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崇文门外是南城</b></p><p class="ql-block"> 现在北京城里,平房四合院成为人们追捧的香饽饽。搜房网里,询平房四合院的价格,一平米十一二万是便宜的,大十几万元一平米的平房也是毛毛雨。更有故宫周边的四合院,动辄都要几亿元。真是应验风水轮流转的老话。四十年前的胡同破房熬成为皇帝老子的金銮殿。</p><p class="ql-block"> 四合院——老北京标志性的民居。浅灰色的墙,浅灰色的瓦,分上下正房和东西配方。绅士一些的四合院有内外院之分。内院不设下房,外院不设上房,中间隔一道门楼。进门楼一定有影壁。有影壁的院落,前院迎大门口的地方,一定有一座镶在墙里的照壁。这等标准的四合院,门口一定有上马石,锁马桩。</p><p class="ql-block"> 这种等级四合院的主人,非六部侍郎以上之官员不可。北京南城的百十条胡同里,只有花市上头条有三四户宅子如此这般。位于西兴隆街的同仁堂乐家,和南五老胡同的新民大药房邵家是南城大户,因为发迹在清末民国,所以没有那么讲究。其宅子追求的是舒适的亭台楼榭。</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到过邵家的宅子,前门在南五老胡同,后门在东河泊厂三条。虽然当时大半归属为一个单位的宿舍,但是依旧是假山曲径,亭台楼榭。前后两道院落,气势高屋建瓴,建筑磨砖对缝。</p><p class="ql-block"> 乐家的大宅院坐落在安静的南北胡同里,围墙比天坛的外坛墙还高。门卫不让进,里面传出轰隆隆的机器声。</p><p class="ql-block"> 南城还有一处深宅在东兴隆街南侧,是李莲英的外宅。四九年时,我家住在该院二进院正房。可惜,那时我还未来到世上,未曾见过。五三年时,北京成立中药材公司,选址在这所院子。清晚期太监李莲英在北京有几所宅子?上世纪七十年代,还到过位于双桥地区的李莲英外宅,规模宏大,更像一所园林。二十年前,这所古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住宅楼。与之相反,位于东兴隆街的李莲英宅子被修葺一新,至今完好地保存着。</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崇文门到天坛,从前门大街东侧到广渠门一线,放眼望去是一片波浪状起起伏伏的屋脊。其中,只有安化楼,218厂和116中学是四层以上建筑,鹤立鸡群。</p><p class="ql-block"> 我家离116中学很近。胡同里的孩子们,以向学校四层楼顶扔煤球为游戏。一天到晚,总能听到玻璃爆碎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多南城四合院,已不是电影中描写的那般静谧。院里人多,到处人声嘈杂。哗哗的水龙头声从早到晚,不歇不停。当年读到鲁迅小说《伤逝》,对子君租住四合院的描述,让我羡慕不已。只是不知,子君雨天上厕所是否也要带伞?</p><p class="ql-block">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南城胡同里的四合院,已经退化成贫民窟。传统的门道被改造成住房。诗一样的房檐消失。房檐下,盖起青年人的新房。还有厨房盖在窗外,扩展成屋门。邻里间,常常为计较一块砖大的地方,而争吵得不可开交。</p><p class="ql-block"> 人们逐渐有钱了,油水填满肚子。传统的四合院内外也臃肿起来,再也没有往日的俊秀和端庄。</p><p class="ql-block"> 为了挣钱,人不要脸,家还要什么脸?相信,八零后九零后的南城孩子们,一定没有见过真正的四合院和四合院曾经的平和气氛。</p><p class="ql-block"> 清晨,胡同里响起有节奏的扫地声。送奶车自胡同口,带着奶瓶间“哗哗”的碰撞声,慢慢走来。早起的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漱口刷牙,然后是嗓眼里“呵呵”的水响。不时有“通通”的重脚步声传来。那是有人端着盛满夜水的痰盂,跑向公共厕所。胡同里到处飘来,人们高一声低一声的早起问候。</p><p class="ql-block"> 久违了,熟悉的南城胡同和旧日的平房生活。在南城住了三十年,对南城感情尤深。</p><p class="ql-block"> 到此,写下一百多篇回忆南城胡同的文章,放在《美篇》平台上,留给自己,也留给《美篇》的读者。以后的生活会继续,以前的生活不会重开。北京南城胡同的情景,永远存在过来人的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底色</b><b> </b></p><p class="ql-block"><b> </b>底色是最基础的颜色。人和社会也有底色。时代不同,人的喜怒哀乐不同;时代不同,社会风气也不同。回味过去的生活,就是在欣赏每个时期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人在五六岁时,开始有意识无意识地接触社会,认识社会。</p><p class="ql-block"> 记不清是哪年。胡同里,到处都响着锣鼓声。房顶上,竖立着挂上红布条的竹竿。大人们拎着一串串麻雀,相互间数着记着。有带围挡的手推车停在胡同口,里面堆着冒了尖的鸟儿尸体。其中不完全是麻雀。</p><p class="ql-block"> 父亲给我一根很高的细细竹竿,已经越过了房顶。竹竿上扎着一个布做的小人。坐在院子中央,身边放了一小捧黄黄的炒米,我双手握住插在地上的竹竿。父亲告诉:吃一粒炒米,晃一下竹竿,一会儿小鸟就会跳下来找你。 </p><p class="ql-block"> 很长很长时间,一直不停地摇着竹竿,我昂着头看着竹竿尽头栓着的小人,连最爱吃的炒米都忘了。直到天黑,竹竿那头的小布人看不见了,小鸟也没来找我。</p><p class="ql-block"> 很快天热了,是唧鸟刚刚开叫的时候。胡同里敲锣打鼓地成立人民公社。我不知道人民公社是干什么的。只是从这一天,跟着拿饭盆的姐姐,到胡同另一端的大屋子窗口处领菜粥。粥很稠,菜叶子很大,急急地往家走也不会溅出来。</p><p class="ql-block"> 墙上写着字,姐姐给我念:人民公社好,吃饭不要钱。</p><p class="ql-block"> 不几日,有胡同管事的人到我家。母亲把家里的铁锅,铁盆,铁饼铛,一个被摔掉釉的搪瓷大碗,甚至我推的铁环都给了来人。</p><p class="ql-block"> 她们之间笑呵呵地说着,以后到公社食堂打饭,家里做饭的锅碗瓢盆没用了,支援国家大炼钢铁。</p><p class="ql-block"> 从这天起,家里只剩下领粥的饭盆,冬天取暖的炉子,烟筒和一条掏炉灰用的铁钩子。左右邻居中,只有大洋家有一只铜盆,被他姥姥擦得铮亮。铜盆不在钢铁的范围。 </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在胡同口砌起一座比房还高的烟囱,粗得六七个孩子都围不住。烟囱下的坑里点着火。红红的火苗白天黑夜地燃烧。大人们的脸被熏黑,笑着相互庆祝,说是要炼出钢铁了。 </p><p class="ql-block"> 街道每天都有人到各家各户收集铁制的东西。家里的铁饭勺,搪瓷铁碗,连我推的铁环都被收去,只有做饭的大铁锅留下来。 </p><p class="ql-block"> 收来的家用钢铁物件像山一样堆在烟筒旁,一批批地投进火里。 我在一边看着,因为这里有我的玩具。第二天早晨,锣鼓声把孩子们吸引过来。大人们身披红花地相互报喜。听说是夜里出钢了。一坨坨棕褐色的东西摆在铺着红绸的汽车上。</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公社食堂越来越红火。这年秋天,大屋子里还摆上长条桌子。桌上有肉馅的包子,还有集体使用的碗筷。上百人坐在一起吃饭,“咂咂”的咀嚼声居然也会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 一年,又是一年。食堂的粥越来越稀。往家走的路上,我的袖口被溢出来的粥汤浸透。即便这样的稀粥也是在锣声响起后,我和姐姐冲在最前面才领到。队伍排得老长,管食堂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次免费粥。以后,人民公社吃饭也要钱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发愁,家里没有做饭的家伙儿。街道发锅票,一家只有一口蒸锅。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用一口蒸锅炒菜,熬粥,蒸窝头和馒头。 父亲开玩笑:幸亏炉子没拿去炼钢铁。</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零年的早春,北京奇冷无比。</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像喝茶一样,有浓有淡</b>。<b style="font-size:20px;">像春天的花儿一样,有深有浅。</b>人的记忆是一条云里雾里的小道,回首看一下遥远的来路,飘缈摇曳,若隐若现。</p><p class="ql-block"> 弯弯的街道南段有间小铺子,不卖油盐酱醋,只卖孩子们用的东西,比如铁环,泥娃娃,各种纸印的五颜六色小画,当时叫洋画。</p><p class="ql-block"> 小铺是关老爷家的。他很胖,头顶锃亮,鼻子下边有两撇灰白色的胡子,高高翘起。</p><p class="ql-block"> 关老爷不爱笑,把凑过去的小孩喊做“小驴驹子们”。</p><p class="ql-block"> 我不喜欢他,可是喜欢小铺卖的东西,特别是摆在店铺门口的大木盒子。</p><p class="ql-block"> 木盒子有很多大小不同的格子。关老爷在格子里放进不同的玩具,再用纸把格子封起来。孩子们交二分钱就可以随意捅开一个格子,取走里面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格子里各样的东西很多,有的不值一分,有的值五分。这个神奇的盒子吸引我好长时间。春节攒的几毛钱都花在关老爷的木盒子上。每次交钱去捅木格子时,都要心惊肉跳。每次结果都是一分一只的棒棒糖。 </p><p class="ql-block"> 我是胡同第一个拥有小三轮车的人。车的前轮两侧是两只脚踏。用力一蹬,车子就飞快地前行。这辆车使我成为孩子王。每天还没起床,门口已有伙伴在等候。</p><p class="ql-block"> 车放到门口。大家凑过来,你摸一下,他摸一下,稀罕的不成。当然是在我的允许下。</p><p class="ql-block"> 最好的朋友排在前面,先骑一圈,然后根据关系远近,依次分出先后。再后来,干脆改为三人一组。车座车把各一人。车后杠上站一人,同时负责用脚蹬地的半滑行作业。小车一边跑,孩子们一边呼喊:飞刀华来也。</p><p class="ql-block"> 一只皮球是深褐色的,上边有许多麻点,还有一个圆圆的气针孔。它比足球小,又比过去玩的皮球大。春节过后,七八孩子拿出全部压岁钱,大家一起到的体育用品店。售货员不卖,一再追问:一块七,你们哪来的钱?</p><p class="ql-block"> 球买回的当天下午,就在胡同里摆开战场。很快,一户人家的玻璃窗被皮球撞碎。孩子们和皮球一起被大人驱逐出胡同。</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改在大街上踢球。说是大街,就是建有公共厕所的街道,因为能进出抽粪车而叫大街。 </p><p class="ql-block"> 不知谁,第一脚就把球踢进厕所。大家惊呼着冲进去,眼看着皮球欢蹦乱跳地钻进茅坑。</p><p class="ql-block"> 皮球被水冲走,一切来的这么突然。好在每个星期有粪车过来。孩子们决定:抽粪车来时,再找。</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天天往厕所跑,等着抽粪车的到来。有人告诉,粪车来过了,皮球被别人拿走。</p><p class="ql-block"> 往事,特别是孩提时的往事,清晰地存储在心里,且历历在目。孩子们是一张白纸,往事是白纸上的一幅幅浅浅的生活白描。</p> <p class="ql-block"> 从睁开眼起,涌进人肚子里最多的东西是水。“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歌里这样唱。“女人是水儿做的,男人是泥儿做的”,有些偏女性化的曹雪芹先生这样说。</p><p class="ql-block"> “男人和女人都是水拌着泥做的”我这样说。</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送水的程二爷个头不高,但是力气特大。和我个头差不多的木桶装满水后,程二爷嘴里哼着歌就拎到院里。 </p><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自来水。家家都有一口大缸放在屋檐下。缸真大,我挂在缸沿上,脚竟然站不到地。每逢这时,姐姐就说:快下来,前几天有小孩掉缸里淹死了。 </p><p class="ql-block"> 程二爷的木制水车是椭圆形的,两只大木轮走起来吱扭吱扭响。冬天,胡同里飘来这声音时,我就跑到大门口,迎接程二爷的水车。 </p><p class="ql-block"> 远远的,程二爷低着头,踩着雪一步一步走来。水车随着他的身体左右扭动。木筒四周挂满长长的冰溜。停下车后,二爷一准绕到车后,掰下一支最大的冰溜,乐呵呵地拿给我。</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胡同里有了自来水,水流直径比兵乓球大。龙头的截门很高,即便是大人也要踮脚才能拧到。一百多户居民使用一条自来水管,使用率可想而知。即便是夜深人静时,自来水也在哗哗流淌。</p><p class="ql-block"> 龙头的水压里很大,直直的水柱涌出足有一尺多长后,才披散开。夏天,孩子们蹲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澡,经常被冰冷的水流冲掉裤衩。冬天,水龙头四周成为冰场,半圆形的冰坡呈十五度角,由高向低长及三五米远。虽然大人们打水困难,孩子们滑冰玩耍的十分惬意。从夏到冬,胡同里的公共自来水水台既提供生活用水,也提供游乐戏水。</p><p class="ql-block"> 之前,公共自来水龙头处是一眼水井。崇文区的三里河、桥湾、薛家湾、河泊厂这些胡同里的老地名足以证明,当时的北京南城系发达。</p><p class="ql-block"> 恍恍惚惚记得那口井是方形,里面黑洞洞的,底下闪着晃晃悠悠的光亮。这应该是一九五八年之前。胡同还有送水的槽车。</p><p class="ql-block"> 想掰一根槽车下挂的冰流子,我才跟着它走到井沿,才见到井里的光亮,才有了今天记起的过去。那天,被人从井台拎回到家里。从此大人规定:不许走出家门口十米。</p><p class="ql-block"> 各院有了自来水,水似乎更不值钱了。每逢节假日甚至街道开会,胡同里管事的人都要安排各家各户清水泼街。泼街时,胡同里充满喜庆气氛。地上的水泼完之后,孩子们开始往墙上泼水,往树上泼水,相互往身上泼水。想来,傣族的泼水节也不过如此吧。</p><p class="ql-block"> 很长时间,水是廉价的。在过去的时光里,许多东西都是廉价甚至是无价的。学费是廉价的,医药费是廉价的,水费电费是廉价的。人与人的相互帮助是无价的。老师和医生的社会责任感是无价的。社会公职人员的殚心竭虑是无价的。老百姓的吃苦耐劳精神是无价的。</p><p class="ql-block"> 社会物质需求廉价的时候,人们的精神品味却是高贵的。今天的社会已经水涨船高。还是以水为据,已经足以使人目瞪口呆。在水还是水的时候,超市里有的饮用水,一瓶标价几十元。不知喝这等高价水的人,拉出的是否还是人尿?</p><p class="ql-block"> 从水的廉价与昂贵之区别中,人们应该读出水之外的东西:我们的精神不能廉价了。</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胡同春秋</b><b> </b></p><p class="ql-block"><b> </b>北京城里的胡同平房越来越少。记住不是楼房一楼盖出来的小房,不是前门外改造翻建后的高档四合院,更不是西四环那座楼顶上的悬空四合院。</p><p class="ql-block"> 想描述一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南城胡同里,一座座的平房小院和小院里人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历史上没有记录,隶属于崇文区的南城始建于什么朝代。北边起于前门到东便门一线。南至天坛公园南围墙。西起前门外的粮食店街(前门外大街属于崇文区)。东至广渠门内白桥。北京的南城像是两半的兔唇,一半在崇文区,一半在宣武区。</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外大街和前门外大街构成崇文区南城的主要街道。最初只有一趟有轨电车,从崇文门城楼到红桥东高地下口。后来加入8路和3路公共汽车,分别从广渠门到景山后街,从光明楼到黄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又有从东到西的23路和从广渠门到左安门的12路公共汽车,为崇文区的南城人服务。</p><p class="ql-block"> 这些公共汽里,属8路和23路车最吸引孩子们。车是捷克产的老款斯柯达,全铝质车身。柴油发动机在发动时,需要司机用力拽动一条绳子,而往往拽动数次也点不着火。</p><p class="ql-block"> 汽车发动后车身抖动得厉害,铝制车窗哗哗作响,淹没了人们嘈杂的说话声。每次随父母坐这两趟公共汽车之前,我都要先去厕所小解,因为怕尿水被颠腾出来。</p><p class="ql-block"> 崇文外大街,前门大街是南城的传统商业街。那时,凡通公共汽车的街道都叫大街。不通公共汽车的街道也有商贾铺市,坐落在弯弯曲曲的胡同里。其热闹程度,毫不逊色,比如东花市里的北南羊市口和白桥到东高地的三转桥,打磨厂东街,茶食胡同里的薛家湾,兴隆街里的黄门合作社周围,红桥附近的东晓市。</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商业区大多源于早年。东晓市在清中期是北京旧货集散地。我小时,这些地方是胡同居民的主要购物区,经营柴米油盐,糖果点心,土产建材和小五金日用品的门店星罗棋布。</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人到前门大街,花市大街时,一般都要穿戴得干干净净。再远一些的王府井,虽说直线距离不远,但是有城墙阻隔。南城人到那里,很是蹩脚绕道。</p><p class="ql-block"> 文革前不久,正义路南端的城墙被扒开一个“V"字型的口子。南城人开始踏着碎砖黄土,翻过残墙断壁。</p><p class="ql-block"> 路程近了一半,南城到王府井的人慢慢多起来,逐渐踏出一条路。现在,这条路被建设成宽阔笔直的祈年大道。</p><p class="ql-block"> 都说南城人穷。其实南城有不少富家宅邸。西兴隆街的同仁堂乐家,东兴隆街的李莲英外宅,外宅对面海军俱乐部的欧式建筑,南五老胡同的新民大药房邵家等,都是旧时北京城顶尖的富人。解放后,一些显赫的人物也住在南城。花市头条的方毅,奋章(粪章)大院的郑三生。</p><p class="ql-block"> 崇门外大街北段路东有四条胡同是南城的典型代表。从北向南展开的四条胡同,东西距离很长,被取名为:上几条,中几条和下几条。上几条的住户大多富有。门口有上马石,高高的青石台阶和威武的门楼。</p><p class="ql-block"> 中几条住户多是小业主,小商户,小职员,门庭清素也还富足。他们的孩子多有教养。</p><p class="ql-block"> 下几条的住户热闹多了。不仅大杂院子住户繁杂,房屋还多是核桃砖垒墙,外挂青灰。下几条的人特京味,说话粗声大气,习惯侧棱着膀子,远远的和人打招呼。著名快板书演员高凤山住在下四条。</p><p class="ql-block"> 我家所在胡同的名人有两位:一户是姓卞的街道主任,一户是每晚在胡同里,舞刀弄棒的磁器口玻璃店职工刘家兄弟们。</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街道主任都是女的,卞主任也不例外,是个文文弱弱的街道妇女。听说她和丈夫一样,过去都是小学老师。六零年国家困难,卞老师被精简下来。卞主任家住的是胡同里唯一一座二层小楼,灰砖立墙,土木结构。</p><p class="ql-block"> 做街道主任纯粹尽义务,没有经济收入。一九六一年春天,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卞主任天天走家串户,传授用一个馒头的面蒸出两个馒头,一碗饭的米蒸出两碗米饭的技术。她在我家传授完技术再去邻院时,晃晃悠悠地倒在院门口。人们都知道,她是饿晕了。</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一些电影和电视剧里调侃街道积极分子是“小脚侦缉队”。说句实话,卞主任和卞主任时代的街道积极分子都是好人。</p><p class="ql-block"> 每天晚饭后,在胡同里舞刀弄棒的玻璃铺小伙子,身材壮实得有些变形。说玄乎点儿,他的胸大肌鼓起有两寸高,被胡同里的孩子们叫做“大包子”。</p><p class="ql-block"> “大包子”还有三个弟弟,个个都是胡同里的绿林好汉。每天晚上,“大包子”率领着三个兄弟在胡同宽敞的地方耍把式,练腿脚。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摆满一地。 </p><p class="ql-block"> 这哥儿四个既不是天桥的把式,圈摊挣钱,也不是胡同流氓,招摇过市。他们纯粹是喜好,喜好把自己的身体练得牛犊子一般,以气势压服左邻右舍。</p><p class="ql-block"> 别看年轻时身体健硕,性格彪悍,寿命却很短暂。老大和老二才四十出头便病逝。老三和老四杳无音信,不知身体有无大恙。</p><p class="ql-block"> 我家对门院住着一户有意思的家庭。老太太是大房,带着三个二房的孩子过日子。邻居叫她”尖妈“。我很小的时候,她家老爷子和二房太太相继去世。记得送殡的那天,喇叭吹得震天响,连墙皮都成片地往下掉。</p><p class="ql-block"> 这里有很长一段记忆断片。到了解这个特殊家庭时,我已经上了小学。</p><p class="ql-block"> 尖妈梳着油光锃亮的后籫。后籫上总插着一朵干花,向上翘着。她的脸也是螺丝型,下颚尖尖的,细细的鼻头比一般人的鼻子高不少。</p><p class="ql-block"> 我分不清,人们叫她“尖妈”,还是“兼妈”。两个名字都有可能。尖妈在邻里间很有些大地主婆的模样:霸道,蛮横,终日在门口大声地指桑骂槐。</p><p class="ql-block"> 尖妈家是房主,住正房。院里的东西屋租给第四医院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护士。护士的男人是右派,被关押在外地。尖妈欺负护士一家是出名的。护士洗完菜的水,不要说倒在院里,连院门口都不许。</p><p class="ql-block"> 尖妈说:守活寡的人,用的东西都要扔得远远的。</p><p class="ql-block"> 我曾见到,护士端着脏水走出几十米,倒进公共厕所。</p><p class="ql-block"> 院里下屋住着一户工人,儿子叫福来。这个名字对我印象极深。他是个消防队员,为人仗义,天不怕地不怕。有几次尖妈欺负护士一家时,都是福来出头为护士家打抱不平。为此,福来还揍了尖妈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尖妈带着二房的一儿两女。皮肤白一些的女儿叫白姑娘;皮肤黑一些的女儿叫黑姑娘。黑白二位姑娘都戴着眼镜。她们的眼镜也是黑戴黑框,白戴白框。由于年龄相差太大,我和她们从未说过话。只记得二位姑娘很时髦,都穿着布拉吉,骑着自行车。</p><p class="ql-block"> 尖妈的儿子叫小贵子。小贵子大高个,大长脸,大喉结,喜欢给孩子们显富。六十年前,小贵子穿的汗衫是透明的,夹克是活里儿的。这样的装束,在南城胡同实不多见。尖妈最疼爱这个二房儿子。刚上初中的小贵子,口袋里的钱包已经鼓鼓囊囊。</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二年深秋。黄昏,天很冷。尖妈院子的外墙上,出现用粉笔写的反动标语。那时我刚识字,只看到每个粉笔字有拳头大,一共五个字,歪歪扭扭。</p><p class="ql-block"> 福来大声吆喝:孩子们都回家去。他站在反动标语下,用肩膀挡着粉笔字,等候公安局的人到来。</p><p class="ql-block"> 大约半小时,胡同口开来一辆吉普车,四个端枪的警察还有两只大狼狗。很快,狼狗直接扑向尖妈住的屋子,把吓作一团的小贵子拖出屋子。</p><p class="ql-block"> 小贵子被劳教,送往宁夏,始终没有再回来。从此,尖妈再不敢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地欺负人。护士一家的洗菜水,倒在窗下的花坛里。</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家在河泊厂 </b><b> </b>每每看到电视剧里,一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八路军战士就觉得好笑。看来,导演实在没办法解决人的时代差距。现在胖人多,欲找百十个身体精瘦的群众演员饰演八路军战士,比登天还难。这不像过去,南城胡同里的孩子,各个古灵精瘦。</p><p class="ql-block"> 北京的南城胡同布局七扭八歪,宽宽窄窄,颇有些《水浒》祝家庄的韵味。以三里河附近的河泊厂胡同群为例:东西南北有五个出入口,被分为河泊厂胡同,河泊厂东巷,河泊厂南巷和河泊厂北巷四个区域。</p><p class="ql-block"> 在四个区域里,小胡同交叉,死胡同林立,胡同口径宽窄不一。最窄处是河泊厂北巷的11号院到13号和15号院的胡同拐弯处,长度十几米,宽度不足六十厘米,成年人通过则需侧身而行。</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淘气孩子,非要骑车试试,结果被卡在里面,进退不得。</p><p class="ql-block"> 第二窄的胡同,要属河泊厂东巷小北口。这是条交通要道,向北是茶食胡同,通往一所中学和两所小学,还衔接繁华的花市大街;东巷往南指向天坛公园和崇文区文化馆电影院。可以想象:每天人们上下班和上下学的往来人群,每晚电影散场,分流过来的观众涌满胡同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小北口最窄处有一辆半自行把宽,还带一溜长长的慢坡。孩子们喜欢从小北口的北坡,骑自行车一路铃声,风驰而下。两边行人急忙贴在墙边站住,有的还被挤进路边小院里。</p><p class="ql-block"> 河泊厂胡同群北侧有三个出口,都在半坡上。除小北口外,依次向西是北巷的西大炕大口,最西边的南官园口。西大炕北口很宽,可以走解放牌大卡车。西大炕有片六七十米见方的空地,每年冬储白菜和冬储白薯,春节期间的食品供应都在这里完成。届时,河泊厂胡同群的近千居民,都要聚集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河泊厂的地势北高南低。胡同里有多处院子建在凹地里,比如河泊厂胡同13号。根据河泊厂三个字分析,再看看北高南低的地势,和数座建在凹地里的院子,不难想象河泊厂胡同群所处位置,在清中期以前是一片湖泊,或许时间还要更早些。那时金鱼池,河泊厂,三里河和桥湾一带是有桥,有水,有码头的湖泊。</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前,河泊厂东巷三条直门里的清代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依旧还在。</p><p class="ql-block"> 河泊厂胡同13号在这一带享有盛名。13号院坐落在大约百十平方米的大坑里。</p><p class="ql-block"> 走进门楼后,先要下七八级台阶才能到院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整个河泊厂只在13号院有台公用电话。公用电话是个长方形的黄色盒子,拨盘在盒子上,听筒拿在手里,打电话的人对着盒子大声嚷嚷。尤其喜欢大人打完电话后,挂上听筒的“叮当”一声,悦心悦耳。</p><p class="ql-block"> 除了一台公用电话,河泊厂还有一家粮店,一家副食店,一所小学。有意思的是粮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北京流行自动化服务。河泊厂粮店的自动化售粮引人注意。粮店屋里,靠墙边立着一排售粮机。买粮食的人把粮口袋套在出粮口上,按一下旁边的电钮,所买的粮食便自动流进口袋里。</p><p class="ql-block"> 自动化卖粮没有坚持多久,便停止。因为机械传动装置经常损坏。粮店职工不用手工卖粮了,却经常趴在机器上修修补补,弄得双手油乎乎的。日常维修时,工作人员也需要使用机油。自从使用自动售粮机起,粮店里的米,面总有股机油味。对此,老百姓意见很大。不到年底,自动售粮机已经羞答答地躺在粮店门外边。</p><p class="ql-block"> 如今,南城河泊厂胡同群已经从北京城的版图上消失。“河泊厂”三个字也已不再使用。河泊厂的老住户们,有的分散到南苑一带,有的在原地搬上楼房。2012年春节初五,我们几位近六十多岁的河泊厂人聚会在回迁邻居,一位唯一健在,已经九十多岁的老大婶家里。老大婶身体硬朗,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说:“小兔崽子们,都是当年河泊厂的孩子。那会儿你们瘦呀,一个个像麻杆儿似的”。</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河泊厂东巷小北口</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家庭妇女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一九五八年,南城胡同里出现许多小工厂。政府号召妇女走出家庭,走进社会,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街道工厂的工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家庭妇女,俗称“街道老娘们”。</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那片胡同有小五金厂,在东河泊厂北口上坡处。因为工人数量多(二十多人)和占地面积大(百十平米),算是街道工厂的首领。挨着它的西侧是一家弹棉花厂,再西侧有一家榨油厂。西河泊厂西大口,有一家炒货作坊和染布作坊是公私合营改造过来的。由于工厂和工人阶级的称呼联系在一起,所以哪怕只有一间操作间的作坊也叫工厂。</p><p class="ql-block"> 从两家作坊改名的工厂向南,有一家木材厂和铁工厂。木材厂做包装用的木箱子,院里还有几口棺材摆在一边。相信,它是由棺材铺演变过来的。铁工厂坐落在通往桥湾胡同的斜口胡同里。它的前身是座铁匠铺,门口总是响着“呼哒,呼哒”的风箱声。</p><p class="ql-block"> 东河泊厂厕所旁边,有一家服装厂,算是比较规模化的街道工厂。服装厂占着一座标准的四合院,解放前属于一家韩姓资本家。服装工厂用的缝纫机都是街道妇女们从自家抬来的。机器入伙,人也自然入伙。她们还在胡同南口,临大街把角处,开了家门市。前店后厂的服装厂有几个裁缝,承揽胡同里左右住户的剪裁制衣。衣服做的还不错。</p><p class="ql-block"> 周围最大的街道工厂是西河泊厂西口的豆粉厂。十几个人,一座大院子,男职工人数多过女职工。一九六一年,因为饥饿,街道工厂纷纷关闭。胡同里只剩下豆粉厂和小五金厂不仅继续生产,还有了正式户口:崇文区豆制品三厂和崇文区电木工具厂。</p><p class="ql-block"> 这两家街道工厂在所有制上,属于最低级的公有企业——小集体所有制。十年以后,留城和因病返城的北京知识青年,成为这两家小集体所有制企业,首批由国家安置的职工。虽然工资微薄,环境恶劣,生产力低下,但是他们有固定工作,和回不到北京的知青相比,依旧是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人们不能抹杀大跃进时期,雨后春笋般街道工厂的历史功绩。工厂把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聚集在一起,边生产边学习,为中国社会开创全新的局面。像抗美援朝战争一样,打的是战争,更是尊严。一个积贫积弱一百多年的民族,重新站立起来的愿望,在西方人眼里被极其藐视。这一仗若是不打,这一仗若是不打赢,我们都将被人踩在脚下。相反,中国不但打了,还打赢了,更是打赢不可一世的美国人。世界各国都对新中国肃然起敬。抗美援朝战争给中国赢得十年太平。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六二年的和平建设,为中华民族提供了休养生息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八年城市里出现的街道工厂,催动中国人的建设热情和对国家发展的向心力。中国的家庭妇女从这一年起,正式走进社会,参与社会。从此,再没有人小觑中国妇女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泼街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现在的青年人不会知道。六三年之前,南城胡同大都是土路。每年五一节,国庆节前一天,胡同里的居委会人员都要挨家挨户通知:为迎接节日,各家各户统一向路上洒水。久而久之,南城胡同里的居民,把这项活动统称作泼街。</p><p class="ql-block"> 泼街时,大人们把自家的脸盆,水桶交给孩子。泼街的水都是干净水,洗脸水不会被泼在街上,更不要说洗菜水。</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先是把装满水的盆,桶放在地上,用双手向四周撩水。</p><p class="ql-block"> 一层层水落在干涩的浮土上,水珠打着滚地散开。</p><p class="ql-block"> 第一盆水洒在门口。第二盆水压着第一盆的水渍扩散。第三盆水泼向更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几盆水过后,泼出的水已没有了节奏感。满盆水到门口后,一下子便扇面状冲向空中。待水落下时,细细的水雾迎着东来的阳光,显出道道五颜六色的彩虹。</p><p class="ql-block"> 一盆,两盆,三盆......孩子们端着盆,都挤在能出现彩虹的地方,把水扬向空中,然后站在一边,欣赏自己创造出的奇妙景象。</p><p class="ql-block"> 鞋湿了,裤子湿了,泼出的水在脚下汇成小流。家长们开始大声斥责:你们是泼街,还是玩水?</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面面相觑,缩头缩脑地拎着盆,桶跑回各自的家。</p><p class="ql-block"> 我着实不知道,家里买一缸水需要多少钱?每次泼完街,水缸都会见底。</p><p class="ql-block"> 后来,院里装上自来水。泼完街后,听家长说:用去半个字了。</p><p class="ql-block"> 南城的胡同弯弯曲曲,长长短短,最宽处也不过五米,窄的地方一米有余。泼街后,胡同里便飘起阵阵湿土的清香,沁人肺腑。</p><p class="ql-block"> 五一和十一前的泼街活动,持续到文革之前。那时,居委会在胡同里,有强烈的感召力和亲和力。居委会人员有个很侠义的称呼:街道积极分子。</p><p class="ql-block"> 居委会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居委会人员没有任何经济补贴。我家那片的居委会主任姓卞,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个子不高,说话声音软软的,爱笑,总是微眯着眼睛,揣着两只手出现在各家各户面前。她家住在胡同西头,一座灰砖砌的二层小楼上。</p><p class="ql-block"> 那年,街道里组织开会,选举区人大代表。会场设在她家里。现在想来,居委会办公室一定也在她家里。</p><p class="ql-block"> 一次,主任头上裹着纱布。听大人们说,卞主任的爱人是个体育教师,酗酒,酒后经常打人。胡同里的孩子们都自觉地站在卞主任一边,看到红脸的体育老师骑车过来,总有人大喊——酒鬼,以表示憎恨。</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的街道居委会在居民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只尽义务,没有任何索取的街道积极分子,成为胡同里的当家人。从邻里矛盾,家庭内部纠纷到国家大事,统统由他们处理,安排。不管胡同居民在单位担当何种职务,回到家里后,都接受街道积极分子的领导。</p><p class="ql-block"> 在孩子们心目中,街道主任和老师,家长一样重要。</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老油灯</b> </p><p class="ql-block"> 十几年前,在一次农村旅游中,幸运地捡到几件老物件:一对民国量具——木斗,松木材质;一只缸砂胎的民国酱釉油灯。松木斗捐献给大成律师所的建元草原文化会所。那只毫不起眼的民国酱釉老油灯,一直收藏在家中。</p><p class="ql-block"> 灯,一定诞生在黑夜里。应该说:在人类掌握钻木取火的当天晚上,第一簇人工火种被放在盛器上面。漆黑的夜晚,盛器里的火种照亮四周。灯给黑暗中的人们带来惊喜。传说,最早使用灯的人是人文始祖——黄帝。</p><p class="ql-block"> 史料上说,战国时的青铜灯是现存最早的灯具。《尔雅.释器》记载:“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同镫,灯)。豆是灯最早的成型器。</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世面上出现的油灯也大多是豆字的形状。</p><p class="ql-block"> 汉代以后,灯的外形开始多样化,出现人物造型的长信宫灯;一灯为主,四灯为辅的簇拥式豪华铜灯。北宋以后,出现的青瓷陈设器之五筒尊造型,应该是南北朝簇拥式灯具的延续。</p><p class="ql-block"> 油灯是人类使用最久的工具之一。立于底座上的纤细腰肢托起油台,不管是草质的,还是棉质的灯芯,沁满最初的动物油,植物油,现代的煤油。在黑暗中灯芯摇曳放光,一照几千年。</p><p class="ql-block"> 黑夜有多长,灯光就有多长。今天使用的电灯历史不足一百五十年。和五千多年油灯相比,它们的尖尖角还很鲜嫩。</p><p class="ql-block"> 因为南城经常停电。小时候,胡同里的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应急灯具:有蜡烛,有自制的油灯(在小瓷盘里添些煤油,卧一颗棉灯芯),也有不多见的古朴油灯。</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每月总会停电一至两次。每次停电前,街道干部都要通知各家各户:今晚停电两小时。</p><p class="ql-block"> 通知一下,放学后的孩子们总要欢呼一阵子。因为,停电可以不写作业,已经成为家长和学校的不规之约。</p><p class="ql-block"> 晚饭是在昏暗的屋里吃的。开始还可以看见碗里的青菜和肉末。吃到最后,连白花花的碗沿都要用筷子探寻。</p><p class="ql-block"> 母亲划根火柴,点亮桌上的油灯。油灯是把饭碗翻过来,把足底倒进煤油。沁了煤油的棉芯很粗,很长。火头很大,一跳一跳地冒着黑烟。灯光下,人的身影被放大数倍,投射在墙上。</p><p class="ql-block"> 蜡烛按本供应,大约每户每月四根。一根大拇指粗,半尺长的白蜡能使用半个小时左右。所以,如果没有客人来访,母亲绝不会使用蜡烛。</p><p class="ql-block"> 她把蜡烛放进墙上的储藏柜和粮票,副食本包在一起。现在想起来,我只知道埋怨母亲不让使用蜡烛,却不知道母亲摸着黑,怎样做好全家人的晚饭。</p><p class="ql-block"> 油灯的形状几千年没有改变。父母为孩子们含辛茹苦的情感也世代衍承。这些都很原始,很本能。</p><p class="ql-block"> 同院的西屋只有不足五平米,住着两位七十多岁的相伴老人。我叫他老爷爷。</p><p class="ql-block"> 在记忆力里:老爷爷的老伴很矮,很白,总是弯着腰,戴着顶圆圆的黑绒帽,抬头时一脸笑容。 </p><p class="ql-block"> 老奶奶是得咳嗽病死的。那年春天,她一夜夜的咳嗽声不断,到现在似乎还在我耳边响着。</p><p class="ql-block"> 老爷爷家有一盏油灯,是黑色的,上端套着透明的玻璃罩。停电时,油灯就放在窗台上。熠熠的灯光能照亮一大片漆黑的院子。</p><p class="ql-block"> 二零零二年秋天。我和家人来到密云深山中的蔡家甸。</p><p class="ql-block"> 密云有多大?蔡家甸有多远?这回领略了。从朝阳区的家到密云城区八十多里。从密云城区到蔡家甸又是八十多里。</p><p class="ql-block"> 当时,这里少有城里人光顾。在一个闲置,荒芜的院子里,我拨开半人深的蒿草,走进无人居住的北屋。听村里人讲,原来的住户早搬到了密云城区。</p><p class="ql-block"> 屋内角落里扔着一对木质斗升。后窗户台上,端正地摆着一盏缸砂胎酱釉老油灯。原来的主人到城里享受现代生活。多年里,为他们投送光明的老油灯被遗弃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我把老油灯小心地攥在手里。</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宝家的丧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二宝家在胡同里,属于家境殷实的一类。他家有一处标准的两进四合院:正院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前院一间门房,一间东厢房。 </p><p class="ql-block"> 挨着前院东厢房是一棵秋天硕果累累的枣树。</p><p class="ql-block"> 在前面的博客里,专门写过二宝的母亲:枣核型的尖脸,眉清目秀,却镶着一颗明晃晃的金牙,应该属于时代的败笔。她操着一口地道的晋南腔,由于出身过高,所以对胡同里的街坊总是唯唯诺诺,连说话的声音都细细弱弱。</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二年,我上二年级。那年秋天,二宝的父亲死了。</p><p class="ql-block"> 白天,二宝家在胡同北口的装裹店,买回许多纸人纸马。</p><p class="ql-block"> 入殓时,二宝的父亲穿一身黑色绸子衣裤,平平稳稳地躺在棺材里。棺盖摆在棺体的侧面。</p><p class="ql-block"> 晚上。二宝家来了十个身穿袈裟的和尚。院里摆张很长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盘盘碗碗。晚饭后,天已大黑。和尚们围着桌子坐成一圈。</p><p class="ql-block"> 领头的和尚坐在桌子的北端,面向高高架起的黑色棺材。他面前摆着一面镶金边的镜子,和一只饭碗大小的木鱼。</p><p class="ql-block"> 开始,和尚们都闭着眼睛,嘴里哼哼唧唧地念念有词,大约有个把小时。大约到深夜十二点的时候,为首的和尚敲起木鱼。</p><p class="ql-block"> “得得”的木鱼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瘆人。和尚们一起放开喉咙,像是唱支合唱歌曲。</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站在为首和尚的左边。发誓:清楚地看到和尚面前的镜子里,闪出一个人形影子。</p><p class="ql-block"> 影子没有停顿,而是从镜子的一角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大和尚和我看到情况的一样。待黑影消失以后不久,他停止敲击木鱼。所有和尚停止了诵经。</p><p class="ql-block"> 灯光下,几个人走过来,抬起放在一边的棺盖,开始封棺。打钉的人不停地说着“躲钉”两个字,似乎在告诫棺材里的死者。</p><p class="ql-block"> 天快亮时,送葬队伍出殡。黝黑的大棺材被缓慢地抬起。漂亮的纸人,纸马被投入火中。霎时,腾起的黑烟填满了,并不宽敞的胡同。</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街坊们都躲在自家门道里,远远地向出殡的队伍张望。</p><p class="ql-block"> 那天,从故人装棺,念经,封棺到二宝摔盆,出殡,我都挤在前面看热闹,早晨困得不成。</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来,看到镜子里的影子之事,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今天以前。</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轿子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南城河泊厂胡同的轿子王要是还活着,应该不下一百二十岁。</p><p class="ql-block"> 轿子王住在我家大门左边,南北横胡同的东侧。院子是标准的两进深,南北正座,向西开门。轿子王家住里院西厢房两间。解放前,为了方便开轿子铺,轿子王在西厢房正屋的西墙上,朝外开了一个门,形成一间门脸房。</p><p class="ql-block"> 我记事时,胡同里的住户办喜事已经没有人再坐轿子。轿子王的轿子放在前院,漆皮斑驳,晃晃悠悠,成了孩子们上蹿下跳的玩具。</p><p class="ql-block"> 轿子的活杠被扯下来,横别在轿子王临街的商铺门脸中间。一天到晚,轿子王总是脸朝外,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半个身子趴在杠子上。</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轿子王给我留下的印象。他家的商铺临街门门槛很高,下边垫了最少五级台阶。不再经营轿子铺的轿子王开了家小食品店:有棍糖,芝麻糖,糖稀溜,还有酱油,醋和散白酒。</p><p class="ql-block"> 站在门槛上,轿子王穿着人字口布鞋的脚,正好齐着我的肩头。一群孩子围在小铺门口,听轿子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回家拿钱去,二分钱一绕糖稀溜。没钱可不成,没钱只能站着看看。</p><p class="ql-block"> 轿子王说话吐字不清,还带着浓重的后腔音,三四个字一组,一股一股地向外挤。我在下边端详他:面皮很白,两颊有一串串黑斑,长长的眉毛白了一半,眼眶深陷,里面的眼球已经模糊不清,是黄色的。</p><p class="ql-block"> 没有长性的孩子走了。轿子王伸出手,用指头点着:一个,两个,三个,得嘞,今儿就你们三个有福气,没白等。</p><p class="ql-block"> 说完,他转回身,脚拖着地,弓着腰,头略倾向前方,慢慢地进了里屋。</p><p class="ql-block"> 三根手指头长的竹棍,棍头卷着蚕豆大小的一坨糖稀,分到三个孩子手里。</p><p class="ql-block"> 听大人们说,轿子王年轻时,身板很棒,走头杠能一口气到前门脸儿。后来,他腰坏了。后来没有人做红事租轿子了。后来轿子王开了这家小杂货铺。因为腰痛,他总是趴在门口的横杠上,给街坊们拿要买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三分钱酱油,二钱分醋的生意,支撑了轿子王好几年。</p><p class="ql-block"> 轿子王有一儿一女都不在家住。女儿虽然长得也很白,但是脸盘子大,五官生硬,从不搭理小孩。有孩子管她叫大白屁股一只眼。</p><p class="ql-block"> 轿子王的儿子一表人才,据说在酒仙桥附近的一家工厂工作。他留着大背头,蓄着小胡子,穿着双棕色的大皮靴,走起路来,步幅很大,远远就能听到咯噔咯噔的皮鞋声。孩子们给他起外号:匈牙利。</p><p class="ql-block"> 一天,匈牙利带回家一个面目清秀,走路轻轻盈盈的上海女人。一帮孩子聚在小铺门口,向里面好奇地张望。</p><p class="ql-block"> 那女人的裤腿好细,是粉色的,像只鸡腿,半截腿肚子露着。她还描眉,弯弯的,有半条冰棍棍长。尤其是说话,稀里哗啦地像是倒水,根本听不懂。</p><p class="ql-block"> 轿子王本来就耳背,大声地说:再说一遍,再说一遍。</p><p class="ql-block"> 门口的孩子们起哄:匈牙利找了个外国媳妇。</p><p class="ql-block"> 上海女人一点儿不生气,还给每个孩子一人一块粽子糖。</p><p class="ql-block"> 两个时髦的人在南城胡同里进进出出,绝对是一九六零年的一景。</p><p class="ql-block"> 轿子王的儿子结婚时,也没有用轿子。</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长舌妇</b><b> </b></p><p class="ql-block"><b> </b>南城七拐八拐的胡同里,不仅是和谐和安详。就像杨志卖刀,闪出了牛二,武松回阳谷县,撞上了潘金莲一样。南城胡同生活里,有不少长舌妇。老北京流行的一些传统糟粕,比如:无事生非,挑拨离间,指桑骂槐,气人有笑人无等等,被长舌妇们发挥的淋漓尽致,且很有市场。</p><p class="ql-block"> 我家住的院子在丁字形胡同的拐角处。站在院门口向南北望去,左右又有两条东,西向的死胡同挂在丁字一横的两端。</p><p class="ql-block"> 这片胡同里,有大约二十几个院子,住着六,七十户人家,有三四百人。南边的死胡同里有几家大户,比如解放前新民大药房的邵家老四。邵四爷是一个长相,穿着都很体面的秃头大汉。</p><p class="ql-block"> 丁字形胡同的竖腰中间,住着盛锡福帽店的本家老二。