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中篇小说,原文连载于《税务文学》2024第一辑、第二辑;文、画:阳光中的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孟泉生一看到老惠那直着嗓门吆喝的样子,就咕嘟嘟地来气,就感觉他在给明城税务局丢人,就觉得眼前这个第一税务分局分局长惠开源的宣传观念过于陈旧。瞅他那个样吧,自我感觉还挺好呢!开展税法宣传得讲究点艺术,哪能像他那样靠嗓子干吼。</p><p class="ql-block">老孟沉吟了片刻,随即“满血复活”了自己的唐诗DNA。当然,在现场他也作不出诗来,毕竟又不是曹植,没有七步成诗的本事。但是,编点段子还是不成问题的。</p><p class="ql-block">“一年结束了,个税不能少!刷个APP,汇算又清缴,数据您录好,钱财进腰包!您要问录啥,带娃和养老!房贷加教育,大病跟着销!想问什么事,给您道个好!好——不——好?”</p><p class="ql-block">孟泉生朗声说完,又“咣”一声敲了一记响亮的铜锣。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好!”</p><p class="ql-block">说起明城税务分局分局长孟泉生,那可真是税收业务上的行家里手。在全局五十多岁这一批人里,孟局是最早拿到注册税务师和注册会计师职业资格证书的。无论是局里内部辅导,还是面向社会的纳税人大课堂,他都是理论加实践的“税政达人”。一讲起课来,政策要点、实战经验那是真金白银地往外掏,旁征博引、滔滔不绝,随便哪个纳税人缴费人询问一个问题,他都能讲出一番道理来,有货!</p><p class="ql-block">对面的惠开源局长却看不上老孟这套,文绉绉的,有什么呀,咋咋呼呼的“表演脸”!要不是县局安排城区几个分局联合搞税法宣传,他才不会在老孟出现的时候,也来这里凑热闹。顶烦和他在一起,找气生。为了现场压着老孟一头,他“咚”一声擂响了鼓,高声开喊:“送扇子,送扇子!来看看这扇子,这上面印着个人所得税优惠政策小套餐!”人群又轰然向老惠的宣传桌涌去。</p><p class="ql-block">这老惠是个身板硬实的五十多岁汉子,黑膛膛的脸,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如今“光明顶”递增的初老人群里也算是精神抖擞了。也许是有着当过兵又带过队的经历,他很擅长和纳税人缴费人沟通交流,也很擅长和领导、下属理顺工作关系。他认为,无论做什么事情,思想工作要先行。他说这是从心出发,心顺了,气就顺了!气顺了,事情就顺了。他虽不像“孟夫子(孟局)”那样文绉绉的,但多年帆正船稳的业绩让他在局里也是有着不可撼动的“江湖地位”的。</p><p class="ql-block">老孟白了老惠一眼,马上又喊:“买房还贷的看过来了呀!个人所得税减免‘码上办’,都印在这税法宣传小布袋上了啊,这布袋免费送啊!二维码看到了吗,您负责扫码,咱负责退税!”一听说有钱可退,还送袋子,人流又向老孟那边移去。</p><p class="ql-block">几个年轻的税务工作人员不由得打趣:“喂,你们听说了吗?每年的税法宣传活动,孟局都来。今年已经是第31个年头了。听说啊,无论是县里的联合宣传活动,还是抽调部分人员开展小规模税法宣传,他都主动请缨。还听说啊,他对税法宣传有个心结,但就不知是啥。他来倒好,这老惠今年也来了。他俩这一见面啊,就有热闹看了!”</p><p class="ql-block">一个年轻人接茬说:“咱今年的税法宣传擂台赛可就正式开场了啊!你们猜猜看,你们孟局长能赢得过咱惠局长吗?”</p><p class="ql-block">“那是必须的啊!咱孟局!”又一个年轻人挤了下眼睛,小声地说,“公鸡中的‘战斗鸡’!”</p><p class="ql-block">笑声从年轻人中四散开来,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气氛。这是2022年的初春,这年的春天来得略显迟疑,明城工商大街上的九重樱大花小朵地开得慢吞吞的,一行行一簇簇扑簌簌地染粉了整条街。初春煦暖的风中,阳光把万千条金线均匀地洒在现场每个人的脸上,洒在了人群中那些高声议论的、交头接耳的、扫码操作的、指点流程方法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洒在税收咨询台上,洒在宣传展板上,洒在那一摞摞的减税降费宣传资料上……人群中,一名中年男子拿起一柄团扇,指着扇面上的字,轻声读着:“个人所得税年度汇算清缴……”一位戴昵帽的老年男子举起获赠的税收宣传小布袋向外面挤去,嘴里念叨着:“‘六税两费’减免,乖乖,减免这么多!”</p><p class="ql-block">在面对面对称摆放的四张桌子前,开展税法宣传的两位领队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摆龙门阵,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呼救声:</p><p class="ql-block">“救命啊!着火了!我出不去了,楼下好心人,帮帮我啊!”</p><p class="ql-block">人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四下找去。</p><p class="ql-block">“呀!可不得了,着火了!”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了对面7号楼的火情,有烟从一单元三楼楼梯间的窗户冒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黑。</p><p class="ql-block">“是‘瓷洗太后’!她前不久才做了手术,这会儿够呛能跑下来。”