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花怜心

村夫孙雄

<p class="ql-block">有半年没有回去看母亲,5月寺庙阶前的萱草花开得很好看。</p><p class="ql-block">母亲与四五个老婆婆一起正在剥笋。猛然发现我们几个人,母亲一愣,立即向我们走来,手里还握着笋。</p><p class="ql-block">"你们剥笋啊!这么鲜嫩的小笋!"我望着满地又肥又嫩的小笋,赞叹不已。刚剥好的笋翠白翠白的,鲜活活着。</p><p class="ql-block">"当家早上开车去泗桥讨的(采挖小笋当地的专有词)!"几个老婆婆异口同声,充满对当家人的崇拜。</p><p class="ql-block">这是一种这个季节特有的小竹笋。它长在山城海拔最高的泗桥、纯池乡的山间里。这种小笋新摘下来,剥去外壳,猛火油炒,味道清甜鲜美。因量大集中,乡村人多有剥壳清煮晒干,可以长年保存。要食用时,小笋干水泡后炒五花肉也是一道特色美味。</p><p class="ql-block">寺庙里常住着十五六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她们晨五点起早课,七点早饭,饭后两小时诵经,十一点午饭;下午两点拜佛,四点晚饭,六点诵经一小时,晚八点就寝。逢佛节及初一十五,要敬佛事拜菩萨。除了佛节,通常的周末也休息。她们的生活极其规律。当家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出家女,十六岁逃婚剃度出家,从此一心向佛。她把这群虔诚的老母亲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寺庙里里外外祥云环绕,净月空明。</p><p class="ql-block">由此我常想,人老了,有一群情趣爱好相同的人一起,依食不烦、晴雨无忧、寒暑不辍,岁月悠悠、乐以忘怀,那是多么美好的晚年。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过上母亲这样喜乐的晚年生活的。我内心的好静与生性的闲散,注定是更习惯于孤独寂寞的自由。</p><p class="ql-block">相比许多孤独的老人,母亲是充实和快乐的。她真心地认为诵经拜佛,可以消除前世今生的业障,为自己特别是为子女求得福报,为来生修得好缘。基于此,她每一天的功课都做得认认真真、虔虔诚诚,她正享受着自己认真虔诚带来的福报。而对于死,她也有自己的认识。不久前,住在寺庵里十多年的一个老阿姨仙逝了。母亲跟我说她走的真舒服。看她平时病魇魇的,第一天肚子有点不畅,她孩子把她送医院检查,没有什么病疼,就回来了。第二上午我跟她讲话,她还好好的,晚边就走了。后事就放在寺里办,大家诵经祈福,没有哭哭啼啼,安安静静,这样非常好。我百年以后也这样办,你们都不要哭,不要舍不得,修好了往生极乐世界也是福。母亲轻轻地说着。</p><p class="ql-block">仙逝的老人是我初中同学的母亲,与我同一个乡镇。同学兄弟姐妹众多,但自从他父亲走后,他母亲便执意住进这个寺里,过着自在又充实的佛门生活。孩子远的在省城、近的在县城,常有趋前问候。特别是就近县城的小儿子,周末几乎都会在寺庙里,既是孝子,也成了寺庙当家人坊间的好助手,帮助寺庙协调一些地方政府部门的事务。</p><p class="ql-block">母亲入住寺庙一晃也将四个年头,刚开始找各种借口"瞒着"当家人不时偷偷回县城小儿子家里看看。现在的母亲,已经能够少去过问子女的事情,她犹如倦鸟归林、佛子还座,心属安顺。</p> <p class="ql-block">我们坐在母亲卧室门口的小厅里,听母亲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我偶尔插上一句问话,这时她叨叨平缓的语气便像注入了后劲,突然亢奋起来。也就在这时,母亲说那个新的母亲又摔了,脚摔断了!真真罪过!她很想来这里,她孩子又不让她来......母亲不停地说着她的遗憾,说着她对自己的老伙伴的担心和无奈的念想。