他家是女人掌权,很文静。全家老小出入时,都不在胡同里站脚,像是一群受过惊吓的小鸟。</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像我家这样,给国家干事的也有几户,属于凤毛鳞角一类。大多数居住在丁字形胡同里的住户,都是在打磨厂到崇文门脸儿一带的小业主。他们虽然没有多少浮财,但是在胡同里有自己的宅院。解放前后的变化,对他们的影响不大。解放前,他们不是出人头地一类,解放后也不在新中国打压的范围内。公私合营时,他们那点店铺产业早早上交给了政府。所以,很多手工业业主户成为工人阶级。那时,北京城没有大工业。小业主们当然是工人阶级。</p><p class="ql-block"> 有部门发表统计说:近些年,国人拥有的房产比例已远远超过西方。看来这个部门太不了解国情。中国人一直有买房子置地的传统。经过多年积攒,小业主们在解放前大多买下属于自己的房产。</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矛盾也在小院里产生。新中国成立后,城里涌进大批外地人,而且是大大小小的干部。过去属于自家居住的院子,被安排进一些住户。虽然有房租,但是,原来的主人依然觉得很不舒服。宽宏一些的房主,克服一下也就融洽了。斤斤计较的主人却心存不甘。于是,邻里矛盾成为那个年代社会矛盾的特点。</p><p class="ql-block"> 家对面院的房主是个小脚老太太。她个头不高,后籫的发式每天都油光亮亮。她的脚尖尖的,脸盘儿也尖尖的,加上人性也尖酸刻薄,孩子们都叫她尖老太太。</p><p class="ql-block"> 尖老太太有两个女儿,长得白一点的叫白姐,长的黑一点的叫黑姐。尖老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叫贵子。</p><p class="ql-block"> 听说尖老太太是过去的二房。三个孩子里,只有贵子是她亲生。尖老太太院里住着一户水泥厂的工人全家,还有一户医院的护士,带着两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从来没有见过护士的先生。</p><p class="ql-block"> 隔三差五,人们就能听到尖老太太尖厉地叫骂黑白二姐妹的声音:你们他妈的在我院里住着,还装的人五人六。那来的滚那去。</p><p class="ql-block"> 可是在院门口,又看见黑白二姐妹吃吃地笑。</p><p class="ql-block"> 过一会儿,护士扯着两个孩子急匆匆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姐姐告诉,这叫指桑骂槐。</p><p class="ql-block"> 我家院子门口的左手处,是个有高高台阶的小商铺。想不起来那家小商铺是卖啥的,只记得小商铺的老板叫王老太太。她爱嗑瓜子。只要看到护士扯着两个孩子急匆匆地走出家门,王老太太就从嘴里吐出瓜子皮,然后狠狠发出一声“呸”字。</p><p class="ql-block"> 还是在结束不久,护士带着两个孩子搬走了。那时搬家很少见。国家不提供住房分配,也不帮助换房。人们寻找住房时,主要靠亲友担保。所以,人们即便与恶邻为伍,也只好忍受。</p><p class="ql-block"> 护士家搬走时,我去帮了会儿忙。因为她儿子比我小不到几岁,只记得他叫高扬。</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晚上,胡同里很静。偶尔有卖茶汤的担子过来。挑担子的人打着清脆的铜锣。除了卖小金鱼的和磨剪子磨刀的吆呼声外,现在舞台上表演的吆呼声,和小时听的吆呼声相比,大相径庭。专家们表演的吆呼节目,我这岁数的人没有听过。不知专家是如何把清朝的商家吆呼声继承至今天。</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经常传出的无端骂声,有幸身临其境地聆听过。</p><p class="ql-block"> “有人下没人养”“看在眼里拨不出来”“老猫的孩子辈传辈”“养个贼子让人怕”“大奶奶就横着出来了,怎么办吧?”</p><p class="ql-block"> 每逢听到胡同里的标杆人物们表现出凶煞时,就觉得她们是阎王殿里的老鬼。</p><p class="ql-block"> 丁字形胡同里,女人参加工作的不多。而参加工作的女人们又大多早出晚归,来去匆匆。她们穿着干净,大方。有的人还骑着时髦的自行车。凡胡同里参加工作的女人,都是尖老太太三人谩骂攻击的对象。由于声音高亢,且采用只有她们才听得懂的语言,所以每次她们坐街议论时,都会吸引周围一帮孩子嘻笑。</p><p class="ql-block"> 这是真正的北京地方语言,是南城胡同特有的长舌妇语言,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恶习。</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游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除上学以外,孩子们的生活离不开吃睡玩。再过一万年,哪怕人类演变成不用四肢也能享受生活的生命体时,也还会有童年。</p><p class="ql-block"> 童年时代是人生必经的初始阶段。有童年就有童真,有童真就有游戏。</p><p class="ql-block"> 玩游戏是孩子们最欢快的时候。《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它被引申为遇事不慌,敢作敢为的经典代表。故事内容的起因也是孩子们的游戏——捉迷藏。</p><p class="ql-block"> 有孩子蒙上眼睛,其它小朋友四散开来,藏在周围不远的地方。被蒙双眼的小朋友睁开眼睛,寻找藏匿起来的伙伴。</p><p class="ql-block"> 其实,早在蒙起双眼的瞬间,他早通过手指缝隙观察了每个人藏匿的地方,现在只是选择把谁找出来。藏起来的小朋友似乎也更喜欢自己被发现,不时发出一点点响声。</p><p class="ql-block"> 回想起儿时捉迷藏的鸵鸟式隐匿过程,还不免暗暗窃笑。游戏是孩子们的最爱也是人生的开始。游戏时,每个孩子的表现已经展示并勾勒出,原生的性格和以后的表现。</p><p class="ql-block"> 大凡乖巧一些的孩子,游戏里也爱投机取巧,爱虚荣的孩子在游戏时也会夸张一番。游戏过程是孩子们以后独立处理事情的演练。司马光敢于打破水缸救出落水的孩子,正是日后成为朝廷股肱之臣的端倪。</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的孩子们有许多种游戏。放学后,大家不分年级地聚集在一起。男孩子的游戏主要是推铁环,弹球和拍洋画儿(这里的儿音特色很重要)。</p><p class="ql-block"> 洋画儿是一张一寸见方的彩色硬纸片,上面的图案有美国鬼子,有大洋孩,有小卧车。那时的人们没有旅游概念,自然也没有风光景色和名胜古迹的内容。洋画儿是舶来品,没有中国文化表露其中。到有三国和水浒人物画面出现后,洋画儿已经失去游戏意义。</p><p class="ql-block"> 几个孩子各自拿出同样数量的洋画儿叠加在一起,放在地上然后划拳比输赢,决定谁先动手拍洋画儿。</p><p class="ql-block"> 一叠洋画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地上。准备拍洋画儿的孩子五指拢成扇状,用手掌落地带起的风吹动地上的洋画儿。每次被掀过去的洋画儿归赢者所得,不计多少。</p><p class="ql-block"> 夏天空气湿润,拍洋画儿孩子的手通红通红。冬天地面坚硬,手拍在地上痛的厉害。不少孩子的手由于用力而震裂开口子,渗出血印。即便如此,洋画儿还是要拍。</p><p class="ql-block"> 买洋画儿是笔不小的开销。后来,孩子们把香烟的外包装纸叠成三角形,替代价格昂贵的洋画儿。</p><p class="ql-block"> 香烟的价格不同,包装盒的质量也不同。游戏要求参与的香烟价位相当:甲级烟的红牡丹,蓝牡丹,中华算是一档;乙级烟的大前门,恒大,大婴孩,上海,大重九,红金龙算是二档。其它低档香烟的烟盒不在游戏范围之内。</p><p class="ql-block"> 老师和家长十分反对孩子们拍洋画儿和拍三角。校门口或家门口,常见到老师和家长翻男孩子的口袋,大多是在找寻这些东西。</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玩的游戏似乎卫生健康许多,跳皮筋,踢毽子,耍羊拐。</p><p class="ql-block"> 在女孩子玩的多种游戏里,印象最深的是挑房子。</p><p class="ql-block"> 在地上用滑石画出两行白线,然后分成十个一尺见方的方块。顶端并肩的两块方格写着“自由”两字。</p><p class="ql-block"> 下面被分成九对小格。每个小格注明一种当时热门的商品名称:水果糖,铅笔,新衣服等等。最顶端端居中的格子注明“房子”二字,所以这种游戏叫挑房子。</p><p class="ql-block"> 参与游戏的女孩单腿踢着一只三角形布包,依次进入每一个格子。在“自由”二字的两个格内,游戏者可以双腿落地稍作休息,然后再单腿踢着沙包进入下面的格子,待游历一圈后,重回起点。踢沙包的女孩单腿将沙包踢向任何一个写着美好希望的格子。</p><p class="ql-block"> 踢出沙包的女孩子追求的目标都是最顶端的“房子”。 由于生理区别,小小年纪已关心生活内容。不知那些在六十年代初,参与挑选房子游戏的她们,今天住上了怎样的居所?</p><p class="ql-block"> 年代不同,孩子们的游戏内容也有不同。汉代的投壶,东晋的曲水流觞是流行一时的文人游戏。</p><p class="ql-block"> 唐人的马球和宋人的蹴鞠需要参与者东奔西跑,已经不如魏晋之前的游戏儒雅娴静。据说,唐宋时期,游戏爱好者们还成立了全国性协会。当然,其名称不是中国足协。</p><p class="ql-block"> 可以肯定地说:今天,世界举行的各种运动赛事项目,几乎都是历史上流行游戏的演变和发展。最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就是游戏大会。</p><p class="ql-block"> 人类的进程以三百万年计。人类的文明历史以五千年计。个人的生命以八十年计。孩子们享受几年认认真真,无忧无虑,锻炼身心,提高兴趣的街头游戏,还是很有趣味和意义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风筝</b><b> </b></p><p class="ql-block"><b> </b>清明节放风筝是中国人的传统,已经沿袭上千年。如同无可考证木轮车是哪个民族发明的一样,风筝是哪个民族发明?也无可考证。有史记载:春秋时的墨子在鲁山放飞的木鸟,应该是中国人使用风筝的最早记录。北宋时,人们认为清明是天上鬼门大开的日子。这天,把风筝放飞天空,可以向逝去的亲人转达问候。久而久之,清明时节放风筝成为中国人的传统民俗。</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南城的孩子们在清明前后也要放风筝。孩子们做的风筝很简单,从家里的竹帘子抽出两根竹条,截成一尺长短的几段,用棉线捆成交叉的X型。再选一根略短一些的竹条,横搭在X型竹条的顶端,用棉线缠紧。然后找一张报纸,用浆糊贴在扎好的竹架上。</p><p class="ql-block"> 长方形的风筝主体下端,贴上一条两寸多寛两尺多长,用报纸做的尾巴。最后是安装风筝的引线。这是技术活儿,一只风筝能否顺利地飞起来,引线安装的位置和长短尺寸最重要。</p><p class="ql-block"> 这种风筝被孩子们叫做“屁帘儿”。</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大多弯弯曲曲,沿着两侧的高墙,隔三差五竖立着不少电线杆子。从胡同里向天空看去,上方布满横七竖八的电线。在这种环境下,找一块能放起风筝的空间,实在不易。</p><p class="ql-block"> 一个孩子远远地举起新做的屁帘儿。另一个孩子在几米外拽着引线。举屁帘儿的孩子撒手,牵线的孩子拔腿向前跑。屁帘儿在引线的牵引下,陡然飞起窜入空中。</p><p class="ql-block"> 十有八九的屁帘儿在飞到房檐高时,牵线的孩子已经跑到胡同尽头。失却动力的屁帘儿晃晃悠悠地落下。也有的屁帘儿干脆缠绕到空中的电线。能顺利升空的屁帘儿,少之又少。</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一年,电影院上映一部片名《风筝》的电影,是中法合拍片。一个中国小孩在天坛公园放美猴王风筝,形象活灵活现。</p><p class="ql-block"> 风筝上天后,线断了。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中飞呀飞呀,一直飞到法国。有位法国小孩拾到风筝后,喜欢得夜不能眠。结果,活了的美猴王出现,带着法国小朋友飞到中国,飞到天坛,找到丢失风筝的中国小孩。</p><p class="ql-block"> 故事很离奇,寓意很明白,情节很浪漫。在电影《风筝》的带动下,那个春天,南城胡同的孩子们都做画着七扭八歪美猴王的屁帘儿。</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有美猴王情结。无论电影,戏剧还是儿童连环画,那时到处是美猴王的身影。一个被人欺辱一百多年的民族,从积贫积弱的状态站立起来后,又受到来自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和政治孤立。中国人努力恢复民族尊严,追求自由发展空间,盼望国家强大,盼望朋友遍天下。美猴王面对困难的不懈精神成为人们的思想楷模。</p><p class="ql-block"> 美猴王率群猴,独处花果山,自创天下,藐视玉皇大帝的清规戒律;广招四野间被瞧不起的牛鬼蛇神为友;不服强权势力,不信危言耸听,自诩齐天大圣。</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骑马打仗</b><b> </b></p><p class="ql-block"><b> </b>电视里播出幼儿园孩子们的新闻,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模样让人动心。由此,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p><p class="ql-block"> 骑马打仗的游戏,当然不是真正骑马,而是骑人。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先猜拳,输的一方做马背着赢的一方。有时是身体强壮的孩子自愿当马,背上另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骑马打仗也有规则:双方只能用各自背上孩子的肩膀或屁股,撞对方的背上的孩子。游戏不许背上的孩子用手进攻,更不允许当马的孩子用腿攻击对方。</p><p class="ql-block"> 分工完成,骑马打仗便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先是选出两对孩子,相互进攻。其他的两人一对候在旁边,一边助威,一边跃跃欲试。</p><p class="ql-block"> 每每间歇不久,观战的孩子们便蜂拥而上,两拨人马打成一锅粥。此时,不要说腿和手开始使用,连唾沫也喷上了。</p><p class="ql-block"> 输的一方被撞倒在地。赢家便蜂拥而上,一层层压在上面。骑马打仗的场面改写为叠罗汉。</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流行的各种游戏中,骑马打仗是男孩子们的大游戏。那时的女孩子玩跳皮筋,跳房间,投沙包。男孩子们主要是踢球,弹玻璃球,拍洋画儿和最疯狂的骑马打仗。</p><p class="ql-block"> 北京南城的胡同很窄,大家都习惯在自家门口活动。实在因为地方窄而无法游戏时,孩子们只能到别的胡同借地方,近乎于侵略行为。</p><p class="ql-block"> 凭什么人家把自家门口的地方借给你们?为此要有实力。骑马打仗就是显示这种实力的游戏。</p><p class="ql-block"> 不同街道的孩子为了取得一块游戏的场所,靠骑马打仗取得胜利来换取。总有胡同里健壮的,年龄大一些的男孩主动站出来,代表本胡同参加战斗。</p><p class="ql-block"> 学校老师和家长十分关注,孩子们放学后是否参加骑马打仗。如果知道谁参加骑马打仗,课堂上要被点名,回家后,父亲还要处罚。其罪名是:骑马打仗的野孩子。</p><p class="ql-block"> 参加骑马打仗的孩子,不管结果和胜负如何,在自己胡同的孩子们面前都是英雄。因为,他们是为大家的利益才去骑马打仗的。</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玩泥</b></p><p class="ql-block"> 北京建十三陵水库。胡同里的大人去了十之五六。</p><p class="ql-block"> 夏天,胡同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起,也玩修水坝游戏。选块平整的地方,用煤铲挖一条手巴掌宽的沟,有两,三米长。在沟的一端,就地取土围个圆圈,充作水库。和小沟链接的一面是用胶泥垒的,两寸多高,一尺多长的水坝。孩子们用脸盆从家里端来自来水,倒进水库里。</p><p class="ql-block"> 游戏开始。提供胶泥的孩子,在水坝的中央开出一道缺口。土围子里的水也算汹涌地流进小沟。</p><p class="ql-block"> 周围的孩子们把早已准备好的木棍,纸船投进流动的水中,看着它们随波而去。</p><p class="ql-block"> 倒是提供胶泥的孩子忙不停地从水里淘出胶泥,重新捧在手里。</p><p class="ql-block"> 胶泥是胡同孩子们的珍惜东西。每到暑假,孩子们先是寻找胶泥,继而积攒胶泥,然后是摔打淘炼胶泥。直到所谓的熟泥,才开始用它捏制各种东西。</p><p class="ql-block"> 四年级时,美术老师在课堂上,用橡皮泥捏人头像并让大家试着制作。</p><p class="ql-block"> 我有多年用胶泥捏东西的经历,很快做出人头型,而且比老师的作品生动许多。老师很吃惊,啧啧称赞。相信,如果不是两年后,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手中的胶泥,很可能助我登上雕塑的艺术殿堂。</p><p class="ql-block"> 胶泥,黄黄的,细腻得超过面粉,粘结得赛过橡皮泥。</p><p class="ql-block"> 寻找胶泥是很辛苦的事情。首先是黄土。房管所在胡同里盖房时,会运来一车车黄土堆在路边。黄土里有胶泥,不过要耐心,用手揉搓着翻找。胶泥团很小,最大的一团也不过核桃大小。</p><p class="ql-block"> 大街上,铺设地下管道。土沟挖到两米多深时,才能见到黄土层。趁工人们午休,或者下班以后,孩子们爬下沟底,在露有黄土层的沟壁上,寻找一团一团的胶泥。</p><p class="ql-block"> 再有就是天坛公园。那里是沙土,里面居然裹挟着胶泥且水气最好,团团也大,比黄土里的胶泥柔软很多。为了弄到天坛里的胶泥,需要费不少力气。孩子们没钱买门票。</p><p class="ql-block"> 经过整个暑假的努力,手里终于积攒出有长方形果子面包大小的一坨胶泥。快开学的前几日,我们各自拿着收集的胶泥坨,在门口台阶上,蘸水摔打,直到渗出油一样的浆。</p><p class="ql-block"> 摔熟的胶泥可以做蛐蛐罐,做弹子球,更多的用途是,用一坨窝头大小的胶泥,中间掏空,然后使劲全身力气,把带眼的一面投向墙壁。嘭的一声爆响,回荡在胡同里,远远超过春节的爆竹声。</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已经无所谓暑假不暑假。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胶泥的传统,没有改变。</p><p class="ql-block"> 十二三岁的孩子们已经对异性有了兴趣。这年的胶泥玩得有些出圈。从磁器口玻璃店买来大拇指粗,两尺多长的玻璃管,躲在院门后,房顶上,把柔软的胶泥球填进玻璃管中。只要有女孩子从胡同经过,就用舌头顶住玻璃管的一端,用力一吹。胶泥球顺着玻璃管内道,箭一样地射出十几米远,准确地击中对方屁股。</p><p class="ql-block"> 实在寻找不到射击目标时,玻璃管举向街边的路灯。十几个泥球把灯泡团团糊住。晚上,原本昏暗的街道变得更加恍惚。黄黄的光亮像是节日的彩灯。</p><p class="ql-block"> 过去一直不知道,藏在黄土里的胶泥是怎么形成的。黄土层是沉积土层,叠压在生活土层下。据资料显示,沉积土层里有大量有机物包裹体。</p><p class="ql-block"> 胶泥团是黄土层里的有机物包裹体。它们很细,很黏且溶于水,颜色深于黄土,制作的器物从不龟裂。</p><p class="ql-block"> 蕴藏在黄土里的胶泥不是一般的土,是融化在泥土里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挂在墙上的记忆</b></p><p class="ql-block"> 2024年元旦。 这是我走进的第七十个元旦。人的一生有许多次觉悟,或是叫灵感突现:咿呀学语的婴儿突然叫了一声“妈妈”;走进校门后,一件事领教了老师的偏向和自己的孤独;一个早晨,蓦地从女同学身上嗅到了异性的气味;走入社会,第一次拿到工资时,全身瞬间充满无穷的力量;产房门口看到孩子出生,油然而生的责任感;父母相间而去,送他们的路上,开始正视死亡。</p><p class="ql-block"> 早晨,走进第七十个元旦日,一种淡淡的滋味在心中倏地涌起:那也是另一个元旦的早晨。</p><p class="ql-block"> 记不得是哪年。我的眼睛才刚刚看到桌上饭碗的边口。早晨,一股诱人的发面炸糕的香味丝丝飘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为全家准备发面炸糕,那一定是到了特别的日子。发面炸糕和好日子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屋里散满阳光。炉子上坐的水壶,突突地吐着蒸汽。桌上还放着一盘瓜子,一小盘没有糖纸的粽子糖。</p><p class="ql-block"> 父亲靠在屋门口,一张椭圆形的茶桌边。看得出,他很高兴,一边嗑瓜子,一边指着墙上的日历牌讲着.... 。</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这副静止的画面依旧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是元旦,这一天那样温暖,这一天父亲买回一本新的日历牌。一张印的花花绿绿的长方形纸板,上面挂着一叠像豆腐块一样薄厚大小的纸本。</p><p class="ql-block"> 挂在墙上的日历牌夹着黑红绿三种颜色。黑色的纸页很多。红绿色的纸业很少。我天天都盼着绿色页页出现。因为绿色页面的后面是红色的星期天。</p><p class="ql-block"> 日历牌被高高地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为了撕下过去的一页,我要登上椅子才抅得着。</p><p class="ql-block"> 日历印制的很简单,只有年月日和法定节日,薄薄的纸面能透出阳光。后面的挂板是草板纸做的,上面印着杨柳青年画。</p><p class="ql-block"> 每天撕扯日历页,成了我和姐姐争抢的目标。后来,她撕一张,我撕一张的争抢越演越烈。一天,刚刚吃完午饭,我便登着凳子准备撕新页,遭到母亲的大声呵斥。</p><p class="ql-block"> 撕日历页有重要作用,每天撕下后都被我夹在书里,第二天带到学校送给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简单的日历在大多数同学家是没有的。家中有日历的同学把昨天的一页撕下,带到班上。上课时,在日历页上画一只小鸡,一只小鸭,一朵小花草在课堂上悄悄地传给关系好的同学。</p><p class="ql-block"> 老师像是长了后眼,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严厉点指出:“有同学在做小动作,我已经看到了”。</p><p class="ql-block"> 一本小小的日历在我们那个年代,包含许多东西:好奇,知识,财富,友情。</p><p class="ql-block"> 世间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在固定的时间和空间条件下,有固定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时光无序,人们创造出计时方法,把无序变得有序。生命同等,人类用财富数量,把它描绘成不等。</p><p class="ql-block"> 是早上好,还是晚上好?是普通好,还是显赫好?我说:自然最好。</p><p class="ql-block"> 人有痼疾,刻意追求。事无完美,大势为主。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历牌,在人们欲望的催动下,也踏上了颠簸之路。</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不知哪位智者创造出铜版纸的12页对开挂历。开始是大明星,大美人,大主持人爬满画面,后来又引进丰乳肥臀,镂空屌丝。美其名曰:艺术美。</p><p class="ql-block"> 传统的严肃之词沿用不多。大作家们还把不多的严肃之词辟出一份,改编成性欲里溢出的正统。不知“丰乳肥臀”之说,是否加入新编《辞海》?</p><p class="ql-block"> 自然些,再自然些;清淡点,再清淡点,有何不好?在国家走向日益富裕的同时,社会也颠覆许多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比如平淡,比如安静,比如中和,比如清廉。</p><p class="ql-block"> 有些幸福写在脸上,有些痛苦刻在心里。有些历史抛在脑后,有些记忆挂在墙上。</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肌肉</b><b> </b></p><p class="ql-block"><b> </b>十三四到十七八岁是男人的特殊时期。此时雄性激素突起。荷尔蒙导致情感跃跃欲试。性格变得桀骜,自尊心敏感到摸不得,碰不得的地步。正所谓一群已经脸红,却不知道为什么脸红的半大小子。</p><p class="ql-block"> 文革开始后不久,胡同里的孩子们迷恋上锻炼肌肉。十三,四岁孩子的小胳膊,比长茄子粗不到哪。大家聚在一起,伸出前臂,向后用力一折,比谁的上臂肌肉更凸起。</p><p class="ql-block"> 为了显示肌肉,比试时,要摒住呼吸,用力收腹,把气运在上身。必要时,能忍得住痛的孩子,悄悄用另一只手掌,在折起臂膀的肌肉处,横向狠狠地剁一下。瞬间,被手剁的地方,隆起一道捋唇,像虫子一样趴在松懈的上臂肌肉处。</p><p class="ql-block"> 我们管这样显示肌肉强壮的行为,叫小耗子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凡敢自己造出“小耗子”的孩子,一定是赢家。因为这一剁,足以使人眼泪流出。</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忍着疼以显示肌肉发达的孩子,有些像《水浒》里,杨志卖刀遇到的牛二先生:俺拿脖子试试你的刀。</p><p class="ql-block"> 相信,牛二先生是个疯狂的恋刀者,以致脖子都可以不要,而要刀。</p><p class="ql-block"> 很快,孩子们知道了:健壮发达的肌肉要自己练出来。</p><p class="ql-block"> 六五年,兴起公共厕所建设热潮。百米长的胡同,头尾建两个公共厕所,一点不新鲜。</p><p class="ql-block"> 那时办事很简单,不需要对谁费心地解释,和复杂的拆迁补偿。房管局的干部,依每个院居民数量的多少,按比例安排公共厕位置。该拆围墙的拆围墙,该占院子的占院子。一个春天下来,南城胡同的居民,彻底解决厕所难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顺便插一句:要求个人无私的前提是社会无私。社会无私的标志是公共设施建设,公开透明。</p><p class="ql-block"> 南城一件以公共设施建设谋私的事,发生在东打磨厂鸭子店胡同的,液化气站建设项目。</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九年。一条连汽车都开不进胡同的小院子,被当时区里一位领导定为,全区首家煤气罐换气站所在地。前后两个院子的住户,全部搬上,新建的前门东大街新楼。 </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同学,被搂草打兔子——带捎了。他家分了两套房,在当时可谓惊天动地。搬家时,许多人围着个老太太嘘寒问暖。原来,老太太是那位决定,在此处建换气站的领导之岳母。</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的公共厕所建设,为孩子们提供了肌肉锻炼的机会。建厕所运来很多青灰色,手感沉重的机制砖。它与过去的烧制红砖不同:不易碎,还可以雕琢。</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对石匠的手艺不陌生,共同的来源是电影《地雷战》。尤其是电影里出现的一对石锁。长方形的石锁,长方形的镂空,镂空上方是磨成圆柱形的手柄。</p><p class="ql-block"> 一个夜晚,正在施工的厕所青砖丢失大半。</p><p class="ql-block"> 厕所没有建完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舞弄着自制石锁,出现在胡同里。蹲马步,走形意,莲花起,俯卧撑。每天晚上,胡同昏暗的灯光下,都是吃饱了撑着的半大小子。 </p><p class="ql-block"> 有个叫燕国的孩子蹲马步,双推石锁,一口气挥舞百十下,看呆周围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 经过一年多的锻炼,南城胡同里,出现了一批肌肉发达,胸肌隆起的半大小子。此时,他们已经十五,六岁,上街全然一群老爷们形象。</p><p class="ql-block"> 六九年,其中的长者奔赴东北兵团,满身肌肉成为了献给东北“大泡子”的礼物。没走的孩子, 继续坚持锻炼,菱角的肌肉块向脖颈和手腿蔓延。也有些孩子,发达的体魄成就出骄横的性格,在胡同里演绎着西门大人一样的荒唐故事。还有人把最终的演出落在天堂河劳改场。</p><p class="ql-block"> 半大小子们参加工作后,继续住在胡同里,满身肌肉更加鼓胀。他们不再议论如何发达肌肉,而是议论如何发达钱财。</p><p class="ql-block"> 果然如此。在以后的四十年里,大多数南城胡同的孩子们,一直凭力气吃饭,流汗水活着。</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冰棍</b><b> </b></p><p class="ql-block"><b> </b>夏天的几个月,电视里不时闪出一段冰棍的广告:淡黄色的冰棍裹着一层褐色的巧克力硬壳,外边还沾满柔软的巧克力粉。如此高水准的冰棍,看一眼都是享受。</p><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觉,嘴里生出久违的口水。这种看到冰棍渴望一尝的感觉,来自遥远的儿童年代。</p><p class="ql-block"> 刚进初夏,胡同里就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冰棍败火,败火冰棍。</p><p class="ql-block"> 声音从胡同的一端飘来,又从另一端消失。卖冰棍的老人头戴着白帽子,上身穿着白布兜兜,推着被漆成白色的木质小车,吱扭吱扭地慢慢从胡同穿过。</p><p class="ql-block"> 冰棍车用四方形的箱子改做,上面是对开门的木盖。箱子里塞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裹着一层层码放的冰棍。</p><p class="ql-block"> 冰棍只有三种:三分钱一根的卫生冰棍<b style="font-size:15px;">(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是卫生冰棍)</b><span style="font-size:18px;">和红</span>果冰棍。有时也会有些高级的奶油冰棍,五分一根。五分一根的冰棍买的人少,还容易融化,需要放在大口保温桶里。</p><p class="ql-block"> 声声吆喝对在家做作业的孩子们来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他们的眼睛早已离开作业本,悄悄地观察正在洗衣或做饭的母亲。一旦母亲直起身,甩甩手,开始摸自己的口袋,孩子们便欢呼着跳跃起来,一张皱巴巴的一毛钱纸币沾着母亲身体的温度,递到孩子手里。</p><p class="ql-block"> 当然,大多数卖冰棍的吆喝声传来时,母亲都装作听不见,只顾低头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吆喝声渐渐远去。</p><p class="ql-block"> 一毛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够一个家庭午饭的菜金。如果赶上街道菜站卖拉秧西红柿,一毛钱能买十斤长相七扭八歪的西红柿。</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许多家庭都准备不少玻璃瓶子。人们把买回来的廉价西红柿洗干净,切碎后放入锅中在火上蒸熟。然后把碎西红柿一点点塞进瓶子再把瓶口封起来。</p><p class="ql-block"> 大家习惯地把它们叫做西红柿酱。</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这才是真正的西红柿酱。到春节前后,这些宝贵的西红柿酱被从细细的瓶口里,一点点抠出来,上桌食用。全家人吃着夏天制作的美食,似乎忘记它们一分钱一斤。</p><p class="ql-block"> 人们对感情和生活的珍惜,永远是简单和清淡。饥渴时,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食物品尝出人间最美妙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记得柳青在长篇小说《创业史》里,关于年轻的村委会主任梁生宝进城买稻种的一段描写:他掏出两分钱纸币。这两分纸币再不花出去就烂在手里了。他在老板处买了一碗带油腥的汤,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带的馍。这个关中汉子美滋滋地吃起来。口袋里的钱是全村人积攒的,厚厚一叠。此时,在梁生宝眼前,已经是一片秋后金黄的麦地<b style="font-size:15px;">(此段凭记忆写出)</b>。</p><p class="ql-block"><b> 富有使一切都富有起来,包括人的心思。贫穷并不使一切都变得贫穷,特指人的感情。</b></p><p class="ql-block"> 那天,母亲在冰棍败火的吆喝声飘去很远后,蓦地转过身,轻声说:给你们一毛钱,追上卖冰棍的车。</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和父母的感情,永远寄托在一件件并不经心的小事上。孩子们是真心,父母是真爱。没有哪位父母忍心咬一口伸过来的冰棍,而总是象征性地用舌尖舔一舔,有时还要装出牙痛的模样,以使孩子的童心得到满足。在自己也做了父母,也有了孩子,也第一次享受孩子递过来的冰棍时,这种感觉油然而生。</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享受</b><b> </b></p><p class="ql-block"><b> </b>吃饱饭了吗?吃饱了。吃好饭了吗?吃好了。饭吃美了吗?吃美了。</p><p class="ql-block"> 人在吃饱,吃好,吃美之后,大都喜欢花钱买享受。</p><p class="ql-block"> 我这岁数,赶上过几天,看天桥艺人的地摊杂耍。一块空地,一通开场锣鼓,几个坦胸露腹的魁梧壮汉,几把立在一边的刀枪剑戟。</p><p class="ql-block"> 大人叫好,孩子们也跟着叫好。大家给钱,孩子们从空隙处跑了。</p><p class="ql-block"> 练家子管我们叫:一群蹭票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蹭票的孩子不止看杂耍,还蹭票进公园,蹭票进电影院。</p><p class="ql-block"> 蹭票进公园容易。那时,天坛公园的外坛围墙呈十五度斜坡。从下至上,砖与砖之间,留有拇指宽的突出叠角。即便午饭吃的饱饱的,南城的孩子们依旧很瘦,吸口气,耸起肩膀,瘪进的肚皮和隆起的胸骨之间,能有一寸深。</p><p class="ql-block"> 保持住这种姿势,憋住气,将身体紧紧贴在天坛围墙上。不到一分钟时间,我们已经坐在围墙的顶端。和现在白白胖胖,大腹便便的孩子们相比,那时的孩子各个都是南侠展昭。</p><p class="ql-block"> 不是南侠展昭们口袋里没有钱,而是要用家长给的五分门票钱,买一根奶油冰棍。从天坛回来时,还要顺手拔几根胡萝卜,肩上扛块琉璃瓦。</p><p class="ql-block"> 胡萝卜在进家门之前,已经填进肚里。琉璃瓦被放置在房顶。据说把琉璃瓦放在房顶上,能招来空中的鸽子。</p><p class="ql-block"> 那年夏天,院里的孩子们在房顶上,摆了一排绿色琉璃瓦,不要说鸽子,连老鸹也没招来。</p><p class="ql-block"> 蹭票看电影不大容易。尤其是看热门电影,比如沙漠追匪记,智取华山,怒海轻骑等。</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电影院里,热气腾腾。虽然两侧墙上,有电风扇不停地转动,里面的人还是大汗淋漓。呼哒呼哒的扇子声,响作一片。</p><p class="ql-block"> 放映厅离厕所很近,热乎乎的空气加上尿臊味和汗味,也丝毫没能消弱人们欣赏电影的热情。</p><p class="ql-block"> 一群蹭票的孩子聚在电影院附近。大家凑钱,买几张门票,先进去几个人。再由一个人找借口出来,把票转给没有票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这个过程对技术要求很高。首次进门时,不能让验票员撕掉门票副卷。电影放映前,数百人聚集在影院门口。门开启,观众潮水一样向里涌进。那气势就是炸开的尿泡。</p><p class="ql-block"> 持票的孩子挤在人群中央,任凭有经验的验票员大声呼喊:那小孩的票。</p><p class="ql-block"> 不管不顾地向里冲。很快,进去的孩子收集好其他人的票,又混出电影院。电影放映前,多数观众已经落座。二次拿票的孩子们才贵族般大摇大摆地凭票入场。</p><p class="ql-block"> 一座电影院总有四,五百座席。一场电影总有持票观众因故未来,虚位以待。</p><p class="ql-block"> 进了电影院,没票孩子的首要任务,是寻找无人的座位。电影开演前,影院人员的手电筒晃来晃去,认真地寻找混进来的无票者,一旦被发现,驱逐是必须的。</p><p class="ql-block">不过,这一关很好混过。有空位的,坐在空位上;没空位的,蹲在座位边的空裆处。旁边总有好心的大人帮助遮掩。最怕的是,电影开演不久,持票的人姗姗到来。</p><p class="ql-block"> 一束电光打在没票的孩子们脸上。</p><p class="ql-block"> 你——你——,说你们那——!都出来吧。</p><p class="ql-block"> 检票员冰冷的话,如同带钩的鞭子。</p><p class="ql-block"> 被拎出来的孩子们,沿着过道,一步一回头地向外走。</p><p class="ql-block"> 耳边突然传来检票员轻轻的声音:倒数三排,左手有空位,去吧。</p><p class="ql-block"> 只要能混进电影院,总有好心的验票员对蹭票的孩子网开一面。这已然是我们掌握的规律。</p><p class="ql-block"> 花钱买享受是一种生活。不花钱蹭享受,也是一种生活。</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天坛</b><b> </b></p><p class="ql-block"><b> </b>南城的称呼不知起于何时,不知出于何人之口。更有一句风凉话:到南边凉快凉快去。这南边指的就是天坛,表示不屑于的意思。说话人的嘴角还会斜斜地抿一下。</p><p class="ql-block"> 自小,我们被叫做南城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南城的孩子不简单,溜石籽从护城河南岸,打得北岸的小孩不敢出门。那年下大雨,四天一夜。茶食胡同东口的积水过腰深。南城的孩子在水里哄抢四处飘游的西瓜。 </p><p class="ql-block"> 南城孩子最大的骄傲是家门口的天坛。每当看到北城孩子排着队到天坛春游,我们便一顿狂呼乱叫地嘲笑。</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水道子路北,有一座电影院。去天坛要路过电影院后墙。不知为什么,电影院后墙有座两人高斜面依砖垛。每次走到这里,孩子们便一哄而起,爬上砖垛,隔着挂黑帘的窗户听会儿电影。遇到夏天,窗户敞开,里面呼呼转动的电扇,偶尔把窗帘掀开一道缝,还能看会儿电影。直到里面的棍子打在窗子上,孩子们才悻悻离去。</p><p class="ql-block"> 电影院大门对面是水道子胡同。进去不远有座工厂,记得是崇文机器厂。工厂前面的土地被染成铁红色。</p><p class="ql-block"> 车间门敞开,里面的炉子冒出一尺多长的火苗。一群穿着厚厚工作服,满头是汗的工人坐在门口休息。他们伸着胳膊让孩子们随便挂悠,有时还能讨到一茶缸子盐气水。</p><p class="ql-block"> 往天坛走,一路乐趣无穷,走到天坛墙根下,孩子们尽显风流。</p><p class="ql-block"> 三米高的围墙,呈倒V字型斜坡状。工匠们在砌墙时,故意让墙砖一层层叠压,下一层砖比上一层砖闪出一指宽的边沿。</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把鞋脱下,塞到裤腰里,再收紧本来就干瘪的肚皮,身体紧紧贴着斜斜的墙面。脚蹬着下一层砖边,手抠住头顶上边的砖边。脚蹬一层,手扒一层,一层层向上挪动,像只壁虎。</p><p class="ql-block"> 外边看天坛围墙,很高。里面的墙却很低,大约不足两尺高。不知为什么,如今天坛墙里墙外的地面高度相差无几。</p><p class="ql-block"> 攀上围墙顶,蹁腿翻下墙头,踏进花盆儿一样的天坛公园里。这是真实的天坛,荒野的天坛,富足的天坛。</p><p class="ql-block"> 我们开始抓蛐蛐。成堆的花盆被推倒,黄砖绿瓦被掀开。天坛的蛐蛐在南城最有名,个儿大,颜色红黑,就是爱咋盆。</p><p class="ql-block"> 同去的孩子中,有谁先捉到一只蛐蛐,都会激起别人更卖力地翻江倒海。</p><p class="ql-block"> 从北门沿东边内城,向迴音壁东侧走。大片的黄绿色狗尾巴草过腰深,一望无边。一棵棵缸口粗的松树遮天蔽日。有松鼠,有刺猬不时闪过。抓住刺猬,给它喂盐。刺猬会发出老头般的咳嗽声。</p><p class="ql-block"> 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圜丘东侧的胡箩卜地和花生地。大家像兔子一样,从地里拔出胡萝卜和花生,随便用衣服搓一搓,便送进嘴里。偶尔有管理人员过来,我们就匍匐在粗壮的胡萝卜秧下,藏匿起来。</p><p class="ql-block"> 傍晚回家前,孩子们躺在残破的祈年殿到廻音壁的云道上,前后左右,不见一个人影。</p><p class="ql-block"> 天空湛蓝,西边山影清晰可见。远处祈年殿的金色宝顶,斑驳老旧。蓝色的琉璃瓦已有不少残缺,像是掉了牙的老人。还有祭天的绿色琉璃火炉,碎砖烂瓦,散落一堆。那时的天坛与荒芜和快乐联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孩子们收获颇丰。手中是装蛐蛐的纸卷。口袋塞着胡萝卜和花生。胆大些的在怀里揣块黄色琉璃瓦。</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茅房</b><b> </b></p><p class="ql-block"><b> </b>一九六三年的春天。崇文区开始大范围兴建公共厕所。孩子们也是在这时才知道,还有“公共厕所”四个字。在以前,孩子们只知道自家院子里的茅房。</p><p class="ql-block"> 那天是清明节,记得特别清楚。因为这天我加入了少先队。</p><p class="ql-block"> 学校在深深的胡同里。从学校出来,眼前的情景从来没有见过:每条胡同都在挖沟,许多人挥舞着铁锹,站在已经半人深的沟下,大汗淋漓。胡同原本不宽。一米多宽的沟占去一半路面。翻出的土,堆在路两边。过往行人都扶着墙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小心行走。</p><p class="ql-block"> 早几个月,街道通知各家各户:公家要为住户安装入院自来水和地下排水管道,铺柏油路面,同时还要建公共厕所。公共厕所要达到每两百人一座。</p><p class="ql-block"> 听到消息后,胡同里的老街坊们像是过节一样。每天晚饭后,大家都要议论一番,希望公共厕所建得离自家门口近一些。其心态与今天的人们截然不同。</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三年前,北京南城的胡同里,没有地下排污管线和入户自来水。雨水靠自然渗漏,污水泼在胡同里。生活用水到胡同口的水站。水站有根粗壮的自来龙头,门口是一溜排队的水桶。</p><p class="ql-block"> 为解决大恭问题,每个院子在角落里,安排一座小小的茅房。茅房或是一个水泥坑,或是埋入地下的一口小缸。简陋的茅房,围栏四面透风,下雨时,需要撑伞。孩子们经常被大人吆喝:上茅房别溅一屁股。</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生活条件,邻里之间也经常借茅房互用。夏天,不大的小院里,跑着一群群孩子。闷热的空气,汗味再加上一股股的茅房臭气,其状况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龙潭湖岸边,有座《时传祥纪念馆》。孩子们可能不解:一位清洁工人为何如此受到人们爱戴?</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时传祥是我家那一带的清洁工人。每隔四五天,时传祥便和清洁工人到各个院子清理茅房。夏天,他们还在茅坑周围撒上石灰。清洁工人在胡同居民眼中就是福星。</p><p class="ql-block"> 我只见过一次时传祥本人。他背着粪桶走时,好几个孩子揪着他的衣襟跟了好远。孩子们不懂得什么是全国劳模,只知道这个人受到胡同里大人们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一个多月后,胡同翻天覆地的工程结束。公共厕所建在离我家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站在公共厕所门口向南看,下一个公共厕所在南边不到三百米处。弯弯曲曲的胡同里,一座座公共厕所红砖绿顶,星罗棋布。公共厕所顶上,有座凸起的天窗,大约有两平方米,远远看去像是一座二层小楼。</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家所在的那片胡同,已化作崇文门外的楼群。过去的胡同,连同漂亮的公共厕所都已经成为记忆。</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蟋蟀</b><b> </b></p><p class="ql-block"><b> </b>北京人不习惯说蟋蟀 ,更不习惯说促织 。还有其它许多称呼,大约都是宣德皇帝之前的学名。北京市设立有鸣虫协会,名称不文不土,听着不舒服。大多数北京人一直叫它们:蛐蛐。</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一到初秋,胡同里的孩子们便扎堆”斗蛐蛐“。蛐蛐这玩意儿季节性很强。每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它们才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天坛公园的墙缝里,花盆垛下;左安门外的陈年棉杆堆中:护城河岸的腐烂坡地旁。</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的孩子们抓紧时间,填完最后的暑假作业,然后成群结队的去抓蛐蛐。</p><p class="ql-block"> 蛐蛐很狡猾,听觉很灵敏。远远响起脚步声,刚才还“啾啾”低吟的蛐蛐叫声,转瞬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我们开始掘地刨坟般折腾起来。打碎花盆,推到玉米秸垛,在阴凉潮湿的地表层寻找藏匿的蛐蛐。</p><p class="ql-block"> 初秋,蛐蛐们还没有造洞。运气好时,掀开一块石板就会跃出六,七条蛐蛐。</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蜂拥而上,把跳起的蛐蛐准确地扣在手里。然后,抓住蛐蛐的双腿,塞进事先准备好的纸卷。</p><p class="ql-block"> 开学以后再去逮蛐蛐,麻烦很多。秋分后,蝉儿的叫声高了,蛐蛐的叫声低了。它们钻进在松土里挖出的小洞,等待结婚生子。</p><p class="ql-block"> 喜欢入秋的蛐蛐。这时的蛐蛐出于对异性占有欲的本能,特别能战斗。</p><p class="ql-block"> 为了抓洞里的蛐蛐,孩子们带上家里的煤铲和火钩子,分头连刨再挖找寻洞里的蛐蛐,每次都要把农田地毁掉一片。</p><p class="ql-block"> 蛐蛐天生好斗。把它往澄浆泥盆里一放,两条须子便不停地在前方扫寻。