</p><p class="ql-block">“一单元的,快跑下来!着火了!”</p><p class="ql-block">“下什么楼啊,还不快打119!”……</p><p class="ql-block">当围观的人们面色严峻地议论时,楼门口已有居民陆续冲了下来。跑下来的慌不择路、吓得乱喊:“着火了着火了,要爆炸了!”</p><p class="ql-block">此时,四楼有一个女人被叫喊声提醒,正带着儿子往下跑。楼道里已都是烟,但三四楼走廊连接处都是火光,女人眼看过不去,又带着孩子掉头回去。万幸的是,慌张之中,她还带着钥匙,双手颤抖着开了门。刚躲进去,又听得一个声音“咚咚”拍门大喊,女人给开了门,是个老大爷,他一关门,方后怕地边咳边气喘吁吁道:“我家在五楼,再往楼上跑,来不及了。”</p><p class="ql-block">一时间,三楼的、四楼的、五楼的、六楼……人们打开窗,对着楼下一通乱叫:</p><p class="ql-block">“三楼楼道着火了!”</p><p class="ql-block">“下不去了!”</p><p class="ql-block">“电箱着火,箱盖子都掉了!”</p><p class="ql-block">“啪啪的,轰隆轰隆,要炸了吧!”</p><p class="ql-block">人群中的老孟皱起眉,在刺眼的阳光中,眯眼察看了上下左右的环境后,便有了主意。他拨开人群,开始了一场和时间较量的赛跑。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着火的一单元楼道已有烟溢出了,不利于迅速打开消防设施。他就近跑到二单元楼道口,拿到一瓶干粉灭火器,又从地上捡起一块有人遗落的湿毛巾,转身就向着火的一单元冲去。</p><p class="ql-block">老孟拎着灭火器,边跑边摸索着怎么用,前段时间局里请过消防人员来上过课,但时间长了,他又感觉记忆有些模糊了。他一口气跑上了三楼,果然,相距呼救的这家门口约半步距离的楼道边,有一个大型的电表箱,此时正烧得火光冲天。电表箱外面原本被一个铁皮做的柜门锁着,不知是电线老化,还是其他什么缘故,电箱内着火了。高温将电表箱的铁盖门烧得掉落了下来,这掉落的箱盖又顺带把楼道里堆放的杂物给燃着了。</p><p class="ql-block">此时,电表箱里烧得噼里啪啦,火光和黑烟混在一起,一片模糊。越靠近,浓烟熏得老孟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热流更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仅凭模糊的视线和直觉中的方位举起灭火器就往上喷,白色的粉剂霎时铺天盖地呲了出来。他端举着灭火器喷头,这过程对于外面等待的人来说仿佛很短,但对于老孟而言,却漫长到令人窒息。巨大的不适和高度的紧张,让在这里的每一分一秒都令他觉得难以忍受,但是,他没有退路,哪怕难受到快要死掉了,还要强迫自己举着灭火器喷头。</p><p class="ql-block">黑烟、火光,以及漫天的粉剂,让楼道里愈发看不见路了。白粉像雪花一样落下来,白乎乎地蒙了老孟一头一脸。不知过了多久,灭火器已经喷不出干粉了,电表箱里的明火貌似少了许多,但杂物还在燃烧,且火又有了变大的趋势。老孟扔了灭火剂,撕下嘴上系着的湿毛巾,开始拍打起杂物上的火。一下、两下、三下,毛巾似乎拍到了电箱周围的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发出一连串类似电火花爆炸的声音。老孟被吓得脊背发凉,湿毛巾刚才差一点就挥进了电箱,万一挥进去接上了电,搞不好他就成烧煳的“肉卷子”了。</p><p class="ql-block">烟雾中,老孟感觉自己身上像是溅上了火星,有的地方烧了,有的地方又扑腾灭了。口鼻没有了湿毛巾的保护,一阵异常灼热的气浪袭来,让他简直不能呼吸,睁不开眼了。他只得摸着栏杆踉跄往下走,走了三四个台阶,头一蒙,血遽涌上了脑门。一头栽下的瞬间,他想,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完了?我真的要完了吗?每年税法宣传活动之后,我都要去陪她的,难道今天,我去不了了吗?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滚烫的泪水仿佛喷涌而出,这热泪,真说不出是从心里流出的,还是被烟熏出来的……</p><p class="ql-block">就在老孟拿着灭火器冲上楼的时候,老惠也赶紧往旁边的6号楼跑去,因为6号楼的门洞里还有灭火器。老惠拿到灭火器后,转身向着火的一单元冲去。此时,他忘记了刚才的擂台赛,忘记了他俩平素看不惯的样子,他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去回味这个问题,他就是本能地向着火的地方跑。他知道,留给那个女人的时间极其有限,留给老孟的时间极其有限,留给消防车到来的时间极其有限。在叫喊声里,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里,在焦糊味充斥着鼻腔的危险中,老惠就这样奔上了接力老孟的方向。</p><p class="ql-block">楼下的税法宣传桌周围,人们有的向东走,有的向西走,有的团团转,有的打电话,有的人指指这方向指指那方向,有的焦灼地看上面,有的忙着找水。有个中年样貌的税务干部集合了几位工作人员,正提醒:“电着火,不能浇水!先打火警电话,你们俩,赶快往小区其他楼找找灭火剂,全集中过来!你打119,打过了吗?打没打,确认下,谁打了?”</p><p class="ql-block">“打了的!”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应道。</p><p class="ql-block">“大家不要慌,不要盲目救火,不要乱跑,这是电着火!”一位抱着宣传袋的税务人不顾手里的袋子散了一地,赶快紧急发声。