜话》和《伏草林风》，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人，1980年毕业于丁蜀中学，1984年毕业于苏州大学化学系，1987年获上海工业大学应用化学系硕士学位，1987-1993年在南京中国药科大学基础部任教，1993年夏自费赴美国留学，获阿拉巴马大学塔城分校化学系博士学位。1997-2000年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化学系进行博士后研究。2010年春回中国担任南京工业大学特聘教授，并创立无锡高顿传感技术有限公司。作者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影评、文学理论研究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