一旦另一条蛐蛐的双须也伸过来,四条须子短暂的一碰,战斗便开始。</p><p class="ql-block"> 善战的蛐蛐站姿很低,张开的双牙几乎贴着盆底,向前进攻。不善战的蛐蛐则高昂着头,傻子一样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手。有时发现对方后,一只蛐蛐会先叫唤起来,以吓唬对手。孩子们管这条先叫的蛐蛐叫“诈盆儿”。</p><p class="ql-block"> “诈盆儿”是蛐蛐的心理战,像胆小的狗爱叫唤,胆小的人爱大喊一样。蛐蛐“诈盆儿”也是怯阵的表现。很快,“诈盆儿”的蛐蛐被对手赶到场外。胜者在盆里骄傲地唱着。</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喜欢蛐蛐。老师和家长最痛恨蛐蛐。特别是开学后,孩子们玩蛐蛐的热情被带进学校。 </p><p class="ql-block"> 开学第一天。新买的搪瓷缸子到学校成为蛐蛐罐。掏出装蛐蛐的纸筒,打开一头,把藏在里面的蛐蛐倒在搪瓷缸里。</p><p class="ql-block"> 班里的两个男同学,李三顺和张宝德居然在上课后,让蛐蛐趴在各自的纸筒口打仗。“啾啾”的蛐蛐叫声传遍教室,把新来的班主任闫老师气得流眼泪。</p><p class="ql-block"> 现在算来,当时的闫老师也就十八九岁。第一天放学时,闫老师通知全体男生回家请家长。</p><p class="ql-block"> 闫老师个头不高,嗓门挺大。她通知所有到会的学生家长:回家后,把孩子的蛐蛐全部消灭。</p><p class="ql-block"> 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散会的时候,天已经很黑。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倒背着双手,站在教室后面。</p><p class="ql-block"> 从那次以后,我再没有玩过蛐蛐。</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晚秋</b> </p><p class="ql-block"> 长安街两侧,种着高高的白毛杨树。随着北风到来,金黄色的树叶飘然而下,一层层铺在便道上。</p><p class="ql-block"> 杨树叶叶面肥厚且宽大,即便成了黄色,也是肉乎乎的。树叶里,四面张扬的脉络,迎着太阳望去,清晰可见,如同成年人伸出来的青筋突起的手背,煞是有力。</p><p class="ql-block"> 最有意思的是金黄色树叶的根茎,有两寸多长,粗细不等,有极强的韧性。两根根茎的博弈游戏,在那时叫拉树根。</p><p class="ql-block"> 拉树根是晚秋时,孩子们的一种游戏。两个孩子各选一根杨树叶的根茎,双手抻着根茎的两端。两根根茎十字型反向交叉过来,用力回拉。被拉断根茎的孩子是输方。</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玩拉树根的游戏,总要持续十几天。待刺骨的北风下来,杨树叶变得干脆,根茎也就失去了韧性。</p><p class="ql-block"> 拉树根的季节,孩子们的书包里,放着一小捆,码放整齐的杨树根茎,放学路上,总要拉上几次。三局两胜,输方的代价很严重:要么替赢方背书包;要么在骑马打仗时,输方当马,背着赢家。一次拉树根的游戏,可以使输方,几天抬不起头来。</p><p class="ql-block"> 为了挑选质量上乘的根茎,我们不怕辛苦,中午饭后,跑上几里路,到长安街两侧捡杨树叶。</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长安街。东单北侧,由东向西有一排,几百米长的高台。高台下是公共汽车站,和一棵棵蓊蘙硕大的白毛杨树。</p><p class="ql-block"> 高台上,从东向西依次是:大屋顶的东单菜市场,大众食堂,东单邮局,外贸部招待所,北京人艺剧场,儿童电影院,国家海洋局。</p><p class="ql-block"> 从树上飘落的杨树叶,大多落在台上,又随风翻滚着,卷到四面八方。我们一边捡树叶,一边探头探脑地,向旁边森严的大院里窥视。尤其是海洋局西侧的院里,总有几辆黑色的小汽车,骄傲地停在那里。其中有一辆车,车头前立着一只明晃晃的梅花鹿。</p><p class="ql-block"> 大洋是我们当中,是最能说会道的一个。他提议:咱们就在这里拉根。谁赢了,谁进去摸摸汽车前边的小鹿。</p><p class="ql-block"> 结果,他赢了。大洋从小就诡,在胡同里是出名的。别人和他拉根总是输。为此,大家在很长时间里,都愤愤不平。多年以后,大洋才说出当年的秘密:为了拉根获胜,他把小拇指的指甲剪出一个尖尖。拉根时的瞬间,小拇指指尖随叶根一同划过。</p><p class="ql-block"> 那天,说出了当年的秘密后,大洋当然被罚酒一杯。</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大洋从小就喜欢汽车,特别是伏尔加车前边的那只骄傲的小鹿。大伙儿曾发过誓:一定要掰一只汽车头的小鹿,据为己有。但是,每每车在眼前,鹿在手中时,谁也没有痛下杀手。不是害怕,而是舍不得。</p><p class="ql-block"> 有时,孩子们坐在马路边,等候南来北往的汽车从眼前走过。据说,杨树叶的叶根,经过汽车轮轧后,韧性会大大提高。</p><p class="ql-block"> 北京城里的汽车,特别是小汽车,如凤毛麟角。远远地传来汽车马。孩子们让大洋闭上眼睛,凭声音猜汽车型号。每次,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p><p class="ql-block"> 天助人愿。参加工作后,大洋被分配到汽车修理厂,掌握了精湛的修车技术。退休前,他是一家国营汽修厂的厂长。</p><p class="ql-block"> 如今,已不见孩子们拉树根的游戏。白毛杨树也因为不是名树种,且春天花穗到处乱飞,污染城市,而被从长安街两侧尽数拔去。</p><p class="ql-block"> 偶尔在老式楼群的角落里,或平房拆迁后的荒地中,还能见到粗粗的白毛杨树身影。它们的腰身盈尺有余,高近丈,肥厚叶子的直径在四寸以上。四面八方的秋风吹来时,白毛杨树宽大的树冠,发出哗哗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长安街两侧魁梧的白毛杨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栽种。它们易种养,速生长,曾是一个时代的娇子。</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土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南城胡同里宽敞一些的地方都有土站。何为土站?就是现在的垃圾站。那时的垃圾站为何叫土站?这个名字和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紧密相关。</p><p class="ql-block"> 家住南城胡同里的大多数家庭,父母工资低,子女又多,几乎全部是“月光族”。到年底能有十几元积蓄的家庭,十分少见。</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也有一些吃旧社会遗留房产租金的家庭,与工薪家庭相比,显得阔绰一些。但是,他们的头上罩着剥削阶级的影子,房租钱拿在手里,不敢乱花乱动,随意炫耀。</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从六零年春天,到六一年的秋天的一年半里,食品供应十分紧缺。人们在洗涤蔬菜时,几乎没有抛弃的东西。茄子皮,莴笋皮和叶,甚至芹菜根,香菜根都是充饥的食物。肉,蛋是计划供应商品。鸡蛋皮被剥下来,伴着糠皮喂了自家的笼养鸡。鱼是绝对的稀罕物。那时,连饭店都只卖炸鱼骨头。</p><p class="ql-block"> 到了各家各户,鱼的全身更是宝贝:鱼鳞和鱼骨被放在炉火台上,烤焦食用。不夸张地说,只要是可食用的有机物,人们都想方设法填到肚里充饥。</p><p class="ql-block"> 家庭垃圾主要是废弃的生活有机物和废弃物。在没有什么有机物可抛弃的时代,垃圾与现在的垃圾成分相去甚远。所以,那时南城胡同里的垃圾站叫土站。</p><p class="ql-block"> 家家户户要生火做饭。窗户台下放着火炉子,旁边要么是一池煤球,要么是几箩蜂窝煤。烧水做饭,洗澡刷碗。红红的炉火一堂一堂燃过。浅黄色的炉灰,一簸箕一簸箕地撤换出来。每天,一个六,七口人之家,总有八,九斤炉灰产出。</p><p class="ql-block"> 无冬历夏。每天傍晚,街头传来清洁车的马达声时,各家各户的人们,端着装满炉灰的器具,聚在清洁卡车前。</p><p class="ql-block"> 四五个身穿工作服的清洁工人,帮助年老体衰的人把炉灰倒在车里。更多的是胡同里的居民,自己欠着脚,费力地把炉灰倒进高高的车厢内。还有清洁工人走进胡同深处,到孤寡老人家中取炉灰。</p><p class="ql-block"> 哪里有停清洁车,哪里被称作土站。</p><p class="ql-block"> 到现在,闭起眼睛,我眼前还晃动着当时的情景:秩序井然,无声无息。天空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灰尘。环卫工人用铁锹清理地面遗撒物,发出一串串挠人心的声响。</p><p class="ql-block"> 清洁车车尾后的槽邦下,有一条半尺宽的木台。工人们打扫完土站后,把扫把,铁锹投入车厢。汽车缓缓移动。他们纵身一跃,跳到木台上,双手攀住后车邦,潇洒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每天,清洁车停的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车走后,土站所在的空地处,一尘不染,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居民自觉遵守清洁规则。没有任何一家在清洁车到来前,把炉灰土倒在土站上。即便是国庆期间,由于道路戒严,清洁车停驶两天。</p><p class="ql-block"> 居民们把自家灰土堆在一起,存放在屋檐下,等候明天土车的到来。</p><p class="ql-block"> 过去,南城人简单清贫的生活,每天产生的生活垃圾,不仅简单而且数量有限。不像现在的垃圾处理站,气味熏天且堆积如山。</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冬储菜</b><b> </b></p><p class="ql-block"><b> </b>平淡的南城胡同生活,也有终身受用的启迪。</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五深秋,寒风初起。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全体起立,跺脚,搓手,揉脸。大多数同学们还没穿棉衣。离生炉子取暖的法定日还差七八天。这个冬天来早了,寒冷让人从心里哆嗦。</p><p class="ql-block"> 家里也如同冰窖。屋门挂上厚厚的棉门帘。每天下班,母亲没黑没白地给孩子们做棉衣棉裤。我家没有缝纫机,做布料活计全靠母亲的一针一线。</p><p class="ql-block"> 五年级的音乐课学唱冼星海的《秋风起》,觉得蛮相像。因为晚上,我就要和姐姐买冬储大白菜。</p><p class="ql-block"> 这无异于是一场战斗。战场摆在胡同一处比较宽阔的地带。一堆堆大白菜堆隆得比房顶还高。孩子们在白菜山垛上,翻跟头打挺地嬉闹。</p><p class="ql-block"> 买白菜的队伍排出一里地远。寒风呼啸,灯光昏暗,排队的人们无声无息地等待缓慢前行。我俩排在最后。</p><p class="ql-block"> 大白菜有青口和白口,松心和硬心之分。青口硬心的白菜是一级。购买一级菜要搭配三分之一的二级菜和三分之一的三级菜。</p><p class="ql-block"> 买菜人也可以不自己挑选,由售货员从菜垛上自然拿取。其价格统一按二级菜计算。</p><p class="ql-block"> “别净买些二级菜,争取多要一级菜。" 出门口时,母亲还在反复叮嘱。</p><p class="ql-block"> 等候时间太久。队伍里的人都踮着脚尖向前张望。谁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台秤上的冬储菜质量如何?</p><p class="ql-block"> 两名售货员抬着一块单人床板按顺序从菜堆上抱下白菜,码放在床板再抬到台秤旁。一床板白菜少说二百斤。</p><p class="ql-block"> 总有买菜人高声抱怨:“我这一秤白菜太差了,白帮还无心,换换吧,换换吧!”</p><p class="ql-block"> 售货员声音更高:“都像你一样,剩下的三级菜卖给谁?不要算了,后面的排队人要吗?”</p><p class="ql-block"> “不就是说两句嘛。等了三个小时,轮到这样的冬储菜算我倒霉。” 那人低声嗫嚅着,还是把并不如意的冬储菜运走。</p><p class="ql-block"> 几乎每个买家都说着同样的话。也有人竟敢走到菜垛下,自己挑选出一级菜放在床板上。很快,他的行为遭到旁边人的厉声谴责。</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个头小,不大有人注意。在姐姐授意下,悄悄溜到菜垛旁,摸一些青帮硬心的大白菜放在暗处。准备轮到我们时,再悄悄放在台秤上。</p><p class="ql-block"> 冬儲大白菜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京人的看家菜,整个冬天,人们用各种方法烹制。白菜菜头经过腌制也是很好的咸菜。</p><p class="ql-block"> 六口之家,一冬天大约要吃掉一千斤大白菜。有些娇嫩的菜心被泡在盘子里摆在室内窗台上。春节时,室外冰天雪地,窗台上的白菜花傲然开放。</p><p class="ql-block"> 深夜十二点前,终于轮到我们。此时的身后人已寥寥无几。</p><p class="ql-block"> 售货员说:“你们和最后这几位在白菜垛里随便挑吧,都按三级菜算价,明天就收摊了。”</p><p class="ql-block"> 这年买冬储大白菜的经历,使我悟到一个道理:遇到没有着落的事情时,要有意地等到最后再做处理。世上很多事情的结果,可能是个意外。</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洗澡 </b> </p><p class="ql-block"> 冬天洗澡是件大事。这话让今天的人们听来,不免窃笑。六十年前,家住南城胡同的人们冬天洗澡真是件大事。</p><p class="ql-block"> 家中房小又有兄弟姐妹,不要说洗澡间,连放洗澡盆的地方都没有。夏天晚间人躲在暗处,拿个脸盆撩撩水就算洗了。冬天不成,洗澡一定要去澡堂子。天冷的时间掐头去尾有四个月,春节正好是齐腰肯阶。每年春节前两天都是父亲带我洗澡的时候,年年如此。</p><p class="ql-block"> 前门大街向南到珠市口大街,再向东到磁器口北口,顺崇文门外大街到打磨厂胡同,折向西再到前门大街,这块方方正正的区域不下九平方公里。崇文区的西北区域只有三家澡堂子:北芦草园一家,鲜鱼口一家和鲜鱼口南侧小胡同里一家。</p><p class="ql-block"> 春节前澡堂子的红火场面可想而知。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由濮存昕先生主演,介绍南城胡同澡堂子的故事。看过电影,当时已经八十六岁的父亲呵呵笑着对问我:“还记的鲜鱼口的澡堂子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记得。</p><p class="ql-block"> “这三位演员没在南城洗过澡。”父亲指指电视,举起双臂,颤微微地比划着洗澡的姿势。</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前的鲜鱼口兴华园浴池,用沉重的棉门帘子把屋里屋外隔开。由于棉帘子太重,孩子们只能顺着帘子边沿钻进浴室内。</p><p class="ql-block"> 浴室里热浪袭人。服务员们一水儿的赤身短裤,红光满面。父亲接过一只排号的黄竹牌子。我往前窺望,还有十多位老少爷们排队候着。</p><p class="ql-block"> 大厅里灯管昏暗,到处晃动着影影绰绰的赤身裸体者,有喝茶的,有看报的,有修脚的。木格子床上还有人呼呼大睡。大厅过道处码满装着衣服的大竹筐。房顶横梁上也挂满衣服。</p><p class="ql-block"> 服务员不停地大声吆喝:“爷们儿歇好了吗?起起吧。”</p><p class="ql-block"> “爷儿们,您那碗茶可四水了。”</p><p class="ql-block"> “爷儿们该走一趟了!外边有小孩候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在门口和里面人随意搭讪:“多泡会儿,一年的泥,够厚。”</p><p class="ql-block"> “我还准备泡到明早儿呢。”里面人的大声回应,伴着嗡嗡的回音。</p><p class="ql-block"> 一座比大人还高的铁炉子,炉口吐着半尺高的火苗。两把大铁壶“突突”地冒着蒸汽。</p><p class="ql-block"> 父亲拎来大竹筐,把我的脱下的衣服扔到里面,然后夹着我放进泛着泡沫的水池里。透过白茫茫的雾汽,父亲歪着嘴使劲儿给我搓洗。火柴棍儿一样的泥卷爬满全身。</p><p class="ql-block"> 2002年。大街上到处矗立着金碧辉煌的桑拿浴会馆。洗澡不再是解决卫生问题,而是高级的休闲或者还有其它。没有闲钱和闲心的人不会走进桑拿浴会馆的大门。</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后,我和父亲住在一起很长时间,以便照顾八十六岁,身体日渐孱弱的他。</p><p class="ql-block"> 春节临近,屋外已经听到零星响起的鞭炮声。下午,半躺在床上的父亲突然说:“咱们出去洗个澡吧,还去兴华园浴池。”</p><p class="ql-block"> “好,好,”我大声答应,只是埋怨为什么自己没想到。</p><p class="ql-block"> 没有去曾经的兴华园浴池,那里早已闭门谢客多年。劲松中街有家很好的温泉桑拿浴会馆,人气兴旺。</p><p class="ql-block"> 走进会馆,大厅里的服务员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年长的客人。为防止老人滑倒,服务员把从更衣室到浴池的路面,铺上白色的浴巾,足足有三十米长。</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理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五六十年代,南城的孩子们理发难。</p><p class="ql-block"> 闹市区的正规理发店,孩子们是绝不会去的。胡同里的剃头铺,往往是一个人忙活儿一屋子人。如果有剃光头的顾客,总要花去半个多小时。手推子一片一片地把红枣大的头发,一块块铲下来。剃头师傅再拿出月牙型的刮头刀,在光板牛皮上蹭来蹭去好一会儿,然后才伴着肥皂泡,在已经是青茬的顾客头顶,再细细刮削一边。</p><p class="ql-block"> 剃头的大爷还特喜欢天南地北的侃大山。每逢这时,可把屁股本来就坐不住的孩子急坏了。</p><p class="ql-block"> “不剃了!”</p><p class="ql-block"> 有领头的孩子一溜烟地跑出剃头铺,后面呼呼啦啦跟着一群。</p><p class="ql-block"> 出门口后,孩子们大声喊叫:大光头,溜溜圆,让你滚蛋就滚蛋。</p><p class="ql-block"> “小兔崽子们给我回来!” 理了半个脑袋的大光头追到门口。</p><p class="ql-block"> 剃头真是当年孩子们的一件难事。不止父母埋怨,老师在课堂上也经常说:看这乱哄哄的头发,能当鸟窝了。再不理发就找家长。</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盼着街头的唤头声。唤头是担担子,走街串巷剃头师傅手里的招摇工具。用铁条弯成一尺多长的对头长环,顶尖的两头欲粘欲不粘。剃头师傅手里拿根铁棍插到环里,向上用力一拉,唤头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伴着悠长的金属尾音,传遍整条胡同。</p><p class="ql-block"> 四月份以后,胡同里的换头声响起,马上招来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大家靠墙边站成一溜,齐刷刷地光着上身,等候三分钱一次的剃头。</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唤头声终止在深秋季节。从十一月底到来年三月,寒风凛冽,又是孩子们理发难的时期。</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的冬天没有换头声。头发长得盖耳头,压眼眉。实在挺不住了,母亲带我去正规的理发店。</p><p class="ql-block"> 理发店里热气腾腾。最让人喜欢的是四面包皮的理发椅。大人们烫发很麻烦,先把头发做成几十个头发卷,再把头发卷一缕缕地吊在屋顶的一把把夹子上。最后,整个脑袋被装在一个大钢盔里。这样一圈折腾下来,没有一上午时间是不成的。</p><p class="ql-block"> 我很快剃完头,在一边耐心地等候着。理发店里,不光理发的人坐着,理发师傅也坐着。理发椅的外围有圈铁轨。理发师傅坐在轨道高椅上,绕着顾客的座椅转来转去。理发师傅告诉我:这叫平等。社会主义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顾客坐着,我也坐着。人民坐着为人民服务。</p><p class="ql-block"> 他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堆话,我只记住后几句。就是这几句话,在后来还真用上了。语文老师让每个同学写一篇亲身经历的,以为人民服务为题的作文。我写了理发店所见和理发师傅讲述的道理:理发师傅坐在能转动的椅子上, 用脚一踹一踹地转动椅子,为人民平等地服务。</p><p class="ql-block"> 结果,老师用红笔写下两个字:胡说。</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老师就没去过那么高级的理发店。</p><p class="ql-block"> 不久,十年动乱开始。街上的男男女女几乎都是平头和短发。还有不少光头的人,身上挂着牌子。</p><p class="ql-block"> 崇文区三里河有座大理发店,两层楼建筑,比我们学校还漂亮。它有个好听的名子:尽开颜理发店。</p><p class="ql-block"> 有好一阵子时间,孩子们剃头都到尽开颜理发店,里面的电推子像蜜蜂一样嗡嗡作响。理发店的顾客全是半大小子,没有成年人。成年人都顶着平头造反去了。理发店的师傅也很忙,给孩子们剃完头也急匆匆的去造反。剃头不要钱。</p><p class="ql-block"> “尽开颜,不要钱”的顺口溜传遍南城胡同各个角落。那几个月是孩子们理发最幸福时期。</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尽开颜又要钱了。孩子们再为剃头发愁,且更愁。街道里的剃头铺被封门。据说剃头的胖老头解放前是南城剃头界的头霸。那时还有粪霸时传祥。真不知道,烂头发和臭大粪有啥可霸的?</p><p class="ql-block"> 街头拉唤头的挑担子剃头师傅也跑得无影无踪。孩子们彻底没有了剃头的地方。我就曾经三个月没剃头。学校停课,大人们整日乱得焦头烂额。孩子们尽情地收获着能收获的东西,哪有时间剃头?</p><p class="ql-block"> 转眼间进入九十年代,南城的理发事业也在大环境下,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是雨后春笋搬的洗头店。社会发展快,人们想的就多。想的多,头皮也多。头皮多,洗头店就多。</p><p class="ql-block"> 又不久,洗发和洗脚两种生理需求被奇怪地联系在一起。脚都懒得自己洗了,下一步恐怕屎也不会拉。理发业的外延宽了,理发却更难。每次理发都要走好几家店询问:这里理发吗?</p><p class="ql-block"> 回答都是模棱两可。那段时间,找个会理发的理发店,很难。理发店里不理发,让人感到困惑。</p><p class="ql-block"> 正式退休后的第二天,我去理发。街上已然没有了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洗头店。但是,洗脚屋生意又兴隆起来,改名足疗,在富力城这样的高档小区包套房,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一闪一闪。足疗店还增加新内容,干蒸和火疗快赶上全聚德了。</p><p class="ql-block"> 楼下的小道旁边有几处露天理发摊。每个师傅都六十开外,白大褂,白盖身颇有些老剃头铺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坐下来,披上盖身,享受着电推子在头顶的嗡嗡声。其间和师傅聊天得知,他居然是六六年崇文区三里河尽开颜理发店的理发师。说到“尽开颜,不要钱”的顺口溜,他都清楚地记得。</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站起来的蚂蚁</b></p><p class="ql-block"> 一直喜欢看蚂蚁,几乎成了癖好。起因是小学自然课老师的一句话:“同学们要学会观察大自然。观察大自然时,要用心才能观察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站起来的蚂蚁。”</p><p class="ql-block"> 那日正逢春天,同学们在回家的路上都沿着墙角找蚂蚁。</p><p class="ql-block"> 再上自然课时,老师问大家:“同学们观察蚂蚁了吗?”</p><p class="ql-block"> “观察了”</p><p class="ql-block"> “见到站起来的蚂蚁了吗?”</p><p class="ql-block"> 听了到老师的问话,大家面面相觑。因为,谁也没有见到站起来的蚂蚁。</p><p class="ql-block"> 老师笑了,慢慢地说:“把这作为一个课题,以后慢慢观察吧。”</p><p class="ql-block"> 老师这句话影响我几十年。</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蚂蚁很小,像把一颗小米粒拦腰拉长一样。春天,黑色的土地上出现一块块湿润的痕迹。蚂蚁们沿着墙角,探头探脑地爬出来。</p><p class="ql-block"> 一群胡同里的孩子头顶头地趴在湿土地上,用小棍在行走的蚂蚁前面划出一道道小沟。蚂蚁在浅浅的沟轨里,爬上爬下如同翻越丘陵一般。</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发现蚂蚁的孩子趾高气昂,向后推着一个个挤过来的脑袋,大声说:“是我先发现的。”</p><p class="ql-block">“那你把蚂蚁牵家去,看它跟你走吗?”</p><p class="ql-block"> 一只蚂蚁带来孩子们一段争执,一阵欢笑。</p><p class="ql-block"> 自然界的所有动物中,蚂蚁因个头太小而不足为奇。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蚂蚁预知春天的本领丝毫不在鸭先生以下。</p><p class="ql-block"> 在早春的寒风还凛凛袭人时,天坛公园里的蚂蚁便出现。公园里的蚂蚁有三颗小米粒的长度,暗红色的头顶上长着两只短短的须角。雪还未完全融化。蚂蚁居然能从积雪处爬过。它似乎在告诉观察者:地暖了,雪已经不再刺骨。</p><p class="ql-block"> 不知为什么,胡同里的小蚂蚁和公园里的大蚂蚁绝不生活在一起。它们有各自的领地,并且严守之。</p><p class="ql-block"> 山蚂蚁比公园里的蚂蚁更加硕大,足足有四个小米粒长短。山蚂蚁跑的很快,瞬间从小道的一端跑到另一端。它们似乎有警觉感,不像胡同和公园里的蚂蚁傻乎乎地自行其是,而是跑一段停一段,还要转头左右张望。有时它还会跳。用手在山蚂蚁后面敲打地面时,山蚂蚁会一跃而消失。</p><p class="ql-block"> 近些年随着城市建设,黑色的土地被灰色的水泥覆盖得严严实实。路边树窠里,仅有的一点沃土也被带孔的渗水板掩护起来。 </p><p class="ql-block"> 胡同消失了。胡同里的蚂蚁自然也消失殆尽。天坛公园里的每平方米土地上,每天早晨都有几双脚走过。人的稠密度远远超过树的稠密度。公园里的蚂蚁也躲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驱车出城的人们涌向北京周围的山区。连怀柔一条偏远的山沟路边都停满汽车。不知山蚂蚁们的命运如何?好在山是插入空中的实体。山蚂蚁还可以走上高高的山岗。</p><p class="ql-block"> 没有谁注意自然界里,还有蚂蚁同属于动物范畴。人有钱了,可以混迹于俱乐部不干人事。大型动物有困难会有绿色组织伸出援手。蚂蚁不同,由于体积太小,无声无息所以性命廉价。在多年观察蚂蚁的经历中,始终没有看到自然老师说的站起来的蚂蚁。</p><p class="ql-block"> 春天到了。成群结队的蚂蚁又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冬天</b><b> </b></p><p class="ql-block"><b> </b>有网红操着颇具磁性的男低音,讲述不知是科学,还是神学的故事:再过十五年,地球将要进入小冰河期。小冰河期时,地球气温下降并持续七十年左右。届时,英国的泰晤士河都会冰冻三尺。</p><p class="ql-block"> 感谢这条令人凉爽的消息。不管真假,对于今夏气温高达三十八度的北京来说,它无疑使人精神为之一爽。</p><p class="ql-block"> 没去过英国,也没见过泰晤士河。至于在这条河上开坦克,还是开飞机,与我无关。但是,我经受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北京冬天的寒冷。在这里描述一下,也算做给今天酷暑难耐的北京人,一碗寒气逼人的冰茶。</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三年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昨晚上睡觉前,把棉袄棉裤都压在棉被上。钻进冰冷的被窝后,全身卷缩在一起许久,才慢慢地平躺下来。被窝里的热气从脖子逐渐蔓延到全身,直到脚底。这一夜,不到憋得全身哆嗦,是绝不起身小解的。</p><p class="ql-block"> 清晨,总是父亲提前起床。他打开煤炉上的封火盖,拨开火门。很快,熊熊的炉火窜出炉台。这是父亲为使屋子迅速升温而添进的劈柴。然后,他又把孩子们的棉袄,棉裤在炉边煨热。到我起床时,第一壶开水已经腾腾沸起。</p><p class="ql-block"> 屋里的所有玻璃窗户都布满厚厚的冰凌花。亮白色的冰凌花把室内辉映得一片雪亮,即便不开电灯也十分耀眼。</p><p class="ql-block"> 我用手掌捂化一片附在玻璃上的冰花,向外张望:夜间下雪了,积雪没了半尺高的台阶。对面房顶上的瓦垅已经被填平。</p><p class="ql-block"> 空中没有一丝风。雪花直直地落下,院里晾衣服铁丝上的积雪也有半寸高。屋檐下,烟筒吐着青色的淡烟,聚成一团并不飘摇离去。烟筒口挂着一尺多长,棕褐色的冰溜子。</p><p class="ql-block"> 雪下了一天。上课前,有同学把湿漉漉的棉鞋放在炉子旁边。老师用红红的双手,举着一双双湿棉鞋在炉边烘烤。</p><p class="ql-block"> 不是所有同学都有棉鞋,不是所有同学都舍得雪天穿棉鞋。班里有个叫史维强的同学,每到冬天手脚都冻的红肿,裂口。即便在冬天,他穿的胶鞋也总是露着脚趾头。</p><p class="ql-block"> 那年 收音机里播送评书《烈火金刚》。铁打的汉子史庚新的名字十分响亮。同学们把因为无奈而不惧寒冷的史维强,称为史庚新同学。清楚地记得:史庚新的名字让冻得探头探脑的史维强,高兴了好一阵子。</p><p class="ql-block"> 大雪停后没几天。大风刮了没几天。由于太冷,龙潭湖的冰面结实得可以开卡车。靠近湖岸的冰面膨胀起来,一尺多厚的冰层相互叠压在一起,围绕着湖面如同一圈隆起的雕塑造型。</p><p class="ql-block"> 空气寒冷,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用手推动教室的门把时,都要十分小心。如果手上沾了潮气,手皮会被粘在铁质的门把上。</p><p class="ql-block"> 放学往家走时,也要小心翼翼。胡同里的路面被冻成铅灰色,有些地段还裂着一条条冰棍宽的口子。无论胶质鞋底,还是塑料鞋底都被冻得生硬光滑,走在路上像是在溜冰。在钢铁一样坚硬的路面上摔倒,再顽强的孩子也爬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摔到了。静悄悄的胡同里,前后空无一人。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足有半节课时间才缓过劲儿来。流到嘴角的哈喇子被冻住,虫子一样挂在脸上。</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水流云在樱桃沟</b></p><p class="ql-block"> 把香山比作面东而坐,舒展双臂的仙人,樱桃沟就是仙人左肩膀挂着的一轴美丽画卷。 小桥流水,小沟如嘴,小道盘盘,小酌不醉。</p><p class="ql-block"> 当年,被誉为军中第一书法家的舒同先生,在此欣然提笔,写下:水流云在之居。字体潇洒,娴熟的匾额,至今高悬在樱桃沟尽端,一处过去茶舍的门楣上。每每游人走过此处,无不注目许久。</p><p class="ql-block"> 沿沟而上,凛凛冷衫群树装点出满沟神秘。到是沟顶的元宝型巨石一直注视着,小道上走过的依依故人。</p><p class="ql-block"> 把樱桃沟作为每年必到的地方以纪念六十多年前,第一次走进樱桃沟。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零年是饥肠咕咕的一年,全体中国人勒紧裤带。每一个人都坚信困难只是一时,挺过去就是好日子。有报纸报道:春小麦已经播下,明年丰收在望。清晨的大街小巷,到处传来新闻联播的激昂乐曲声。</p><p class="ql-block"> 这年春天,已经听不到城市公社食堂通知领取免费粥饭的锣声。家家户户学习科学煮饭方法育,如何把米饭越蒸越多,如何使全麦馒头变白和芹菜根加工方法。</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把口粮节省下给孩子们。有天,老师在课堂上手抚着黑板下角慢慢倒下。同学们发现她的腿肿得亮亮的。母亲的腿也是亮的,还笑着告诉我:一按一坑,胖了。</p><p class="ql-block"> 在某种情况下,饥饿是一种记忆,可以用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忘却饥饿。六一年的秋天,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跟着父母去看电影。电影院的新电影宣传画贴到学校门口。</p><p class="ql-block"> 有部电影,片名是《鬼魂西行》对我印象最深。电影叙述欧洲的一座城堡在战争时,有个战士死在城堡门口。他的灵魂一直在城堡里寻找自己的爱人。很多年后,这座城堡被一个美国商人买下并拆散装船运回美国。结果,鬼魂在船上摆放的一堆鲜红的樱桃中现身,吓得全船人鬼哭狼嚎。</p><p class="ql-block"> 我清楚地记得,看电影确实忘记了饥饿。 </p><p class="ql-block"> 秋天,全家已经半年没有去公园。为了弥补缺憾,父亲决定带孩子们去香山脚下的樱桃沟。</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香山背阴处还残存着一丝绿色。只记得路好远,山好高。进山后有条细细的小道。我们蜿蜒前行,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玉米秸垛。</p><p class="ql-block"> 穿过一段坍塌的围墙,山路开始陡峭。靠近山坡有片拉秧的南瓜地。</p><p class="ql-block"> 我跑在前面,冲上山坡又跑回小路,发现一片枯枝下,露出个圆圆的南瓜,有瓷盘大小,一半埋在松土里。</p><p class="ql-block"> 我飞跑着,告诉母亲。</p><p class="ql-block"> 母亲受过高等教育,说话轻声轻气,永远穿戴干干净净。她喜欢挎包,不管到哪里,手臂上永远挎着当时最流行的女包。这种风格在我家所在的街道邻里中,属于凤毛麟角。</p><p class="ql-block"> 听了我的话,母亲几乎是跑着去找那只南瓜。她轻轻挖去南瓜溃烂部分,又把南瓜的外皮清理干净放进新买的挎包。</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母亲一直把挎包紧紧抱在胸前。</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到樱桃沟,没记住什么景色,只记住母亲当时的笑脸和抱着挎包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今天又到樱桃沟。穿过卧佛寺西墙侧门,不远处便是当年拾南瓜的山坡,现在是鲜花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我在此默默伫立。这也是每年来樱桃沟的原因:水流云在。</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15px;">过去的茶馆已经悄然消失。还留下这座老房子,状态依旧。</b></p> <p class="ql-block"><b>南城如画 </b></p><p class="ql-block"><b> </b>细细回味过去南城的胡同生活,俨然是一出活灵活现的舞台作品。</p><p class="ql-block"> 早晨,阳光从胡同东边的房顶洒下,把大门上黄橙橙的门环涂上金色。夜晚,胡同里黑黢黢的半明半暗,只在幽幽闪亮的路灯下,聚着一些饭后闲谈的人们。胡同四合院有后窗的人家不多。但是,为数不多的后窗里飘出的饭菜香气,灌满了整个街筒子。稀里哗啦的洗碗声,忽高忽低的笑语声,话匣子里传出的戏文声,构成胡同交响曲。</p><p class="ql-block"> 我的记忆中,最有特色的胡同声音是每天清晨,清洁工的扫地声和送奶车的前行声。</p><p class="ql-block"> 入夜后,居民们安然入睡。胡同变得静谧,深邃。天蒙蒙亮时,胡同尽头响起“哗啦,哗啦”的扫地声,由远而近。清洁工挥着细竹条做的大扫帚,第一个来到胡同口。有多早?不要说贪睡的孩子,就是早起的大人也很少和他们碰面。</p><p class="ql-block"> “哗啦,哗啦”的扫地声最后消失在胡同的另一端尽头。无论严冬酷暑,这声音都会如约而至,比刀刻的还准。有时,我摸黑起来小解时,习惯地侧耳听听,胡同里是否响起“哗啦,哗啦”的扫地声。它已然成为提醒人们准备起床的信号。</p><p class="ql-block"> 更有趣的是每每传来扫地声的同时,远远的总有装满东西的玻璃容器,轻轻对碰的声音,相伴响起。“哗,哗,哗”的声音如同海浪拍岸般不缓不急,不变不乱。 那是清晨送奶车特有的声音。 </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里的送奶车活跃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每天清晨,送奶工骑着平板三轮车来到南城胡同,为居民送奶。每瓶牛奶半磅重,装在厚厚的玻璃瓶中瓶口包着一张印着红色奶牛的蜡纸,套着窄窄的胶皮圈。</p><p class="ql-block"> 一只木箱装二十瓶牛奶。三轮车上码放着两层不少于二十箱。送奶工骑着沉重的三轮车,每登踩一次脚蹬都要弓起腰身,一只脚站在脚蹬上才能踏下。</p><p class="ql-block"> 三轮车随着脚踏链轮慢慢前行。车身在一次次重力带动下,微微抖动。随之,木箱里的瓶装奶也向着一致的方向轻轻磕碰,发出齐刷刷的声音。送奶车的声音在幽静的胡同里,独具个性。</p><p class="ql-block"> 清晨,“哗啦,哗啦”的扫地声和“哗,哗”的送奶车声相伴而来,回荡在胡同深处。相信,这般当年的情景和声音,至今依旧记忆在南城人的脑海里。起码,我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在近七十多年的生活里,各种场面经历的不少,千奇百怪的声音也聆听不少。唯独对儿时胡同里,清晨的情景和声音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有节奏,有规律的扫地声和送奶车声过去以后,胡同里各家各户的大门,陆续“吱扭扭”地打开。人们揉着睡眼,打着哈欠,纷纷走到院外。 </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公共厕所门前,站着三三两两的等候者。才一晚未见,邻居们倒像是久别一样,在候解的空闲时间,相互大声地打着招呼,然后或续讲昨晚各自的话题,或笑谈刚刚做过的美梦。 </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胡同里的清晨一直如此,地面上一尘不染。一些裸露黑土的地方,可见扫帚扫过地面,留下的道道痕迹。</p><p class="ql-block"> 各院门口的门楣处,挂着若干个木盒子,里边的牛奶瓶探头探脑地露出一道边沿。一眼望去,挂在门口的奶盒如同朵朵鲜花,奶瓶则是花蕊开放在院落的门口。</p><p class="ql-block"> 扫地和送奶车的声音不高,但是有规律:不美,但是有节奏。生活中,许多给人以思念的东西都是如此:有规律,有节奏,有坚守。</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底色</b><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谈到精神文明,</span>不能不让人想起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全社会掀起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热潮。</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到此时一切都走入正轨。进城的军队干部经过十年的工作实践,掌握了专业知识,学会了社会管理,成为名副其实的各级领导者。旧社会留下来的有钱人,切实感受到新中国的巨大变化,完全接受了现实,不再念念不忘祖上的财富。站起来的穷人从大字不识的苦力,经过十年的文化熏陶和国家主人翁教育,做人做事都成熟起来。桀骜不驯的知识分子受到反右斗争教育和教训,变得不再那么清高,不那么孤芳自赏,不再那么自以为是。</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一代人以新中国全新的理念,逐渐朝气蓬勃地进入社会。他们被比作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二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那年秋天,农作物收成不错,人们勒紧的裤带稍稍松动一些。成麻袋的白薯,山一样高地堆在胡同里。凭一斤粗粮票可买五斤白薯。大家的肚子被白薯填得饱饱的。</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期的人们没有政治压力,没有生活压力,有的都是童话般的精神追求,生活比着简朴,谈吐比着文明,相互比着热情,干劲比着高涨。谁也不为自己向社会索取什么,谁也不计较个人得失。</p><p class="ql-block"> 为人民服务的思想盈满社会各个角落,各个阶层。特别是干部作风,称得上各个都俯首甘为孺子牛。</p><p class="ql-block"> 逢年过节干部家访是一项制度。尤其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春节。胡同里,各家各户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各单位领导。</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是中国英雄辈出的几年:何成,王杰,欧阳海,麦贤得,焦裕禄,雷锋,中国登山队,中国乒乓球队等等。</p><p class="ql-block"> 国内媒体上,几乎隔不了几日,就有一篇关于英雄人物的报道。一位英雄的出现,不仅需要孕育英雄的土壤,更需要社会对英雄的认可和支持。这种认可和支持是以社会政治健康为前提的。</p><p class="ql-block"> 首先是政治环境健康。各级领导都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拒绝党同伐异,拒绝拉帮结派,拒绝小集团利益,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才能得以获得公认。</p><p class="ql-block"> 其次是社会思想健康。人们关注国家和民族大义,使仁义礼智信成为风尚。坚守拒绝奢华,拒绝虚荣,拒绝攀比,推崇劳动光荣的道德底线,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才得以深入人心,鼓舞人心,教育人心。</p><p class="ql-block"> 毛泽东思想是政治教育的精髓。从一九六二年开始,全国人民以“毛选”积极分子廖初江,丰福生,黄祖示为楷模,开展系统学习。全社会呈现安定,热烈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五一节</b><b> </b></p><p class="ql-block"><b> </b>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五一”国际劳动节举办各种大型游园活动。天坛公园,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北海公园,颐和园是游园活动的重要场所。 </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每年五一节多有雨。北京的春天很短,一阵春风催开百花不几日,稀稀落落的春雨便落下。五一节的雨不同,往往呈如泼之势还伴着雷声阵阵。</p><p class="ql-block"> 六四年五一节上午的九点多钟。大雨如约而至。天坛公园游园现场的人们迎着大雨,没有一个人躲避,没有一个人打开雨具。大家坐在雨里,视瓢泼大雨而不顾,继续为台上的演员们鼓掌助威。坐在观众席前面的国家领导人同样没有任何雨具。</p><p class="ql-block"> 我是河泊厂小学的鼓号队员,那天和崇文区各小学鼓号队的数百人,集中在祈年殿圆型平台上。</p><p class="ql-block"> 大雨袭来。在总指挥的调度下,十几个分队的指挥一遍遍引导各校的鼓号队,演奏少先队第八套鼓号曲。</p><p class="ql-block"> 这套曲子节奏清晰,旋律舒缓。在大鼓的沉着奏击下,乐曲后半节加入少年号并以号角和小鼓的合奏结尾。 一遍、两编、十遍。总指挥手中的指挥杆一直坚定地直立。各分指挥的指挥杆则便不停地上下舞动。</p><p class="ql-block"> 从下雨开始,全区的小学生鼓号队连续演奏近一个小时。雨水把大鼓鼓面浸泡得几乎失去声音。演奏到最后,只有小鼓鼓面上音簧的沙沙声,大镲和小镲的对撞声和嘹亮的少年号声混响在一起。三百多名少先队员从头到脚浑身湿透,连鞋里都灌满雨水。</p><p class="ql-block"> 祈年殿圆形平台的周围,许多群众无声地注视着这支雨中的队伍。快到十点钟的时候,雨停了。总指挥的指挥杆终于左右摆动,然后陡然落下。鼓号声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多年过去,每每想起六四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想起那年的天坛祈年殿,想起雨中的几百名少先队鼓号队员的长时间演奏,总是热血沸腾。风雨中,能够坚持到底的队伍一定很本色,很威武。</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留下喜欢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几年前,有媒体征集人们记忆中的老北京市井美术作品。</p><p class="ql-block"> 不久,这家报纸刊出参展作品。我看了,内容果然不出所料。每幅反映老北京市井生活的美术作品都表现的准确生动。但是,终究是美术作品,铅笔画,水墨画和油画而已。其内容不外乎是西直门内的白塔寺,前门脸儿的廊坊二条,还有国子监的牌楼。下一期发表的参展作品估计是苏州胡同,史家胡同,东四与西四牌楼。</p><p class="ql-block"> 这些作品都是人们经常描述的老北京标志性地区。用标志性地区反映老北京的面貌比较容易。因为这些地方多少年来,就是摄影爱好者们扑捉的目标。参展的画家们无非是看着照片描摹一番罢了。</p><p class="ql-block"> 无论是老照片,还是媒体发表的老北京美术作品都引起老北京人对过去生活的怀念。</p><p class="ql-block"> 平面的老北京艺术作品是对过去瞬间的记录。它没有声音,没有动感,更没有冷暖和变化,还是用文字把过去北京街头的市井百态,自己的亲身感受描写出来,作为追忆才更有味道。这也算是对老北京照片和美术作品的说明和注解。</p><p class="ql-block"> 崇文外大街是北京南城的主要街道。大街两侧商家林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崇文区唯一的有轨电车,也叫当当车从崇文门脸儿开往红桥的北京电车总厂。</p><p class="ql-block"> 电车有米黄色的顶蓬,深紫色的车身,里面的拉手是奶白色的赛璐璐。奶白色在孩子们眼里总和奶糖联系在一起。所以,电车里专门贴着纸条:请孩子们不要咬拉手。</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到此时已经有独立出门的自主权。每次出门,大人要交代一句:早点回来,别忘了吃饭。