</p><p class="ql-block">“水龙头在哪里,赶快把衣服弄湿,捂住口鼻再上去。谁上去了?谁?”一个税务女青年说。</p><p class="ql-block">“是老惠吧,没看清,好像没有捂住口鼻就上去了。”</p><p class="ql-block">“哎呀,不是前段时间才上的消防课吗!他怎么也没防护?”</p><p class="ql-block">“老惠?!湿衣服快给我,我上去接他。”又一个年轻人说。</p><p class="ql-block">“楼上的居民,找湿毛巾、湿毯子,堵住门缝,别让烟进屋,别让烟进屋!”一个税务女青年尖着嗓子仰着脖子对楼上喊。</p><p class="ql-block">“把麦克风给她,让她喊!”一个人说着,另一个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找麦克风,再慌慌张张把麦克风塞到女工作人员手里……</p><p class="ql-block">在火力迅猛的电箱前,老惠完成了老孟没完成的一系列操作,至少,电箱里的明火是暂时熄灭了。事后,据消防人员分析,如果不是他俩及时熄灭了大部分明火,阻止了火势进一步蔓延,给消防队员保留了救援时机,不然,不仅电箱旁这屋里的女人保不住命,楼道里至少还有二十多个大人孩子也将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们困在家中,一旦吸入乌黑滚烫的浓烟,呼吸道就会被灼伤,再加上气体有毒,两三分钟后即会陷入昏迷。即使不开门,楼道里的烟囱效应也会使热烟从门缝里向楼上居民家中逸入……</p><p class="ql-block">消防队来的时候,老惠仍怔怔地瘫坐在地上,两条腿像个大簸箕一样摊开,他像一只被捞上岸的鱼那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缺氧、焦灼、奔跑、叫喊,让他的血压一再蹿高,他觉得胸口被一只无情的大手给揪紧了,这只大手不断向上游移,狠狠攥住他的喉咙,让他的喉咙像大火烤着,热烘烘地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透过人群的缝隙,老惠看见在120抢救担架上,老孟正软塌塌地躺着,像匹昏睡过去的河马。这一刻他蓦然发现,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察看老孟。老孟的双眼紧闭,眉毛、鬓角斑驳着生了些许白丝,是白丝还是飘落的干冰粉剂呢?老孟有这么多白发了吗?老孟也老了吗?原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那时……那时,干部们都说年轻的孟泉生长得那叫一个清俊那叫一个帅啊!现在呢?岁月还真是把杀猪刀啊!杀猪便杀猪呗,这恁是要把老孟喂胖了整肥了再下手啊!</p><p class="ql-block">老孟会死吗?看着医护人员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呼吸器,绑上各种抢救设备,然后被急匆匆地抬走,此刻,老惠忽忽悠悠而又真真切切地发现,自己正在面对老孟的死亡。老孟会死吗?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老惠的身体一激灵,那么多的往事像水一样灌进他的心房,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起来。 </p><p class="ql-block">风吹了过来,细细碎碎的花瓣雨漫天飘落了下来,洒落在消防车上、救护车上、税法宣传桌上、穿梭的人群身上,也落在了背靠在树干上正呼哧呼哧贪婪喘息的老惠身上。</p><p class="ql-block">真奇怪,时光还是这么安静,阳光还是这么美好,九重樱还是这么粉润,就好像刚才的火光、爆炸、电闪、粉尘、奔跑、叫喊都不存在似的,可是,老孟被拉走了,看上去他没有气息,没有反应……</p><p class="ql-block">如此近距离地观照死亡,老惠忽然发现,他似乎不那么恨老孟了,不那么气老孟了,不那么见面就想着损老孟了。多年的纠缠、怨恨像这轻飘飘忽悠悠的九重樱花瓣,打着卷儿滚成堆儿地向街角向树下向路边飞去,那么透那么薄那么轻,在风中翻飞、打滚、卷折,然后飞远。就像一场幻梦,在这一场并不清晰的幻梦里,老惠的思绪慢慢地飞起来,飞起来……时光,仿佛回溯到了2001年。</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有美丽的月牙泉……”这是2001年冬天,哪怕是明城办税服务厅厚厚的窗玻璃,也拦不住大街上歌声的传入。这一年,中国申奥成功,上海合作组织成立,明城税务局最好的两台386计算机和两台针式打印机也正式入驻,武装了办税服务厅的“硬件”设备。</p><p class="ql-block">明城办税服务厅所长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呷了一口黄山毛峰,眯起了他的月牙眼,正在研究着什么。这个小眼睛的明城办税服务厅负责人,彼时还是“惠所长”。惠所长坐在办公桌边,盯着打字的那页五笔型输入法键盘图,一边研究着他的“一阳指”,一边拖长了声音自呓道,“王旁青头戋五一”,食指“啪”地敲了一下G键,“土士二干十寸雨”,食指“啪”地又按了一下F键。他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念着念着,脚一伸,碰到了电源开关,这台老式286机子瞬间黑屏了。他呆看着两页手稿,挠挠头,双手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恨声道:“哎呀!没存盘!”</p><p class="ql-block">外面,轻薄的雪开始飘落,落到办税服务厅整面玻璃墙上,凝成一小粒一小粒细细碎碎的小水晶珠,罩住人们的视线,把山下这座安静的皖东小城披上了一层淡青色。