是啊,平时她们一通电话就会聊上一两个小时!</p><p class="ql-block">这位老人是母亲的乡邻故交,她的大儿子新也算是我的朋友。老人住在上海郊区女儿的家里。我拨通了老人的电话。老人一听是我,从电话那头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喜悦。问候几句话,她便千叮万嘱:带你娘到上海来看我,住上几天,家里有地方住啊......</p><p class="ql-block">长期农村生活的老人,在城市公寓窄小的空间里,走不出小区,找不到人聊天,无论怎样的室雅高档,她都找不着乡村广阔的天空和高声呼唤的乡邻的温暖。我如看见城里圈养的懒猫,总觉着它的郁闷和无奈,眼前便出现一幅小时在乡村的场景,几只猫时而在屋顶跳上跳下追遂,时而在阳光下洗脸伸懒腰。乡村的长大的猫,应该生活在自由的乡村。我也就是那山村自由的猫。</p><p class="ql-block">在世俗的眼光里,入住寺庙,要么是子女不孝,要么是孤独老人无奈的选择。母亲开始也担心人们的议论,担心子女被人无端非议的名声。我和二傻力劝她不要去考虑这些,只要自己过得舒心,住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寺庙里有专人负责一日三餐,饭菜丰富多彩,信众多,相谈有伴,起居有度,无婆媳之纷扰,无街坊之啐烦,净心顺气,何乐不为呢。渐渐地,母亲安下心。去年春节期间,我接母亲到宁德过年,除了偶尔带她到湖边走走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静坐居于半空的室中。农历初三晚上,她便提出初五要回寺庙去。我可以见她的无聊与寂寞。</p> <p class="ql-block">一直以来都没有梦过大的那个。前几天一晚上梦见了。我对他说:健,剩两个学期念完吧!他理都不理我。还是那么倔气!</p><p class="ql-block">母亲说的是我的大哥,她的长子。23年口罩放开后,春节前的一个月,山城老人纷纷携手而去。大哥三度感染肺炎后,在春节前三天农历二十七晨四时也走了。那段时间,山城办丧事忙得收殓师都没空余时间。大哥逝世瞒着母亲,能瞒住多久算多久,担心她知道了受不了打击。但春节过后没几天,母亲还是知道了。我只好安慰她,人总是要死的,迟点早点而已,快七十岁了也没什么了。我倒是觉得大哥选择这种时机走挺好的。他本身肺癌动过手术,身上就埋着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炸而已。现任大嫂心脏动过手术,手术后身体状况不太稳定。他们没有自己的子女,大哥先走,至少身前有人陪护、身后有人善后,还是幸福的。假如大嫂先走,有谁照顾大哥的病痛呢?谁主持料理后事呢?母亲听了这些,沉默着,似乎觉得我说的不乏道理。</p><p class="ql-block">我大哥是长房长孙,从小集宠溺于一身,我行我素,从未想替他人着想过。母亲劝他读完最后两学期书,是指初中毕业还差一年他自己决绝退学,要回家放牛当牧童!原来读初一的大哥,在课堂上摆弄一把折叠小刀(当时很稀有)被老师没收,他赌气退学,谁也劝不住。在母亲心里,对当时没能劝他回学校读书的遗憾,一直深埋心底。特别是此后大哥经历人生的种种坎坷困顿,母亲对比那些因读书而改变命运的人,看着大哥生活的不易,她都在经历因此而起的内心的煎熬。对于默默无闻,生活在社会底层,却因自己的任性而经历许多荒诞不经的大哥,跟随着诸多人一起死在那个荒诞的冬天,不也是死得其所吗?至少是死于一场不幸经历中的不幸者而得一些慰籍吧!</p><p class="ql-block">"不管怎样他不应该走在我前面啊....."说这话是母亲得知大哥死讯后,经我开导母亲的最后叹息。</p><p class="ql-block">如今母亲已经接受了命运的这一安排,内心渐渐平静。</p><p class="ql-block">每次离开,母亲都送我们到寺庙前的停车场,像阶前盛开的萱草花,安静,幽怜。</p><p class="ql-block">2024年5月1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