不像现在我们嘱咐孩子:出门注意来往车辆,别和陌生人说话。</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大街上机动车很少。站在崇文门前的花岗石桥头,向南张望半天,才有一辆有轨电车扭扭哒哒地开来。后来这条街道增加了三路和八路公共汽车。人们闻到汽油的香味。</p><p class="ql-block"> 沿崇文门城墙根往来的无轨电车,起行于北京火车站西端的总站。过去,它沿城墙里面的道路行驶。一九六五年,拆除崇文门城楼后,无轨电车出现在南城人们面前。</p><p class="ql-block"> 无轨电车,方头方尾,车厢里是红色皮座椅。我们曾经为实现坐一坐红皮座椅的愿望跑到总站,爬上无轨电车,结果被人家抓住,处理结果是打扫车厢卫生。</p><p class="ql-block"> 由于车辆不多,花市西口的交通警察岗楼成为孩子们嬉闹的地方。最初的岗亭是木头的,后来换水泥楼。岗亭底座上有层高台。孩子们登着台阶,手扒住窗根,头正好放在岗楼的窗台上。里面的警察咯噔咯噔地开着红绿灯操作盘,还不时和探进头的孩子们逗笑几句。在孩子们眼里:警察就是家里左邻右舍的叔叔。</p><p class="ql-block"> 我家所在地的管片民警姓陈。胡同里,谁家有事尽管喊他帮忙。小陈每天骑着自行车在胡同钻来钻去,为居民买米买面,很有力气。</p><p class="ql-block"> 岗楼里的交警和我们也很熟,每次岗楼后的“崇文药店”来了驱蛔虫塔糖,他总会说知会一声。</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桥头向南,东西两侧是漫起的土坡。从打磨场东口和花市上二条西口,分别向南修出一米多高的平台通道。平台上是一家家不同的商店。西侧台上有五金店,化工店和卖土产的杂品店。</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外大街唯一的饭馆坐落在东兴隆街东口。六十年代初,饭馆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早晚只卖豆腐脑,馒头和大饼。即便如此,孩子们也从来不敢贸然进去,因为口袋里没钱和粮票。</p><p class="ql-block"> 交通岗亭再往南是家理发店,很牛气,西洋式的门脸漆成橙黄色。店里烫头的女人都把自己的头发高高竖起,吊在房顶上。</p><p class="ql-block"> 挨着理发店是家土产杂货店。那阵子到处都是土产杂货店。老百姓生活用品在这里应有尽有。这家店门口终年竖立着一簇簇杉篙和竹竿,据说是染房用品。院门口墙上,挂着许多手腕粗的大绳,是骡马套车的缰绳。 </p><p class="ql-block"> 茶食胡同东口左边有一家花店。花店主人很刁蛮,不许孩子们走近。为此,我们曾悄悄推倒几摞放在外边的瓦盆。</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外大街东侧有意思的铺面最多。第一家是自行车修理铺。我开始学自行车时,经常光顾这里。记得六六年,店里有个师傅叫小五,喜欢给孩子们修车。其实,当年他也是个孩子。小五一头黄毛,瘦瘦的,个子不高。印象深的原因是补车胎后,他不向孩子们要钱。</p><p class="ql-block"> 除了修车铺吸引孩子们外,还有东侧向南不远处的钟表店。那时能有块手表是大多数人的梦想,为此还流行一句话:镶金牙的人爱乐,带手表的人爱热的俏皮话。</p><p class="ql-block"> 钟表店门头宽阔,里面的业务员都梳着大背头,像是电影《羊城暗哨》里的特务。他们很傲慢,孩子们进去时,理都不理。</p><p class="ql-block"> 紧挨表店是家旅馆。旅馆里好像从来没有客人,每天大门紧闭。孩子们称它是特务机关。旅馆南侧是最受孩子欢迎的店铺——花市信托商店。</p><p class="ql-block"> 花市信托商店在老北京城首屈一指。当时还有东单信托,天桥信托,西单信托等等。花市信托商店天天顾客盈门。参加工作后,最喜欢的营生就是逛信托商店,被称作“托派”。</p><p class="ql-block"> 花市信托商店不像百货商店窗明几净。信托商店的售货员大多是中老年人。进了信托商店先闻到一股扑鼻的腐味,如同进入地窖。商店从北向南一串房子,曲里拐弯。货架子上,柜台里和地上摆着各种老旧玩意。</p><p class="ql-block">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识光溜溜的全皮沙发,翘尾巴的绛紫色钢琴,还有各式各样老家具,瓷瓶,铜器等等摆设。老售货员很爱聊天。他们不是在柜台里,而是漫步在商品中间,向进来的客人介绍店里的东西,有些像今天的超市。</p><p class="ql-block"> 售货员和顾客搭讪:您看上什么了?</p><p class="ql-block"> 沙发。</p><p class="ql-block"> 噢,这是德国货,皮面皮腿,只能在木地板上用。价也不高,卖主要一百五。没缓了。您府上在哪?</p><p class="ql-block"> 在老售货员的一连串热情介绍后,问话人一准红着脸地走开。那阵子,北京南城人家都是一间屋半间炕,哪里有放沙发的地方,更不要说没有钱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九年春天。不知啥原因,家里急需钱用。母亲夹着一个包袱,带我来到花市信托商店。她打开包袱皮,拿出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浅灰色毛皮大衣。</p><p class="ql-block"> “灰鼠尾的,獭绒线缝缀,做完后只穿过几次。” 母亲小声说。</p><p class="ql-block"> 柜台里的收货人觑觑着眼睛,用手使劲提抓着大衣的皮毛。</p><p class="ql-block"> “您轻点,” 母亲说 , “当年做的时候花了十块大洋。”</p><p class="ql-block"> 对方抬起了头,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代卖五十,两块钱手续费。收下四十。”</p><p class="ql-block"> 最后,母亲还是攥着四十元钱,带我走出信托商店。</p><p class="ql-block"> 信托商店的旁边是京城大名鼎鼎的“青山居”本店。“青山居”进门是一条慢起坡的过道。过道左边和前方各有座月亮门。</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家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高档商店。店铺经营各种古董,珠宝翡翠还混搭着贵重物品,比如电视机。在红卫兵怒吼着砸遍街头巷尾时,“青山居”却安然无事,连大号都未改。看来红卫兵也懂得政策。</p><p class="ql-block"> 我们曾多次顺着墙边溜进“青山居”里,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些不能吃的东西。左边月亮门里,陈列着几台木箱子一样大的电子管电视机。在平均每人月生活费12元的时候,孩子们惊呼480元!这个数字足以使大人都目瞪口呆。</p><p class="ql-block"> 到此,热闹的崇文门外大街走到节点,再往下没有多少孩子们关心的好去处。</p><p class="ql-block"> 挨着“青山居”是崇文区最大的副食商店,一间凭本凭票买东西的大屋子,里面阴惨惨,售货员个个像是门神。</p><p class="ql-block"> 尔后是过马路拐角处的人民银行。银行坐落在一处大杂院里,也是悄无声息。银行的左边,临近一家装修十分简陋的文具店,纸糊的棚顶常年用木棍支撑着。后来它改成乐器店,再后来店里的吊顶塌落了。故意没有介绍“千芝堂”中药店,因为自小就讨厌吃中药丸子。</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外大街南头是磁器口的丁字路口。一条细细的,弯弯的小街道斜斜地通向南边,与天坛的孤形灰墙接壤。</p><p class="ql-block"> 和崇文门城楼对视而立的南端是崇文区少年宫。少年宫的右侧有座规模巨大的马车店。我曾数着,有套着二十几头牲口的十七辆大车鱼贯进入大院后,居然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六三年,学校组织各班比赛街头拾马粪。许多学生拿着家长做的各种工具蹲在大车店门口,等着马粪从牲口屁股上掉下来。</p><p class="ql-block"> 在这条大街上还有许多商家,孩子熟悉的是自己喜欢的地方。其实,这个规律也是人们一直奉行的历史规律。</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元旦</b> </p><p class="ql-block"> 2024年元旦是我走进的第七十个元旦。人的一生有许多次觉悟,或是叫灵感突现:咿呀学语的婴儿突然叫了一声“妈妈”;走进校门后,一件事领教了老师的偏向和自己的孤独;一个早晨,蓦地从女同学身上嗅到了异性的气味;走入社会,第一次拿到工资时,全身瞬间充满无穷的力量;产房门口看到孩子出生,油然而生的责任感;父母相间而去,送他们的路上,开始正视死亡。</p><p class="ql-block"> 早晨,走进第七十个元旦日,一种淡淡的滋味在心中倏地涌起:那也是另一个元旦的早晨。</p><p class="ql-block"> 记不得是哪年。我的眼睛才刚刚看到桌上饭碗的边口。早晨,一股诱人的发面炸糕的香味丝丝飘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为全家准备发面炸糕,那一定是到了特别的日子。发面炸糕和好日子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屋里散满阳光。炉子上坐的水壶,突突地吐着蒸汽。桌上还放着一盘瓜子,一小盘没有糖纸的粽子糖。</p><p class="ql-block"> 父亲靠在屋门口,一张椭圆形的茶桌边。看得出,他很高兴,一边嗑瓜子,一边指着墙上的日历牌讲着.... 。</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这副静止的画面依旧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是元旦,这一天那样温暖,这一天父亲买回一本新的日历牌。一张印的花花绿绿的长方形纸板,上面挂着一叠像豆腐块一样薄厚大小的纸本。</p><p class="ql-block"> 挂在墙上的日历牌夹着黑红绿三种颜色。黑色的纸页很多。红绿色的纸业很少。我天天都盼着绿色页页出现。因为绿色页面的后面是红色的星期天。</p><p class="ql-block"> 日历牌被高高地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为了撕下过去的一页,我要登上椅子才抅得着。</p><p class="ql-block"> 日历印制的很简单,只有年月日和法定节日,薄薄的纸面能透出阳光。后面的挂板是草板纸做的,上面印着杨柳青年画。</p><p class="ql-block"> 每天撕扯日历页,成了我和姐姐争抢的目标。后来,她撕一张,我撕一张的争抢越演越烈。一天,刚刚吃完午饭,我便登着凳子准备撕新页,遭到母亲的大声呵斥。</p><p class="ql-block"> 撕日历页有重要作用,每天撕下后都被我夹在书里,第二天带到学校送给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简单的日历在大多数同学家是没有的。家中有日历的同学把昨天的一页撕下,带到班上。上课时,在日历页上画一只小鸡,一只小鸭,一朵小花草在课堂上悄悄地传给关系好的同学。</p><p class="ql-block"> 老师像是长了后眼,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严厉点指出:“有同学在做小动作,我已经看到了”。</p><p class="ql-block"> 一本小小的日历在我们那个年代,包含许多东西:好奇,知识,财富,友情。</p><p class="ql-block"> 世间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在固定的时间和空间条件下,有固定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时光无序,人们创造出计时方法,把无序变得有序。生命同等,人类用财富数量,把它描绘成不等。</p><p class="ql-block"> 是早上好,还是晚上好?是普通好,还是显赫好?我说:自然最好。</p><p class="ql-block"> 人有痼疾,刻意追求。事无完美,大势为主。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历牌,在人们欲望的催动下,也踏上了颠簸之路。</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不知哪位智者创造出铜版纸的12页对开挂历。开始是大明星,大美人,大主持人爬满画面,后来又引进丰乳肥臀,镂空屌丝。美其名曰:艺术美。</p><p class="ql-block"> 传统的严肃之词沿用不多。大作家们还把不多的严肃之词辟出一份,改编成性欲里溢出的正统。不知“丰乳肥臀”之说,是否加入新编《辞海》?</p><p class="ql-block"> 自然些,再自然些;清淡点,再清淡点,有何不好?在国家走向日益富裕的同时,社会也颠覆许多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比如平淡,比如安静,比如中和,比如清廉。</p><p class="ql-block"> 有些幸福写在脸上,有些痛苦刻在心里。有些历史抛在脑后,有些记忆挂在墙上。</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冬至</b><b> </b></p><p class="ql-block"><b> </b>北京湿乎乎的阴了一天,雪终究没有下来。下午,天空中飘洒了点儿冰渣,欢喜得人们仰起双手欢迎。不要小瞧这点终于落下的冰渣,它把气象台掉到地上的脸,总算捡了回来。果然晚上(北京新闻)播音员,用欢快的声音报道下午的几秒钟冰渣,以证实天气预报的准确。</p><p class="ql-block"> 其实没有人责怪气象台。天有不测风云是中国人的老话。预报天气不准是正常,准了才是意外。</p><p class="ql-block"> 人们太盼雪了。雪不仅滋润大地,还给人们的精神带来愉快。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人们对冬天是否落雪的关心,可以提前到半年之前。去年秋天时,气象预报说:因为今夏雨水多,明年冬天北京会降大雪。看来这一卦又没算准。</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北京的雪真少,就是下雪也很小。遇到没脚脖子厚的雪落在京城时,便又是黄色预警,又是全城动员,弄得大家手忙脚乱。</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 ,北京的雪很大。一片片的雪花真像鹅毛一般,密集得能遮住人们的眼睛。一次,上语文课时,教室外飘下雪花。老师高兴地背诵三国演义,隆中对中的那首诗:一夜北风吹,万里彤云厚。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败鳞残甲满天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p><p class="ql-block"> 全班同学也都兴高采烈,因为下午的最后一堂课,肯定要早下。</p><p class="ql-block"> 放学时,雪下得比最初更大。出得学校门,大家四散奔跑。刚落的雪并不滑,只是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这场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朦胧中听父亲说着:雪真大,把窗根下搭的小棚子压塌了。</p><p class="ql-block"> 我从被窝里向外望,窗户上爬满形态各异的冰花。</p><p class="ql-block"> 街上的雪没过脚脖子。灯芯绒棉鞋的上口灌进雪。教室的火炉边围着一圈棉鞋。老师让大家进教室做的第一件事是烤棉鞋。</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弥漫着一阵阵不好形容的味道。有几个同学穿着湿漉漉的棉鞋不肯脱去。大家知道:他们没穿袜子。</p><p class="ql-block"> 不是不穿而是没有袜子穿。袜子和秋裤是当时孩子们的奢侈品。就是穿袜子的同学,袜子上也都是补丁摞着补丁。</p><p class="ql-block"> 在老师的坚持下,没穿袜子的同学把棉鞋脱下。老师回办公室找来一些旧衣服,把他们的赤脚包上。有个姓金的男生,由于没有可包的衣物了,老师让他坐在前面,把双脚放在老师的怀里。</p><p class="ql-block"> 这情景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教室里熙熙攘攘的同学们,依旧在打打闹闹。</p><p class="ql-block"> 老师一边抱着学生的双脚,一边不停地翻动一双双湿漉漉棉鞋。她就坐在几十双湿棉鞋的旁边,和她的学生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着。</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后,只要下雪,下大雪时,我就想起当年老师一边抱着学生的双脚,一边不停地翻动几十双湿棉鞋的情景。她做的那样自然,笑的那样自然。</p> <p class="ql-block"><b> </b>晚饭后,门口挂上母亲新做的棉门帘子。厚厚的棉门帘把炉火冒出的热气,严严实实地堵在屋里。</p><p class="ql-block"> 南城平房大都进深不大。我家是北房三间。院里还有南房三间,东西配房各一间。模式是四合院标准,但是两边的配房仅五米一间。</p><p class="ql-block"> 冬天,取暖做饭的炉子放在门口。开门关门时,一股寒风吹满屋。所以,需要挂上随时掩门,又随意开启的棉门帘子。</p><p class="ql-block"> 屋子正中是铸铁的花盘炉。白铁烟囱在屋内一拐,两拐足有六米长。烟筒越长,保暖越好。</p><p class="ql-block"> 花盘炉子很高,我要踮着脚,才能盖上火盖。家里取暖,做饭都在这座炉子上。</p><p class="ql-block"> 炉子烧煤球,炉膛大。每天晚上封火时,要填上整整一簸箕煤球,大概总有三斤。开火后,拐弯的火门也烧得通红。</p><p class="ql-block"> 在暖洋洋的屋里,全家人兴致勃勃。孩子们在炉子边烤土豆,烤白薯,烤馒头,烤窝头;在烟筒上,烘烤口罩和红领巾。</p><p class="ql-block"> 春节临近。每人凭副食本有二两葵花子和半斤带壳花生。全家的花生和瓜子汇集在一起,足有半面袋。母亲把每天定量吃的花生,瓜子盛在盘里,又重新扎好口袋。</p><p class="ql-block"> 伴着花生瓜子,父亲给孩子们读《西游记》。</p><p class="ql-block"> 盘里的花生瓜子数量并不很多,却总能吃到很晚。当最后几枚花生被母亲塞到我手里时,睡觉的时间到了。</p><p class="ql-block"> 半面袋的花生和瓜子,一定要吃到除夕晚上。数量不多的花生和瓜子是一种情趣,是中国人独有的生活满足感。全家人都不想太快吃完这些好东西,以把温暖的时光再多留住几天。</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日,当年那个温暖祥和的夜晚时光,似乎掀开棉门帘子就能一步进入。</p> <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三的前一个星期天,家里一定要大扫除:糊窗户纸,贴墙纸。这是东北满族人的生活习惯。每到这一天,全家总动员。屋里门窗大敞,翻天覆地一般。</p><p class="ql-block"> 一年一度的大扫除是扫去秽气。打开门窗是迎来福气。贴上新窗纸和墙纸,贴上窗花儿是展示喜气。春节在中国人心里有着巨大的魅力。人们积攒一年的钱财都要花在这个节日里。</p><p class="ql-block"> 我家有四扇用整匹高粱纸贴的窗户。早在秋风起时,窗纸就呼嗒呼嗒地响,好像在提醒人们:天冷了。</p><p class="ql-block"> 窗纸一响,即便在梦里,母亲也会说上一句:明早天凉,多穿衣服。</p><p class="ql-block"> 窗纸是我家的天气预报。母亲是家里的天气预报员。记得那年,新买回的墙纸是藕荷色的地儿,上面印着黄色的小花儿。姐姐穿的棉袄恰巧也有小碎花儿。为此,我叫她墙纸。</p><p class="ql-block"> 每年糊窗纸,家里人都要对我重点防范。因为,糊窗纸的浆糊是用白面做的。姐姐一边在火上打浆糊,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里有毒药,人吃了就会变成大傻子。</p><p class="ql-block"> 知道这话是讲给我听的。开始还真相信,看着白面做成的粥一样的浆糊,不敢伸手去动。</p><p class="ql-block"> 糊窗纸,贴墙纸时,姐姐用眼睛的余光监视着,怕我偷吃浆糊。</p><p class="ql-block"> 我的工作是为父亲落眼,新贴的窗纸纸是否端正。整整一个上午,腰酸腿疼。在快糊完窗纸和墙纸时,我被允许喝一小碗浆糊。</p><p class="ql-block"> 白面做的浆糊温温的,稠稠的很香。我是全家唯一被允许,喝一小碗浆糊的人。</p><p class="ql-block"> 全家人一直忙到下午。新打扫的房顶,新贴的墙纸和窗纸,屋内焕然一新。</p><p class="ql-block"> 母亲搬上一锅菜粥,上边撒了几滴香油,还有一大盘粉肠,高兴地宣布:今天大家随便吃,能吃多少吃多少。</p> <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春节临近。如果还有过去使用的日历牌,年初厚厚的一本已经翻去两成。</p><p class="ql-block"> 那年,由于有简单的生活常识印在日历上,母亲不允许孩子再逐日撕扯,而是把翻过去的每页用橡皮筋反绷在上端。她说那是一本书。</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盼着日历快点儿翻完。翻完的旧日历是我的。上课时,把旧日历拿出来,一页一页翻看,很有意思。日历记录着过去每一天的味道。尤其是去年春节那几页,似乎还有淡淡的肉香。</p><p class="ql-block"> 那时天很冷,地上裂出口子。房檐挂着半尺多长的冰凌。为了保持室内的温度,大多数家庭入秋就开始准备棉门帘子。</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孩子一床棉是奢侈事。家住南城的大多数孩子们都是兄弟几个合盖一床棉被,再把各自的棉袄棉裤统统压在上面。由于睡觉时你抻我拽,没几个月棉被被扯开行线。 春天收起棉被前,要先晾晒再用竹竿使劲抽打。</p><p class="ql-block"> 讲究的家庭隔年把棉被里的棉花掏出来,重新弹棉拉网。反复弹棉几次后,棉花的纤维感退化,母亲总要买些新棉花补进去。使用数年的棉被里,最陈旧的部分被替换并积攒起来,留着做冬天的棉门帘子。</p><p class="ql-block"> 棉门帘子厚得不能再厚。母亲把每年积攒下来的旧棉花全拿出来,再加挑些旧被面和旧衣裤,拼接成门帘的里儿和面儿。</p><p class="ql-block"> 旧棉花被一层层铺在上面。母亲每铺一层棉花,就让我在上面连踩再滚地压迫一番。这样的一次次踩压,总要有十几回。整整一个上午,棉门帘子才能做好。棉门帘子像副铠甲弯不了弯,掀不动角。只有等到父亲回来,才能把新作的棉门帘子举到门口,挂在门框上。</p><p class="ql-block"> 一寸多厚的棉门帘子严严实实地竖向扣在门上,不仅挡风,还隔音。我进出门需要使足力气,才能掀开棉门帘子的一角。</p><p class="ql-block"> 换上来年年历牌的时候,屋门口挂上新做的棉门帘子。它预示着新年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到了,胡同里飘满肉香的春节快到了。</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正月十五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span style="font-size:18px;">六五</span>年秋天,大姐考上名牌大学,在胡同里凤毛麟爪。二姐读到高二,各门功课在学校名列前茅,明年考名牌大学同样手拿把攥。父亲连续几天,高兴得居然哼起,只有他才听得懂的小调。</p><p class="ql-block"> 春天,小院接通自来水,街道铺了小马路。南城的居民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p><p class="ql-block"> 没有自来水时,各家各户都有一口水缸。我家的水缸近一米高,摆放在门口的屋檐下。</p><p class="ql-block"> 虽说有了自来水,水缸在各家各户还是重要的用具。有用水缸存煤球的,有用水缸积酸菜的,有用水缸储粮食的。</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水缸属于母亲专有。刚过元旦,她就把水缸里里外外洗刷得干干净净,并且告诉我们:今年春节,用水缸存春节好吃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母亲就忙活起来,一次次地夹着菜篮子出去,一次次地把满蓝子东西放在水缸里。</p><p class="ql-block"> 想知道,母亲都往水缸里放了什么。她神秘地笑笑:不许看,等春节时就都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除夕晚上第一顿美餐。水缸里的谜揭开:有鱼,有鸡,有肉,有粉条,有年糕,有干海带,有小肚,有粉肠,有酸菜,有豆腐,有馒头。</p><p class="ql-block"> 美食从水缸里变幻出来。从除夕到初五,开始是炖肉,炖鸡,烧鱼,后来变成粉条炖肉,鱼炖豆腐。再后来粉条炖肉又加进酸菜,鱼炖豆腐里只剩下鱼汤和豆腐。到初五晚饭时,母亲在水缸里摸索半天,掏出剩余的所有。</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母亲的五彩戏法变完了。缸里也没有了诱人的好东西。</p><p class="ql-block"> 吃饭时,母亲笑着说:今年春节,咱家准备的好东西比去年多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她让我回忆,五天里都吃了什么?我一样样地说给她。</p><p class="ql-block"> 开学前,把春节美食和味道写成寒假作文。只是没有把初五的鱼汤豆腐和酸菜粉丝肉渣也写进去。</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放学后,看到母亲又在水缸里掏着什么。曾经装满宝贝的大缸已经闲置几天,我对它失去兴趣。</p><p class="ql-block"> 母亲几乎半个身子都探进缸里,掏出的报纸,塑料布,草绳摆了一地,直起腰时,脸上沾了不少灰尘,手里拿着一块豆腐,一条猪肉和两只鸡腿。</p><p class="ql-block"> 为了正月十五的晚餐,母亲故意把春节买的好东西,样样都剩下一点点。她希望把这年的春节过的长些,再长些。</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简单的家</b><b> </b></p><p class="ql-block"><b> </b>家具是构成居室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家具有简单,复杂之分。本篇起名为简写的家。</p><p class="ql-block"> 或青年人准备结婚新房,或搬进第二套住房,都离不开满堂赏心悦目的新家具。卧室家具,客厅家具,厨房家具分类清楚。</p><p class="ql-block"> 说到家具,当然离不开,穿一身洋装的达芬奇家具。它已经越过家具的界限,成为“偷渡客”。</p><p class="ql-block"> 家具起源是为了方便生活。显示富贵和没有实用性的家具是装饰品。装饰品家具不属于生活必需品范畴。</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家里的家具都很简单。一只木箱铺块绒布就是凳子。箱子里放东西,上面坐人。</p><p class="ql-block"> 那时,很多家庭没有真正意义的椅子。屋里只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条凳。全家吃饭的碗筷,收在木箱里。有的人家吃饭时,成双成对的筷子都凑不全。现在的影视剧,表现那个时代的家庭陈设,实在是导演在主观臆想。</p><p class="ql-block"> 影视剧里的普通家庭吃饭,堂屋摆桌子摆椅子;写字台上,放台灯;窗户上,挂着布窗帘。这种条件的家庭,当时在整个南城也没几家。</p><p class="ql-block"> 儿时,随父亲到一位同事家,两把高背椅子,我和父亲各坐一把。主人是独臂,甩着空袖筒,坐在床头。</p><p class="ql-block"> 影视剧表现解放前的百姓家庭时,还算真实。但是,影视剧表现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百姓的家庭生活,离实际情况相差太远。特别是表现基层领导的家庭生活时,让人大跌眼镜。</p><p class="ql-block"> 当时,只有少量知识份子和公私合营的股东们,有相对优越的生活条件。知道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吧,一个窝头还要分给孩子一半儿。</p><p class="ql-block"> 清苦的生活,简写的家是对五十年前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家六口人,住三间北房。屋里有单位发的一张铁床,一张三屉桌,一只文件柜改装的衣柜和一座梳妆台,还有砖炕和自家的两把条凳。</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家的全部家具。在同学和街道的伙伴们眼里,已经是豪华了。</p><p class="ql-block"> 家长不在时,同学们到我家嬉闹:照镜子,摇铁床,拿长凳当马骑。二十七平米的房子在同学嘴中,已是海阔天空。</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同学姓金,八口之家住十米的房子,一张床搭三层。</p><p class="ql-block"> 那日从有高背椅子的人家出来,我似乎着了魔,做梦都想有把高背椅。椅背顶齐着我的头,双腿攒在宽大的座面上,腰向后靠能感觉到随体的弧线。</p><p class="ql-block"> 我在妈妈面前,无数次地夸耀坐高背椅的感觉。终于,她同意买一对高背椅。</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五年春节前,姐姐带我去前门家具店买高背椅。那天是阴历二十九,我们清晨四点钟出家门。</p><p class="ql-block"> 刚结束买铁锅凭票的时期,买一对椅子当然要付出辛苦。我们在干冷干冷的寒冬里,排在长长的队伍中,一直到中午前,买到两只鹅黄色的高背椅。虽然这对椅子的靠背,没有人家的高,但是总比没有靠背的凳子强。</p><p class="ql-block"> 从前门到家,不少于五里地。沉甸甸的椅子比我肩膀高,居然一路不沾地搬回家。走累时,把椅子腿垫在脚面上,歇息片刻。</p><p class="ql-block"> 到家后,椅子腿的顶端被母亲小心地包上绒布。</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沙发</b><b> </b></p><p class="ql-block"><b> </b>人坐进沙发里,舒服是舒服,但是显得懒散,和中国的太师椅和玫瑰椅相比,少些端正和规矩。</p><p class="ql-block"> 这里想闲扯几句,算是感慨。都是坐着,西方人的座具在利于休息的同时,追求舒适。太师椅和玫瑰椅严肃刻板,利于接受祖训。</p><p class="ql-block"> 相信,别墅摆一堂红木家具的人,都是为了炫耀。坐沙发和坐太师椅,哪个更舒服?傻子都知道。</p><p class="ql-block"> 这里有个秘密,今日可以告诉你:过去,国人不得腰椎病。历史记载,文人武将里,只有老将黄忠坐上马,腰痛得厉害。这是因为,祖宗们睡硬板床,端坐太师椅。自从西方人的席梦思和沙发流入后,一些国人的腰椎被搞坏。</p><p class="ql-block"> 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崔爷。否则像转基因食品一样,崔爷会查抄沙发和席梦思床。</p><p class="ql-block"> 我不懂的转基因食品,也不讨厌沙发。</p><p class="ql-block"> 有一件事情至今悔之不已。一九六七年底,北京城里多处举办查抄物资贱卖大会。那规模丝毫不亚于前些年农展馆的商品展销会。</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附近的女十三中学旁边,有一块存放地铁物资的空场。一人多高的铁门虚掩着,首场贱卖会选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早晨,一群兜里没有一毛钱的南城孩子挤在最前面,不为买东西,只图看热闹。</p><p class="ql-block"> 到开门的时候,等候在大门外的数百人,蜂拥而入,在里面迅速散开。看得出,他们的眼里冒着绿光。</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见过李自成农民军涌进明皇宫时的场景,想来与此也不相上下。</p><p class="ql-block">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个男人,粗粗壮壮,照直冲到贱卖场的东北端。他指着大大小小十几件器物,大声吆喝着“我要这一片”。</p><p class="ql-block"> 其人霸道的气质,狂奔的速度,高亢的声音,疯狂的占有欲,我至今还历历在目。他是那个年代一些高傲者的精准代表。</p><p class="ql-block"> 一架漆色锃亮的外国三角钢琴四百元;一对地主家的太师椅一百二十元。最吸引人的是一套三件的浅黄色牛皮沙发,在初冬的阳光下神采奕奕,标价150元。孩子们在沙发上翻滚跳跃,完全像在学校的棕藤垫子上。</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除电影里的沙发外,我只在人民银行崇文区办事处马主任办公室,见过真实的沙发。</p><p class="ql-block"> 那老头有五十岁,一只手,是个老延安。他的办公室里点着一只花盆边煤球炉子,上面的水壶永远“突突”地冒蒸气。马主任办公室有一对单人沙发,包着褪色的浅棕咔叽布,其中一只右侧扶手有个碗口大的洞,露出里面的棕丝。</p><p class="ql-block"> 每次随父亲到马主任的办公室,他都知道我的来意:“小东西,又是来看沙发的吧?脱鞋,沙发上玩去”。</p><p class="ql-block"> 和马主任的沙发相比,贱卖会这套浅黄色的牛皮沙发,简直就是英国女王的座具。我们离开时,狠狠地向沙发踹了几脚。沙发像面紧绷的大鼓,发出砰砰响声,丝毫无恙。倒是我们的脚痛了好一会儿。</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橱柜</b><b> </b></p><p class="ql-block"><b> </b>如果正常上学,那一年,我应该读初一。</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的秋风很凉。王府井东安市场南门附近,有个家具店,门脸不大,里面的场地下凹,四周黑黢黢的。店里的家具稀稀落落:几张三屉桌,几把靠背椅,几个呆若木鸡的售货员。</p><p class="ql-block"> 倒是家具店门口,顺墙角一溜站着七,八个人。我排在第一个,是昨天晚上站在这里的。家具店门栏上的小黑板写着:明日售碗柜,单价29元。</p><p class="ql-block"> 碗柜是一九六七年市场上的俏货。大凡有不常出现的家具供货,家具店都要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公布出来,并讲明供应几件和单件价格。</p><p class="ql-block"> 家具店对面是人民日报社。报社门口有个自发的纪念章交换场所。虽然到一九六七年下半年,人们参与交换纪念章的热情,已大不如前。但是交换场所里,上百人还是有的。</p><p class="ql-block"> 自六六年秋天开始,我一直是纪念章收藏的狂热者。北京站前西北角,前门楼子东南角,西直门老城门瓮城,还有王府井人民日报社门口,这四个纪念章交换场所,每周都要光顾几圈。尤其是王府井,由于离家近,一天总要跑一趟。</p><p class="ql-block"> 我对纪念章的熟悉程度,在当时的交换圈里有些名气,人称坛子。一堆纪念章放在眼前,能分辨出前后三个月的时间差别。那时,我着重收集一九六四年“亚非”纪念章;一九六五年的“世界物理”纪念章;红卫兵串联流行的,各种革命圣地纪念章。现在,有些网友在网上晒自己的纪念章收藏,把许多“九大”后的批量纪念章奉为珍品,实在小儿科。纪念章收藏一定要是六六年秋天,到六七年秋天流行品种。到六八年以后,人们已经失去了对纪念章的兴趣。因为,最主要的纪念章传播者们到六八年的春天,已经开始陆续被发往广阔天地。他们带走了北京人对纪念章的热情。</p><p class="ql-block"> 母亲对我说:“换纪念章时,顺便看看家具店里,有没有碗柜”。</p><p class="ql-block"> 自我记事起,家里吃饭的盘碗,一直放在屋内西墙上的壁柜中。壁柜里很潮,尤其到了夏天,里角会长出绿毛。有一次,父亲还从壁柜夹缝中,捉出一只油光泛亮的土鳖。</p><p class="ql-block"> 最初,父亲用白蜡纸在壁柜里,贴了一圈隔层。后来有了塑料布,他把塑料布剪裁合适后,用图钉钉在壁柜里。无论是白蜡纸,还是塑料布,父亲都换的很勤,很细心。一次,我听见父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妈妈最想有个碗柜。</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家具都是建国初期单位配给,后来象征性地收了些钱。一只单位用的双开门文件柜,在家被当做大衣柜用,一直到一九七六年夏天。它给我的印象极深:浅棕色,对开门,拦腰木带,同膛无格。还有一只两米高的红木柜式梳妆台。牙板和柜面上,满雕工。文革开始时,梳妆台的花雕部分都被掰掉。再后来,它又被锯成两截。</p><p class="ql-block"> 那时,北京家具店很少。家具店里,出售的家具更少。记得一九七四年,东华门家具店开天辟地预告要卖一批大衣柜。门口排队的人,等了几天几夜。</p><p class="ql-block"> 按母亲的要求,我上午便来到王府井。很长时间不参与交换纪念章了,几张熟面孔和我打着招呼。人群中有人说:“对面家具店挂牌子说,明天有碗柜”。</p><p class="ql-block"> 我不禁“哎呦”一声,撒腿跑向马路对面。</p><p class="ql-block"> 那一夜,在家具店门口度过。白天的王府井大街人就不多,到了夜晚,更是悄无人迹。我裹着从家里拿来的棉袄,坐在家具店门口,挨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我始终回忆不起,那一夜,脑子里想的什么。只记得排在我后面的第二个人来时,摇摇晃晃的奶车刚好经过。一排排瓶装鲜奶装在竹筐里,随着三轮车吱扭扭地行进,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响声,灌满街筒子。</p><p class="ql-block"> 大约上午十点多钟,五只碗柜装在中型嘎斯-51卡车上,出现在家具店门口。前五个以后的排队人议论纷纷。他们羡慕嫉妒,极力贬低这些橱柜:样式纯笨,价格太高。</p><p class="ql-block"> 售货员大声地讲:“别瞎评论了。前面那个小孩,昨天晚上就来排队了。想买?下次也早来”。</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煤球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到2005年,南城胡同里的住户在冬季都要烧煤取暖。</p><p class="ql-block"> 到1978年,罐装煤气进入普通居民家中。之前,南城胡同里的住户都要烧煤做饭。</p><p class="ql-block"> 白的是面,黑的是煤。这两样东西给我的印象极深。 刚学会走路时,牵着父母的手走在宽宽窄窄的胡同里,总被提醒:“别踩着煤饼”。“煤饼”二字里透着珍惜。</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手摇煤球的价格是煤沫子的几倍。南城大多数住户买煤沫子,回家自己摊煤饼。煤沫子加水后,在胡同犄角旮旯的地方摊开煤泥,在上面用瓦刀划出一寸大小的格格。天气好时,整条胡同里,沿墙角都是各家各户摊开的煤饼,像是一块块形状不一的补丁。有两三天时间,煤泥干透了,掰开划着格子的煤饼,把一堆小块煤饼搬回家。天气不好时,煤饼几天也干不透(那时,人们不懂的一氧化碳中毒,代代相传的是湿煤有味儿,能伤人,所以用不得)。</p><p class="ql-block"> 摊在地上的煤饼,时间长了,难免有不小心的路人,或调皮的孩子在煤饼上踩一脚,落下一个大大的印记。胡同里的住户嗓门大,说话也冲,隔三差五就能听到,煤饼被踩的住户大呼小叫:“谁这么不长眼?有人下,没人养的东西。谁踩了我家的煤饼,谁倒一辈子霉(煤)"。“倒霉”一词,出自诅咒南城胡同里的踩煤饼行为。</p><p class="ql-block"> 做煤饼是体力活儿。家里的老爷们到了星期天,大多要做煤饼。一个上午下来,满头是汗,满身煤灰,辛苦得够呛。所以,胡同里的住户难免对踩踏煤饼的人,痛恨至极。</p><p class="ql-block"> 若是晒煤饼期间赶上下雨,干松一些的煤饼可以收起来,待天放晴后再晾。刚摊上几个时辰的煤饼,可就覆水难收了。住户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煤饼随着哗哗的雨水,付之东流。</p><p class="ql-block"> 离我家院百十米的南边,有一家煤铺。煤铺院子不大,左边是露天的煤沫,右边是挑起的大棚,里面堆着摇出来的煤球。煤铺老爷子的模样记不住了,只记得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个膀大腰圆。尤其是哥哥,一年到头,赤裸着上身,连眼眶子都是灰黑色。</p><p class="ql-block"> 棚顶上垂下一条大绳。绳头系着一只直径一米多的铁丝编的箩筐。小儿子向筐里扬湿煤。大儿子一刻不停地摇动箩筐,再把成型的煤球倾覆在一边。</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爱看他上身崩起来的肌肉,和顺着后背淌下的一缕缕汗渍。他家很有钱,总有几屉热气腾腾的白馒头摆在窗台,衬着左右黢黑黑的门窗,十分显眼。</p><p class="ql-block"> 煤铺的儿子是我见到的最早的工人。小业主家的儿子也是工人阶级。文革开始时,他成了胡同里的红卫兵之一。没有谁去找他们的阶级麻烦。掏粪的,卖煤的,送水的,即便在旧社会也是汗珠子摔八瓣的营生。不是为了其他目的,真不应该把他们定为阶级敌人。</p><p class="ql-block"> 社会对他很公正。 煤铺的大儿子后来当兵了,回家探亲时,很是威武。</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劈柴</b><b> </b></p><p class="ql-block"><b> </b>这块松木疖子在《微拍堂》上拍卖,底价二百元。</p><p class="ql-block"> 过去,南城胡同里的住户,家家都要用火炉子。夏天的火炉子只是烧饭。冬天的火炉子作用大,做饭,取暖,烤衣服。</p><p class="ql-block"> 说到烤衣服,许多人不理解。那时天冷,冬天洗完衣服挂在院里,不到半小时,冻的像板一样硬。哪家的孩子也没有两套冬装。明天上学等着穿,新洗的衣服围炉子挂一圈,烘烤。</p><p class="ql-block"> 冬天,炉子重要。同样,引燃炉子的劈柴也重要。一九六五年前,南城还没有普及蜂窝煤,家家使用煤球取暖做饭。煤球炉子不易封火,几乎都是天天点炉子。点炉子离不开引火儿。引火儿叫劈柴。劈柴就是前面介绍的《微拍堂》这件拍品。</p><p class="ql-block"> 最好的劈柴是松木劈柴,易燃还有淡淡的松香气息。松木劈柴里有疖子木,长相七楞八叉,有些生性很不好燃烧。</p><p class="ql-block"> 劈柴里的松木疖子即是现在被收藏爱好者们热捧的崖柏。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过去被生活抛弃的松木疖子,现在成了拍卖品。</p><p class="ql-block"> 到煤厂买劈柴是门功夫,不仅累还艰辛。每次我去买劈柴前,父母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劈柴要干松的,要把松木疖子挑出去,捡些小块的,省得回家再劈一次。千万别摔着,别扎着。</p><p class="ql-block"> 煤厂在茶食胡同的广兴园。远远的,离煤厂还有几十米,脚下的路已经沁满煤黑色。</p><p class="ql-block"> 广兴园空场有百十平米大,空气中荡着松木的清香。左边的煤球堆有一房多高。右边的劈柴堆也有一房多高,尖尖的顶端,裙摆状的下围很像埃及金字塔。</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劈柴三分钱一斤。现在,《微拍堂》拍卖的挂油松木疖子,二百元底价一块,还不足一斤重。</p> <p class="ql-block"><b>大米 </b></p><p class="ql-block"><b> </b><span style="font-size:18px;">春节前夕,有朋友送来一盒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大米。</span></p><p class="ql-block"> 中午,做饭的时候,我便舀出一碗放在电饭煲里。米粒是圆形的,顶端抹去一个小芽。捧一捧米,细细地欣赏:粒粒饱满,泛着油光。用水轻敨。挂了水的米,一团团从手缝间滑下。</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电饭锅里的米饭熟了。开盖后,楼道里都飘着米饭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时,学校旁边有一家粮店。隔不几天,我就跟着母亲,或姐姐去买粮食。每人每月的米,面和粗粮按个人的定量分开。</p><p class="ql-block"> 面和粗粮没的挑。唯独米,有很多学问。机米,每斤一毛六分四。大米,每斤一毛七分五。春节和国庆节,还有好米供应,每斤两毛二分一。还有种最廉价的米,二号早籼稻,每斤一毛三分五。用它蒸米饭最出数,只是过于粗糙,有些堵嗓子。</p><p class="ql-block"> 所有米都凭米票购买。米的等级不同,价格不同,供应期也不同。</p><p class="ql-block"> 每次粮店里,供应最好的大米和最便宜的米,都会在门口挂块小黑板,公布于市。</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粮店门口人头攒动。人们排起长队。节日大米是定量供应。生活宽绰的家庭都希望多买一些。相反,生活紧张的家庭,每月的口粮自然不够。他们用自己家的节日好米配额,同富裕的家庭交换二号早籼稻,并获得少许差额利益。</p><p class="ql-block"> 慢慢的,粮店门口形成了小小的交换市场,仿佛是人类的原始交换。生活被精打细算到几厘钱。</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有许多治家格言。朱柏庐治家格言令人羡慕,也很田园。我们小时有许多新格言:一厘钱精神,针尖上削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等等,才是生活真谛。</p><p class="ql-block"> 生活困难,粮食紧缺,使得大多数父母为孩子吃饱肚子,而想方设法。每次去粮店背家里买的粮食时,总会听到母亲对持斗的售货员说:再敲敲,这里还有点儿剩面。</p><p class="ql-block"> 有时看到,粮店售货员在刚开走的卸粮车附近,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米粒。</p><p class="ql-block"> 贫困的时候,艰苦朴素是生活必需。富裕时候,艰苦朴素更是一种美德,一种精神。</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年春天,开始雷锋精神的学习。星期日,学校组织学生到公共汽车站,擦拭公共汽车。夏收时,小学生们到近郊区的大田里,捡麦穗。放学的孩子们看到,有老人走出粮店时,都会蜂拥而上,抢着背粮袋,送老人回家。</p><p class="ql-block"> 一个经济贫困,精神富裕的国家。当时的西方记者,这样评价中国。</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响器 </b> </p><p class="ql-block"> 电视里一个三十岁出头,穿一身中式对襟衣裤的胖小伙,操着京腔京味儿,介绍老北京胡同里的“八大响器”。</p><p class="ql-block"> 何谓“八大响器”?就是过去老北京买卖人走街串巷时的招摇声。真不知道小伙子从哪里凑出来的“八大响器”。大约是从清初算起。</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曲里拐弯。座座院落大小不等。一些深幽的院子,从大门口到三进身的里院,不悬说,也有五十多米深。那时,少见院子装电铃。进身深的院子,一般在里院挂个铁铃,然后用一根细细的铁丝七拐八拐地通到大门口。不过,除了夜间,白天的院子大门是从来不用关的。</p><p class="ql-block"> 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走街串巷的生意人中,已经没有了摇着晃铃的郎中。