</p><p class="ql-block">老惠的工作并不顺心。那时,他和老孟因为一个岗位纠结不休。老惠认为,本来应该是老孟被安排到办税服务厅,可老孟硬是到领导那儿举荐他,说他擅长做思想工作,特别适合管理女同志比较多的办税服务厅。其实就是老孟看见急流险滩抓紧绕路。你说你个老孟,你不去你就不去,大不了让领导找别人去,结果硬是把他给推上去,这也太不地道了。</p><p class="ql-block">老惠自嘲:一入办税服务厅深似海!从主持工作的副职,到升为正职,一直到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结束,他都没走出办税服务厅。</p><p class="ql-block">当时,老孟毫不隐讳自己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办税服务厅。他认为,自己是财大毕业的,有很强的业务能力,就应该到稽查岗去“办大事儿”,而办税服务厅不过是开票员待的地方,还都是一帮“娘子军”!开个发票、收个税,办个登记,收个社保费,不都是简单劳动,有个啥?老惠是军队干部转业到地方的,安排办事员吧,不合适,安排县局中层干部,他也不大懂税收业务。2001年,办税服务厅的工作相对来说简易些,业务上手快,办税服务厅满适合他了。</p><p class="ql-block">老惠原来在军营里是搞政工宣传的,行政能力、笔头能力很强,面对老孟这隐隐的歧视,虽然没有听到什么坐实了的言论,但他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和老孟过招,他明显地缺乏业务能力支撑,几个回合下来,刚刚转业到地方的老惠就“憨不拉叽”地管理起了办税服务厅这支“娘子军”。</p><p class="ql-block">这会儿,老惠的目光越过电脑屏幕后虚掩的玻璃门,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难怪有人说,一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绝对真理啊……”事实证明,办税服务厅这十个女的,基本上相当于五千只鸭子,从早到晚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笑个不停。从外面看,办税服务厅似乎岁月静好,其实这里边暗流涌动,故事不穷。她们一会儿好一会儿恼,一会儿气又一会儿笑,一刻也不让人消停。</p><p class="ql-block">比如,刚刚,离开老惠办公室的刘亚如报告说,她的制式大衣被丰泽兰穿去了,都是同事,又都是一样型号的衣服,她怎么着也不好张开嘴问她,她让老惠出去问问。老惠问:“你怎么知道她穿了你的大衣?”黑瘦高挑的刘亚如气呼呼地说:“我的大衣第二粒扣子掉了,这几天正想着找个扣子给钉上呢,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扣子,今天就找不着了。转一圈一看,丰泽兰给穿上了。你看丰泽兰身上那件大衣,就是第二个扣子掉了。不信你喊她来,一看你就知道了。”</p><p class="ql-block">2001年那会儿,办税服务厅条件不好,冬天冷。局里给“娘子军”一人订了一件制式大衣,能穿在制服外面,美观不保证,保暖还是行的。老惠头疼,皱着八字眉:“我都说过了,我们没有更衣室,让你们每个人都给制服写上名字。说了没?你说,我说了没?”</p><p class="ql-block">老惠一边嘴里咕咕哝哝的,一边拨前台的电话,说:“丰泽兰啊,你来一下,记得把这个月办税务登记证的数据带来啊!”</p><p class="ql-block">矮墩白胖的丰泽兰来了,她制式大衣的第二个扣子处空缺着。她把登记表往桌子上一放,看准老惠办公桌对面的那张黑色皮面弹簧转椅,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如老惠所料,椅子弹了弹,且又不自主地转了转。唉,弹得老惠头晕,转得老惠头蒙,老惠一只手扶着脑门,咂咂嘴,寻思这个话怎么开头,却又被转得有点找不着思路了。还没等他张嘴,丰泽兰嘴一撇,开启了诉苦模式:“惠所长,你看咱大厅,搬个矿泉水,修个电脑,扛个桌椅都是咱女的来。纳税人都纳闷,说你们办税服务厅怎么这么辛苦,女人都当男人用,男人都是当牲口用的吧!你看看大家的活,比如刘亚如就开个‘双定户’票,卖个发票,这定期定额的‘双定户’票开得多简单啊,录入号,提取,票塞进去,打印收钱。你看我呢,我搞税务登记,这可是一个一个录的,我还开社保票,这自然人来了,名字不一样,你得一个个录,钱数不一样,你也得一样样录,而且他们的钱还多。你看看我那个保险柜,钱都是一扎一扎的。你再看看外面的缴费人,一年比一年多。还有,税种鉴定都是我做,我还管更正。这不对啊,你可得协调协调,为咱伸张一下正义。我听说别的县局啊,都是各个分局报、征管股做的,可我们怎么征管股审核完了,就丢给咱大厅操作啊?今年征管不是也有了一台386了吗?你看我这工作量,纳税人这么一拥挤,我忙的时候是忙的,闲的时候呢,我也闲不了。就是纳税人不来,我还得搞税种鉴定,还得税务登记……”</p><p class="ql-block">丰泽兰嘴一张,就从东海扯到了西疆,北域扯到了南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哇啦哇啦一刻不停。果然,她迅速转移了老惠的注意力,说到税务登记,老惠拿出了银行的回单,核对丰泽兰的税务登记办证数,账目清楚明晰。这个账,才到这个岗的丰泽兰不懂,但是老惠懂。丰泽兰办一个,记一个,一个证二十元钱,收完了就缴银行去了。由于行政事业性收据是从本地财政局领的,所以这块儿没有给后台的票证会计管,缴款数都在老惠这里。老惠不问多少钱,只问办了多少数。每个都与银行缴款额准确对上,再对上收据的存根张数,一个也不落,一天也不差。凭此,老惠就觉得,丰泽兰是个实在人,心里干净,品行应该没问题。想到实在人,老惠终于想起叫丰泽兰的目的来了。