再往前追,民国时也不会有鸣锣开道的送帖人群,和敲得杠头满街响的送殡队伍。</p><p class="ql-block"> 所以说:老北京胡同“八大响”都指的什么?是哪个朝代的?年轻人喜欢老北京的玩意挺好,但是要弄明白,否则就是瞎掰。</p><p class="ql-block"> 老北京胡同里的商业招摇很有讲究。磨剪子戗菜刀的人,或推着一辆人字形的小车,或担着一条横条凳。他们一般在午饭和晚饭前后出来。磨刀人手拿着一管小号,在胡同里,走不远便以5——1的号音吹一声。</p><p class="ql-block"> 听到号声,胡同里各个院子,总会有人出来磨剪子戗菜刀。</p><p class="ql-block"> 磨刀人把收到的活儿分别用不同的竹夹子夹住,然后给主人一个同样的架子,算是取货时的凭证。</p><p class="ql-block"> 磨刀人还有另一种招摇工具,一串竖着叠压在一起的铁片。铁片前后摇动,发出清脆的“刷刷”声。这是通知主人:刀剪磨好了。</p><p class="ql-block"> 百货货郎担来时的拨楞鼓声,那个时候最受人们欢迎。拨楞鼓有两个,上面是铜锣,下面是羊皮鼓。</p><p class="ql-block"> 在我记忆中,最初见到的货郎担,还真和歌唱家郭颂表演的《新货郎》一样:一根扁担,前后两个木箱子。箱子上还插着乱七八糟的不少东西。</p><p class="ql-block"> 五七年时,货郎担改送货车。车上装的东西抵得上一个小百货店,甚至还有带螺口的夹片剃须刀。</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胡同里许多大人要去十三陵修水库,所以买盆,买碗的人特多。</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货郎车前,听两个售货员讲:“这是最后一次出车。兴隆街开了百货合作社,以后大家都到店里买东西”。</p><p class="ql-block"> 兴隆街百货合作社面积很大。百货店的门被漆成了黄色。过去胡同里走街串巷的货郎们都聚到里面。那片儿的居民习惯地称它:黄门合作社。</p><p class="ql-block"> 有一位秃顶的货郎,我记得最清楚。他很善良。有人打梳头油时,总要在买家的瓶口停留很长时间,以让提子里的头油流尽。</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夸他厚道。后来,他做了黄门合作社的经理,再后来,又当了南大街基层店经理。文革时,他红极一时,成了崇文区副食品系统造反派的头目。</p><p class="ql-block"> 文革结束后,我见到他弯着腰,在位于东柳树井的副食商场门前,吃力地扫地。他姓陶,在南城那片儿胡同里,曾经是有名的担担子货郎。</p><p class="ql-block"> 说到副食担子,最有意思。副食货郎有敲单梆子和双梆子之分。敲单梆子的货郎,担子里只有花生油,香油,酱油,醋简单几种货。 </p><p class="ql-block"> 双梆子是左右一粗一细两个竹筒子,敲起来的梆子声一高一低,甚是好听。</p><p class="ql-block"> 双梆子声敲起,香飘一路的副食车便来了:白糖,红糖,水果糖,散装白酒,芝麻酱,黄酱,花椒,大料,所有副食调料一应俱全。 胡同里无论大人,小孩涌出门口,聚到副食车前。</p><p class="ql-block"> 三年自然灾害时,副食供应开始按人头,凭本计量分配。副食品货郎车也退回了黄门合作社。</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清静多了。偶尔还有打鼓的馄炖担招摇声飘过。胡同里的馄炖担老板,也是前后担着两只箱子。前箱子是煮馄炖的铁锅。炉灶架在木制的风箱上面。后面的担子是包好的馄饨,碗筷和一盆随时更换的洗碗水。担子上还挂着两个四腿小凳,让吃馄炖的人坐着。</p><p class="ql-block"> 馄炖担是晚上来到胡同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南城胡同里没有路灯。馄炖担一来,红红的炉火在漆黑的胡同绚丽一片。</p><p class="ql-block"> 老板肩头担着担子,并不用手去扶,腾出的手不停地敲着,一只半尺长的小鼓:“通通,通通”节奏清楚。</p><p class="ql-block"> 哪里有人招呼,老板就把馄炖担停在附近亮一些的院落门口。滚烫的排骨汤里,下入混沌,再加上滴滴香油,片片香菜,味道绝对沁人心脾。</p><p class="ql-block"> 晚间在胡同里买馄炖的人,大多家中有老人或病人。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没有这等口福。</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孩子们的专属招摇声,应该是“唤头”声。剃头的“唤头”声悠远绵长。说玄点儿,唤头在街头一声起音儿,尾音能飘到巷尾。</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一个月理一次头,在那时算是奢侈。常有一个半月理一次头的孩子,蓬头垢面,到处乱跑。特别是夏天,有些男孩一头杂草般混乱的头发散发着汗酸味。</p><p class="ql-block"> 这是老师找家长时,讲的最多的话由。</p><p class="ql-block"> 剃头师傅在胡同里,找个树荫,或是山墙背阴处,让孩子们顺墙根排成一排。然后,他拿出一块油吃麻花的衬布,围在第一个孩子的胸前。干涩的手动推子,在孩子们沾满汗渍的头发上行走,发出“嗑吃,磕吃”的声音。不时有几根吃进推子齿间的头发被连根拔起,孩子痛得疵牙咧嘴。</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初期,胡同里“唤头”的招摇声消失。 它是胡同里最后消失的招摇声。</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中山公园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不知为什么,小时侯觉得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是天安门左右的两只眼睛,深邃动人。特别是中山公园奇妙无限,百般诱惑。 </p><p class="ql-block"> 五色土祭坛上,总是挂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泡;来今雨轩在北门进门右手处,搭着大席棚,里面卖茶水和黏黏的艾窝窝。还有公园东侧的古柏树广场,周六晚上放映露天电影。</p><p class="ql-block"> 我家距中山公园大约有六,七里路程。夏天的周六晚上,中山公园是全家常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母亲喜欢公园左侧的花坞。那时的花坞面积和今天的花坞完全一样,只是不要门票。花坞里虽有奇花异草,但是空气热气腾腾,使人难受。每次进得花坞后,我都不情愿地走在最后。</p><p class="ql-block"> 母亲自然知道为什么。时间不长,便会允许我先去离花坞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场。</p><p class="ql-block"> 中山公园的儿童游乐场,在北京城里首屈一指。除传统的转伞,秋千,滑梯外,还有大型电动玩具。一个大转盘上面,固定着玩具吉普车,坦克车和可以升降的飞机。大转盘转动时,上面的玩具随之转动。其声音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孩子们,一定没有见过游乐场里的转伞。一根七,八米高的立杆,上面盖着直径不足一米的圆盘。圆盘上系着八条十多米长的粗绳下端打的结套,坠到地面。玩转伞的孩子,一条腿插进结套里,一条腿摆在结套外。结套的中间部分紧紧勒在孩子的屁股沟上。</p><p class="ql-block"> 游戏开始。八个跨进结套孩子,沿着环形方向,用力向前奔跑。双腿腾空一段后,落下来再向前奔跑,再腾空后落下,再奔跑。反复几次后,转伞的八条绳索完全打开,形成距地面四十度左右的夹角。八个孩子像大鸟一样,翱翔着。</p><p class="ql-block"> 转伞是勇敢者的游戏。我只是站在一边羡慕地看着。相信,当时敢于在中山公园玩转伞的孩子们长大后,一定不是英雄就是好汉。整个晚上,也没有几个孩子敢于抓起转伞的绳套。</p><p class="ql-block"> 前几日,听一位幼儿园老师说:“现在,有的幼儿园孩子都五岁了,居然不会跑”。</p><p class="ql-block"> 家长的溺爱和丰衣足食的生活,已经使一些孩子的动作本能退化。幼儿园和幼儿园老师每天都担惊受怕,生怕成为孩子一不小心摔倒后的被告。家长每天接孩子时,像检查物品一样细心,看看孩子身体有无磕碰。如有一丝不适,家长便会暴跳如雷,继而拿起法律的武器指向老师。</p><p class="ql-block"> 相信,娇生惯养的孩子长大后,要么行为退化,要么性格偏执,与当年玩转伞的孩子相比,一定有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一九六四年或者六五年,中山公园游乐场添置了一架十米高的天梯,长长的过桥比树梢还高。天梯的登级平台距滑梯口有十米距离,中间的走板一尺多宽,两侧是保护铁网。依勾股定理,滑道的长度不会短于十五六米。孩子们沿长长的滑道滑下时,耳边呼呼带风。</p><p class="ql-block"> 只可惜,有人反映这架超高的天梯不安全,几个月便被拆掉。替代天梯的是座水泥和花岗岩造的螺丝转滑梯。转来转去的滑道也有十米长。其滑下的速度远不如天梯。许多孩子更乐于头朝下,沿螺丝转滑梯溜下来。</p><p class="ql-block"> 螺丝转滑梯寿命很长,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还在使用。我女儿也滑着螺丝转滑梯,度过学龄前时代。</p><p class="ql-block"> 2005深秋。父亲去世前三个月。 早晨,他颤巍巍地从床上撑起身子,要我带他去中山公园看看。</p><p class="ql-block"> 车停在公园西门。推着轮椅,和父亲走进公园。</p><p class="ql-block"> “向右转,向右转”,父亲连说带比划地轻声示意。我知道,他想去花坞。</p><p class="ql-block"> 在去花坞的路上,经过过去的儿童游乐场所在地。现在已经旧貌全无。 我伏在父亲耳边大声说:“这是过去的儿童游乐场”。</p><p class="ql-block"> “ 知——道”,轮椅上的父亲拉着长音,指了指脚下:“这里有个转伞”.....。</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东单菜市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据说东单菜市场的招牌又有了。新址选在和平里一带。</p><p class="ql-block"> 离家太远,新的东单菜市场不会去了,想来也是家乐福超市的翻版。其实,离开了东单的东单菜市场,招牌已经没有意义,不如起个新名字,也省得以后,孩子揪着大人追问:和平里怎么出了东单菜市场呢?大人还要费力地解释,自己孩提时的子丑寅卯。</p><p class="ql-block"> 再过些年,孩子长大。孩子的孩子再追问时,恐怕连关于东单菜市场的子丑寅卯,都是遥想出来的。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一段生活里的的沉沉记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京城区有四家有名的菜市场:朝阳门菜市场,西单菜市场,东单菜市场和天桥菜市场(崇文门菜市场是后话)。在四个菜市场里,东单菜市场雄居榜首。首先是地理位置优越,它临长安街而居,坐拥北城一隅和广阔的南城。其次是交通便利,东单菜市场门前的长安街北侧,一溜公共汽车站的牌子,向西排出半里地远。每天,尤其是傍晚,下班的人潮从公共汽车下来,人们前脚踩后脚地涌进菜市场。</p><p class="ql-block"> 东单菜市场的屋顶由横七竖八的方木组成,应该叫木架结构,有些像船坞的券顶。券顶上有一排隆起的的玻璃天窗。夏天,阳光透过玻璃窗,把宽阔的菜市场照得斑斓明亮。冬天,菜市场里,空余的地方竖立着几个一人多高的燃煤炉子。红红的炉火啪啪爆响。</p><p class="ql-block"> 东单菜市场呈刀把形。刀把向着东门。刀面向西展开。刀锋一线有一西一东两组进出的大门。当时的人们不讲究风水。如果讲风水的话,这刀锋上的两座大门,煞气得很。门的位置不符合气场要求,却并不阻碍熙熙攘攘的人流。事实上,人气才是真正的王场。人心才是真正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南城的人都是东单菜市场坚定的粉丝。每逢周日或节假日,南城人穿戴整齐,走上半个小时,来到东单菜市场。对南城人来讲,进了崇文门城洞才算是进城。同样,出了永定门城楼就算出城。崇文门到永定门之间的地方,约定俗成叫南城。</p><p class="ql-block"> 西周礼制中,有国野之说,意思是皇城为国,住着皇家和贵族。国外边的土地为野,居住者亦农亦兵的人们。国和野之外的地方更下一等,住着种地交租,不许当兵的人。以此类推,南城之地属于上不在上,下不在下的中间等级。中间等级在某些时候最有身份,也最讲身份。不信?您可以检索一下自己的周围:凡顶尖的东西都爱蔫,凡根部的东西都爱烂。凡中间的东西都存得长久。所以孔子颂中庸。他是明白人。</p><p class="ql-block"> 早起到东单菜市场的人,回到胡同里后,篮子里的肉禽蛋菜也成了炫耀的资本。</p><p class="ql-block"> 从东单菜市场南侧东门进入大厅,靠右手是熟肉制品间,而后是味道绵长的调为品柜台。刀把两侧的柜台卖点心,糖果,烟酒茶和饮料。</p><p class="ql-block"> 记忆最深的是褐色巧克力和咖啡。每次经过柜台时,母亲都拽着我匆匆走过。说来也真寒酸,到我结婚以后,虽然有了完全的经济自主权,也没有到市场买过巧克力和咖啡。到现在快七十岁了,依旧没有买过这两样东西。究其原因,还是缘于小时太感眷恋的缘故。对得不到的东西,人会产生从心理转为生理的疏远意识。</p><p class="ql-block"> 东单菜市场刀面部分的西头是牛羊肉柜台。两门之间是大肉柜台。大厅的中间部分砌着若干水泥池子,里面是活蹦乱跳的活鱼和鸡,鸭,鹅以及蛋类。最后是面积最大的北墙下,足有三十米长的柜台呈凸字形展开,菜市场的鲜菜都聚集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冬天。蔬菜柜台的东段拐弯处,大约有三四米长的地方,专卖处理蔬菜:冻伤的黄瓜,西红柿,烂角柿子椒,烂边的茄子。</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农村没有大棚养殖。市场只能提供时令蔬菜,少量的冷库储藏蔬菜价格奇高。处理菜的价格只是好菜价格的十分之一,吸引大批购买者,弯弯曲曲地排着长队。其中,当然有我和我的家人。</p><p class="ql-block"> 在回忆旧日的东单菜市场时,有意回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段时间,东单菜市场里空空如也,连挂白霜的干海带都是展品。饥饿的年代,人们并不埋怨;苦斗的时期,人们非常团结。时过境迁,对那个年代的北京人,后来人永远不会理解。</p><p class="ql-block"> 现在都说文化,想必在和平里建一座东单菜市场也在文化之列。文化是什么?文化是精神,文化是味道,文化是本色,文化是祖宗,文化是我们赖以活下去的根。</p><p class="ql-block"> 说句实话,东单菜市场没有什么值得传承的文化。当年,那些聚集在东单菜市场里的北京人:平和,谦让,礼貌,公允的精神范儿,才是值得传承的文化。今天,他(她)们虽然老矣,但是还在。(照片选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底色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文革十年,社会变得既复杂又简单,即疯狂又冷静,既残酷又温暖,即明白又糊涂,既忠贞又叛逆。</p><p class="ql-block"> 全社会在语录的指导下,忽而上天,忽而入地。与其说是对全体人们革命意志的锤炼,不如说是对人们热爱新中国,热爱共产党真情的摧残和消耗。</p><p class="ql-block"> 终于有了一九七六年四五的夜晚。数万人聚集在漆黑的天安门广场东侧,滚雷一样的歌声,一遍遍地响起。</p><p class="ql-block"> 人们一直痛斥的破四旧疯狂举动,和对地富反坏右资的迫害。其实,这两个文革早期号角式的狂热节目,只演出了不到一个月。由于它带有强烈的法西斯式色彩,所以人们一直对此刻骨铭心。没有谁能理解,一九六六年八月到九月的一个月时间里,为什么人能魔鬼到如此程度。</p><p class="ql-block"> 很快,红卫兵小将们从巅峰跌落下来。他们的父母同样被掀翻在地,并踏上千万只脚。在黑六类人的后面,又添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名字,后面还被注明叛徒,特务的诠释。</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底,我在天门广场,看到许多人殴打一位老者。老者的后背上插着一块牌子:李大钊之子,大叛徒,大特务安徽省李葆华。鲜血躺满他的左肩膀。</p><p class="ql-block"> 从这时开始,标签似的阶级阵营被完全打乱。随着上海一九六七年一月风暴的到来,各地开始权力争夺。两派力量互相指责,互相攻击,互相残杀。应该承认:这场席卷全国的政治权力之争,为国家和民族留下深深的后患。</p><p class="ql-block"> 为了夺取领导权,各派都无休止地扩充队伍,充斥力量。除走资派的子女继续做狗崽子,不能入选外,地富反坏右资的子女大多成为可教育好子女,被吸纳入各派系之中。</p><p class="ql-block"> 这时的红卫兵小将们惶惶如丧家之犬,被掘起于京城的五大学生领袖,和工厂里的造反派所取代。</p><p class="ql-block"> 社会进入被语录指挥的时代。谁都可以任意曲解语录,以谋取自己和小集团的利益。语录不是圣旨,却胜似圣旨。有圣旨就有传旨的内臣和领旨的受众。“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对语录的理解引发派系间的无休止辩论。人们沉溺在无忠无不忠的荒诞漩涡中。</p><p class="ql-block"> 七零后出生的人不曾见过,什么叫大字报的海洋。</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春天,全国成立揪斗刘火线司令部。从府右街中南海西门向南,到长安街西单至东单一线,几十万人逶迤绵延几公里,都是来自全国的造反派。宽阔的长安街两侧有四道前后并列的大字报长城。大字报的内容从揪斗刘邓开始,一直揪斗到各地的各级官员,甚至还有街道居委会主任。</p><p class="ql-block"> 毫不夸张地说,一张张大字报叠加在一起,一个上午就能有半寸厚。我们一群孩子拿着长长的铁板,游走于大字报长城之间,只要人们稍不注意,就狠狠地铲下一层。一卷厚厚的,浆糊还未干的大字报纸足有五斤重,在废品站能卖三分钱。</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是瞬息万变的一年。在无章可循,无法可依的特殊时代,一切都是听风就是雨。</p><p class="ql-block"> 揪刘火线还没有结束,北大和清华已经燃起战火,听说还动了枪。工人阶级忽然伟大起来,跟随在人民子弟兵后面,进驻北大和清华,进驻所有上层建筑领域。</p><p class="ql-block"> 我参加工作后,工厂里的一位老师傅,曾经是驻国家广电局的工宣队副队长,外号徐疤拉,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他说话很有特点,粗声大嗓,眼睛一斜一斜的,爱在词汇前加上粗话::孔子,他妈的也好意思说之乎者也?我他妈的在工宣队时,也是个人物。</p><p class="ql-block"> 不敢想象,当年徐疤拉是如何给国家广电局的专家们训话的。</p><p class="ql-block"> 真正意义上的文革,只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到一九六七年底的一年半时间。从抓革命,促生产的语录传达,说明国家仓库里的物资储备已经捉襟见肘。</p><p class="ql-block"> 人心撩拨不起。一旦搅起潜伏在人心中的狂热情绪,几瓢冷水是熄灭不了的。</p><p class="ql-block"> 急于止住失控的文革车轮,还表现在打发红卫兵小将们上山下乡的部署上。此一时,彼一时。一九六八年初的红卫兵小将们,此时早已垂头丧气。他们成为最早进入思索的一代人。</p><p class="ql-block"> 文革的复杂是人为的复杂。文革的简单是不加思索的简单。文革的疯狂是人性的疯狂。文革的冷静是痛后的冷静。文革的糊涂是愚昧的糊涂,文革的明白是内心的明白。文革的忠贞是真诚的忠贞,文革的叛逆是无奈的叛逆。用事与愿违一词形容文革,最恰当不过。</p><p class="ql-block"> 家庭观念和私人空间,不但没有被文革所消弱,反而更加丰富。一家人的意识经过文革的磨难,深深植入人心。许多文革中被批斗,被驱赶,被侮辱的家庭成员,在困境里互为依赖,不离不舍的画面,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中华民族赖以永垂不朽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初。文革刹车,一刹就是八年,还是没能刹住。今天,网络上又有人甜甜地回忆文革。读后,使人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由此,人们不能不思索一个问题:不能以人的意志治国,必须是依法治国。</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六六年夏天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早晨去上学,妈妈特别叮嘱我:到了学校先在门口看看,要是有什么变化就马上回来。她说的很慢,并一直陪我向外走。</p><p class="ql-block"> 我家住的是个缩小版的四合院。小院也有门道,天井,上下房和东西厢房。</p><p class="ql-block"> 进院门,迎面影壁墙上,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照头砖匾,刻着鸿吉两个字。字体端庄,肥硕。</p><p class="ql-block">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院门口,两扇沉重的髹漆木门。已经上五年级的我,居然要使尽全身力量,才能关上它。门面是雕刻的榜书大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由于时间太久,大门上的髹漆已经部分剥落,露出里面的麻灰层。门胸上有一对黄橙橙的铜门环(现在恢复了祖称:附首),夜晚轻轻一扣,音色悠扬。</p><p class="ql-block"> 学校离我家很近,平常是一边系着书包带,一边嚼着馒头就到了校门口。这天妈妈一直跟着我走过街道拐弯,并且一再叮嘱:先在校门口看看再进去。</p><p class="ql-block"> 这几天很怪,大人们都在嘀嘀咕咕。有时,我也听到一耳朵,什么大革命开始了。今后就没有领导了。老百姓直接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安排。</p><p class="ql-block"> 收音机里,每天都在唱歌,从早到晚。</p><p class="ql-block"> 我家院子的西厢房,住着位高个子独身老人。院里的孩子都叫他老爷爷。老爷爷有一架,这条街道里唯一的收音机,个头很大,有四个鞋盒子摞起那样高。人们叫它话匣子。 </p><p class="ql-block"> 晚上吃过饭,孩子们喜欢坐在老爷爷家的窗根下,听话匣子。每到这时,老爷爷就故意把声音放大。</p><p class="ql-block"> 昨晚,话匣子没响。老爷爷家搬走了。听大人们说,老爷爷是漏网的国民党军队大官。其时,我知道他走时的情景。前天,下午放学时,看到几名解放军战士抱着许多东西,还有话匣子走出院子。有人搀着老爷爷,走进胡同口一辆小卧车。</p><p class="ql-block"> 那是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卧车,像个姑娘。我还摸了摸车头上,一只高高翘起的银白色小鹿。</p><p class="ql-block"> 就在前几天,学期考试刚结束。老师到我家和妈妈商量,明年考初中的准备。老师要给我开小灶,希望家长配合,一定要上26中。</p><p class="ql-block"> 老师还告诉我:今年学校有国庆任务,还在天安门广场组花边,还有你参加。</p><p class="ql-block"> 河泊厂小学的大门是一副巨大的对开木门。门坎足有一尺高。个子矮一点的同学,经常因为迈门坎不注意,被呲出来的木屑划破裤裆。不知道学校为什么把门坎造这么高?</p><p class="ql-block"> 学校大门开着一道缝。我扒着门逢向里张望。对面墙上贴着一张公告: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从既日起,学校停课闹革命。把我们的全部热情投入到反对封资修的战斗。向走资派宣战,向牛鬼蛇神宣战,向反动学术权威宣战,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p><p class="ql-block"> 公告上面的很多词汇都是我第一次看到。</p><p class="ql-block"> 在校门口愣了很久,不知所向。 一切都变得陌生。几位平日很熟悉的老师从身边走过,听到我的问候,不理不采。才过去三四天时间,这些老师们变得如此陌生。他们的头发剪短了,腰间还系着皮带。</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妈妈的嘱咐,只想尽快回家。</p><p class="ql-block"> 学校不用去了。参加国庆广场活动的名单已经没有我。从这天起,胡同里发生的事情,让人越来越看不懂。</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九月,夏秋之交。在小院门口的台阶上,昂着头,越过高高的院墙,端详天空的一角。</p><p class="ql-block">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香,不是来自郊野而是来自房顶。</p><p class="ql-block"> 平房房顶是一垄垄灰瓦,抹上些青灰膏修砌的。时间久了(百年左右总是有的),瓦垄间长出各种杂草,甚至还有酸枣树。</p><p class="ql-block"> 房顶的草窠里,白天有蚂蚱,蜻蜓游戏其间,晚上是鸣虫的世界。声声蛐蛐叫,高低有序,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 那个夏秋,南城胡同连成一片的房顶,成为我们的乐园(过来人都知道的原因,胡同里的不少房子,无人居住)。</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连成一片的房顶,错落有序,一望无边。没见过草原,眼前的房顶世界如同草原一样辽阔。房顶之上是蓝天白云。一丛丛杂草,隔三差五地挤在瓦缝里,一垄垄,一簇簇。</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房顶上散步,翻墙越脊,居然走出一里地之遥。平日里,在胡同里转悠,满眼见的都是曲曲弯弯的高墙,和缝隙般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在房顶行走,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年龄太小的孩子,腿脚没劲儿,从墙角爬不上去。年龄偏大的人,身体重,走在房顶咚咚作响,容易被屋里人发现,招来一通臭骂。</p><p class="ql-block"> 有个叫来有的社会青年,比我们高出一头,也要加入房上队伍,令人讨厌。</p><p class="ql-block"> 来有的妈妈很安静,有两个儿子,大宝和二宝。</p><p class="ql-block"> 找二宝时,她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从不说话。无论春夏秋冬,她总穿长衣长裤,双手插在袖口里。</p><p class="ql-block"> 二宝妈瘦瘦的脸,黑黑的头发,说话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不多日前,红卫兵让她跪在院里,向围观的人一遍遍地说,自己是地主的小老婆。</p><p class="ql-block"> 这一切都是来有的揭发所致。胡同里招人恨的人不多,来有首当其冲。</p><p class="ql-block"> 由于讨厌,孩子们故意带他走上一处残旧的院落房顶。院里人看到,大人般魁梧的来有在房顶晃晃悠悠地走过,不禁破口大骂并追出院门,一直骂到来有家门口。</p><p class="ql-block"> 还是二宝妈妈向人家不停地鞠躬,赔礼。没多久,二宝带着母亲回了山西老家。</p><p class="ql-block"> 到现在,仿佛还能猜想到,二宝妈两手插在袖口里,坐在二儿子牛车上的模样。真希望他们永远安静地生活下去。</p><p class="ql-block"> 在房顶游荡不止视野宽阔,还居高临下,对各家各户的情况,了如指掌。</p><p class="ql-block"> 谁家中午吃什么?谁家院里晾了白薯干?谁家院里的栆树挂果了?尽在掌握中。</p><p class="ql-block"> 那年早秋雨水大,隔三差五落场瓢泼大雨。房顶潮软,稍不小心,便会踩出窟窿。</p><p class="ql-block"> 一天,大雨落下。孩子们各自往下房的地方跑。扑通,有伙伴漏下去了,两条胳膊架在房顶上,两脚悬空,下身垂在人家屋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把房顶划出不同区域:往西是散步区。那边有较大面积的连片房顶,可以通到几百米外的阎王庙院墙。</p><p class="ql-block"> 庙里住的很孩子厉害,尤其是遛石头的技术,远近闻名。我们在房顶出现,常常引发一场,房上房下的大战。战败的总是房上的我们。不知住阎王庙院里的孩子们怎么练就的如此本领。</p><p class="ql-block"> 每次到阎王庙附近的房顶都格外小心。院里住户不多,树木茂盛,鸟语花香。八月末,树上蝉儿乱叫。</p><p class="ql-block"> 从房顶探头看去,院里没人。我们把准备好的石块一起扔下,掉头就跑。</p><p class="ql-block"> 往东边是丰收区。从房顶跨过几条不宽的窄胡同,是一个机关的宿舍院子。院内有棵硕大的枣树。树冠足有几米面积。一侧枣树树枝搭在房顶上。</p><p class="ql-block"> 从阎王庙游荡过来,找个枣树枝离房顶最近的缓坡,仰面躺下。眼前晃动着一颗颗秋后的红枣,摘一颗,填进嘴里。整个下午,我们在枣树下,舒坦地享受着。</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交,胡同里的孩子们像是房上游走的野猫。</p> <p class="ql-block"> 这天经历的事情,我永远记着。</p><p class="ql-block"> 护士推开门,向病房里大声吆喝:“小孩,到护士台取出院通知”。</p><p class="ql-block"> 知道是叫我,一轱碌下床,向护士台走去。</p><p class="ql-block"> 1966年8月30日,北京一家大医院内科病房。</p><p class="ql-block"> 住院五天。前几天在龙潭湖游泳,回家时,被暴雨淋得透心凉,晚上高烧四十度,被父亲送进医院,又被医生送到住院部,这张四面带立柱的软床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这床的新奇,整个身体被床垫包裹起来,像躺在半个花生壳里。舒服的病床,同家里四块木板搭的板床相比,好到了天上。直到出院后好几天,我还在给周围的朋友们,讲述那张医院的病床。听得他们也都眉飞色舞起来,盼着发烧住院,盼着睡那张病床。</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住着三个人,左边是一个比父亲还老的胖老头人。他总是头向里,半曲着身子一声不响。五天了,甚至都不知他长的啥模样。</p><p class="ql-block"> 右边住的是个高中生,个头超过门框,躺在床上,要么腿弯曲着,要么脚搭在床头上。我管他叫大个。</p><p class="ql-block"> 大个脸大,手也很大,能把床头四根立柱上,香瓜大小的铜纽一把攥过来,并且丝丝带响地拧下,给我当皮球玩。铜球被我在病房里,左一脚,右一脚地踢来踢去。听着哗楞楞,哗楞楞的响声,大个躺在床上,笑的很开心。</p><p class="ql-block"> 在医院的几天,姐姐和父母不分上下午地来看我,并且带来好吃的东西,有时是一芽西瓜,有时是一个水蜜桃。住院前,从来没有奢侈到一个人吃一只桃。</p><p class="ql-block"> “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呀”,我摇头晃脑地告诉大个。在医院几天了,从来没见过有人来看望他,更不要说一芽西瓜,一只水蜜桃。</p><p class="ql-block"> 我曾想请客。大个说:“这还不够你小子塞牙缝呢,别跟我来假招子”。</p><p class="ql-block"> 他猜的真准。</p><p class="ql-block"> 住院没两天,我就成了大个的跟屁虫。可能是因为我只有姐姐,一直就幻想着有个哥哥,幻想着跟在哥哥屁股后,走街串巷的缘故。他是仰仗,他是靠山,是我随时可以挥起的拳头。</p><p class="ql-block"> 大个完全符合标准。他带着我在医院里转游,讲了许多关于医院的事情,甚至把我带到太平间,告诉我太平间——这诗一样的名子里,装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诗和太平间。我对诗歌的了解,从认识太平间开始,直到现在,对太平间也没有一点怯意。那里红红的小灯,昏暗摇曳。弯曲的小道,静谧潮湿。太平间的背后是墓地,墓地是故去的亲人和朋友。这不是一首真正来自心里的诗吗?</p><p class="ql-block"> 那天,从太平间回来,病房门口站着一位清瘦,高挑,衣着整洁的老夫人。大个默默地,毫无表情地跟着老夫人,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护士进来对我说;“小孩,不要再跟三病床瞎跑了。他父亲有严重问题。医院不为狗崽子服务。”</p><p class="ql-block"> “你他妈才是狗崽子”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p><p class="ql-block"> “好小子,回头我告诉你妈。” 护士愤愤地警告。 </p><p class="ql-block"> “滚” 我又回了一句。要是在胡同里,早拿砖头溜她了。</p><p class="ql-block"> 天已经黑下很久,大个才回来。冲我笑了笑,便上床躺下。他头向里卷着身子,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早点睡吧,明天出院。住院真好。”</p><p class="ql-block"> 我爬下床,走到大个床边,把他的双腿抻直,双脚放在床头。我不喜欢看大个弯着身的模样。他平躺在床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仿佛睡去。</p><p class="ql-block"> 早晨出院。护士台的护士给我一张结帐单,还嘱咐:“回家问问什么出身,要是红五类就不要钱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夏天,许多陌生的新词汇到处使用。我的语文也学到五年级,会了不少名词。可是在这年夏天,百分之九十学过的词汇都不用了。社会流行许多新词汇:黑五类,红五类,抄家,狗崽子,老子英雄儿好汉.踏上千万只脚等等。</p><p class="ql-block"> 新创的词汇完全替带老词汇,总要有过程。所以,在新词汇不熟练时,大家的嘴边喜欢加个借代词:他妈的。那个夏天,他妈的三个字用的最多,连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也用他妈的三个字,加重语气。</p><p class="ql-block"> 回到病房,准备和大个告别。早晨起床时,大个不在屋里。我要劝他别生气。那个讨厌的护士已经不敢露面。</p><p class="ql-block"> 刚进病房,眼前的情景吓得我双腿发软。昨天来看望大个的,瘦瘦的老妇人被五花大绑地捆在门口,整齐的衣服变得七凌八落。大个手里握着床头那只铜钮,和七八个人怒目相持。</p><p class="ql-block"> 我被又拥进的人推到在地。大个被许多人托走。</p><p class="ql-block"> 缴完住院费,往回走到医院西边急诊室的平房门口时,看到急诊室左边窗户下的花坛里,平躺着一个人。他高大的身体,圆圆的脸,大手大脚。两只苍蝇在他的鼻孔处,爬进爬出。</p><p class="ql-block"> 大个就是死了,也没被放在太平间里。他不是一首诗。</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电影院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听说姜文先生的新作《一步之遥》评价不高。评价不高的背后是票房收入不高。赚少了,当然不高兴。于是,姜先生牢骚满腹。</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电影是导演,演员,投资人的电影,以票房收入的多少,为衡量好坏的唯一标志。市场经济嘛,不挣钱和不多挣钱的事,很少有人问津。记得几年前有媒体报道:电视剧《离婚律师》里的男女主要演员的片酬,是全剧制作费的一半。人们愕然。</p><p class="ql-block"> 说到电影,自然要说到电影院。今天的电影院已经和我想说的电影院,相差十万八千里。</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小学读到五年级时,胡同里的几个孩子忽然迷上电影。过去看电影,一直随着父母。这时期不同,更愿意自己去电影院。</p><p class="ql-block"> 寒假期间,一毛钱能看两场学生专场。胡同口的崇文区文化馆剧场像间巨大的库房。台上挂着银幕。台下左右两边,竖着两座一米多高的炉子。炉子吐着黄紫色的火焰,把剧场前部烘烤得热气腾腾。</p><p class="ql-block"> 剧场后边是两扇通往厕所和休息室的双开门。剧场右侧还有一扇三人多宽的太平门。虽说三扇门都挂着棉门帘子,冷风还是汩汩地涌进来。有票和没票的孩子们都挤在剧场前部的座位里。实在挤不下的,坐满了两边的过道。</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们已经不满足胡同口的文化馆剧场,把范围定得更大一些。花市羊市口里,有家大众电影院。其条件比文化馆更差。座椅支支扭扭,还加屁股。特别是厕所气味倒灌,半个剧场都是臭哄哄的。</p><p class="ql-block"> 花市电影院条件好得多。尤其是剧场里的坡度,斜斜的,如同一层层阶梯。座位也好,人站起来时,座板能自动翻起。鲜鱼口的广和剧场有层二楼。趴在二楼前台上,下边一排排脑袋随荧幕的明暗变化而变化。</p><p class="ql-block"> 与其说是看电影,不如说是看电影院。整个寒假下来,十几场电影没有一部从头看到尾。倒是电影院的里里外外,更加吸引我们。</p><p class="ql-block"> 这以后的一年,天桥的中华电影院,大栅栏的中和剧场,东单的大华电影院和红星影院,长安街上的儿童电影院都有光顾。</p><p class="ql-block"> 同去的人,有时是街坊孩子,有时是同学,有时是一个叫彦宏的表哥。</p><p class="ql-block"> 在所去的电影院中,东单新开路的红星影院最有特色:剧场里曲里拐弯,木地板地咯咯作响。</p><p class="ql-block"> 那天,看的是波兰电影《生命在你手中》。表哥彦宏让我帮他,向我母亲要了一块钱。作为答谢,他请我看电影。</p><p class="ql-block"> 文革开始不久,彦宏在学校的一次武斗中,被对立派打死。追悼会上,他头部缠着纱布,静静地躺在棺床上。他的生命没有在他手里。</p><p class="ql-block"> 六六年八月开始,所有电影院都放映接见红卫兵的彩色纪录片。家里的桌上,放着一叠叠街道和父母单位发的各个电影院的门票。远的有五道口电影院,交道口电影院。近的,依然是崇文区文化馆。发现几张蓝色的电影票,是首都剧场。早就听说首都电影院里漂亮得很,当然要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吃完午饭,我和邻居开始向西单六部口出发。整整一个小时路程,到首都电影院时,又饥肠咕咕了。</p><p class="ql-block"> 首都电影院是华丽的天堂。特别是宽大的皮座椅,与其说坐在上面,不如说半躺在里面。看了不知几遍的纪录片,那天觉得新鲜无比。</p><p class="ql-block"> 人生是一场电影吗?不是。大多数人一生都是在看电影。</p><p class="ql-block"> 社会是一座电影院。在这座电影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座位。只是这座位有舒服和不舒服之分。人生不怕不舒服,怕的是舒服还嫌不舒服。凡此类人,再不自我遏制的话,恐怕要真没有座位了。</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五十多年前的收藏经历</b></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十月的一天。前门廊坊三条东口,一座临街的半圆形二层灰砖楼。楼房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北京红旗证章厂。</p><p class="ql-block"> 清晨,廊坊三条的居民刚刚起床。居民们忙着倒尿盆,辟劈柴,点燃煤球炉子。浓浓的尿骚味,木柴的清香味裹着青色煤烟,滚动在窄窄的胡同里。</p><p class="ql-block"> 证章厂门口,排了一夜队的人们也都开始活动筋骨。油饼,豆浆是没有的。大家把随身带的干粮,干巴巴地塞进嘴里。</p><p class="ql-block"> 这天是红旗证章厂第一次对外发行伟人像章。南城孩子们得信儿早,头天晚上便结伴来到这里。我们一伙儿四个人,没有吃的东西,只好饿肚子。</p><p class="ql-block"> 工厂门口挂出小黑板:每人限购十枚。</p><p class="ql-block"> 那年八月,带着袖章的红卫兵从全国各地涌入北京。北京的学生也争先恐后地走向外地。学生们一进一出,北京城里就多了很多新鲜玩意儿。江西的翘屁股公共汽车;云南的草鞋;成堆的柿子皮散落在街上。(南城胡同的孩子们第一次知道吃柿子削皮)</p><p class="ql-block"> 最吸引孩子们的,还是各地学生胸前戴的像章和红色地名章:韶山,延安,井冈山,遵义,瑞金,雨花台等等。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纪念章是当时人们的最爱。为得到一枚韶山纪念章,我甚至给湖南的红卫兵倒过尿盆。</p><p class="ql-block"> 但是,他们可以送给我们柿子和草鞋,唯独不送纪念章。外地学生们最喜欢,北京红旗证章厂出产的红色头像章。他们告诉我:可以用北京的像章交换韶山纪念章。为此,我们饿着肚子在证章厂门口苦守一夜。</p><p class="ql-block"> 三分钱一枚的像章,十枚三角。钱是四个孩子集资凑的。每人平均拥有两枚半像章。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四个人终日出没在京城的几处纪念章交换场所。</p><p class="ql-block"> 很快,我们发财了。一枚小像章换五枚地名纪念章;五枚小像章换一枚稀有的纪念章;一枚稀有的纪念章换五十枚北京小像章。不久,我们已经有了近百枚各色各样,眼花缭乱的纪念章。</p><p class="ql-block">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四个孩子坐在一起,平分家底,分灶单干。</p><p class="ql-block"> 在林林总总的纪念章中,由大串联催动,传播开的革命圣地纪念章是那个时期的珍品。六六年八月到六七年底。大串联催生北京街头的纪念章交换市场。前门楼子东南角;西单南口;北京火车站站前西北角等地方是主要交换场所。</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十三岁,在交换市场算跟屁虫一类。至今还记得,当年北京纪念章交换场所的著名人物:前门的小日本,北京站的坛子,西单的大龙。</p><p class="ql-block"> 纪念章交换有严格的计算规则,以北京小红像章为标准。一面天津的红旗纪念章换五个小红像章。一枚北京模具厂产的东方红纪念章,换三十枚小红像章。一枚菱形遵义纪念章换五十枚小红像章。</p><p class="ql-block"> 除红色纪念章之外,还有更稀有的纪念章被当时的人们寻找:第一届亚非拉大会纪念章和六五年世界物理大会纪念章。这两枚纪念章分别以二百枚和三百枚小红像章为交换值。 只可惜,两枚纪念章从未露面。直到现在,我还充满好奇,想见识它们的真容。</p><p class="ql-block"> 到六六年底,几乎每天盈利都在二十个小红像章以上。短短几个月后,我拥有的各类纪念章已经别满两块毛巾。由于换纪念章而在胡同闻名,经常有人参观我的藏品。</p><p class="ql-block"> 北京,上海,武汉是全国纪念章的生产中心。只要有新品纪念章露面,几天后便出现在我手里。那时的火车司机群体是纪念章异地传播的新秀。</p><p class="ql-block"> 发现商机后,我翻墙进入北京火车站,登上火车头。曾经一次出手两百枚小红像章,换回一百枚湖北火炬纪念章。仅此一次,获得两百枚小红像章净利润。很长一段时间里,乱哄哄的北京火车站候车大厅和出气冒烟的火车头驾驶室,成了为我的主战场。</p><p class="ql-block"> 每天从早到晚,总有上千人聚集在交换场所。人们以章换章,各寻所爱。 </p><p class="ql-block"> 交换市场最活跃的人群是既无课可上,又无事可做的在校老三届人群。这些人不参加运动,终日待在家里。闲在家中的老三届们出于对红色信仰的追求,把参与街头交换纪念章作为唯一可为的事情。自六七年底开始,老三届开始陆续奔赴广阔天地。街头自发的纪念章交换场所逐渐消失。</p><p class="ql-block"> 五十多年前收藏的二百枚纪念章中,还有三十几枚前苏联纪念章。九二年前苏联解体,有驻华使馆人员在潘家园旧货市场的僻静处,摆摊卖旧货。我把其中三十几枚列宁纪念章,以一元一枚的价格全部收下。 此期间,也见到过前民主德国驻华使馆人员摆摊卖旧货。</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龙潭湖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刚进一九六六年夏天,学校停课。南城的孩子们开始自娱自乐,消磨时光。</p><p class="ql-block"> 南城大街小巷到处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似闲庭信步的标语。一时间,人人学游泳成为具体行动。</p><p class="ql-block"> 胡同孩子们的游泳裤有用两条红领巾做的,有拿短裤改的。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孩子,穿上买来的线织游泳裤。线织游泳裤花钱不少,并不实用,从水里爬上岸时,两腿之间的裤裆里,积着个大水泡,很难看。</p><p class="ql-block"> 午饭后,几个院的孩子聚在一起,向龙潭湖出发。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去的时候并不觉得远。从东柳树井向东,进石板胡同,走标杆胡同再转过女七中后门,就可以看到崇文区政府,那两扇漏风漏影的大红门。区政府坐落在幸福大街中段,挨着它是一家炒肝店。铁锅,铁勺,一个胖胖的厨师站在门口的铁锅边,卖着一毛二分钱一碗的炒肝。</p><p class="ql-block"> 路口东边是一条高高的铁路。沿路基有慢坡路,曲曲折折穿向前方。然后是铁路岔道口,然后就是龙潭湖中湖游泳场。</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中湖游泳场早已被改造为游乐园。最近听说,游乐园又没了,不知再下边改做啥用?</p><p class="ql-block"> 一张二分的游泳票被孩子们贴在嘴唇上。当年的中湖游泳场好大。游泳场南边是淋浴室和更衣室,往前是铁棚子存衣处。印象最深的是在游泳场里淋浴。进了淋浴室,一股地下水的冷气扑面而来。孩子们的个头不过一米高,肩膀没有门边子寛,在手腕粗的冷水下冲洗不到十秒钟,浑身已经发紫。直到今天,因为酷暑而大汗淋漓时,我还会默默地回想,小时在龙潭湖游泳场享受地下水淋浴的感受。</p><p class="ql-block"> 游泳场的水呈现浓度很重的黄色。水底有一层薄沙,在脚下很舒服。</p><p class="ql-block"> 刚下水时,水齐腰深。人向里走不几步,水漫到我们的肩膀。再往里几十米处是用铁丝网围出的深水区。一些水性好的人在里面翻江倒海。</p><p class="ql-block"> 进深水区要检查证件。大人们都把证件缝在自己游泳裤的前面。那时除了红卫兵袖标,就是游泳裤前面的深水证在孩子们眼里最牛气。</p><p class="ql-block"> 游泳这门技术很怪。人不在水里,永远学不会游泳,到了水里,也不用谁来教,扑腾几天感觉便有了。</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一天,双腿离开地面,屁股也浮起来。身体随水往前飘行,加之手脚并用,前扒后踹。再几天,脑袋露出水面。如果此时,把向前的双手改为上下扑腾,想像自由泳那样,矫健而漂亮就麻烦了。你很有可能学会的是狗刨。</p><p class="ql-block"> 一起到龙潭湖游泳场的街坊宝财,就把蛙泳学成了狗刨。