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发出灵魂拷问:“丰泽兰,你这大衣怎么回事,纽扣掉了啊!”</p><p class="ql-block">丰泽兰马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纽扣,满不在乎地说:“哦!你看我忙的,早上来了乌泱泱一拨人,都挤在我那个柜台,一个小时没散掉。你看看,忙得纽扣都挣掉了。现在你看出来了吧,我很忙是不是?都没来得及钉上呢,我回去就给钉上。”</p><p class="ql-block">老惠看着纽扣,知道一桩公案已了,等到丰泽兰走后,他头向椅背一靠,心头顿时放轻松了。他默默地想,难怪中层干部都不愿意来办税服务厅,你看我这是怎么个事儿,鸡毛蒜皮的事从早到晚不断,看着是小事,出一点问题都是大事,一刻不能马虎。我都够忙了,还一天到晚地要忙着断公案,唉!这帮娘儿们!他一边想,一边拨通了刘亚如的电话:“刘亚如啊!嗯……哦,你那个大衣啊,什么?5万元,现金吗?一个纳税人就这么多……正在数……好,我安排个人去帮着数。”</p><p class="ql-block">老惠来到办税服务厅前台。这前台约有90平方米,是明城税务局最好也是最大的一个办公区。水磨石的地面,卷闸门,刷了枣红油漆的钢筋防盗窗,柜台约1.2米高,柜台上面有玻璃挡着,中间留了一尺高可以递钱递票的空,来办税的人都站着,从玻璃壁空格看向里面说话。里面有5个工作人员,由于那时还没有“一窗通办”的理念,分别是领销发票窗口、个体工商户缴税窗口、企业办税窗口、办理税务登记及社保票开具窗口等。隔壁一间,是给几个票证会计用的。老惠把全局的票证管理也带到了办税服务厅。为了保障那个年代最先进的计算机的性能,局里还特意配置了一台落地式空调。这冬暖夏凉的空调,可羡煞了全局的其他岗位,因为那些岗位只有电风扇。空调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全局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前台。早上8点前还没拉开卷闸门,美女们就已经就位,对着不锈钢装饰的柜台检查妆容,检查完了便喊,好了,开门吧!</p><p class="ql-block">今天的前台正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这一帮女人,看热闹都不嫌事大,一个个站起来头伸直了看,这又出了什么事啊?</p><p class="ql-block">只见纳税人黄姐,喜滋滋地拎了两个又大又鼓的黑色方便袋,一袋是钱,各式各样各种面额,花花绿绿,大大小小,捆扎的也是形态各异,共计5万元!2001年还不时兴扫码转账,老百姓就用现金。另一袋是糖,满满的五颜六色的大大小小的糖,晶晶闪亮的糖纸看着就喜庆。这两大包往柜台上沉甸甸地一放,黄姐那洪亮的大嗓门就响彻服务厅了:“来来来,吃糖啊,见者有份!来来来,喜事啊!缴个人所得税,5万块啊!”</p><p class="ql-block">这个黄姐,服务厅的人也有识得的。她身长体壮,是粮食局的下岗职工,原来粮食局收粮时连大包也扛得,因为性格爽朗话又多,人也能干,面部虽黑糁糁的不讨喜,但五官生得倒齐整。只因下岗了,她常在饲料公司门口的饭店洗盘子,附近人称“瓷洗太后”。</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把这一包糖挨个儿往窗口放,每个窗口抓几把,堆一小堆。她边抓边说:“来,来,沾沾喜气。”一时间,一帮纳税人拥了过来,伸手拿糖吃,一边吃一边恭喜“瓷洗太后”:“出门看皇历了,还是拜了佛、洗了手、抹了香去的?手气可忒好啊,一大早就听说了,有个人抽中一台夏利车,听说值20万呢!”</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嘴里吧啦吧啦地说:“那天我正刷碗呢,听来吃饭的客人说,街上正在卖彩票,说一边卖彩票,一边表演唱歌跳舞,可热闹呢!我一听,洗什么碗,我上街看表演去!本来吧,我就是看看热闹,哪里舍得掏钱买彩票。走时一看,人家都买了,我也买一张吧。回来时,我老板气得七窍冒烟,说一大堆盘子我给撂了,跑哪儿疯去了,训得我啊头也没敢抬一个。第二天,从世纪广场彩票场子走,我忍不住又去看了,这一看,我的个天妈妈啊!可把我给惊坏了,就买一张票,我就中了!20万,夏利车!我直掐自己胳膊肘子,又掴自己脸,还揪自己头发,看可疼,可是做梦没。我当时想,还听什么老板训呢,我不去了!”</p><p class="ql-block">她话音刚落,一帮人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说:“去洗,开个轿车洗碗去!”</p><p class="ql-block">有个纳税人说:“黄姐啊,个人所得税要缴5万呢,搁我们县,这5万可够套大房子了!”</p><p class="ql-block">又一个人说:“不止,装修钱家具钱也都够了。”</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美美地说:“你看你说的,我就这么没觉悟吗?该缴税就缴,为缴这个人所得税,我这半天就筹挪出现钱了,缴给国家不心疼,就因为咱手气好嘛!”她说完又嘻嘻地笑,放低声打趣道:“再说了,我不缴钱,也拿不到车呀!”</p><p class="ql-block">又有认识的人说:“黄姐啊,咱这县城‘马自达’(三轮车)载客一次就两块钱。你这夏利,要是去省城合肥开出租, 那就挣大钱了。”</p><p class="ql-block">“这鸟枪换炮了!还不得去合肥,起步价就得给5大块!”有人接口说。</p><p class="ql-block">又有人说:“这天上掉馅饼啊,我怎么就没抽着啊,这就是命啊!”</p><p class="ql-block">另一个人说:“我也做梦都想着发财哩!要是天上掉金子,一下砸我身上,把我砸残废了,我都愿意。”</p><p class="ql-block">一时间,办税服务厅里人声嘈杂,都在评论这台夏利车。听说那小轿车是红色的,可漂亮了。还有人说,“瓷洗太后”不打算要车,人家彩票站愿意给兑现钱。“瓷洗太后”拿了现钱,就不打算洗瓷碗了,她打算自己做生意啦。</p><p class="ql-block">柜台里,刘亚如开始了数钱模式,这沓是百元的,这沓是五十元的,这沓是二十元的,还有十元一沓的,甚至还有五元一沓、两元一沓的。看得出来,“瓷洗太后”为了能尽快开出税票,赶在天黑前提到车,也是发动了七大姑八大姨、亲帮亲邻帮邻的各个渠道了。此刻, “瓷洗太后”笑得脸上的胖肉都撑出光来了。</p><p class="ql-block">刘亚如手一数,一卷卷的“毛票子”,有软的有硬的。数着数着,刘亚如发现手上居然都数出黑色的钱泥了。还好,丰泽兰她们也过来了,一边帮着数,一边说:“你先开票吧,别忘了把汇缴票开出来,赶在四点半前到银行缴款。时间要来不及了,再不忙快点,你可得把这一包钱给背回家了啊。”</p><p class="ql-block">票开得很快,是那种老式的不联网的小软件,录入数据后,啪啪啪连回七次车,就滚动到了打印模式,崭新的税票从缺了若干根针头但还能看清数字的针式打印机里“咯吱咯吱”滚动出来了。“还是这台机子好,局里新配的386可比我原来那台286机子强,这速度,真快。”刘亚如满意地想。</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一阵风地离开了办税服务厅,随她而去的还有热闹的喧嚣声。已到了当日税款解缴的最后时限。银行有要求,下午5点后就不接收税款了,若延迟,就要等第二天才能缴。而办税服务厅那台老旧的坏齿的保险柜,是个古董。有一次,钱、票放进去了,结果第二天打不开了。丰泽兰说:“这保险柜真保险,贼打不开,我们也打不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刘松媛说:“肯定密码搞错了,柜子旧,时间久,保险柜密码轮子滑齿了,密码也变了。”她说她能重新测出来。她把耳朵贴在保险柜上听,轻轻转一圈密码,听到一声非常细微的咔嗒声,她一看就说:“5。”再转一圈,看一下说:“3。”就这样一圈一圈转,一圈一圈听,她把记下的几个数字按不同的排列组合给录进去,还真的给打开了!</p><p class="ql-block">这次是打开了,大家却也不敢用这保险柜了,谁也不能保证刘松媛次次都能打得开。老惠从局里要了两个旧柜子,说你们放票吧,当天款尽量当天缴,下午4点半就开始往银行送。送走后再收钱,那就不多了,钱少就好处理了,可以第二天缴。</p><p class="ql-block">刘亚如把背包反过来挂在了胸前,钱多,她可不敢大意了。办税服务厅只有惠所长一个人是男的,所以,保护刘亚如 “巨款”的任务也只有所长亲自出马了。</p><p class="ql-block">“亚如,捂在怀里啊,别大意了!”丰泽兰大声地嘱咐道。</p><p class="ql-block">刘亚如挥挥手,滑稽地做了一个持枪前进的姿势:“放心吧,票在人在,票亡人亡!”</p><p class="ql-block">“别贫了,快点走,快5点了,什么时候话都多。”惠所长催促道。</p><p class="ql-block">惠所长他们走了后,出事就出在那个点儿上了。老孟来办税服务厅遛了一圈,据“娘子军”目击反馈并经集体研判给出的最终结论,这事儿肯定是老孟干的。是他打了小报告,局领导才发脾气的,说办税服务厅“造反”了,一帮女干部上班时间吃零食,零食内容主要有大白兔、金丝猴、花生豆和芝麻饼。按说零食的内容老孟也不至于掌握得这么清楚,偏偏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站在柜台边,声音琅琅地说话。一个小男孩说:“我喜欢吃金丝猴!你吃吗?”一个小女孩接着说:“我喜欢大白兔,哥哥,你帮我站高高,拿大白兔……”</p><p class="ql-block">局长生气了,说你个老惠想干什么,才去几天,就把办税服务厅折腾出“趴踢”来了,欢声笑语的“糖份”还挺高。一把手直接安排:纪检组带着几个股室成员,快速出击!马不停蹄地奔到办税服务厅,明察暗访来了。</p><p class="ql-block">糖果也没有来得及收,都在柜上摆着,一小堆一小堆的,但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在上班时间吃了纳税人拿来的糖,一副大义凛然、誓死不屈的样子。</p><p class="ql-block">老惠此时也接到了内线消息,有人正从西边突袭而来。他内心忐忑,哪敢耽搁,丢下刘亚如在银行缴款,赶紧拦了辆三轮车回办税服务厅。一进厅,老惠就嚷嚷着:“人呢,人呢?”</p><p class="ql-block">丰泽兰说:“惠所长,检查组人都走了。”</p><p class="ql-block">“那,那你们都穿衣服(制服)了没?”老惠结结巴巴地问。</p><p class="ql-block">“穿了,穿了,一开始也有没穿的,一看检查组来了,又赶快穿上的。”丰泽兰朗声说。</p><p class="ql-block">“丰泽兰你别扯!谁没穿衣服?制服都穿着呢!”年龄大一点的福宝姐捂着嘴吃吃地笑。</p><p class="ql-block">话音没落,这帮“娘子军”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p><p class="ql-block">“你们……你们还有闲心笑,你们等着吧!看你们回头怎么写检查!”老惠伸手戳戳这个,又指指那个,转身急匆匆地向局机关赶过去,他得赶紧给局长解释一下。</p><p class="ql-block">“惠所长,你别急啊,慢点走,这些赃物(糖果)都已经给旁边幼儿园了。刚才幼儿园两个小孩在这儿玩,我们让他俩给拎走了啊,我们可不吃,怕长胖!”福宝她们纷纷喊道。</p><p class="ql-block">糖,大家到底吃没吃,惠所长无心去证实,反正他没看见。