后来,他一直在游泳场里狗刨着。</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我们整日在龙潭湖游泳场泡着,天气微寒时,已经可以游上几百米。都说艺高人胆大。有人提出到东湖游一圈。</p><p class="ql-block"> 龙潭湖东湖在中湖游泳场的东边,今天是龙潭湖公园。</p><p class="ql-block"> 那时,东湖是养鱼的野湖,水很深,无人管理。湖中央有座小岛,孩子们叫它钓鱼岛。岛上树木茂盛,杂草丛生。</p><p class="ql-block"> 从岸边到小岛的最窄处有三十来米寛。一群孩子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p><p class="ql-block"> 龙潭湖东湖确实美丽。环湖是一圈姿态各异的柳树。湖水清澈碧绿,到处是铺天而来的“知了”叫声。环绕东湖并没有道路,齐腰深的杂草地被游泳的孩子们,踩出一条蜿蜒的小路。</p><p class="ql-block"> 环湖望去,不见人影。大人们被巨大的政治旋涡裹挟着。得益者在忙着收拾金瓯,失意者走在流落他乡的路上。除去野泳的孩子们,如果静静的湖边,出现长时间伫立的人影,十有八九是心走窄了。</p><p class="ql-block"> 东湖的西南角住着一户人家。几间平房紧挨着袁崇焕祠。游泳回来的路上,我们喜欢靠在小树边,窥视院里来往的人们。他们好像完全与世隔绝,在那个年代,依旧在院里打把势练武。几个粗壮的男人光着上身舞刀弄枪,左突右蹦,不止是灵巧,还有力量。</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听说,此地的几家住户是袁崇焕的后人。自明朝晚期以来,这一族人一直住在这里,守护着袁崇焕祠堂。</p><p class="ql-block"> 夕阳渐落。往家走的孩子们各个饥肠咕咕。</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骑车东行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我家胡同南口公交汽车站的地名。</p><p class="ql-block"> 有很长一段时间,北京的经济发展用高耸入云的烟囱代表。孩子们在作文里,经常这样形容家乡的变化:我的家乡过去只有蓝天白云和一片片庄稼地。晚上,四周传来蛙叫声。现在家乡巨变,到处是机声轰鸣的厂房和一根根吐着团团青烟,直指天空的烟囱。它们组成家乡最美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现代人流行距离产生美的西方观点。由于滥用,已经有些调侃味道,完全丢掉诗人的原意:人与人精神世界的距离。</p><p class="ql-block"> 美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自豪。罗素“真即是美的全部”的解释,对美表述的更准确些。</p><p class="ql-block"> 建国十年后的北京东郊。人们在荒芜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座工厂,生产出过去只有西方国家制造的起重机,挖掘机,内燃机,汽车,浮法玻璃,各种化工原料,各种建设木材。这些产品是当时北京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六六年夏天,经过一个暑假的苦练,我终于把腿从自行车的横梁下拿到梁上,尽管屁股被车座子磨得生疼,但是,可以像大人一样骑上自行车。</p><p class="ql-block"> 骑上自行车,最大的愿望是沿水道子马路到东边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早就听同学说:沿这条路向东一直走,再一直走,能看见一座方型的白色高楼状烟囱。烟囱冒着五颜六色的烟缕。对此,胡同里的孩子们没有人相信。</p><p class="ql-block"> 那天,出发地点是水道子路口南侧的小酒铺门前。</p><p class="ql-block"> 小酒铺,小到柜台前只能容下两三个人转身。柜台里,无冬历夏有两位老人招呼着顾客。左邻右舍的街坊叫它南边小铺。</p><p class="ql-block"> 酒铺不只卖酒,还有酱油,醋,黄酱。柜台上,有个褐色玻璃罐,里面装着黄色的粽子糖。</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小铺里的两个老人被红卫兵赶走。据说:他们兄弟二人在公私合营之前,是这一片儿最大的酱菜厂老板。)</p><p class="ql-block"> 出发了。两位老人还向我喊着:和你妈说了吗?别让大人着急。</p><p class="ql-block"> 水道子向前走不远是栏杆市。榄杆市23路车站边上,有座澡堂子。澡堂子正对面是一处过去的商号。老商家三代人住在里面。商铺门面很宽,房檐处有三座连体的女儿墙,四扇明窗,中间是宽阔的对开店铺门。</p><p class="ql-block"> 六六年八月底,这里发生血案,有四个人死在屋里。那天中午,街上人山人海。我挤在前面,眼前三个浑身泥浆和血水的人躺在临街窗台下。</p><p class="ql-block"> 这以后,一直到前些年,两广路改造前,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想到那年可怕那天中午,想到那些死在家门口的人。在怀疑一切的年代,最不怀疑的是对生命的虐待。</p><p class="ql-block"> 沿这条街再往前走,是当年名满京城的安华大楼。</p><p class="ql-block"> 当北京人都生活在拥挤的胡同平房时,为了安置建设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和北京火车站的搬迁户,崇文区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建设了幸福,光明,龙潭三个小区和克里姆林宫式的安华大楼。</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居民是共和国最早的搬迁受益者。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新建的居民区是北京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文革期间,孩子们到位于台基厂路的北京市革委会大楼里游玩,还从屋顶向下扔纸片,假冒散传单。安华大楼空间宽阔和高大伟岸,丝毫不亚于市革委会大楼。由此可见,当时的设计者们把百姓的利益放在何等高度。</p><p class="ql-block"> 广渠门也叫沙豁门(我记得老人都这样叫,据说是满语。)远远地看去,广渠门处是一座高高的A型土坡。土坡顶端有火车呼啸而过。</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看到火车道口的栏杆。这里的栏杆是电动的。杆的前端涂着黑白颜色,粗壮的杆体是银白色的金属镶饰。抬起杆时,杆的金属部分发出嗡嗡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六六年底,不知为什么,胡同的孩子们流行到工厂找工作。干活不要钱,只管饭。每天,一群群十三四岁的孩子成群结队地涌向东郊各家工厂。我和伙伴们也在其中。</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走到广渠门火车道口时,电动栏杆已经不见。火车路口无人管理,人们随意穿行。</p><p class="ql-block"> 在光华木材厂,孩子们被轰出来。而在建筑机械厂前楼办公室里,我们却受到热情接待。一个领导摸样的中年人,安排我们去撕贴出的大字报,答应中午管饭。</p><p class="ql-block"> 他很善谈,口若悬河地讲出一堆道理,还说是领导让我们去撕的。孩子们很兴奋,当既拿着木棍到办公楼后面的墙上,撕下大片红蓝绿纸。中午,再去找那人要午饭时,办公室里换成别人。</p><p class="ql-block"> 很快,我们空着肚子又被赶出来。这是第一次找工作的经历,不到三个小时,便被懵懵懂懂地解雇。</p><p class="ql-block"> 自从会骑自行车,便与水道子向东的这条路结下不解之缘。不止是上中学时,沿着这条路走过三年。参加工作后,又沿着这条路走过十三年。再后来,家也搬到这条路的中部路边。我的全部生活和水道子向东的路,融合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记得第一次骑车东行,历经近一个小时行程,终于看到北京化工二厂方形的白色烟囱。它是东郊工业区的标志,那天确实吐着五颜六色的烟缕。</p> <p class="ql-block"><b>那十年 </b></p><p class="ql-block"><b> </b>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城的规模远不比今天。西直门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崇文门外瓷器口东南角是一溜儿大车店,院里骚气冲天。牛马驴骡俱全。</p><p class="ql-block"> 建国门处,有座灰色的木结构桥,方方正正的木头甚是粗壮。汽车开过木桥时,桥身发出咯噔噔的响声,像是咬牙。大桥骑在长安街上,下面是遄急的护城河。</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长安街的东头,西头在复兴门。当时宽阔的长安街在不大的北京城里,就是通天大路。</p><p class="ql-block"> 夏天夜晚,人们涌到长安街两侧,欣赏华灯。孩子们喜欢偶尔驶过的汽车有胜利20、华沙、道吉。偶尔还能看到,一辆巨大的黑色吉姆晃晃悠悠地驶过。</p><p class="ql-block"> 一辆车过来,就是一片欢呼。</p><p class="ql-block"> 为了方便行人过马路,长安街的每条横穿路口的中央都有一座安全岛,一米多宽,八米多长。行人候在这里,等候对面的车辆驶过。</p><p class="ql-block"> 安全岛成为南城孩子们,观赏来往小汽车的最佳地点。</p><p class="ql-block"> 饭后,走几里路,来到安全岛中央席地而坐。有车停在路边时,我们还跑过去,坐上车尾宽宽的后杠,手攀着车身。车启动总要慢慢前行十来米后,才加速行使,不知是否为了满足车后的孩子们。</p><p class="ql-block"> 前往东单口的路上,经过崇文门里的国际友人食品店。隔着玻璃窗,第一次认识巧克力的颜色和炸面包圈的模样。它们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免费美食在城墙上。</p><p class="ql-block"> 崇文门和前门之间的城墙有处豁口,供路人穿行。豁口两侧是v字行的陡坡。我们沿陡坡匍匐而上,手脚并用地登上墙头。</p><p class="ql-block"> 场地宽阔的城墙上,爬满拉拉秧和其它灌木,还有酸枣树和高大的榆树。 早秋的酸枣树,果实累累取之不尽。蜻蜓成群飞舞在空。蚂蚱结队匍匐于地。孩子们在城墙上欢呼奔跑,回家时还能挖些马齿菜带回。</p><p class="ql-block"> 从崇文们到前门这段城墙,熟悉得像是自家的房顶。哪里能攀上,哪里能攀下的秘密藏在孩子们心里,绝不告人。这也意味着垄断,意味着价值。每一处上下城墙的密道都是孩子们用心惊胆颤的探险换来的。</p><p class="ql-block"> 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早晨,几位江西来的红卫兵被戒严的纠察队阻挡在崇文门外。我们带着他们走秘道翻过城墙。为此,一人获得一个青楞楞的大柿子作为奖励。</p> <p class="ql-block"> 流行语——一个阶段的社会标识性语言。不管有没有道理,它一定很时髦,很时代。这些年,网上流行土豪和土豪金的称呼。不知怎的,就此想到《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想到打土豪分田地,莫不是又要流行回去不成?</p><p class="ql-block"> 字典解释流行语分两类:生活的和社会的。其实还有口头的和心理的。现在的青年人可能不理解,流行语怎么还有口头和心理之分?</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网络成为言论的自由市场。造谣者在执法部门的严厉打击下,变成缩头乌龟。但是,污言秽语者却还在尽情地骂人。在社会留一处地方专业许可骂人,倒也很人性。否则,不让满肚子脏字的人把脏字吐出来,他们会被憋死。</p><p class="ql-block"> 在记忆中,社会上广为使用的流行语是从骂人开始的。他妈的,狗崽子和混蛋等曾经在一九六六年下半年着实流行许久。</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上五年级,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此之前从没有听过这么凶狠的骂人话。秋天后,胡同里来到一些英姿飒爽红卫兵,其中有好几位漂亮的女学生,漂亮脸上长着漂亮的小嘴。漂亮的小嘴说出来的都是这样凶狠的话。第二天,连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也夹带着“他妈的”三个字口播新闻。</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社会上的流行语变了。夺权,辩论,以血还血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成为大人们乌眼鸡似的争吵语言。</p><p class="ql-block"> 一帮孩子终日穿行在大字报林立的街头,眼前和耳边的所见所闻都是刀霜剑雨。不知道当年的巴黎公社是否也是如此?法语里的凶狠语言如何表述?</p><p class="ql-block"> 这个阶段生活里的流行语也不断翻新:铝锅叫钢精,塑料凉鞋叫玻璃鞋,找对象叫拍婆子,姑娘们的毛围巾叫拉毛,街上的流氓叫联动。</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变化,流行语越发政治化。到一九六九年春天,流行语忽然改为:我们的损失最小最小,我们的成绩最大最大,恨斗私字一闪念,斗私批修。只是时间不长,这些流行语被野心家,阴谋家,小集团所取代。</p><p class="ql-block"> 人们彻底懵了,几乎是不知所措。大家开始缄默,回忆五年走过的路程,回忆过去流行语的不同味道。</p><p class="ql-block"> 本月的粮票又没有按时发下来。三个月攒的工业卷不够买一只暖水壶。工业卷,粮票,肉票,上山下乡成为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流行语。</p> <p class="ql-block"> 2017年有新闻报道:在山西某县的一口枯井里,有人发现了大量石膏制的伟人塑像。在群众抢挖的同时,有关部门出面把这批塑像送到县博物馆保存。此消息后,许多网友跟帖发感慨。议由闲生。在众多感慨中传递着杂意思在里面。</p><p class="ql-block"> 用句老北京话形容: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人喜欢杂感几句,无可厚非。若有人一天到晚总在杂感一番,便有可厚非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七年春天。有幸随父母参加亲戚家为儿子举行的婚礼。婚礼在东单新开路胡同的一座院落里举行。</p><p class="ql-block"> 那天来的人很多,送的礼物也很多,满满地摆放一屋子。看着床上地上一个个红色的礼品盒,我十分好奇。</p><p class="ql-block"> 在大人们专注地畅谈大好革命形势时,我悄悄地查看礼品盒里面的东西。所有礼品中,除七八只搪瓷盆和十几个暖水瓶外,都是瓷质或石膏质的伟人塑像,大约有三十多尊。</p><p class="ql-block"> 傍晚离开亲戚家时,反复问身边的父亲:那么多塑像往哪里摆?父亲说:他们也正发愁呢。</p><p class="ql-block">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关心亲戚家这些伟人像的去处。后来听说,三十多尊伟人像被新郎和新娘送到街道居委会。</p><p class="ql-block"> 又关心:居委会的人把伟人塑像又放在哪里?这是个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的内容翻版。其故事永远讲不完。现在知道:故事讲到井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伟人像是再珍贵不过的器物。人们出自对伟人由衷的敬意,把伟人像作为寄托。但是,精神和物质的结果,却使人十分尴尬。伟人塑像多是瓷质或石膏质的易碎品,一旦不小心被打碎,责任非同小可。当时有不少人,因为打碎伟人像而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如何处理被打碎的伟人像,着实成了一道难题。</p><p class="ql-block"> 那时,南城胡同里的孩子,大多有用石膏粉自制伟人像的经历。孩子们把洋蜡化成液体,倒进饭盒里。然后把瓷质的伟人像放在蜡液中。待蜡液凝固以后,从饭盒里取出蜡坨,再用小钢锯沿四边,随型锯作两半。取出中间的伟人像后,上下形成一对光滑的蜡模。</p><p class="ql-block"> 石膏粉在化工商店八分钱一斤,老大的一包。买回石膏粉后,按上边的说明,兑入一定比例的水。粥状的石膏被填进蜡模中,外面紧紧地缠绕上布条。</p><p class="ql-block"> 上午灌好的石膏浆,晚饭前后便可以打开蜡模。蜡模翻出的石膏像与原像丝毫不差。只是孩子们不懂得预留加工量,翻出的石膏像与原像相比,显得薄一层。由于精心,蜡模翻过十几个石膏像后,依旧可以使用。</p><p class="ql-block"> 自制石膏像没几天,纷纷被家长制止。家长干涉的理由基本一致:家里洋蜡没了。洋蜡需凭本供应,每户每月两根。</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家长的阻止另有原因。这可能带来很大麻烦。</p> <p class="ql-block"> 一种介绍信是组织行为,标准的三十二开纸,上端留一条半字的编号,下边是正文:此有我单位某某同志前往贵处,请与接待。此致 敬礼 年月日。最关键是最后的公章,红红的官印说明持介绍信人是何方神圣。</p><p class="ql-block"> 还有种说明介绍信:红色的抬头纸,内容注明被介绍人的姓名,身份和要办的事,内容具体到一二三,然后是红红的公章。</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凭介绍信办事还是社会通则。年代越往前,其作用越大。当然不能延伸到民国,凭介绍信办事是社会主义国家特有。</p><p class="ql-block"> 介绍信是计划经济的产物。计划经济不仅计划物资管理,也规划社会管理。因公事出差,出差人没有介绍信就找不到住处。即便是个人外出,没有街道居委会的介绍信也会四处碰壁。</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使用介绍信时才十三岁。六六年秋天,看到大人们到处串联,尤其是外地的红卫兵拿着一封介绍信,便可以被居委会免费安排食宿。胡同里的孩子们十分羡慕。大家凑了几毛钱到琉璃厂一家刻字社。</p><p class="ql-block"> 戴眼镜的老师傅问:“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刻公章”</p><p class="ql-block"> “刻什么公章?”</p><p class="ql-block"> “首都红卫兵红色造反者星火燎原。” 我们报上早已准备好的内容。</p><p class="ql-block"> 这个名字来自首都红卫兵的公称,又集合了胡同口副食商店的大人配戴的袖标内容,我们七八个孩子当然星火燎原。</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拿着盖上公章的介绍信,到广渠门外的几家大工厂要求安排工作。 结果可想而知,我们被轰出来。</p><p class="ql-block"> 也有接收我们介绍信的单位。位于廊坊头条的北京红旗证章厂,不但认可介绍信,还卖给我们十几枚像章。这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收入。</p><p class="ql-block"> 很长时间,介绍信是持有人在社会的信任凭证。 到一九八九年,购买飞机票还在使用介绍信。没有人怀疑介绍信真伪的同时,也很少有人伪造介绍信。在说一句瞎话都要脸红的时代,简单的介绍信得以流行。</p><p class="ql-block"> 慢慢的介绍信信誉消失了,源于改革开放后的价格双轨制。在巨大的物质利益面前,人情关系代替规则。再大名头的介绍信也抵不过熟人和背景的关照。继而金钱的诱惑冲毁制度的堤坝。利益团体相互依赖,编织出肮脏的关系网。曾经代表人与社会简单关系的介绍信龟缩到角落里,渐渐的无人问津。</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社会,介绍信已经成为文书档案类的古董。以三代身份证为例,个人公信力只依靠司法证明。即便如此,造假的社会证件依旧比比皆是。为此,怀念介绍信时代。不是喜欢介绍信背后的政治桎梏,而是回味介绍信时代简单干净的社会环境。</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早春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春天很短。人们很珍惜它,把很短的春天分为早春和暮春。春天本来就是一头一尾的节气。</p><p class="ql-block"> 春天没有过程。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没有过程,像写文章一样凤头,猪肚,豹尾。过程是变数的集合。过多陷入在过程中,是生命的浪费。</p><p class="ql-block"> 欣赏春天,只要一头一尾就够了。</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感觉笔下的春天,是通过短篇小说《春蚕》中的老通宝知道的。老通宝靠在运河岸边的土坡上,看着往返镇里的乌篷船。早春的太阳晒在他身上,痒痒的。在温暖的太阳里,他想到今年的蚕茧可能又不好卖。阳光像小虫在心口爬,他也只能横下一条心。</p><p class="ql-block"> 那天读完这篇文章,我跑到门口,想在早春的阳光里感受一下。果然,早春的阳光晒在身上舒服得很。望着眼前金灿灿的阳光,心里也是金灿灿的。</p><p class="ql-block"> 早春的天气乍寒乍暖。生活中有“二八月乱穿衣”的说法。其实这是生活所迫。小时候最怕这个季节。早晨上学,穿了一冬的棉衣到此时像板一样贴在身上。棉衣被磨光的袖口和前胸,早已被母亲用肥皂水擦过几遍。春节后,新的年度布票还没有发下来,孩子们春天的衣服便没有着落。每年这个季节,全班大多数同学都还穿着冬天的衣服。</p><p class="ql-block"> 姨妈从沈阳来了。母亲让我陪她和孩子去天安门。</p><p class="ql-block"> 中午,气温格外高。放学到家便脱下棉袄。肩膀处湿乎乎的。</p><p class="ql-block"> 棉袄里儿是灰布做的,然后是蓄的棉花,再铺一层白纱布,罩上咔叽布的外皮。出门的时候,姨妈让我换件单褂。</p><p class="ql-block"> 我低头答应着,向门外走。</p><p class="ql-block"> 哪里有单衣?今年的布票还没发下来。母亲把家里仅有的几尺布票给姨妈的孩子买了衣服。</p><p class="ql-block"> 在门口,把棉袄脱下,沿着棉袄缝的针脚把线扯断。很快,棉袄的外皮被扯了下来,我穿着冬天棉袄的外皮,陪姨妈去天安门广场。</p><p class="ql-block"> 早春的天安门广场和风习习。土地开始湿润。柏树的绿枝头长出新绿。</p><p class="ql-block"> 晚上姨妈和母亲说:“孩子该做件春衣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到,母亲沉默良久。</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槐花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刚进六月,天气闷热的不成。傍晚时,饭后的人们走出家门,三三两两结伴找纳凉的地方。岁数大一些的,在楼前楼后坐下。也有腿脚硬朗的人,行得远一些,寻更僻静的去处。我和爱人属于后者。</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北京城里闲人真多。生活好了,什么都大不同。七十岁的老太太红花绿袄的在大街跳舞。八十岁的老爷子,为一个棋子的举落,争得脸红脖子粗。人们生活放开,思想放开,更有本钱放开。</p><p class="ql-block"> 广渠门护城河两岸是个好地方。二十年前,政府掏钱,把臭哄哄的环城河,硬是建成水泥槽子,像个环城泳池。不知世界城市有无先例,否则应申报吉尼斯纪录。32公里长,60米宽的环城水泥河道是世界最大泳池。</p><p class="ql-block"> 新护城河在老护城河基础上改造。两侧河堤加以美化,鲜花和绿草相映交错。天空中雨燕和水中的鱼儿,遥相呼应。</p><p class="ql-block"> 沿岸的老槐树长得格外茂盛。满树的槐花盎然饱满,挂满枝头。风轻轻吹过,白花雨一般落下。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芳香。</p><p class="ql-block"> 一阵阵槐花的香气,勾起无数往事。</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的初夏,学校还未复课。胡同里几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无事可做。</p><p class="ql-block"> 刚入夏的天气,闷热难耐。晚上,居然有早出的喞鸟丝丝鸣叫。我们光膀子,穿短裤蹲在胡同口的路灯底下,汗延着后脊背流进屁股沟。</p><p class="ql-block"> 肚里没有油水,孩子们个个都是大脑袋,细脖子。东口住的小二主意不错,挣钱买猪头肉。他介绍,药店收干槐树花,一斤干花两毛钱。</p><p class="ql-block"> 买猪肉凭票。一人一月二两肉。珍贵的肉票被家长小心地收在钱包里。不是防贼,那时没有贼,防的是这些半大小子。</p><p class="ql-block"> 家里买芝麻酱,从不让我去。因为,从副食店到家的路上,总有沾满芝麻酱的手指落入嘴里。继而发展到,买醋亦不让我沾手,更不用说买凭本的红糖。</p><p class="ql-block"> 大家看准的是饭馆里卖的猪头肉。</p><p class="ql-block"> 水道子汽车站附近有家大顺饭馆,是整条街的唯一。饭馆里有三张桌子,八把条凳。这里常年供应的盘菜是炸鱼头和炸鱼骨头。偶尔,柜台里摆出一盘白花花,颤巍巍的猪头肉,引得许多人垂涎。</p><p class="ql-block"> 饭馆的猪头肉不要肉票,价格是凭本猪肉的五倍,少有人问津。</p><p class="ql-block"> 既定方针:卖槐花,买猪头肉。</p><p class="ql-block"> 晚上十点,首选地点是东华门大街。那里路两边尽是高大的槐树。深夜清爽,打下槐花后,便于白天曝晒。</p><p class="ql-block"> 槐花熟透,小风吹过,自己乐不颠地往下掉。再拿竹杆震震树枝,一片片槐花纷纷扬扬落下。</p><p class="ql-block"> 天亮前,把收集好的槐花铺在报纸上,先凉后晒到中午。槐花这东西见风就干,个把小时后,花瓣卷起,待到中午前,已干得沙沙作响。</p><p class="ql-block"> 鲜槐花足有二十斤,铺在地上占两个沙坑大的面积,晾干后不足二斤份量。连续三个夜晚,收获七斤多干槐花。拿到花市口路东的千芝堂药店。人家挑挑捡捡,给了一块钱。</p><p class="ql-block"> 很快,一块钱换成八两白花花的猪头肉。</p><p class="ql-block"> 洁白,幽香的槐花带来的幸福延续十天。打花队伍从东华门辗转到东郊民巷。</p><p class="ql-block"> 六八年夏天的深夜,北京街头静谧极了。长长的大街上,不见人影。轻轻的咳嗽声飘出一里地远。整条街道只有竹竿打在槐树上的啪啪声。</p><p class="ql-block"> 本年度的最后一包干槐花放到千芝堂药店的柜台时,老先生很仗义,算三斤,并且笑呵呵地说:现在店里稀缺土鳖。几个小爷们不试试?棋子大的土鳖,二分钱一只;算盘珠子大的土鳖,一分钱一只。</p><p class="ql-block"> 土鳖是胡同墙缝里的爬行动物,只有住平房的人才有机会欣赏它:外形丑陋,有须多腿,椭圆状外壳,黑黄相间的颜色。还有一种会飞的黑虫,同是象棋子大小,被称作飞土鳖。它们没有血缘关系,飞土鳖都被鸡吃了。</p><p class="ql-block"> 虽是恶心东西,但是能卖钱。大家再次分头准备工具:电筒,铁钩和敞口瓶子。</p><p class="ql-block"> 还是每天深夜,还是走街串巷。明晃晃的大街上,不会有土鳖现身。沿潮湿黑暗的胡同,找犄角旮旯处。这里是土鳖的栖息之所。</p><p class="ql-block"> 初期,一晚总有十来只战利品入瓶。几天后,抓土鳖的队伍越来越多。终于,一只土鳖被两个孩子同时发现,只能一分为二。</p><p class="ql-block"> 药店居然也收半只土鳖。</p><p class="ql-block"> 很快,抓土鳖的人比土鳖还多了,抓土鳖的事业也就无法再继续下去。</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后,看到一封读者来信。信中反映饭馆卫生条件差。有家饭馆,蟑螂在餐桌上窜下跳。由此,想到当年抓土鳖的经历。如果那时的药店收购蟑螂,相必蟑螂早已死光光。</p><p class="ql-block"> 2022年,又是槐花遍地,铺满护城河的两岸护堤。一阵阵晚风吹来,层层槐花随风悠然滚入角落,竟堆积半尺高。</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的一夜透雨,把京城很多人搅得手忙脚乱。新闻报道,城内一地,有下水道被堵塞,罪魁祸首竟是槐花。</p><p class="ql-block"> 槐花可入药,性寒,暑天去火解毒。人们有了本钱。猪头肉早已上不了饭馆的餐桌。槐花也自然被踩在脚下。</p><p class="ql-block"> 肥头大耳的土鳖随着胡同的消失而日见稀少。土鳖有希望成为下一种保护动物。由衷地祝福它。</p><p class="ql-block"> 到很想再去扫槐花,不是换肉吃,而是喜欢当年幽幽的深夜,弯弯的街道和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沙沙”声。</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手电筒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前面一只灯泡,后面两只,或者几只干电池。从原理上讲,这就是电筒。</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谁发明的电筒,他的功劳不比爱迪生逊色。电筒的前身是火把和煤油马灯,在黑暗中为人们照亮前面的道路。</p><p class="ql-block"> 如同自行车发明在外国,发达在中国一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曾被称作自行车王国。如今,自行车少了,机动车多了。但是,逝去的荣誉称号不能忘记。</p><p class="ql-block"> 电筒是外国人的发明,其家族后代在中国长盛不衰且有不断变异,子孙翻新的趋势。</p><p class="ql-block"> 电池车灯是我使用最早的电筒。侯宝林先生有段提着灯笼,骑自行车的相声段子。其实,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骑自行车的人被要求使用电池车灯。</p><p class="ql-block"> 电池车灯,正方形,里面装两个一号干电池。车灯左边有个开关钮,后背是舌头状插卡座,插在车把下端三通管的商标出戟上。打开车灯,前方有一米见方的光亮区。</p><p class="ql-block"> 那时,南城胡同里没有路灯。大街上的路灯也疏疏落落。从崇文门到磁器口的大道是新铺的柏油路,两侧既没有排水沟也没有硬路面人行道。夜晚,不多见的机动车依仗着车灯,无所顾忌地驶过。自行车在黑咕隆咚的路上行走,确实有些不安全。</p><p class="ql-block"> 交警对骑自行车不开车灯的人,要严肃教育。五,六十年带的北京人脸皮很薄,不要说严厉地批评,只要交警用手一指,骑自行车的人便马上打开车灯,或者推车前行。</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一辆单位配给的日本菊花牌自行车,黑色的带暗红色底漆。车灯是自己买的,当然还有里面的电池。</p><p class="ql-block"> 我还小,不知道电池的价格。父亲很在意这辆车和车灯。只要不用时,他便把干电池掏出来,擦得干干净净。一天晚上,父亲带我去位于前门的机关值夜班。</p><p class="ql-block"> 自行车走到西兴隆街时,迎面来了一位交警。父亲连忙伸手抅车灯的开关旋钮。我坐在前车梁上,双手牢牢地握着车灯。父亲的手落空。自行车晃了一下,横向倒下来。车灯的玻璃蒙子碎成几瓣。</p><p class="ql-block"> 从自行车车灯开始,我对电筒有了深刻认识,尤其是一种白象牌的聚光手电筒。</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五年,南城胡同陆续有了路灯。说是有路灯,其实和没有也差不多。十五度的灯泡挂在五六米高的电线杆上。路灯洒在地上的光亮,比萤火虫的屁股强不到哪去。这阶段,各家各户的生活好了许多。钢铝制品,塑料制品进入大家的生活,还有手电筒。</p><p class="ql-block"> 雪亮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显示着威力:照向天空,如同手中挥舞着一柄长剑;射向幽深黑暗的胡同深处,对面墙上闪出一轮明亮的月亮。装有聚光灯泡的白象牌手电筒是孩子们眼中的最爱。它比需要拧动前部,聚光调焦的传统手电筒强出百倍。每天晚上,胡同里到处是一闪一闪的手电筒光柱,和把电光斜照在脸上,出现呲牙咧嘴的鬼样。</p><p class="ql-block"> 不久,手电筒又成为孩子们扒砖头,掏墙洞,寻找土鳖的工具。土鳖可以到中药铺卖钱。一只土鳖二分。卖土鳖的钱,首先要用来买新的电池。</p><p class="ql-block"> 2006年,有朋友送来一只玉石专用电筒。我被它雪亮的光柱吓了一跳。电筒近用能照透玉石。电筒远用,黑暗中,三十米外的物件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 这哪里还是传统的手电筒,分明是照妖镜。相信再过些时日,手电筒能发展成光刀般的杀人利器。人们还可以把核磁共振仪造得像手电筒一样小巧,用来看清更诡秘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b> </b><b style="font-size:20px;">底色</b><b> 大年初一的清晨。太阳在东边的楼角处,怯生生地闪出半边脸。</b></p><p class="ql-block"><b> 除夕夜。如果把漆黑的天空比作一口倒扣的大锅,漫天炸响的鞭炮,就像是锅里四面突兀跳跃的崩豆。天亮了,漆黑的锅底变换成青花般的图案。偶尔还有几声残存的崩豆声,从远处传来。</b></p><p class="ql-block"><b> 过年过的就是除夕。除夕等的就是子时的鞭炮。一年又一年,除夕子时的鞭炮声无论持续的时间,还是高潮时的密度都减少许多,最后终于消失了。</b></p><p class="ql-block"><b> 在我的记忆中,一九七七年除夕夜的鞭炮声,最为壮观。晚饭刚过,胡同里的孩子们便提着鞭炮来到大街上。</b></p><p class="ql-block"><b> 那时的鞭炮只有两种:大小挂鞭和二踢脚。挂鞭分小鞭和钢鞭两种,有三十头,五十头,百头三种。没有孩子舍得点燃整挂的鞭炮。所以,当有人把三十头的鞭炮整挂点燃时,周围便会围上一圈孩子。</b></p><p class="ql-block"><b> 孩子们不是看热闹,而是等着鞭炮响完后,在地上捡拾没响的臭炮。臭炮大多失去火捻。把臭炮拦腰折断,用手中的香火把黑色的火药点着。这叫“呲花”。</b></p><p class="ql-block"><b> 二踢脚也分两种:细一些的,包棕色牛皮纸的炮仗叫二踢脚,五分钱两个;粗一些的,包红纸,一头扎麻绳的炮仗叫麻雷子,五分钱一个。胡同里敢放二踢脚的孩子,都是大胆。</b></p><p class="ql-block"><b> 把二踢脚捻抠出,立在地上。燃放者举着香火凑过去,小心地点燃火捻。火捻是棉纸做的,里面包裹少量的火药。火捻触上香火,迅速“嗤嗤”作响地冒出青烟。</b></p><p class="ql-block"><b> 点捻的孩子还未转身,炮仗已经在脚下炸响。有时火捻点燃后,炮仗久久不见动静。躲在远处的孩子们忐忑不安。炮仗的主人,去也不是,等也不是。为了安全,只能用砖头把炮仗击倒。每每在倒下的一瞬间,炮仗炸响了,横着冲向人群。</b></p><p class="ql-block"><b> 胡同里,有个马姓的女孩,与我同岁。横向飞来的二踢脚,在她眼前炸响。一只眼睛被炸瞎。听说长大后,她一直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婆家。</b></p><p class="ql-block"><b> 麻雷子比二踢脚厉害。我曾经见过略细于手腕的大号麻雷子。那就是地雷,炸在下面的第一响,地面抖动一下;炸在空中的第二响,足有十几米高,带着长长的回音,飘在空中。</b></p><p class="ql-block"><b> 有几个半大小子,都是“水浒”里牛二一样的愣头青。他们放二踢脚或麻雷子时,有自己独特的方式:手握着远离火捻的一端。第一响炸开后,迅速把手里没炸响的一端投出去,想炸哪就炸哪。投掷炮仗的过程,更像投手榴弹。</b></p><p class="ql-block"><b> 一个不走运的孩子在手握麻雷子时,一响二响同时炸开。他新做的棉手套被炸烂,手还流淌出血。</b></p><p class="ql-block"><b> 相信,胡同里敢于投掷二踢脚,麻雷子的孩子都有英雄情结。</b></p><p class="ql-block"><b> 一九七七年春节的鞭炮声,铺天盖地,从除夕响到初五,没有间歇,只有起伏;没有烟花,只有鞭炮。一声声,从手里投出去的二踢脚爆炸声响彻北京城上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胡同里的风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刚过立夏,空气便火爆起来。中午,走到两座高楼之间的小区路口,一股强劲的北风迎面吹来,使所有没有准备的路人,都打了一个趑趄。</p><p class="ql-block"> 起风了。高空中,树梢上,楼群间到处传来风的呼号。</p><p class="ql-block"> 有个小伙子在路口,迎着风,张开双臂,高兴地大叫起来。</p><p class="ql-block"> 是的,所有人都为风的到来而由衷地高兴。久违的风,高贵的凤,迟来的风,扫去占领整个春天的雾霾,让人们又看到蓝盈盈的天空。 </p><p class="ql-block"> 北风强劲,一股接着一股,一团接着一团,上下翻滚,大有一泻千里之势。如此倔强的来自天的力量,让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p><p class="ql-block"> 随城市的发展,许多新的东西出现,比如:如虹似谜的高架桥;脚下游走的地下铁;把人们叠起来生活的高楼大厦;大街上永远逶迤不断的汽车长龙。</p><p class="ql-block"> 同时,也有许多旧的东西没了,或者少了:比如夏季北京,到处可见的蜻蜓;夜晚,胡同里高一声,低一声的蛐蛐叫声;崇文门外,护城河里的红线虫和咕咕蛙叫。</p><p class="ql-block"> 在逐渐减少的旧记忆里,还有城市上空的风。</p><p class="ql-block"> 过去,春天的北京是一座风城。清明前,阵阵春风便搅着黄沙扬起。记忆最深的,是一九六六年春天,邢台地震后的北京大风。</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大风来时,天空都暗下来。才到三点钟,教室里已经亮起电灯。平日,黄灿灿的灯光,此时竟变成银白色。</p><p class="ql-block"> 老师告诉大家,沙尘暴来自黄土高原。</p><p class="ql-block"> 也是从这年春天起,北京人年年都要领略两,三次沙尘暴的威严。 </p><p class="ql-block"> 沙尘暴到来。女人走在大街上时,头上要顶着一块纱巾。男人们没有这样讲究,在街上迎着大风,吐着唾沫,眼角,鼻窝和耳廓里是一层薄薄的黄沙。</p><p class="ql-block"> 每次沙尘暴过后,教室的窗台上,课桌里也会撒上一层细细的黄沙。</p><p class="ql-block"> 南城人有句老话:刮风走小巷,下雨走大街。那时,南城胡同里,没有排水设施。大雨后,雨水聚集在胡同哗哗流淌,有时积水没小腿深。</p><p class="ql-block"> 刮风不同。南城的胡同蜿蜒曲折,两边院墙高高耸立。再大的风吹来,也是在几米高的屋檐处滚过,卷不起尘土。</p><p class="ql-block"> 整个春天,人们几乎在风里度过。脱去穿了一冬的棉衣,换上单褂,又换上汗衫和背心。</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小树也在一天天的风中,变软变绿,吐出新芽。越是临近立夏,风刮得越紧。每天大风,小风都如约而至。</p><p class="ql-block"> 上午十点左右,第一股风舔着树梢,丝丝而来。下午太阳落山前,最后一股风软软的,不舍而去。</p><p class="ql-block"> 立夏前后的风,沙尘不再。南城胡同,经过春天近月时间的大风洗礼,已经焕然一新。青色的门墩石,灰色的胡同街墙,一根根涂了半截沥青的电线杆子,杆子上白花花的电缆磁珠。</p><p class="ql-block"> 不止是雨水能洗刷城市,立夏前后的风也能。</p><p class="ql-block"> 从学校出来,向右转是一个臂肘型胡同的拐弯处。这里窝风。走到拐弯处的顶端时,大风迎面打来,孩子们要躬身弯腰,用手使劲拉着帽檐,捂着书包前行。</p><p class="ql-block"> 新换的单衣单褂很觉新鲜,我们转过身去,借着风力,上体微微后仰,彷佛躺在强劲的风的怀抱里。</p><p class="ql-block"> 有时,还可以远远地看到一注旋风,在胡同的尽头盘旋而起。</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凡见到胡同里的旋风,里面都有动物的鬼魂,或刺猥,或黄鼠狼。同学们大喊着,向漂移的旋风跑去。</p><p class="ql-block"> 旋风似乎真有神灵,会在我们跑到前,迅速移动开,窜上房顶,飞上树梢,直至消失。</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去五十多年,大多数南城的胡同,已经淹没在高楼大厦之中。水泥的大楼,水泥的地面,水泥的护城河组成水泥的北京城。</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现代北京城里的人们,天天计算着蓝天的数量,天天关心着空气净化值。一个连水都沉不下去的城市,还有霾蠢蠢欲动。</p><p class="ql-block"> 面对肆孽的霾,大风不请自来,虽然暴烈,但是去的迅速。西北的风更像真正的壮汉,坦荡,公开,直率,把霾夹在腋下,扔到太平洋里。</p><p class="ql-block"> 今天,北京有幸,大风再起,天空一片湛蓝。深深地怀念南城,怀念胡同里的风。</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年的老师</b></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九年春节刚过,胡同里六九届的中学生们就被集体打包,去了东北建设兵团。他们走时,不像前几届高年级学生那样激情满怀,斗志昂扬,而是北京站的站台上,腾起一片哭声。那年他们十六岁。</p><p class="ql-block"> 七零届的孩子们成了南城胡同里的老大。去不去学校?两可,叫不叫一声老师?两可。大家都知道,明年的此时,将是七零届告别北京的祭日:内蒙,东北两由之。</p><p class="ql-block"> 人这东西,只要不是白痴,吃饱了后总要找点事做。胡同里的孩子们不是不想读书,而是没人教书。学校的老师大多因为历史或现实问题,被剥夺了教学权利。</p><p class="ql-block"> 六八年复课闹革命后,我们从小学来到四十九中学。学校开四门课:数学,语文,物理,化学。</p><p class="ql-block"> 语文郑老师是个中等身材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哆哆嗦嗦地走上讲台,哆哆索索地自我介绍:“我是国民党反革命分子,请大家批判着听我讲课”。</p><p class="ql-block"> 物理课没有老师,只发了一本物理书。</p><p class="ql-block"> 化学课王老师是文革前,分配来校的大学生,到六八年还是一脸稚气。</p><p class="ql-block"> 因为学校停课几年,所以在我们进校之前,王老师一直没有机会登上讲台。那年他正在谈恋爱,女朋友是附近工厂的一位漂亮的女工。</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爱上王老师的课,不是想学知识,而是想模仿王老师说话,走路的气派:脖子伸得长长的,腋下夹着一本书,肩膀宽而平稳。他讲课时,手总是晃动在鼻尖前,像是电影里列宁的讲演。</p><p class="ql-block"> 王老师的家在学校后院的一间小屋。后院有座十米直径的干枯花坛。围着花坛是圈小松树。一天放学后,几个同学看到王老师同女朋友手挽着手,慢慢走在花坛边的小路上。</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场景在懵懂的孩子们眼里,新鲜无比。这样的场景在那个年代,更是闻所未闻。</p><p class="ql-block"> 化学王老师和女友向我们远远地招着手,没有丝毫避讳。</p><p class="ql-block"> 数学老师姓赵,据说解放前是辅仁学校的进步学生。她是唯一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老师。她的思想进步境界,说来有些吓人。不到两年时间,赵老师竟在五十个学生中,查出了两个社会流氓,一个疑似反革命。</p><p class="ql-block"> 化学王老师说:“可能是因为前几年,赵老师被定为混进党内的异己分子,而受到刺激。同学们不要计较她怎么说的”。</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被赵老师定为疑似反革命的学生。分配工作时,赵老师还向厂方人员介绍:这个学生政治上有问题。若不是区政府有人点名让他进工厂,学校一定安排他到东北去。</p><p class="ql-block"> 和赵老师的矛盾,源自六九年的下乡劳动。</p><p class="ql-block"> 她让全班同学把上午翻过去的大田冻土,下午再翻回来,为的是加深对贫下中农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早春的大兴县农村一片荒凉。沿永定河边刮着昏天黑地的风沙。学校安排七零届的学生在这里学农,为的是给新进校的学生腾出教室。赵老师的政治狂热使几十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广阔天地里彩排东北的艰苦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确有逆反心理,在一边说:“早晚到东北,用得着模拟感情吗?”</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句“模拟感情”,被赵老师以对贫下中农没有感情为论,定为疑似反革命,并写进了学生政治鉴定,臭了我多年,致使到工厂后,还被安排和坏分子们烧了一年砖窑。</p><p class="ql-block"> 有人在被侮辱与迫害后,同情其他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人。有人在被侮辱与迫害后,却投入到侮辱与迫害别人的行列。赵老师属于后者。</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赵老师因脑淤血而病逝。我没有参加她的追悼会。</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防空洞 </b> </p><p class="ql-block"> 新浪博主“不老松”用诙谐的笔调,描写北京人挖地道的历史,最后捎上安定门外,那位因挖地下室造成塌方,而闻名天下的徐州人大代表。</p><p class="ql-block"> 文章看后,让人忍俊不禁。 由此,想起自己参加学校挖防空洞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从一九六九年早春,到一九七零底的两年时间,是北京人热火朝天挖地道的时期。这时,大多数老四届学生已经被运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学校挖地道的重任,落在我们七零届学生身上。</p><p class="ql-block"> 北京第四十九中学的前身是女七中,改为男女混合中学后,学校建了一座,带标准足球场的操场。操场用灰渣铺地,两端的球门框是木制的,歪歪斜斜地矗立着。</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没有人踢足球。诺大的操场,只有西边三对篮球框,南边几对双杠,单杠和沙坑有学生嬉闹玩耍。</p><p class="ql-block"> 学校的防空洞,被设计在环绕足球场的八百米跑道底下,完整一圈。我们班负责正西侧的五十米直线。</p><p class="ql-block"> 刚到初春,大地融化。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大多数个头没有锹把高。连续十天的挖掘,一条一米五宽,三米深的深沟,横亘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由于沟底太深,同学们实在无力从坑底把土扬到沟沿。挖沟的最后一天,事故频出:有同学栽倒在沟下;有同学转身扬土时,额头被别人的锹头碰破。</p><p class="ql-block"> 晚夜,春雨淅沥。堆满挖土的操场上空,恶臭无比。</p><p class="ql-block"> 四十九中所在地的旧名是南岗子。民国时,南城瓷器口东南到幸福大街一带,是穷人的乱葬岗。到一九六九年,历史过去不到三十年。当年被草草下葬的死人,大多尸体尚未完全腐烂。在我们负责的两百米地段中,挖出不下十具没有棺椁,上下叠摞的骨骸。有的头骨还是青楞楞的,周边淤着粘糊糊的腐烂泥膏。</p><p class="ql-block"> 操场到处散落的骨骸,被雨水浸湿,味道难以形容。</p><p class="ql-block"> 时间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人间的各种气味,嗅过不少。但是,再没有闻到过,六九年春天的那场雨后,弥漫在四十九中操场上空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防空洞坑槽挖好,老师又指挥大家自制三合土。据说北京城的老城墙,也是用三合土夯实的墙体。</p><p class="ql-block"> 三七比例:白灰加上箩过的细黄土,融入适量的水,搅拌开。其合适程度,是将调好的三合土握在手掌中,轻轻一攥,结为一团者为佳。</p><p class="ql-block"> 学校请来的工人师傅,负责砌防空洞两侧山墙,加盖水泥券顶。学生们负责在券顶上,填埋半米厚的三合土,再夯实。 松散湿润的三合土,一层层撒在水泥券顶上。我们操控一种叫蛤蟆夯的电动机械,把三合土一层层夯实。夯实后的三合土,居然用镐头都难以掘开。</p><p class="ql-block"> 防空洞工程干了两个多月。七零届五百多学生的双手都掉了层皮。大家坚信,自己挖的防空洞能抵住敌人的原子弹攻击。</p><p class="ql-block"> 可惜,敌人空中的原子弹始终未到。七年后,唐山大地震不请自来,从地下向北京发起进攻。四十九中学的防空洞在地震震波冲击下,垮塌了。</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私搭乱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朋友在昌平北七家买了一套联体别墅。盛邀之下,闲暇之余,前去拜访。</p><p class="ql-block"> 房子不错。原建筑三层,主人看到三层以上,还有五米多高的空间,于是自己动手加盖第四层。</p><p class="ql-block"> 自建的四层是钢铁结构。狗在铁板上跑,发出一串咚咚声,像是穆桂英的战鼓。</p><p class="ql-block"> 从四楼沿盗墓口般宽窄的楼梯,扭着身子下来,感到自己的脖子像是短去一截。</p><p class="ql-block"> 一楼大厅南北通透,清风徐徐吹过,十分惬意。男女主人高兴地介绍:现在房屋的总面积已经四百多米。准备再挖一个地下室,作为储藏间和活动场所,这样就是六百多米。</p><p class="ql-block"> 我小声地问:物业不管吗?你们不累吗?两口人住六百多米房,不瘆的慌吗?</p><p class="ql-block"> 已经被自己的杰作,搅得晕头转向的男女主人,根本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还是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准备买对讲机,楼上楼下分开时,便于联系。现在,不到吃饭的时候,在家里见面都难。每天打扫卫生,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已经不用出去锻炼身体。</p><p class="ql-block"> 告辞的时候,看到一楼到二楼折角处,安装了一个独立的推拉门。门里空间窄窄的,塞着一张行军床,还亮着台灯。猜得出,一定是男主人晚上安歇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呜呼,哀哉。华室之大,抵得上一家小型旅馆。主人夜卧,还是在两米夹缝间。</p><p class="ql-block"> 远远回看,这对拥有六百多米别墅的夫妇,站在白桦木做的围栏门口,向我们招手。</p><p class="ql-block"> 一年多来,他们的白发增添许多。不停地改建豪华的地上建筑而过度劳累,至少夺走他们五年寿命。</p><p class="ql-block"> 有些年了,私搭乱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住房紧张的人们私搭乱建。住房宽敞的人们,一样私搭乱建。由此可以看出,私搭乱建的目的,不止是扩大面积而是满足一种心理,一种无休止地攫取和占有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动物用气味宣誓主权。人用扩展私属空间宣示主权。</p><p class="ql-block"> 社会最大的财产是土地。有些人对我们的社会制度,不允许土地私有的政策颇有微词。看看城市里私搭乱建的现象后,感想如何?</p><p class="ql-block"> 几千年,无论是国野都敝的分封时代,还是南北朝高墙土楼的阀门庄园,以至从元代布局开篇的北京城胡同格局。城市里的私搭乱建,一直不是国人的传统,也不符合民风民俗。中国人最讲究居所的风水,讲究院落的布局占位。先立柱,再起樑,代代人兴旺。两墙山不开窗,后代有主张。</p><p class="ql-block"> 这些老传的民俗俚语,不是要求人人恪守,只是希望居所建筑要讲规矩。几百年来,没有规划局管控的北京,把密布京城的大街小巷,胡同院落建设得有板有眼,有井有条。</p><p class="ql-block"> 小的时候,家住南城胡同。胡同里的每座院落,都不会少于百年。居室小,人多。绝大多数人家,人均不足四米。还有困难的家庭,人均不足两米。介绍这些不是把贫穷当光荣,而是作为比较。</p><p class="ql-block"> 在那种困难的生活条件下,胡同里没听说过,哪家哪户为房子争得不可开交。人们在屋檐下放个煤炉子,墙角处堆上煤球。屋里放口大缸,里面藏着粮食。窗户台上摆着装满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p><p class="ql-block"> 入夜,胡同里清风吹过,户户小院寂静无声。屋里欢声笑语。那种有条有理,有章有序的老北京生活,伴我过了十多几年。</p><p class="ql-block"> 作家王朔有篇描写七十年代,朝外小街市井的散文。读后,觉得文章内容基本不着边际。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位名人还未出生。而七十年代初的大院孩子已经欺行霸市,鱼肉邻里,还指望朝外小街的人温良恭俭让,含情脉脉以待?良好的世风需要慢慢养成。而恶劣的风气一定一哄而起,没有高贵于贫穷之分。</p><p class="ql-block"> 改变静谧生活的契机,是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那晚地震过后,人们惊慌失措,纷纷涌向街头,涌向宽敞的公共场所。连续三个月,北京人不敢住在家里,风餐露宿,生活在临时搭建的小棚中。</p><p class="ql-block"> 天坛公园是南城人避难的场所。外坛的松树林里不用形容,就是祈年殿上下,也搭满红红绿绿的塑料布棚屋(在这里插一句。三个月下来,祈年殿周围的汉白玉围栏,未见一处有到此一游的留言)。</p><p class="ql-block"> 到国庆节前,政府通知可以回家居住。但是,在家里也要准备防护地震的措施。</p><p class="ql-block"> 人们从躲避处往家搬的同时,各个单位为保护职工安全,开始发放抗震物资:砖头,苇席,油毡,建筑木材。</p><p class="ql-block"> 有了建筑材料,人们首先在屋里搭起木头框子,以固定床架。胆大些男孩儿在院里搭简易苇席棚,夜里睡在里面。这些苇席棚子,后来变成四合院里,私搭乱建的始作俑者。</p><p class="ql-block"> 在地震后的一年时间里,许多男孩尝到独处一室的悠闲感。从小到大,他们挤在兄弟姐妹共同的房间里,难受和不方便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 北京的四合院里,应运而生的抗震棚,一年以后逐渐演变成有门有窗,像模像样的简易房屋。胆大些的人家,把抗震棚改造的简易房盖到大街上,盖在胡同口。这些改造后的抗震棚,也曾有过光荣历史:1977年恢复高考前,许多应试的考生在抗震棚里挑灯夜战。在农村受了数年煎熬的老四届插队青年,有些回京后,住在抗震棚里。后来,他们又在抗震棚里结婚生子。</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初期,盖在大街上的抗震棚,被改造成商业用房。北京第一批个体经营者中,有很多人诞生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所有事情的成因都有来龙去脉。城市里私搭乱建之风在最初阶段,是因为人们求生的渴望,因为生活的本能。</p><p class="ql-block"> 四合院的味道被彻底破坏。房檐下再接出房檐,山墙外又生出山墙。院中照壁被拆下,材料当做厨房的屋顶。宽阔的门道被切去一半,改成婚房。</p><p class="ql-block"> 私搭乱建需要砖块。人们把目光转向城墙的浅灰色澄浆砖。它们被毫不客气地扒下来,运回家中。从1976年秋后到1979年底,崇文门到东便门一千多米长的古老城墙,出现数个上百米宽的口子。外层城砖被取走,青灰色的墙体露出白花花的浆泥和橙黄色的填埋土。很快,裸露的黄土也被小车推走。</p><p class="ql-block"> 自此,私搭乱建之风如同变异的流感病菌,越来越猖狂。特别是到二十一世纪以后,住房变成了魔鬼,变成了摇钱树。增加一米房屋面积就是几千甚至上万元财富。</p><p class="ql-block"> 新建的高档别墅小区里,人们在属于自己的建筑上,肆意加盖。多层楼房的一楼住户,也可以向外延伸,扩充。仅有的一些平房院落,竟然原地架起三层楼房。还有那对住在北七家连体别墅的朋友,开挖地下室。</p><p class="ql-block"> 据说清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开设有风水课。在城市私搭乱建的现象面前,还有什么风水可谈?</p><p class="ql-block"> 现在,不少家庭供奉着佛造像。人们胸前,手腕上挂着佛像,套着佛珠,俨然佛派弟子模样。然而在个人贪欲上,属我辈人最疯狂。</p> <p class="ql-block"> 许多人只知道有大衣柜,没听说过还有中衣柜。四十多年前,我给家里拉回一个带穿衣镜,个头比大衣柜矮半尺的中衣柜。</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七月,唐山大地震。震后第三天,南城胡同的居民被安排住进天坛公园。河泊厂胡同群的居民分配在祈年殿西北角,从白木凉亭到内坛背墙的花圃一带。 </p><p class="ql-block"> 各家各户自由找寻适合搭建棚舍的地方。有木竿子的家庭在空地上挖坑埋桩,架梁加顶像模像样地盖起四角硬的棚子。没有建筑料的家庭选择树木密集处,借助树干结绳拉纤,再铺上塑料布或苫布搭出的棚子颇有战地色彩。</p><p class="ql-block"> 入夜的天坛公园古树参天,炊烟袅袅,灯光闪烁,人声熙攘,一派野营景象。现在回想起来,不到下一次人类末日光临,人们是无法享受这样的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转眼之间,天气从盛夏转入立秋。人们在大杂院一样的天坛公园已经住了近两个月。有的家庭开始准备砂石砖瓦,大有在“沙家浜扎下去”的打算。</p><p class="ql-block"> 机关,工厂为了帮助职工过冬,也纷纷分配修建抗震棚的材料,主要是各种形状的木材,红砖,油毡和苇席。</p><p class="ql-block"> 那些日子,我每天下班后,不是到父亲单位拉木材,就是到母亲单位拉木材。水曲柳木,菲律宾柞木,红松木和桦木应有尽有。</p><p class="ql-block"> 工厂的师傅也给我筹措一批包装箱的板材。从父亲单位借辆三轮车沿化工路西口的车间,载着板材一路骑向天坛公园里的“家”。</p><p class="ql-block"> 天坛东门路边,摆起前门家具店露天市场。人们围着几个压光贴皮的聚合板棕色柜子议论着。 </p><p class="ql-block"> 那时,聚合板家具还是新鲜东西,带穿衣镜的衣柜更是稀罕物。比大衣柜矮一头的中衣柜,也比我家用文件柜改装的衣柜强出许多。 </p><p class="ql-block"> 我毫不犹豫地定下一件,29元。</p><p class="ql-block"> 正在抗震棚子准备晚饭的母亲,听说定了件中衣柜,高兴极了。她坐上三轮车和我赶到天坛东门,直接把柜子运回河泊厂的家中。</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不停地感慨:闹地震,人心惶惶。你们怎么还往家买这么贵的家具?</p><p class="ql-block"> 母亲笑着回答:不是闹地震,到哪去买这么好的衣柜?</p><p class="ql-block"> 买回衣柜不久,我又从东华门家具店拉回一套简易沙发:水曲柳木扶手,蛇形簧软座垫,软靠背,咖啡色粗条绒外饰布。 这套沙发120元,在那时算得上天文数字。沙发更是洋玩意,在胡同里引起不小的骚动。好几位老邻居从天坛的临时住所回到胡同里,为的是欣赏这对沙发。</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想起来,从一九六六年夏天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到一九七六年夏天过去十年。从精神生活到物质生活,南城胡同居民的观念发生了默默的变化。这种变化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真谛。</p><p class="ql-block"> 唐山大地震开启变化的大门。它不仅记录天灾带给人们的恐惧,更展现灾难面前,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以家庭,单位和国家为依托,大家相互帮助再没有过去的政治成见,再没有阶级成份区分。</p><p class="ql-block"> 大地震来临的那个深夜,我看到一缕银白色的地光斜斜地插在天地间。人们跑到街头。大雨倾盆时,往往在一块塑料布下,躲着几个家庭。几万人在天坛公园避难的两个多月,这里的卫生干净,秩序井然,没发生一起火灾和人祸。 作为大难来临时的经历者,见证平日松松垮垮的南城居民,在灾难面前是何等的团结和镇定。</p><p class="ql-block"> 临近一九七六年国庆节前,南城居民们遵循安排,回到胡同里的家。</p><p class="ql-block"> 地震改变南城人的生活。每个家庭都有了一批单位发的抗震木材。从天坛回到家后,为了继续防震,人们在屋檐下,在院里,甚至在胡同口搭起抗震棚。</p><p class="ql-block"> 一百多年的南城胡同布局,几百年的北京四合院结构,统统在一九七六年的那个秋天被打乱。躺在新建的抗震棚里,人们感觉到的不是地震欲来的恐慌,而是新的生活空间带来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的户籍制使城市人结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户籍把人凝固在所居住的房子里。到一九七六年底,南城胡同的居民在此生活二十六年。有房户和租房户大约一半对一半。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孩子们已然到懵懂人事的年龄。每家每户的家长都为狭窄的家居环境忧虑着。不想,改变生活的地震来了,抗震物资来了,国家默许的抗震棚建设的政策来了。更巧合的是,从这一年开始大批知识青年返程回京。抗震棚成为他们回家后,理所当然的安居之所。</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南城人的新生活从抗震棚开始。现在人们所说的城市违建,在那个阶段完全是生活所迫。 (说句实话,今天的政策把一九七六年的抗震棚划入违建,不计入拆迁补偿范围,有些差强人意。)</p><p class="ql-block"> 多数灰头鼠脸的返城知识青年回来后没有工作。在痛苦的等待中,知青们总想干点什么,以便在家庭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们把户外简易的抗震棚推倒,盖成可以住人的小厨房。他们用家里的抗震木材做家具以改善生活条件。他们在别人上班的时候,上街买菜,准备一家的晚饭,长时间下来也居然练就了厨房手艺。不要忘了,十年前的这批人是北京城里,风风火火的革命小将。</p><p class="ql-block"> 到一九七九年,抗震棚演变出来的新居矗立在院里,胡同里,大街旁成为返城知青的婚房,成为知青合作社的作坊,成为北京城里最早的个体经营场所。</p><p class="ql-block"> 与现在私搭乱建的现象完全不同。当年,这些建筑为没有工作的知识青年们,提供了生活庇护。而今天的违法建筑是一批人追求利益和享受的摇钱树。</p> <p class="ql-block"> 都说社会是万花筒,每一次转动都有不同的图案出现。人们把这称作年代特色。特色囊括的内容很多,吃的,穿的,说的,甚至遣词造句,习惯用语都洋溢着年代特色。只要是过来人,只要不傻,谁也不会忘记经历的过去。</p><p class="ql-block"> 文革结束后,社会进入倏然宽松的状态。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企业恢复奖金制度。出身和成份不再是区分人的标准。古代四大名著和《红与黑》等外国小说重新出版。在公共场所,人们公开议论朝政。个体经营的餐馆,探头探脑地出现在街头巷尾。</p><p class="ql-block"> 中国变了,变得每个人都舒展起来。</p><p class="ql-block"> 住房与户籍一直是约束城市人的桎梏。严格复杂的户籍管理,决定住房所在地的不可撼动性。以南城胡同为例,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七年的二十年间,我家的左邻右舍,丁是丁卯是卯,不曾变换过。</p><p class="ql-block">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许多家庭发生巨大变化。尤其是文革十年的淘洗,家庭隐私,心灵隐痛,折磨得一些人抬不起头来。到七六年以后,再做邻居似乎已经不大可能,他们急需换处新的居住环境。</p><p class="ql-block"> 那时期,南城胡同的住户,大多从房管所承租住房(文革初期,私有房产一律收归房管所所有。一九八五年以后,陆续归还给原房产主)。</p><p class="ql-block"> 花市房管所坐落在花市三条的西口。从一九七五年底开始,花市房管所率先推出居民自由换房服务。换房处设在花市头条西口,路北的一座小院里。</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的南城楼房很少,换房的条件也高。三间标准的大北房,换不来天坛东门简易楼一套两居室。与现在不同,那时临街的住房很少有人问津,所以廉价。</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想到几年后,北京的个体商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大多数路口的临街房,成了人们追求的香饽饽。</p><p class="ql-block"> 很快,换房处又出现工作对换。开始是城内和郊区工作岗位的对换,继而出现不同城市间的工作对换。</p><p class="ql-block"> 那时没有公务员,聘任制,合同制,外企,私企之分。有的只是全民所有制,大集体所有制和街道企业,俗称小集体所有制之别。</p><p class="ql-block"> 在全民所有制企事业里,工人和一般干部没有区别。两者之间还存在以工代干的过渡。</p><p class="ql-block"> 以工代干是种奇怪的政治身份,几乎是伴随着走后门之风来到社会。直到一九八六年六月,北京市有关部门永远终止它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七五年到八十年代初期,社会出现的自主换房,自由对调工作的热潮,如同摆在牌桌上的混乱麻将牌,需要重洗。不相容的比邻,不合适的工作制约着人们的生活。国家利用自主对换对调的宽松政策,帮助需要者选择新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p><p class="ql-block"> 自主换房的前提是国家提供承租房源。自主对调工作的前提是工作岗位,无高低贵贱之分。这两个条件在今天都已不复存在。它们已经成为,标志一九七七年到一九八五年的年代特色。</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特色</b><b> </b></p><p class="ql-block"><b> </b>大约是七三年以后,刀锋剑利的阶级斗争理论消停许多。</p><p class="ql-block"> 回家探亲的知识青年,不再像过去那样,被街道积极分子赶来赶去。花市信托商店里,竟然公开出售出口退回的黑色男式尖头皮鞋,五块钱一双。厚厚的皮底落在地上“嘎嘎”作响。还有女士的连腿肉丝袜也摆上柜台。这些东西在轰轰烈烈的运动高潮期,甚至六六年以前,都很少见。</p><p class="ql-block"> 工厂里的政治学习气氛同样发生变化。人们坐在一起,摆出学习的模样,聊天的聊天,瞌睡的瞌睡。对生活的追求欲望与对极左政治的厌倦感,渐渐弥漫起来。</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是人口生育的高峰期。南城胡同的家家户户都有三,四个孩子。一些家庭有七,八个孩子也不为怪。 </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小时,同睡一张大床,磕头碰脸是常事。孩子大了,又正好赶上上山下乡,紧张的居住环境没有显露出来。</p><p class="ql-block"> 七五年左右,插队的青年陆续返京。他们已经变成高高大大的成年人。大多数家庭原有的狭小住房,此时明显捉襟见肘。</p><p class="ql-block"> 电影《贫嘴张大民》表现的住房困境,在那个时代的南城胡同不在少数。许多家庭急需解决子女的睡觉问题。</p><p class="ql-block"> 同时运动初期,因出身成份问题,胡同里一些家庭被压制多年。此时,政治环境松动,他们想远离胡同旧居以忘却过去。</p><p class="ql-block"> 住房是人类的生活必需品,古今中外无一例外。在过去的七十年里,北京住房有七种:</p><p class="ql-block"> 一是旧社会留下的私有房产。房产主留下自住房外,把剩余的房子出租。房租不低,大约是承租人月工资收入的十分之一。</p><p class="ql-block"> 二是房管所的公租房。公租房条件不太好,但是租金低廉,一间房每月几毛钱。</p><p class="ql-block"> 三是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自建房,由职工居住。其租金只是象征性的数字。</p><p class="ql-block"> 四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分房。文革开始时,有些家庭被送回老家,腾出的住房被分给一些人。这批住房就是文革后,最难处理的腾退房。</p><p class="ql-block"> 五是福利房。过去没有福利房的感念。福利房出现在十一届届三中全会以后。从七九年开始,以各级国家机关为首,在北京大范围建设职工宿舍,后来又延伸至工矿企业。</p><p class="ql-block"> 六是最初的商品房。商品房开始于一九九六年的福利房私有化。福利房的房主缴纳一点点购房钱,一本紫色的私房产权证发到手里。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小本本,将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何等翻天覆地的变化。</p><p class="ql-block"> 七是今天疯狂的商品房市场。自从住房登上投资赚钱的快车后,已经没有本来的生活属性。它不再只是为人类的生存服务,而成为赚钱工具。在它的推动下,社会一切行为都变成经济行为,世间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卖买。</p><p class="ql-block"> 从七五年开始,崇文区花市三条房管所门口,出现人们自发形成的换房市场。说是市场,不如说是人们各取所需的自由交换,有些像人类早期的物物交换:根据双方需要,一处房换两处房;两处房换一处房;临街房换院落房;平房换带厕所的楼房;楼房换多处平房。</p><p class="ql-block"> 参加换房的人手里举着,写有自己住房条件的纸牌子,站在墙边等候需要者询问。</p><p class="ql-block"> 今天,一些公园里的婚姻介绍所,与当年的换房市场有些相似。不过,那时人们不敢在报纸上随便写字。因为报纸上写着革命口号。人们在上面写字时,稍不留神就有被误解之嫌。</p><p class="ql-block"> 有需要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买卖,有买卖就有机会,有机会就有抓住机会的人。</p><p class="ql-block"> 七五年,花市三条出现自发的换房市场不久,便出现了换房人之间的物质补贴:为完成满意的换房,弱势一方会自愿搭上一辆自行车,一块手表或者几百元钱。 很快,这个机会被南城胡同的一批有识之士发现。他们以追求利益为目标,用不停歇的换房过程,赚取好处,获利颇丰。这批人,当时被称作吃瓦片的人。</p><p class="ql-block"> 有个伙伴姓葛,父亲是胡同里最出色的吃瓦片人。从七五年进入换房市场后,老葛家在不到四年时间里,四次搬家。</p><p class="ql-block"> 他家的居住条件迅速改变,从两间不足十四平米的低矮小东房,换成三间三十平米的北房。</p><p class="ql-block"> 记得前几年,网络上有别针换别墅的传说。不知谣言制造者是否参考并放大三十几年前,北京城里吃瓦片人的获利传奇。老葛在完成最后一次换房几天后,突然倒在三间北房里,溘然长逝。</p><p class="ql-block"> 老街坊们都说:老葛是被瓦片噎死的。</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孝顺胡同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 鲜鱼口附近的孝顺胡同,分为南北两条街,南孝顺胡同和北孝顺胡同。两边都没有甲十七号,所以对本文无法对证。</p><p class="ql-block"> 我确实在那个院里生活五年。到今天,院里的老人们都已离去,才敢真实地描写那些善良的老街坊们。</p><p class="ql-block"> 孝顺胡同在北京南城小有名气。从清晚期到解放前,胡同里有不少妓院和大烟馆。孝顺胡同的名字也由此而产生,意思是妓女的孩子也要孝顺母亲。</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过去的妓院和烟馆被改造成旅馆。一条不足三百米长的胡同,大小旅馆有五六家之多。由于忌讳,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南北孝顺胡同被改名为南北晓顺胡同。</p><p class="ql-block"> 红红的街牌一直挂在胡同口两端的墙上。但是,住在这里的老居民始终改不过口来,每次说到胡同名称时,依旧是孝顺胡同。</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零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当日结婚的我们,住进鲜鱼口孝顺胡同甲十七号,前院的一间临时借用的小屋。</p><p class="ql-block"> 小屋有七平方米,早在一个月前,已经被我打扫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小屋的松木房门有些变形,关门时,要使劲向上提一下。婚礼前一天,关门走时,北屋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咳了一声,轻轻地说;“小伙子,新婚的房子,门可要看好。”</p><p class="ql-block"> 我似懂非懂地答应:“知道了,谢谢您。”</p><p class="ql-block"> 南屋两间,住着一家三口。孩子上高中。两位老人大致与我父母同岁。我称:廖叔,廖婶。</p><p class="ql-block"> 廖叔很高很胖,大脑袋,秃脑门,大嗓门。看得出,他在单位很得意,所以在院里,对左邻右舍也习惯性地吆三喝六。</p><p class="ql-block"> 早晨,廖叔站在自家台阶上刷牙,牙刷在牙齿间弄得山响。</p><p class="ql-block"> 甲十七号的前院,小到只有三张双人床的面积。从自家门口到其它屋门口也就五六步距离。一个大屁没放完,院子就转了一周。</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口水含在嗓子眼里,嘴噘向天空,廖叔使劲地漱口,发出呵呵的响声。声音大得仿佛就在我家窗台下。</p><p class="ql-block"> 由于天天如此,一个月后,我和爱人已经习惯。再后来,廖叔“呵呵”的漱口声,居然成为我们起床的信号。</p><p class="ql-block"> 十几年后,已经各居一方的我们听说廖叔病重,专门到南三环廖叔的住处去看望他。</p><p class="ql-block"> 廖叔躺在家里的床上,早没有了当年在孝顺胡同的派头。临走时,我看着廖叔依依不舍的眼光,故意把嘴撅向天空,嗓子里发出“呵呵”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廖叔淡淡地笑着。周围人没有谁懂得,这是啥意思。</p><p class="ql-block"> 再一个月,廖叔走了。</p><p class="ql-block"> 男人不到娶妻生子,单门立户不是男人。从出生到结婚前,寄于父母门下,吃的是张口饭,一切有老辈人呵护,属于简单生活。成家以后,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有了属于自己的门牌号码,特别是有了绛紫色的户口本。自己的名字被放在首页,还标明户主。这才开始当男人。</p><p class="ql-block"> 早晨起来,站在自家门口和早起的街坊们打声招呼。哪怕前天你还未婚,在街坊眼里就是不经世事的毛头小伙。从婚后的第一天起,你成为男人,开始独立面对生活中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起床后,首先一件事就是倒掉存了一夜的尿盆。小院子里,只有一眼对着自来水龙头的下水池,在我们住屋的左手边。</p><p class="ql-block"> 推开门,一扬手把盆里的尿倒进水池,然后打开自来水龙头把尿盆冲洗干净。</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急于回身,站在屋门口,想和初识的街坊们说句吉祥话。 </p><p class="ql-block"> 院里四户人家,起床的时间没多少前后。我发现各户的窗帘都不停地掀开一处小角。</p><p class="ql-block"> 各屋人都在向外张望。看什么呢?我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爱人喊我回屋。门还没关上,廖叔首先端着尿盆,小跑着到了下水池边。他回屋后,南屋的郭老师脚跟脚地冲出来。她家的尿盆巨大,就是个中号的洗衣盆。</p><p class="ql-block"> 我恍然大悟:邻居们都在等着处理下水。而处理下水时,别人都会故意转过身去。这就是生活的私密,鸵鸟一样的私密。</p><p class="ql-block"> 早起,邻里们的第一句问候话,一定是在各家处理完下水和洗漱以后,带有多许轻松的情绪。</p><p class="ql-block"> 小院的三间北屋和一间七平米东屋,住着一对兄弟和他们的孩子,共十七口人。他们姓李,回族。</p><p class="ql-block"> 老大(就是嘱咐我关好屋门的老人)是隆福寺饮食基层店的经理,一个极其优秀的特级厨师。 在孝顺胡同住的五年里,我们经常吃到李经理做的清真佳肴。</p><p class="ql-block"> 看他做饭是一种享受。只要是节假日,他一准身着全副厨师装束,在顶屁股大的厨房里,做出全套隆福寺小吃。</p><p class="ql-block"> 我细细观察:每次做完饭后,李经理都汗流浃背地坐在屋檐下,燃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老伴端着碗,把最先出锅的美食送到三户邻居家。</p><p class="ql-block"> 由于屋子小,没有摆放桌子的地方。李经理全家从来不同桌吃饭。加上兄弟家四口,十七口人分坐在屋檐下。</p><p class="ql-block"> 李经理制作的佳肴,放在靠山墙搭建的厨房里。大人,孩子夹菜时,各取所需。</p><p class="ql-block"> 看到这种情景时,没有人不心头一颤。当时北京人住房困难,但是没有见过,像李经理兄弟二人这样困难的。它使人不禁想起西北辽阔的河套牧场,和“花儿”激越的声调。</p><p class="ql-block"> 诺大的北京城,如此亏待这等善良的一家人。更何况甲十七号整个院子,在文革以前都是李家的私产。</p><p class="ql-block"> 他们全家十七口人,龟缩在不足三十七平方米的天地里。单就面积来讲,人均两米几乎等同于监狱里的小号。</p><p class="ql-block"> 在全院四户街坊中,李家人们过得最平和,最安静,最融洽。他们全家都喜欢看足球。一旦电视里有足球赛事,李经理便早早打开,全院唯一的一台十四寸牡丹彩电。 </p><p class="ql-block"> 电视机放在向外的窗户里面,全院人各自选好自己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我不喜欢看球,却喜欢听李家全体老少的评球观点。尤其是李经理的两个儿子和李经理的兄弟(一位新华社的著名记者)之间发生的关于球技的争执。</p><p class="ql-block"> 每逢这时,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和谐气氛。每每都是李经理的小儿子丢下一句:“球不臭,你们评的太臭。”然后从前面座位上站起,拂袖而去。</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儿后,他又悄悄跑到后面,向电视里张望。</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我无意中听到李经理夫妇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你找到房管所去啦?”</p><p class="ql-block"> “ 去了,怎么着?孩子们都大了,屋子小的连脚丫子都放不下。”李经理的老伴提高了声音。</p><p class="ql-block"> “别让街坊们听见,影响不好。小点声。”</p><p class="ql-block"> 李经理制止了老伴的说话。</p><p class="ql-block"> 偏偏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知道,李家在向房管所请求要回自己的房子。这也意味着,我的小屋可能住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李婶看见我,急忙说:“孩子,和你没关系,安安心心的,啊。”</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李家兄弟 </b>住在孝顺胡同的人十分遵守孝道。在孝顺胡同甲十七号的五年里,从来没有见过邻里之间,为生活中的磕碰而红过脸。大家都是相互帮衬着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甲十七号弹丸大的小院,住着四户二十八口人。每户家庭都在屋檐下放着火炉子,窗台上码放着一摞摞蜂窝煤。只是李经理家,由于四间房分别是东屋和南屋,形成自然的角落。在角落里,李家盖了间小小的厨房。再有就是我家屋檐下的厨房。</p><p class="ql-block"> 屋门口右手是全院人使用的自来水龙头和下水池,再加之偏房没有房檐。过去的住户在窗根底下,搭了间做饭的小棚子。小棚子顺着窗根向外发展,占去院里一米的公用面积。挨着小棚子的外墙,每天再放上我和爱人的两辆自行车。可以想象,四米宽的院子已经被占去一半。</p><p class="ql-block"> 看着来往的邻居们经过我家小棚时,都要不经意地绕上几步,很不舒服。 一天,我拿着尺子,算计窗根底下的露天面积,准备拆掉小棚。</p><p class="ql-block"> 李婶先站在我身后:”你要干什么呀?马上就冬天了,拆了小棚,大白菜下来后,你放哪?“</p><p class="ql-block"> 廖叔走过来:“有个小棚,放个炉子,这就是家。是家总要有做饭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听着街坊们发自内心的劝阻,感觉身上暖暖的。</p><p class="ql-block"> 小棚只有不足一米三高,胖胖的廖叔被卡在小棚门口,险些转不过身来。</p><p class="ql-block"> 李经理是生活的高手。他瘦瘦的身材,猫着腰钻进小棚,从里面对我说:“你把小棚地面向下,挖一尺深,再找点碎砖头铺上地面。小棚子就有一米五高了。否则,你这一米八的大个子也进不来。记住,不能找借口进不了厨房就把做饭的活儿都推给媳妇。”</p><p class="ql-block"> 老街坊们的关心使我心里热乎乎的。这是父辈对孩子的呵护。</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的晚上,我找来一车碎砖头。院里人七手八脚地帮我把砖头搬进院里。</p><p class="ql-block"> 铺小棚的地面时,李经理站我身后,用多余的碎砖头在下水池南侧池沿上,砌起一面一尺高的围垛。新砌的围垛挡住污水溅向我家门口。</p><p class="ql-block"> 由于李经理全家的努力,特别是二儿子拿出来了拼命三郎的劲头,吓坏了房管所里的管事人。房管所在早已符合国家政策的前提下,为李家补了一间平房。新补的房子在孝顺胡同南口。</p><p class="ql-block"> 李家二儿子,那年刚从东北兵团回到北京。他红红的脸庞,一头盖住双耳的头发,从早到晚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一颗接一颗地吸烟。</p><p class="ql-block"> 回京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在他眼里,面前的一切事都太窝心。晚上他打开折叠床,睡在父母的床边。</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他身体卷曲在小凳上,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眼泪默默流下。 </p><p class="ql-block"> 在和李家二儿子的交往中,从未听过,他提及北大荒的事情。如此一个没有成家,没有工作,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兵团战士,当他在房管所按政策要不到房而咆哮时,其威慑力度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 一年以后,李经理家又来了好事。新华社分给李经理的弟弟一套住房。新房在劲松小区。搬家那天,全院老少总动员。大家不是去干活而是去欣赏。</p><p class="ql-block"> 大记者的家除一张双人床,一个写字台和两把椅子外,别无他物。全家四口人,这么多年如何在十平米的屋里安睡?一直是个谜。 </p><p class="ql-block"> 在这间小屋里,还要给大记者留下写作空间。他曾受组织委派,坐着大象冒死潜入柬埔寨,与红色高棉的主席波尔布特和乔森潘做过长谈。在写的《内参》中,他的观点提及到:这个政权由于脱离群众,恐怕寿命不会太长。其大胆见解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p><p class="ql-block"> 有意思的是:红色高棉领导人当年在窝棚里,接受来自中国记者的采访。而去采访的中国记者回来后,在自家小小的角落里,用几个晚上的时间写完《内参》。</p><p class="ql-block"> 由于常年吸烟,大记者的脸色黑黑的,说话时慢条斯理。倒是他爱人,一个一直从事小学教育的北师大毕业生,一辈子为大记者服务得尽心尽力。每逢大记者写了一夜文章,清晨入睡时,她就站在门口,向大声说话的往来邻居示意:请轻一点。大家便蹑手蹑脚地走过他家窗外。</p><p class="ql-block"> 从没有享受过,如此居住条件的甲十七号邻居们,看到大记者在劲松的两居室新房后,都欢呼起来。</p><p class="ql-block"> 新房空空荡荡的,大记者搓着双手说:“要么留间房?咱们盘足球吧。反正也没钱买家具,闲着也是闲着。”</p><p class="ql-block"> 大记者喜爱足球的劲头,世上少见。在搬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电视转播足球赛事,他一准回到甲十七号院来,照旧搬个小凳坐下,一边看,一边有一嘴,没一嘴地和二侄子抬杠。再后来,他做了一家媒体的领导,看球风爱好依然如故。</p><p class="ql-block"> 大记者家搬走后,空下来的房间,给了李家二爷。他从孝顺胡同南口的房间搬回来,趾高气昂地住进新屋。工作有了着落,新交的女友隔三差五来家闲坐,李家二爷精神焕发,乱哄哄的头发改为齐刷刷的寸头。</p><p class="ql-block"> 他留寸头,很有型。</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芬和她丈夫 </b>深秋的清晨。天还未完全大亮,从我家东墙外靠近门道的方向,传来沉闷的重击声,一下,两下,三下。</p><p class="ql-block"> 我翻身下床冲到屋外。由于经历过1976年的地震,许多人对发自地面的,有节凑的声音都有生理反应。我家小屋的右墙正对着门道。同院西南屋的邻居吴芬卷曲在门道进口的角落里。</p><p class="ql-block"> 一个同她年龄一般大小的平头男人,正搓着拳头直起腰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又转过头去。</p><p class="ql-block"> 一张面孔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长方形的脸,戴了副当时很流行的秀朗眼镜,面皮很白,没有肉。</p><p class="ql-block"> 由于太用力,被打的吴芬蹲在角落里,大口地喘着粗气。</p><p class="ql-block"> 知道有人过来,男人拎起放在旁边的一只黑色公文包,头也不会地走向大门。</p><p class="ql-block"> 吴芬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向我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笑,低着头匆匆走向院里。那笑容像是一个蹩脚的画师画出来的,十分勉强。</p><p class="ql-block"> 我身后传来小福子的大声吆喝:“装他妈什么孙子,大清早的打老婆。狗东西。”</p><p class="ql-block"> 那个男人是吴芬的先生,一所著名大学的老师。我们搬到院里有半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吴芬和爱人都是文革中毕业的老大学生。他们不是北京户籍人,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住进小院西南角的一间不足十二米的小屋。我搬进院里时,吴芬一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上二年级,白白净净,小儿子也就三四岁,整日跟着同住的姥姥,膝前膝后地转悠。可想而知,一家五口住在十二米的房子如何生活。</p><p class="ql-block"> 福子告诉我:因为房子太小,吴芬的男人半年也回家不了几次,就是回来也轻易不在家里过夜。偶尔住一次家里,第二天俩人保管要打一次架。院里人谁也不知道为什打架?他们吵架的声音比蚊子声还小。争执太激烈时,就见到男的扯着吴芬的头发,拉到门道里。然后就是这样狠狠地捶后背的声音。吴芬始终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哪天我看不过去了,非抽丫头养的一次。”说完,福子歪着嘴角轻蔑地说。</p><p class="ql-block"> 生活不是小说。人们不可能像作家一样钻进纸堆里,写完张三写李四地编故事,有时还把人家的心里活动都能创造出来。所以说作家是纸上的造物主,是臆想生活的高手。小说是别人生活高墙上的一扇窗户,它可以帮助你窥视到别人家的秘密。不过它太高于生活了,高到了不是生活的地步。小说里到处是作家留下来的汗味。人们真正的生活是关上屋门,扯上门帘子后一家人的秘密。家庭以外的旁观者永远不能知道。</p><p class="ql-block"> 早饭后,被捶打了几拳的吴芬,依然昂首挺胸地推着自行车走出大门。在门口,她回身大声地告诉要上学的女儿:“放学后买棵白菜。”</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吴芬在工厂里做了车间主任。每到周六,周日都有同事来拜访她,她家十二米的小屋里经常传出说笑声。</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的女儿出生百日时,吴芬轻轻敲开了我家的门:“来看看你们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她热情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双用红纸包着的小皮鞋,“这是我们女儿穿过的小鞋。哦,只穿了几次,送给你们的孩子。小孩穿的东西尽量不要买新的。婴儿的新鞋又板脚又贵,还穿不了几天就会小。”</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搬离小院的时候,吴芬上电视了。她以副厂长的身份接受记者采访。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有很大的伸缩性,对环境的适应是他们一切积累的成果,哪怕是揠苗助长,哪怕是削足适履。知识使有知识的人变得承受力极强。他们能在最狭小的空间里争取平衡,也能在最大的空间里保持平衡。</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遇到福子,他告诉我:吴芬一家后来也搬走了。吴芬的爱人成了教授,还是老样子:蔫坏。后来两人又莫名其妙地打过几次架。不过搬家时他很卖力气,比搬运工都有劲儿。</p><p class="ql-block"> 现在吴芬和爱人都已八十多岁,想必架还是会打,只是捶后背的人和被捶的人都没有了力气。</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冬储大白菜 </b>一直很羡慕八零后和九零后的青年们。他们敢追求,有向往,生活多彩多样,有点像卷进五颜六色食物的披萨。最耐人寻味的是餐后付费AA制,即便最好的朋友也是各掏各的腰包,五零后们有些看不明白。亲兄弟明算账的家教出自咱们老祖宗,却实践于现代的青年人。细细想来,也好理解。我们那时太穷,既没啥好算账的,也更没啥好吃的。</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一年深秋。学着结婚以前在父母家时一样,准备买冬储大白菜。</p><p class="ql-block"> 大白菜是那时北京人的看家菜。从第一次初霜落在京城开始,京郊产的青帮大白菜,开始陆陆续续乘着马拉大车进入街头巷尾。白菜堆得像山一样高,孩子们可以攀着白菜山登上胡同里的房顶。各家各户在院里的房前屋后,清理出一块向阳背风场地,做为储存白菜的地方。白菜买回,还要盖上厚厚的棉被。从这一天起,每到星期天,家家户户晾白菜成为大人的主要工作。冬储白菜很娇嫩,盖不严实会冻伤,不通风又会烧心儿。宝贝似的大白菜为北京人撑过一冬。</p><p class="ql-block"> 下班后,我买了四百斤大白菜,靠小厨房的墙边码放起两米长,一米高的一道白菜墙。全院的邻居也都把买回的冬储白菜,摊放在院里的各个角落:窗台上,台阶上,院子地面的碎砖上。本来就窄小的院子,由于白菜的到来,只剩下插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南屋廖叔家三口人,只买了一百斤冬储菜,摆在台阶下面。廖叔看着我刚码齐的四百斤白菜,乐呵呵地说:“小两口这一冬就拿白菜对付啦?”</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嗯”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廖叔夫妇是院里最有钱的人。一九八零年,我第一次看到的彩色电视机就是在他家五屉柜上。在我的感觉里,彩色电视机应该和红白蓝三色的胶片效果差不多。想不到真识的彩色电视机居然与眼前的世界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 北风初起的时候,廖叔在家看电视也会大敞着屋门。直到有一天廖婶大声吆喝:“快关上门吧,都快冻得穿棉袄了。”</p><p class="ql-block"> 廖叔不情愿地关上屋门。他端着白色的细瓷茶杯,啜茶声和漱口刷牙声一样响亮。开着的门缝里,不时传出廖叔对电视节目的褒奖之词。</p><p class="ql-block"> 不知为什么,即便是院里的孩子也不去廖叔家看彩色电视。