这老孟,天天往办税服务厅跑,烦死人了。可不让他来又怎么办得到?办税服务厅旁边就是幼儿园,幼儿园放学早,老孟还经常接孩子,接孩子?对了,今天他可是上班时间接孩子,我也去告他一状啊!他醍醐灌顶似的突然想到了这一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黄姐中了那次“大彩”后果然没有再洗碗。彩票点由她选,选钱也行,选车也行。她没要车,拿了一笔钱。要说她也算是有头脑的,当初洗碗的活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了。她先是在工商大街买了两间门面房,买这两间门面不算是奇事,奇的是她在门面后面的香樟园小区7号楼一楼和三楼分别买下了两套房。这门面后面是套房,套房与门面房呈直角形排列,且有一面墙连着,她干脆把这堵墙给掏空了,掏空后做内门,套房直接变成她门面房的一部分了。从路面看是两间门面,走进去里面有一间小超市这么大。她自己家呢,就安在三楼,连得近,也方便。当时流行楼层“金三银四”,这一点,她也顾上了。</p><p class="ql-block">黄姐夫妻俩合伙开了个店,卖豆制品,主打就是豆饼、千张。因为明城境内有淮河通过,这淮河水特别适合做豆腐,比如那有名的淮南豆腐就是淮河水做的。而明城呢,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有古火山旧址,还产凹凸棒土,火山灰土里含有硒、锌、铁等矿物质,而且含量很大,因此产出的绿豆、花生等,自古以来都是贡品。他们就把这本地产的豆子,用淮河水做成了豆制品售卖,结果销量特别好。加上黄姐身大力不亏,又特别能吃苦,借着这个销量,就把这豆制品做成了包装制品对外销售,到了2008年,她已经成立了一家加工食品的小微企业,叫“老明东豆制品有限公司”。</p><p class="ql-block">2008年,北京奥运会在万众期待下热热闹闹地开了。满大街都在播放喜庆祥和的“北京欢迎你”。歌声中,明城办税服务厅外那棵硕大合欢树上的花儿开得更欢了,一树曙红色的花儿带着些淡粉,“花非花、雾非雾”般丰姿绰约,一根根红丝绒线簇成了一个个粉红的花冠,伴随着油绿的树叶在风中微微地战栗着,仿佛它不能承受这份游离之美似的。这棵树最美的观赏点在二楼,在办税服务厅二楼那整面硕大而明净的玻璃墙外,像挂了一幅天然的巨画。画面中是这棵硕大的花树,它遒劲的树干,它密密蓬蓬、重重叠叠的叶子,它的绿云中簪上的一朵朵活泼俏皮的粉伞,在黄昏里红日的映照下,跳跃着不同色差的流光,在风中微微地轻呓着、呼吸着……</p><p class="ql-block">福宝却对这堵有美感而无实用的玻璃墙很不满意,因为没有窗户。她对老惠咂咂嘴说:“这风景美什么美啊,连个窗户都没有,有个纳税人刚才说了一句话,你猜她怎么说?”</p><p class="ql-block">“说什么?”老惠知道她要说怪话,可又忍不住问她。</p><p class="ql-block">福宝咧开一张涂着鲜红口红的大嘴笑得咯咯的:“纳税人就是那个‘瓷洗太后’,刚才她来办税,她说,乖,我上个星期在这儿打了个芹菜味的嗝,这个星期还在这儿转啊!”</p><p class="ql-block">一帮“娘子军”正在紧张地录入数据呢,听到这话,哧哧哧咯咯咯哈哈哈地,又笑倒了一片。</p><p class="ql-block">老惠自己也笑了。这帮女人,虽然说嘴上都不饶人,但干活真是不孬。老惠是懂她们的,别看她们平时叽叽喳喳,别看她们有个性差异,关键时刻工作效率都很高,而且,还要强,这个考证,那个就也要考,这个要考学历,那个也要考。那会儿流行自学考试和成人高考,还流行计算机一级考试和二级考试,好家伙,一帮女人全去考!这帮女人拿出了平时拼裙子、比大衣、看鞋子的比拼劲儿,一个不服一个地明争暗斗,考前叽叽喳喳,考后呱呱啦啦!结果出来,居然全都通过。</p><p class="ql-block">这不,今年全局的数据录入工作时间紧、任务重,都压在了办税服务厅,都压在了这帮“女汉子”们的肩上。怎么办呢,那时全局的计算机资源有限,像样点的机子都在办税服务厅,不仅是前台拼出了一片景,后台也撑出了一片天。她们特别能吃苦,一埋进工作里、书堆里,就像跳水运动员一头就扎进了水里,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就连这录入数据,你录多少户,我录多少户,她们也比!都是不服气的主儿。老惠看大家忙得厉害,会说都歇会儿。这话说得大家也不高兴,丰泽兰眼一翻:“知道吗?我们都是为了荣誉而战。”</p><p class="ql-block">“娘子军”虽然都话多,但也知道老惠特别护着她们,知道老惠平时脸拉着,但要是在局务会上,老孟要说她们一点不好,他准得反驳。</p><p class="ql-block">办税服务厅这样连续加班加点已经好几天了,“娘子军”白天上班,下班后录数据,一般要录到晚上8点钟。数据录入后,局里当天又组织了第二梯队的力量进行核查,主要是集合了各分局的人员力量,集中到办税服务厅的数十台机子上,分人分户数核对、梳理,确保这几天把纳税人的税务登记内容在新系统里全部录入,按时按期保质保量地上线,所以留给“女汉子”们的时间也很紧张。</p><p class="ql-block">大家正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丰泽兰突然大喊了一声,老鼠,有老鼠!一只老鼠不知怎么,窜进了办税服务厅。那会儿,办税服务厅建在郊区的农田边,常有老鼠来串门子,拜会这帮美女。这老鼠东窜西窜,伸头缩脑,正研究地形呢,被丰泽兰这一尖着嗓子大叫给吓了一跳,于是不辨方向,没头没尾地乱钻,钻到这个脚下,又窜到那个身旁。</p><p class="ql-block">这下热闹了,办税服务厅下自25岁、上到52岁的女同志都给吓得集体尖叫,有的爬上了桌子,有的跳上了椅子,有的奔出了门口,有的站上了茶几,有的蹦上了沙发。还声震屋宇,高音部的刘亚如、低音部的丰泽兰、中音部的刘松媛……统统都忙不迭地丢下了手里的活。