廖叔的官气和财气在院里鹤立鸡群。</p><p class="ql-block"> “李姐买了多少斤冬储菜?”廖叔从我家门口踱步到东屋,看到李婶正在忙着收拾白菜。</p><p class="ql-block"> “一千” 李婶答道。</p><p class="ql-block"> “你家十五六口人。买一千斤,平均人均量五十斤,不多。还是人家北屋小两口有魄力,一家伙买了四百斤,平均一人二百斤。”廖叔自言自语地在院里絮叨。</p><p class="ql-block"> 李婶收拾完自家的白菜,绕过站在院子中间的廖叔,走到我家门前:“孩子,四百斤白菜不多,要保管好。回头让我家老头子教你们几道做白菜的方法,管保比肉还好吃。”</p><p class="ql-block"> 感受着同院邻居们的不同关心,心里五味杂陈。</p><p class="ql-block"> 人在当家立户以后,都要过几年勒紧裤带的日子。那时收入太低,一个月下来,生活上紧打紧算也就有几块钱积蓄。为了迎接将要出世的孩子,只能把生活费用降低到最低水平。</p><p class="ql-block"> 东单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有座巨大的斜顶式建筑——东单菜市场。半圆形的穹顶下,三个不同朝向的绿色大门像是座体育馆。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东单菜市场里的商品永远品种丰富,菜蔬新鲜,肉禽蛋果一应俱全。</p><p class="ql-block"> 从工厂乘公共汽车回家时,需要在东单路口换车,再到前门。东单菜市场成为我们最喜欢参观的地方。菜市里的空气充满各种味道,就连市场中央卖活鸡和活鸭的铁笼周围,都感觉不到禽畜的腥臭味。特别是在卖调味品的柜台前,每每不愿离开。时令鲜菜柜台在菜市场的北墙边。市场外下着大雪,市场内水灵灵的西红柿,绿莹莹的柿子椒,亮紫色的茄子整齐地码放满呈斜面状的货架。</p><p class="ql-block"> 东单菜市场不止商品诱人,连卖商品的售货员都红光满面,衣着整齐,显的有头有脸有身份。那时做售货员,做大商场的售货员,尤其做副食品大商场的售货员是很多人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自古中国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如同现在千军万马考公务员一样。其实,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做领导就意味着付出,意味着辛苦和要把利益让予他人。那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的年代。即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含义也没有被改变。知道焦裕禄的事迹吧?那时,焦裕禄式的干部很多。</p><p class="ql-block"> 在东单菜市场蔬菜柜台的东南角,堆着几盘受冻的处理菜,有柿子椒,有西红柿。已经连续吃了近两个月大白菜,我看到这些稀有的精细菜,自然流连忘返。</p><p class="ql-block"> 售货员走过来说:“三毛钱都拿走吧。”</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晚饭好香,好香。</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断尾巴老鼠 </b>甲十七号院子和前门楼子咫尺之遥。说的玄乎点,站在院子里穿过房脊向北看,望得见前门楼子东南角翘起的斗檐。</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国庆节的夜晚,广场晚会燃放停了数年的烟花。从房后爬上房顶,坐在高高的房脊上欣赏漫天烟火,那感觉不亚于坐在观礼台。只不过人家大人物是从北向南看,我一家三口是从南向北看。</p><p class="ql-block"> 屋里面积很小,一张双人床;床与东墙的缝隙间塞了一只酒柜;床尾距离窗户的空间,码放全家最昂贵的器物——一只米黄色的大衣柜。折叠餐桌在冬季永远折叠着,因为,炉子和放餐桌的地方同属一地。有甲没乙,甲乙势不两立。</p><p class="ql-block"> 那年,正赶上期末考试,我把衣柜右边的门拉开,上边打了孔,拉进电线,装上电灯炮。这样开着衣柜的门可以挡住光线,不影响家人睡觉。同时衣柜开着门后,里面的空间和衣柜的格子变成写字台。 </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衣柜写字台里,我完成了中国新闻史,古代汉语等多门功课。最有意思的是那年全总和《工人日报》社组织的第一届全国精神文明小说征文比赛中,我的获奖作品《换房》就是在衣柜里写的。后来把此事讲给评委会的王耳,刘桂贤等几人听时,引来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 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位于前门地区的小屋很有感情。出院门向北走是打磨厂胡同西口。路口北侧是家国营饭馆。它以卖天津耳朵眼炸糕著称,每天早晨都有几十人风里雨里地排队等候。卖炸糕的小伙子牛气的很,经常大声斥责挤在前面的人。</p><p class="ql-block"> 记得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忽然卖炸糕的小门被贴上封条。门口挂着停止营业的牌子。听街坊说,那个卖炸糕的小伙子竟然在炸糕豆馅里掺入大便。屡次作案竟未被发觉。小伙子居然拿此事向同事炫耀。他被举报并抓了起来。 </p><p class="ql-block"> 当时也不知此事的真伪,或是以讹传讹,反正炸糕不卖了。小门再次打开时,改卖散装生啤酒。</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啤酒已经摆脱马尿的评价(现在的青年们不知,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西方人喜欢的啤酒被中国人称为马尿),国人特别是青年人把站在街头喝啤酒,视为时尚。</p><p class="ql-block"> 打磨厂西口的北段斜向前门楼子方向,有一块巨大的水泥砌的宣传牌子。夏天,每天傍晚,水泥牌子下便成了热闹的活动场所,卖自制汽水的,卖二手散装啤酒的,卖电子表的。人们光着膀子,站在三轮平板车上大声吆喝。时不时也有汽水瓶子打在人脑袋上的“噗噗”声传来。</p><p class="ql-block"> 换个角度说,中国的开放和人们的渐渐富有,也从这时慢慢开始。到一九八一年年底,廊房二条东口出现北京城第一批个体经商户。香港的潮货经广东涌入北京,首先在这里安营扎寨。</p><p class="ql-block"> 廊房二条东口建起一批专卖港式服装的小商铺。那阵子,中国青年报等媒体天天联篇累牍地批判,街头出现的奇装异服,说那是部分青年人头脑中的资本主义思想作祟。前门个体商家的奇装异服却越卖越红火。街上穿着奇装衣服的青年人越来越多。思维多样化的中国在改革开放初始阶段以服装和颜色的多样化开始。这是不争的事实。</p><p class="ql-block"> 据说邱会作的儿子在廊坊二条卖服装,而且是最火的一家店铺。我和爱人专门前往观瞻,想看一看这位名门之后。</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初期,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放弃许多传统理念:做官的理念,名门的理念,轻商的理念,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理念等等。人们下海的下海,挣外快的挣外快,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工矿企业恢复奖金制,上班一族的腰包也肥厚起来。</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进口的雅马哈50摩托车,和菲亚特拉线打火东欧小汽车来到北京。它们骄傲地奔跑在大街小巷,成为改革开放第一批富裕起来者的标志。那时还没有外地人到京城做生意,所以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p><p class="ql-block"> 每天晚饭后,我和爱人都要走上前门大街,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感受生活的热烈。黑猴百货商店,天兴居炒肝,门框胡同的涮羊肉。当然少不了廊坊二条的个体服装商铺。</p><p class="ql-block"> 从一九八二年起,雨后春笋般的个体餐馆出现在前门大街两侧的胡同里。不夸张地形容,从鲜鱼口西口向东望去,二百米距离内,一张张伸向空中的饭馆招牌不下十几块。</p><p class="ql-block"> 最初的个体餐馆装潢十分简陋。商户们推倒临街的山墙,修个门脸,水泥抹地面再放上三五张桌子就是营业场地,煎炒烹炸,煤火盘灶。鲜鱼口一带终日飘散着饭菜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居民们发现餐饮业兴起给生活带来许多烦恼:苍蝇变大。黄豆大的绿头蝇能把窗户纸撞出一个洞。老鼠多了。肥硕的老鼠,黝黑黝黑的大白天便在胡同到处乱窜。</p><p class="ql-block"> 院里的街坊们开始准备鼠夹子。我们没有准备鼠夹子,而是在墙角放了只扣老鼠的碗。</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贵客”不请自来。下班回家,发现扣鼠碗已经平躺在地上,我们马上转动碗边,一圈一圈,一只灰色的老鼠尾巴露出来。爱人倏地按住老鼠尾巴,用另一只手掀起碗边。一只深灰色的老鼠使尽力气向前窜动。它很年轻,耳朵和尖尖的嘴透着浅粉色。一窜两窜,老鼠跑了。地上留下一截一厘米左右的尾巴。从此,这只断尾巴老鼠和我们共同度过四年。</p><p class="ql-block"> 每天晚上,房顶的纸棚里便传来老鼠来回跑动的得得声。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老鼠全然把七平米的纸顶棚当做跑马场。尤其是关灯以后,老鼠出巡得越发频繁。最初我们很费了一番心思,想彻底结束它的挑战,用棍捅和敲墙震慑,丝毫无果。鼠药绝对不敢用,因为在顶棚里撒鼠药等于自己药自己。后来,我们居然习惯了老鼠跑动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有孩子以后,发现依依呀呀的孩子似乎喜欢来自屋顶的声音。每听到“得得”声音传来,她便会安静下来。天籁之音,绝对天籁之音。我开始对顶棚里跑动的老鼠有些好感。</p><p class="ql-block"> 这只老鼠除奔跑以外,没有任何扰民行为。它不磕咬顶棚,不生儿育女,晚间不侵扰地面。慢慢的,我们允许了它的存在。如果几天没有听到它的声音,我和爱人还会相互询问一下:断尾巴怎没来呀。</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夏天,大雨连续下了几天,屋里到处潮乎乎的。晚上睡觉时被轰的一声响惊醒。大半个纸顶棚脱落下来,满屋子灰尘滚滚。第二天,房管所派人重糊顶棚,我还细细地寻找,那只断尾巴老鼠的踪迹。这鬼东西,已经早早弃我们而去,真不够意思。</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五年冬天,又借到一间大一些的房子。搬家时,短尾巴老鼠突然窜出来,探头探脑地站在大衣柜顶端查看。断尾巴老鼠长大了,边角粉红的颜色已变成铅灰色,剩下的尾巴只有黄豆粒大。它破相了,所以至今无娶。看来,这只聪明的老鼠要鳏居一生。</p><p class="ql-block"> 对四十年前曾经住过的孝顺胡同小院,记住两样东西:一是八十年代初期,善良祥和的街坊们。二是那只一直无后,却有情有义的断尾巴老鼠。</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底色</b> </p><p class="ql-block"> 有感而发是文人们摆弄笔墨的基本条件。大文人有大感,小文人有小感。由于车水马龙,过不去马路的老人也会发些感慨之词。其实,有感想就是有感情。</p><p class="ql-block"> 人的感情很复杂,大多爱恨交加。爱不成就恨,恨不来就骂,骂不倒即忍,忍不住偷看,看不够再爱。有感而发的种种文章便在这陀螺般的旋转感想中,诞生。</p><p class="ql-block"> 小的时候,从东便门到前门是一段完整的城墙。五十年代时,废弃的城墙还可以用巍然屹立来形容。一尺多长,半尺多宽的城砖层层叠起。砖与砖之间填入的白灰十分坚硬。从城墙底下向顶端望去,凸起的城垛处,总有几株翘然跃出的酸枣树。深秋时节,探出城墙外的酸枣枝上挂满圆溜溜,光亮亮,红彤彤的酸枣。</p><p class="ql-block"> 酸枣也是枣,勾引着城墙下的孩子们。他们聚集在城墙拐角,隔一尺左右距离选择一处,先把城砖缝隙的白灰抠去,再敲落已经悬空的城砖部分,以留出能塞进脚尖的地方。以此类推,一蹬蹬向上。近十米高的城墙就这样被凿出天梯。</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最早的拆墙工程起因于酸枣,动手的是孩子们。那么,最壮烈的拆墙工程则是一九六六年春天,崇文门城楼的拆除。</p><p class="ql-block"> 一天中午前后,崇文门城楼的拱券轰然落下,很远的地方都能感觉到震动。抹去城楼的地方出现一条笔直的大道。南城胡同的大人们都高兴地夸赞拆除城楼的工程,感叹从城里到城外的交通变得如此便利。</p><p class="ql-block"> 不久,还是为了便利,台基厂附近的城墙被扒开口子。站在V字型的城墙开口处,南边的祈年殿,北边的王府井遥遥相望。</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全城许多处城墙被扒开口子。一时间,“豁口”一词成为北京城区特有的地名。最终,还是为了便利,在只留下东西便门少许断垣残壁外,北京古城墙开启被蚕食阶段。</p><p class="ql-block"> 不是议论,又不得不议论:人们应该对“便利”一词一分为二地认识。许多时候,便利的结果使社会失去厚重,便利的作法充斥着单纯和愚蠢。</p><p class="ql-block"> 建防空洞需要的黄土取之城墙土。四合院里的小厨房用砖取之城墙砖。那时的北京人对老城城墙感情颇深,视之为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宝库。没有几年,从东便门到前门的城墙,萎缩得只剩下东便门西侧的一小截。剩下的城墙黄土裸露,墙体嶙峋。</p><p class="ql-block"> 忽然一夜,人们重又怜惜起曾经的古城墙。于是投资复建,赋予新意。已经乔迁楼房的胡同居民欣然走入遗址公园,欣赏这里的古朴和文化。人没有变,感想变了。历史又成就一段保护文化遗产的佳话。</p><p class="ql-block"> 这段城墙从拆到建不过四十年。人们的态度变化可谓翻天覆地。由此忽然想到鲁迅先生写的《论雷峰塔倒塌》一文。世间许多东西都是你来我往的反反复复。想拆的时候,便你一块砖我一块砖地拆;想建的时候,又你一块砖我一块砖地建。如今,明城墙遗址公园建起来。西子湖畔的雷峰塔也建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不是怕麻烦,而是怕麻烦来得太频繁。听到有些人醉眼朦胧,又在回忆拆城墙时代的思想快感。于是乎担心:<b>哪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感想又变了。</b></p> <p class="ql-block"> 从小生活在北京,对北京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p><p class="ql-block"> 南城的孩子淘气,北城的孩子规矩是不争的事实。南城胡同里的房子,大多是内砌碎砖外挂青灰的抹墙。到入夏的连阴天时,墙面外滋生出一层薄薄的白色硝碱。孩子们刮下些墙上的硝碱,再想方设法,用石头投下个电线杆上的磁珠,掏出里面的硫磺加上些木炭后,自己做炸药玩。一硝二黄三木炭的比例,我们是从当时的热播电影《地雷战》里学来的。</p><p class="ql-block"> 费一天劲儿做完“炸药”,在火柴的助燃下,自制的火药发出“轰”的声响,孩子们眼前腾起一片黑烟,一股硫磺味道扑面而来。地上剩下一堆灰黑色的硬粉末。</p><p class="ql-block"> 北城,特别是在东单一二三条一带,有许多漂亮的四合院,对我印象极深。整条街是一座座高耸的门楼,磨砖对缝的围墙和紧闭的大门。北城孩子们的穿戴也比我们讲究许多,不止干净还少有补丁。特别是他们脚下的白力士鞋,擦的是真正的白力士粉。不像南城的孩子,大多用白粉笔沫擦鞋装门面。</p><p class="ql-block"> 由于三个姐姐都在崇文门里的女十三中上学,我经常跟着她们到学校游荡。</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女十三中在一片教堂式建筑里,灰色的围墙还砌出菱形的凸起图案。校园里古树参天,尖顶的房子像是积木搭建的。楼道和教室铺着木质地板,由于缺乏修缮,多处出现碗口大小的残破处,走在上面咚咚作响。教室内靠窗口有架黑色的钢琴,轻轻按动琴键,里面跑出的声音十分好听。</p><p class="ql-block"> 学校北边有一所大使馆,门口插着绿色的旗帜。那里的环境更加幽静。</p><p class="ql-block"> 每次去这所学教都是感受到北城的高贵气氛,觉得自己的见识也增加许多。回到胡同后,房前房后的南城野小子们,大眼瞪小眼地听我足吹一通。</p><p class="ql-block"> 人在一生中,会经历无数的事和认识无数的人,最宝贵的是无忧无虑的金色童年,此话一点不假。</p><p class="ql-block"> 当你年过六旬,不用再挣扎地加入上班的人流时,当你不再为办公室里,见到领导进屋而慌忙起身时,当你能决定自己的一天,一周,一个月甚至一年,直至永远的所作所为时,你就是真正的自己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你肯定会安静下来,想一想过去,特别是童年。你还肯定会清理一下自己的朋友们,会发现在自己的记忆中,最清晰,最亲切的人一定是童年的伙伴。哪怕你们之间,曾为一颗玻璃球的归属而相互拳脚相加。</p><p class="ql-block"> 想到人就想到物,想到物就想到南城胡同。胡同里弯弯曲曲的拐弯。拐弯处阴湿的角落。</p><p class="ql-block"> 不知为什么,那片胡同在形成时,百分之八十都是不通行的死胡同。十几条胡同住着几百户人家。这么大的一片群居区,却只有五个出口。外人走进这片胡同像是走进迷宫,没有谁能自己顺利地走出去。看了小人书《三打祝家庄》后,孩子们认为这里就是祝家庄。争夺“扈三娘”是孩子们游戏打仗的主题。</p><p class="ql-block"> 有首歌是《谁不说俺家乡好》,赞颂沂蒙山区,由衷地挂念故乡。北京人也同样。我们这代人的父母,大多是建国初期到这座城市,后来有了我们。户口本上,还明确写着父母的籍贯所在地。光阴荏苒,一晃六十年。我们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p><p class="ql-block"> 2005年。父亲故去前半年,总问我:过去家住的南城胡同,如今什么样了?为了满足他的愿望,我带着88岁,重病中的父亲回到住了29年的南城老家。那天时间已经很晚,胡同里空无一人。我搀扶着父亲,从熟悉的胡同慢慢走过。</p><p class="ql-block"> “这是三儿家,这是大洋家,还有屎蛋家,这是老何家....”。一路上,我不停地说着。 父亲轻轻地点头,还提醒我:“屎蛋的二弟叫小江。那孩子不老实”。</p><p class="ql-block"> 半月后,父亲从报纸上得知,过去住的胡同开始拆迁。晚上,他靠在床边自言自语:“我到那边告诉你妈妈,老家的胡同已经没了”。</p><p class="ql-block"> 2006年底,为迎接奥运会在北京举行,分布在南城各处的胡同平房几乎拆迁殆尽。只有少数老街坊倾其所有储蓄,回迁原地新建的楼房。大多数生活不富裕的街坊们,则搬到南四环以外居住。小时淘气的南城孩子们在五六十岁时,都十分体察国家的难处。他们毫无怨言地离开故土,离开熟悉的胡同,听从政府统一安排。该区域的拆迁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p><p class="ql-block"> 和几个当年的胡同伙伴一直保持密切来往,每次举起酒杯前,总要说一句:为“老河泊厂”干杯。</p><p class="ql-block"> 河泊厂是南城老家所在胡同的统称。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从北京的地图上消失。</p> <p class="ql-block"> 爱听相声,爱听郭先生的相声,拿捏自然,包袱成串。语言从他嘴里说出来,炒豆般快乐。</p><p class="ql-block"> 但是,有的相声演员过于夸张的表演,让人听着不舒服。听众没笑,演员自己先笑的场面,更显得尴尬,尤其是追求不切实际的老北京话,与实际生活谬之千里。</p><p class="ql-block"> 偶尔看到电视里,有个胖乎乎的小伙子,穿着长袍马褂说单口相声。在演出过程中,演员不停地絮叨老北京话。我听了半天,觉得挺新鲜的。什么“起灯儿”,“窜一瓢热水儿”,“吃了吧,您那”等等。这些老北京话是我小时候,通过“话匣子”,听侯宝林先生的相声,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人,家就在南城最聚集老北京人的地方。小的时候爱模仿,从相声里听来的老北京话。孩子们相互间“逗壳子”玩儿。每到这时,在学校里是老师,在胡同里是家长,一准大声吆喝一句:把舌头捋直了,别瞎学。</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大人和老师,都不说相声里的老北京话。</p><p class="ql-block"> 花市下四条是南城有名的穷苦人居住区。下四条的平房歪歪扭扭,很少有两个院连起来的院墙。</p><p class="ql-block"> 穷人盖房时,大都一点点积攒的砖瓦木料。今年盖间小房,明年起道院墙。所以,下四条胡同从西到东,七扭八歪地展开。 认识一位祖孙几代住下四条的老户。有多老?下四条东口蟠桃宫庙会时,那个在旗杆下,拿大顶挣钱的小孩儿,就是他。一九七零年,他作为工厂的师傅到我家做客。那年他四十多岁,与我父母攀谈起来。说到小时候,在蟠桃宫混饭吃时,母亲乐了:</p><p class="ql-block"> “你就是那个逢庙会,在旗杆下拿大顶的小孩儿”?</p><p class="ql-block"> “您老好记性”,师傅起身,大大方方地承认。</p><p class="ql-block"> 这位师傅是众多师傅中,最北京味儿的一个。他和快板书大家高凤山是邻居,也是高先生的严重粉丝。</p><p class="ql-block"> 一次干完活儿,他坐在车间门口的石墩上,一边卷烟,一边聊起了老北京话:“侯先生的相声现在没了。侯先生的相声里,尽是从犄角旮旯找来的北京老话,小时候没听过。下四条里,老北京话说得最好的要数高凤山,高师傅。不过,也是在快板书里,才能听到。在家时,高师傅说话文腔文调,有学问。</p><p class="ql-block"> 师傅的小时候是公元一九三几年。那时的北京人,已然不说相声里的老北京话。</p><p class="ql-block"> 侯先生相声里的老北京话,应该是清朝末年的产品。他把那时流传的老北京话,编入自己的相声,权做抖包袱。</p><p class="ql-block"> 现在三十几岁的相声演员们,又在翻版侯先生的老北京方言。加之电视传媒的渲染,以致许多北京以外的人,认为现在北京人还是这样说话。真是天大的误会。每每在电视里,看到青年演员们操着老北京方言说相声,感觉既滑稽,又害臊。 几个小伙子穿着长袍马褂,一本正经地说着,可能是清代的老北京方言。</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院门 </b> </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北京生活细节。人往外走,去做营生,养家糊口。门向里开,迎来送往,不打搅路人。</p><p class="ql-block"> 老北京胡同文化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文人把它描绘成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已所不欲勿施于人。</p><p class="ql-block"> 老百姓没有那么多铺垫,很直白地讲述做人做事的道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挺大的人,说话办事别招人讨厌;大老爷们的,吐个唾沫是顆钉。</p><p class="ql-block"> 说法不同,道理一样。</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东转西转,住的人是五花班门。我家一带胡同里的左邻右舍做大买卖的人不少,有盛锡福,同仁堂。做小买卖的更多,一直小到油盐店。最多的是苦力:轿子工,担挑卖水工,清晨扫大街的清洁工。</p><p class="ql-block"> 掏大粪的人多住在南岗子一带。那里是城外贫民区,即便解放后,也是一片低矮的青灰碎砖房。逢到刮风下雨季节,屋里进水,房顶漏水是常有的事。</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前的北京南城,不管胡同状态多么落后,环境始终都干干净净。老少们每天忙忙活活地出门上学上班。早晨八点以后,幽长的胡同里,只有一些没工作的老娘们在门口出出进进,准备一家人的午饭。</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静极了,连风儿滚过瓦垄,卷起浮灰的声音都真真地听得到。</p><p class="ql-block"> 胡同地面犄角旮旯的地方,清晰地留着竹编扫帚划过后,鳞次栉比的细细痕迹。</p><p class="ql-block"> 人人各司其事,家家安分守己。一条胡同或几条胡同的公共生活需要,都由住在胡同里的人们完成。少有甚至没有胡同以外的人,介入胡同的公共事情。负责扫街的清洁工月收入十五元。</p><p class="ql-block"> 南城胡同是北京人传统文化的代表。南城胡同里的人是当时北京人的写照。胡同生活静谧,自我,安详。胡同里的人,文化层次不同,工资收入不同,各家生活水平不同。但是,不存在相互间嫉妒,相互间羡慕,相互间攀比。</p><p class="ql-block"> 生活的本质是一种自我状态。关上门,过好自己的日子也是硬道理。事实上,国家不可能是你的。你只是国家状态下,生活在社会中的一份子。家才是你的。这个道理,可明白?</p><p class="ql-block"> 胡同也有胡同的伦理。代表胡同哲学的标志之一是胡同院子的大门。</p><p class="ql-block"> 每个院子大门的材质,尺寸不同,打开的方向是相同的。不管是南城胡同的院子大门,还是四九城的城门,以至紫禁城门都是向里打开。</p><p class="ql-block"> 大门不是房门。房门外是自家的院子。大门外是所有人的空间。老北京人秉承祖宗的传统,做人宽和内敛,持家量力而行。</p><p class="ql-block"> “大门向里开”是老北京人道德伦理的昭示。</p><p class="ql-block"> 现在,南城胡同没了。南城胡同院落的大门也没了。东西城剩余的寥寥胡同被作为标本,留下一些。细心人可以沿这些胡同走走看看:不仅许多院子的大门,向外大大咧咧地敞开。甚至有些院落的院墙,平房的山墙被盗洞一样地打开,改造成门脸房,或者干脆接盖出违建房,矗立在大街上。</p><p class="ql-block"> 院落大门向里开是老北京的传统规矩。</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空气中的味道</b></p><p class="ql-block"> 今天六七十岁以上的北京人都不会忘记:清晨胡同里,家家户户点燃煤炉,袅袅青烟旋转起伏的景象。空气中,到处是煤烟的呛人味道。前后持续大约一个小时。人们用过早餐,继而把煤炉封好。</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城区大约有四百万人口。有多少户?不得而知。以六口人为一个家庭单位,六十万个家庭总是有的。六十万个家庭中,不吃早餐和不在家里吃早餐的家庭,再去掉百分之三十。北京城区近四十多万个家庭要生火做早饭。</p><p class="ql-block"> 这种算法自然不科学,或者显得任性。但是,在科学从来都偃旗息鼓的问题上,伪科学的布道者们更加任性。他们用一串数字,便能推演出民族的衰亡期限。很多时候,人们习惯接受能讲出一,二,三,四的道理,而从来不琢磨他讲出的一,二,三,四是否有逻辑性,是否经得起推敲?</p><p class="ql-block"> 既然是和尚头顶的秃疮结疤,所以你动得,我也动得。</p><p class="ql-block"> 煤炭已经逐渐退出北京人的生活。四十年前,北京城除几处面积不大的楼房区,家家都用燃煤炉具。更主要的是工业区。出广安门和广渠门,分别是东郊工业区和西郊工业区。这两个区域,工厂相连,烟囱林立。以北京内燃机总厂为例:八千人的大厂,热加工序齐全,仅锻造厂就有大大小小煤气加热炉近三十座。</p><p class="ql-block"> 煤炭不仅支撑着北京胡同居民的生活,也支撑着北京工业经济的发展。这两个判断不是用数字算出来的,而是北京人的生活经历。如果说,那时北京城上空有污染,也只是燃煤的污染。</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北京城的热能供应悄悄发生变化,天然气取代煤炭。很有一段时间,人们诅咒传统燃煤对北京的污染。</p><p class="ql-block"> 随着一座座烟囱的倒塌,自元代就开始使用的煤碳,逐步退出北京人的生活。北京城上空的气味变了,变得油烟气十足,且黏糊糊的。</p><p class="ql-block"> 最严重的2012年,一辆汽车停在路边数日,外边竟出现一层油腻腻的薄层。北京城被罩在一个笼子里,似乎放个屁都久久不会散去。一个新的名词出现在大家耳边——霾。</p><p class="ql-block"> 霾来了。它大大咧咧地不请自到。我不是学化学的,所以不知道煤烟污染和油烟污染的本质区别。但是,皮肤上和呼吸中的感觉大相径庭。</p><p class="ql-block"> 用烟消云散四个字形容煤烟污染,十分恰当。</p><p class="ql-block"> 煤烟来时,翻滚升腾,呛鼻子呛眼,有时还会使人灰头鼠脸,但是很快便消失。霾不同,似乎有一定的沉重感和粘稠度。不是强劲的大风吹来,霾不会散去。两害权其轻。如果非要在生活的道路上,选一种可恨的污染物,我宁可选择煤烟熏陶。</p><p class="ql-block"> 十年辛苦不寻常。今天的绿水青山,晴空万里来得不容易。</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家信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信是社会信息相互往来的渠道。家信是亲人间,相互感情的交流。家书抵千金。这里包含着对骨肉亲情的眷恋。</p><p class="ql-block"> 一张十六开的信纸,一枝蓝墨水笔,一吊昏黄的电灯光泽,一句句挂念之情。</p><p class="ql-block"> 过去,每见到父母给外地的姐姐们写信,总要听到他们相互提醒的话,被要求写入信里:那里有白毛风,出门时要捂上脸;孩子还小,告诉他们吃饭别把孩子撑着;单位不顺心的事,不许往家里带,夫妇之间伤感情。</p><p class="ql-block"> 八分钱的邮票贴在信封上。信投入绿色的邮筒里。亲人间的感情就这样飞到千里之外。</p><p class="ql-block"> 不是所有语言,都可以面对面说诉说。特别是中国人含蓄,内敛的传统性格,使许多情绪憋在心里,欲说又止。于是,感情通过家信表述。</p><p class="ql-block"> 现代的年轻人,喜欢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传统的中国人不是这样,而是常常处理成一个眼神,一声叹气,一句充满柔情的试探,更多的是一封充满感情的信。</p><p class="ql-block"> 家信是亲人间表达情感的最好方式。亲人之间交流,多是身体,生活,工作,学习方面的老生常谈。而偏偏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充满着骨肉亲情。</p><p class="ql-block"> 如今,家庭财产矛盾日显突出。电视里,常见到,有兄弟姐妹为遗产打得乌眼鸡一般,痛伤亲情。</p><p class="ql-block"> 这还是中国人吗?人们不禁要问。身边的大多数家庭,手足亲情,依然如故。只是电视台的导演们,为提高收视率,故意选择风霜利剑的人间苦戏。</p><p class="ql-block"> 网络发展有利于信息传递。空间不再是人们交流的障碍。这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退步,比如短信和微信。</p><p class="ql-block"> 以节假日的短信和微信问候为例。亲朋间的复杂情感,成了指尖的三言两语。屏幕上的文字只能算是一种符号。以符号语言出现在职场和商场的关联人之间,尚属可以。若出现在亲人之间,实属不敬。谁会给白发父母,发去这样的问候符号?</p><p class="ql-block"> 现在,写家信的人不多了。说人们手懒,不如说心懒。</p><p class="ql-block"> “ 我孩子来信了。”</p><p class="ql-block"> 试想:拿到孩子来信的父母,在灯下阅读,在熟人间展示,那是什么样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的来信,一直会收藏在父母最珍惜的地方。而父母给你的信,又保留在哪里呢?</p><p class="ql-block"> 对家信日渐消失而感到遗憾。</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曾经的绝对贵族</b></p><p class="ql-block"> 那年北京开两会时,崔先生戴着礼帽,穿着红裤子,端着手机自拍神器出现在会场的滑稽照片,让许多人捧腹大笑。我没笑出来,不是因为崔先生可笑之处太多,而是想起四十多年前的照相机。</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四年,一个叫安东尼奥尼的意大利摄影师在中国拍摄大量写实照片后,刊登在西方媒体上。很快,他被国内宣传部门定性为“仇视社会主义中国”的代表。国内各大媒体纷纷仗义执言,把安先生骂得体无完肤。</p><p class="ql-block"> 关于这次摄影风波引发的争论短长不说。由它引起的北京青年人摄影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p><p class="ql-block"> 像现在人谈论网络和微信一样,那时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照相和照相机是主要话题之一。显影液,定影液价格不贵,买粉子自己冲兑。处理的八开白板相纸,一毛多一张也能对付。放大机自己动手制作,凑合使用。上光机没有,洗印好的照片贴在窗户玻璃上。最难找寻的是照相机。没有照相机,其它的东西都是白搭。</p><p class="ql-block"> 一台红梅135照相机86元。一台海鸥120相机120元。一台DF单反相机480元。这些数字对月收入只有三四十元的青年人来说,当然是天文数字。他们是留在北京的幸运儿,虽说收入低,也比插队的兄弟姐妹们强出百倍。</p><p class="ql-block"> 每个月工资收入的大部分补贴家用。剩余的钱需要积攒起来,买自行车以方便上下班。自六九年恢复城市招工开始到一九七五年,参加工作的南城孩子们手头能有百十元积蓄就算不错。用这笔积蓄买手表还是买照相机?许多人都做过选择。</p><p class="ql-block"> 陆续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买手表似乎更体面一些。照相机是种消费品,很可能买的起马配不起鞍。即便这样,一些狂热的摄影爱好者还是选择买照相机。</p><p class="ql-block"> 我在工厂有位朋友韩建文,用买手表的钱买照相机,偶后的耗材更是用牙缝里挤出的钱购买。有几年,他每顿午饭只吃馒头咸菜。文革结束后,工厂成立职工摄影协会,他是召集人并一直在工厂从事专业摄影工作。</p><p class="ql-block"> 照相机在那个年代是绝对贵族。胡同里,哪个孩子家有台照相机,一定受到一群孩子们的拥戴。大家还热衷于到处借照相机。每到周六,打听到谁借到照相机,一准要商量星期天到哪里去照相。</p><p class="ql-block"> 七七年春天,我借到崭新的一台DF单反。已经是星期日上午十点多钟,四五个中学同学骑车赶往颐和园照相。</p><p class="ql-block"> 拿着照相机感觉的是快门“咔嚓”声带来的快感。晚上,一伙人挤在间小屋里,用床单遮挡住窗户。暗红的灯光下,看着曝光的相纸泡在显影液中,人形由浅到深慢慢滋生出现,真是奇妙无比。</p><p class="ql-block"> 曾效力的工厂有一万多名职工,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工人有三千多人。到一九七八年,工厂成立的职工摄影协会有一百多会员。人人都有了自己的照相机。</p><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台照相机是从事记者工作数年后,自费购买的。那时的报社都很穷,报社的新闻采访部门只有一台公用的单反相机。</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六年,用结婚六年攒的全部积蓄买了台美能达300,配图力85——205变焦(总价近三千元)。这套设备和当时报社摄影部的设备旗鼓相当。一直到一九九二年,这套设备还是我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九一年,宜春市举办小兴安岭森林节。主办方从北京请了十几位各报社记者。在大家亮出家伙时,我的照相机依旧名列前茅。</p><p class="ql-block"> 今天,又拿出当年的照相机欣赏。虽然多年未用,这套老掉牙的照相机还是光彩熠熠,快门声清脆悦耳。</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写给母亲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小时候,最喜欢看母亲在商场里忙忙碌碌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花市百货商场,一座平层的建筑,从西门进得商场大厅,先要走下几级台阶,才是卖各种花布的柜台。</p><p class="ql-block"> 商场里黑乎乎的,脚底下磕磕绊绊。蛛网般的交款行轨布满头顶。 </p><p class="ql-block"> 售货员把顾客的交款,团在夹子里,用力一推。夹子带着“哗哗”的响声,飞向商场一端的收款处。</p><p class="ql-block"> 结算后,收款员再把尾款和收讫小票,团在夹子里,沿另一条轨道反向推回。由于业务繁忙,有时来来往往的钱夹子在行轨端头积累成串。</p><p class="ql-block"> 钱夹子的高度绝非高不可及。三,四年级的半大小子,跳起来便轻易可得。商场里,熙熙攘攘的人流,谁也不会存此不良之心。</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家里一直主管财务,家中所有日用品都由她购买。大到锅碗瓢盆,小到一盒蛤蜊油。选购商品时,她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先是钢精制品(铝制品)出现在人们生活中。一时间,钢精锅成了南城居民家庭的时髦器皿。不久,玻璃鞋(塑料鞋)又成了孩子们追捧的翘楚。</p><p class="ql-block"> 在全班同学中,我荣幸的第一个穿上了塑料鞋。黑色的塑料鞋前后露脚,后跟还有一段起层。</p><p class="ql-block"> 下学时,逢下雨。我穿着塑料鞋“啪啪”地趟在水里。</p><p class="ql-block"> 有同学说:“这是女式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玻璃鞋不分男女,只分颜色”。</p><p class="ql-block"> 同年春节前,一种裹挟着奇怪芳香气味的玻璃布(塑料布)出现在市场,并迅速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它柔软,轻薄,色彩鲜艳,花式繁多是替代家庭装饰布的新一代商品。</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南城家庭春节前大扫除时,大多用白力士粉刷墙,高粱纸糊棚和檐下窗户。讲究一些的家庭,还要买印花纸贴墙围子。这些漂亮,不耐用的纸质材料,春节以后数个月,便被孩子们涂写的涂写,撕扯的撕扯而一塌糊涂。在来年春节到来前,还要再重贴一次。北京有句老话:“半年新鲜”,指的就是糊墙纸。</p><p class="ql-block"> 鲜艳的印花塑料布耐用,易刷洗的特点,当然受到人们的欢迎。一九六三年的春节。我家的墙围子,窗帘,床单都被母亲换上了塑料布。如果我没记错:床单是红白格的,墙围子是绿花白底的,窗帘是浅黄底蓝花的。</p><p class="ql-block"> 春节,家中的气味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五十年前的塑料合成剂无毒无害。它如同十九世纪的赛璐璐一样,不是丙烯制品,而是纤维质加入乙醇后,在樟脑勾兑下的再生品。</p><p class="ql-block"> 母亲对时髦商品一直情有独钟。七六年,买回胡同里第一台电子管电视机;七七年,买回硬扶手蛇簧沙发;七八年,买回单缸洗衣机;七九年,贷款买回单门电冰箱。只是这些东西都过于沉重,只能指挥我前往商场。</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力大如牛。三里多地远,四十多斤重的电子管电视机被我一口气,生生扛回家里。</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零年,位于建国门外的赛特商厦开业。</p><p class="ql-block"> 赛特商厦无论内部装饰,还是商品种类和展陈在当时的北京都属一流。尤其是赛特各楼层的滚梯,使北京人大开眼界。</p><p class="ql-block"> 一辈子喜欢逛商场,买东西的母亲,那年已经七十岁。赛特开业的第二天,我拿着商厦给的参观卷,带父母来到赛特。</p><p class="ql-block"> 在一楼滚梯前,她说什么也不敢上去。商厦宣传部的小鲍演示了几次,母亲还是沿楼梯走上了二楼。这以后,贵友大厦,燕莎商城,当代商厦在北京陆续出现。她再没有去过。</p><p class="ql-block"> 母亲始终喜欢过去的花市商场,认为那里买东西才便当。</p><p class="ql-block"> 九七年以后,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且腰椎骨裂,行动不便。只是每到秋天,她都伛偻着身子,坚持到楼下的劲松商场,给我买一件毛衣。买最后一件毛衣是二零零零年的秋天。</p><p class="ql-block"> 母亲告诉我:“售货员说,这么肥大的毛衣,谁能穿?我告诉她:儿子可壮实了,我还怕它小呢”。</p><p class="ql-block"> 二零零一年,母亲去了。四件毛衣一直被我轮流穿着。</p><p class="ql-block"> 2016年,我已六十有二。十月一日晚,孩子请我们在灯火辉煌的富丽商城用餐。饭后,母女俩想去逛逛,而我只求早点回家。</p><p class="ql-block"> 从三楼电梯下来,到处人头攒动,灯光掩映,小门小店恍恍惚惚。我居然迷路了,迷路在迷宫般的商场里,还是保安把我带到门口。</p><p class="ql-block"> 离开富丽商城,回头望望楼宇,再想想刚才的迷离,不禁联想到童话里的迷宫,联想到当年母亲在赛特商厦的尴尬。</p><p class="ql-block"> 这也是人在囧途。</p><p class="ql-block"> “囧”字本意是露顶的破房子。导演们用错了,成了一种状态之描写。改的挺好!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都会遇到不同的窘境。但是,每个人熟悉的环境是不变的,即便只是存在记忆里。</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咱是北京爷们</b></p><p class="ql-block"> 看了一段视频。一位北京籍的女导演,铿锵有力地谈电影《老炮》。她总结出一句话:“北京爷们要有北京爷们的劲儿”。</p><p class="ql-block"> 出生在北京南城胡同,一晃六十多年,是当然的北京人,也最喜欢北京人的劲儿。北京人的劲儿首先是大气。原汁原味的紫禁城,神秘幽深的天坛,天甲一方的颐和园,气势磅礴的八达岭长城。自小,我们就在这些地方,钻天入地地玩耍。</p><p class="ql-block"> 天安门前,左边石狮子肚子中央,有个窟窿眼,传说是李自成用红缨枪挑的。记不清,它被我们扣过多少次;颐和园东门的铜麒麟,威风凛凛。每年春游时,一准在它背上坐一会儿;祈年殿里的神座,那时是孩子们上蹿下跳的平台。把嘴贴着回音壁的大墙,高喊一声“回家喽”。几秒钟后,声音鼓动着传了回来,还真有些震耳朵。</p><p class="ql-block"> 由于见过真实皇家园林,所以在外地见到的楼宇亭台,便不以为然了。古城西安,净是些后恢复的古建筑,不足一提。到是长安县,插着“未央宫遗址”牌牌的大片土地,还有些味道。开封,洛阳与西安大同小异。安阳的殷墟,建设得传物不传神。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去的妇好墓遗址。当时就十分困惑:妇好墓怎么同殷都建在一个院里?不远处还是肉林酒池?商纣王做事太不讲究。</p><p class="ql-block"> 那年,羑里城遗址刚刚开发出来。门口椽柁檩架堆了一地。旁边“中国易经研究会”的牌子却光彩照人。未成人,先算命是不喜欢这里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九年第一次到苏州。“苏州园林”在当地人的介绍下,神乎其神。进了“拙政园”后,不禁笑了,心说:苏州人没见过大世面。即便是颐和园里的“谐趣园”,也在拙政园上几等。最失望的是上海城隍庙。号称懂得生活的上海人,历史文化过于单薄和浓缩。拥挤在这个小小院落里的上海人,如同叠加码放一般。</p><p class="ql-block"> 明清两代的皇城建筑,成就了北京人丰富的历史见识。</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为了提升首都的中心作用,祖国各地的优秀人才被调入北京,从而形成了特有的社会结构:语言南腔北调;文化参差不齐;人才跨行跨业;饮食五花八门。北京是名副其实的移民城市。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优秀人才,相会在北京。老北京人不拿捏,新北京人有才能。大家互融互助,礼貌相待,很快汇成一体。</p><p class="ql-block"> 有一句话不假: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北京城里官员众多。大街上,胡同里,随处可见一座座普通院落的门口,挂着“中国”字头的大牌子。南城胡同是最百姓的地方,文革前也住着不少通天的官员和各界名流。他们的家人和左邻右舍的百姓一样,上街买菜,出门遛弯,同熟悉的街坊“大哥,大姐”地叫着。</p><p class="ql-block"> 北京人见惯了官,也见惯了名人。大家同样一副肩膀扛着个脑袋,没什么稀奇的。久而久之,官员和名人的桂冠在北京人眼里,无足轻重。胡同里,谁的孩子当了局长,谁的同学出现在电视里,谁的熟人老友坐上了副部长的交椅,这些话题充其量不过饭前饭后,几句话的交流。没有人太当回事。自清朝以来,胡同里的平民百姓,哪家没有个出头露脸的亲戚。数百年皇城的历史经历,使得北京人骨子里,绝对漾满清高。</p><p class="ql-block"> 北京是全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过去的每一年,都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不断精彩。北京人经历和参与的大型活动,大型会议,大规模集会,数不胜数。时至今日,北京人还历历在目:一九七零年五月二十日,天安门广场召开支持柬埔寨,反对美帝侵略群众大会。毛主席发表“五二零声明”。五十万人亲临现场,同声高呼口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其气势之磅礴,可想而知。通过参与大事件和大活动,从组织和精神上,锤炼了北京人的素质:团结一致,同心协力。</p><p class="ql-block"> 时间转瞬过去六十多年。五零,六零后的北京人身上,凝聚了特有的北京劲儿,大事上:胸怀宽广,见仁见智,为人热情,大气有识。生活和私家小事上:讲究规矩,讲究先来后到,讲究礼貌客气。这就是电影《老炮》里,六哥说的“局气”。</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随着城市变迁,住在城里的北京人少了。有时到二环路内,剩余不多的胡同走走看看。耳边听到的说话声,已然很少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而是南腔北调的各种味道。</p><p class="ql-block"> 北京没老。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北京孩子们老了。他们离开了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故土家园,告别了胡同生活。但是,无论搬到哪里,咱北京人的局气劲儿不能丢。那是六十多年的皇城生活,给咱留下的传统烙印。</p><p class="ql-block"> 请大大方方地告诉周围的新邻居和朋友:咱是北京爷们。</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本文部分照片选自网络</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