</p><p class="ql-block">老惠,就这么一个男的,听见声音赶忙从所长办公室里冲了出来。见这帮女人们一个个站在各个制高点上,捂脸缩头,高声叫唤,平时那描眉画眼的淑女样也没了,那知识女性的气度也没了,那稳重笃定的红旗手模样也没了,那党员先锋岗的风度也没了,一个个都花容失色。</p><p class="ql-block">老惠在女干部们的呐喊加油下,一手挥扫帚,一手持簸箕,东奔西跑、南征北讨。别说,还就身手不凡,就这么挥手一扬,扫帚还真砸到了老鼠,把老鼠砸得跑不动了。</p><p class="ql-block">“砸到了吧?”</p><p class="ql-block">“砸到了,估计是腿部骨折。”</p><p class="ql-block">“脑震荡吧!”</p><p class="ql-block">“应该是脊柱损伤。”</p><p class="ql-block">“真残忍!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真可怜,放了它吧!”</p><p class="ql-block">“放了它吧!”一帮女的又哟哟叫得在老惠耳边聒噪起来。</p><p class="ql-block">还没处置好老鼠,局领导来了,不仅来了,还来了四个。局长带着复杂的心情用复杂的目光环视着办税服务厅,数据录入工作不知道完成了几成,但十成的女同志都站到桌子上椅子上凳子上去了,她们欢呼雀跃,如入无人之地。</p><p class="ql-block">一看到局长来了,一个个怂得,也不叫了,也不喊了,赶紧地从各个制高点上滚下来。辛苦操劳时没叫领导看见,这一有个风吹草动,领导们准知道。</p><p class="ql-block">根据惠所长和大家的事后回想,整理了若干记忆碎片,拼凑出了这么一幅模模糊糊的画面:黄昏的时候,老孟也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了,小女孩一瘸一拐的,来的时候据说在学校楼道上摔了一跤。</p><p class="ql-block">“孟所长,你这加班还带人手,加班费得给两份啊!”老惠一语双关地说。</p><p class="ql-block">老孟没好气地说:“没注意,摔倒了,膝盖给蹭破皮了。你还有心说笑。”</p><p class="ql-block">那天,局长脸拉着,对老惠说:“大厅的秩序还是要有的,我们这是严肃的办公场所。”</p><p class="ql-block">老惠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这事其实也不大,就是女同志的嗓门都太大了。5000只鸭子一张嘴,满城的狼都要给喊来了,何况是局长?</p><p class="ql-block">局长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不想和他计较抓老鼠这个事。他对老惠说:“你看谁来了?这是来送锦旗的,没找到地方,给送局里去了,我专程把人给你带来了。”</p><p class="ql-block">老惠一看,办税服务厅那边留置的一个小角门边,站着一老一小两个人,他一眼认出来,小的是他资助的一个贫困男孩。男孩叫康承志,父亲是大卡车司机。承志父亲开山路的时候过不去,让跟车的老婆下车看路指挥,结果雨后路基塌方得厉害,车子从坡上窜出去了,车身长控制不住,把女人也给剐倒了……承志父母双亡后,他跟着爷爷生活,爷爷在学校门前用推车摆个小玩具摊赚点生活费,一老一小在这个小城里颠沛流离。老惠是在税法进校园的时候,遇见这个男孩的。男孩很懂事,别的孩子都没有动手帮他拿东西的意识,男孩却有。税法知识抢答题,他答得最好,他收到税务局赠送的书包和文具的时候,那双渴望的手抱得很紧,那是一双又小又灵活的手,它的力度里带着强烈的意愿,这引起了老惠的注意。老惠觉得那双小手会说话,它欢喜地摩挲着书包的皮面,老惠顺势望向了他的座位,看到他座位上那劣质而又脏旧的学习装备。走的时候,他被男孩的眼睛打动了,那双眼只是默默地看他,有人理他的时候,他会积极响应,没人理他的时候,他特别知趣地沉默着。他觉得那双眼睛很懂得克制与进退,像是儿童眼睛里闪着成人的沧桑。那种退让、坚忍、纯良的分寸感,不知怎么地,就让他心疼了。多年以后他想,也许,这就是缘吧。</p><p class="ql-block">局长对着“娘子军”们说:“你们也看看,你们的惠所长,一直在热心公益呢。”</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女汉子”们的母性被激发了,有的给孩子买鞋,有的买学习资料,有的买奶粉,还有人倡议捐钱,大家一人200元,说我们也就是工薪族,钱多了咱也没有,但是发挥点群体的力量,还是可以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四 </p><p class="ql-block">2018年,康承志,这个沐浴着税务光辉的男孩长大了。老惠也从惠所长变成了第一税务分局的惠局长。惠局长告诉他,税务这一行,很苦但很光荣,加班加点多,比如一个人管的户数多,每一户都有不同的需求,你必须把政策传达给他们,时间常常是不够用的。而且,因为政策不断调整,要学习的也很多。但是收税这个事很有意义,你看,这大到国防、教育,小到城市卫生、农林科技,无不与税收相关。承志,这样的税务,你想来吗?</p><p class="ql-block">承志点点头。在他成长的记忆里,有那么多的税务人温暖过他,他内心的世界与税务息息相连。他想从事税务工作,想来到税务局,成为一名税务人。于他而言,“来到税务”不如说是“回到税务”。</p><p class="ql-block">这一年,承志如愿考进了明城税务局办税服务厅。那时正赶上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两路虎虎有生气的队伍在火热的年代合并成了一支队伍,虽然经过二十四年的分离,但他们在磨合后,很快做到了“事合、人合、力合、心合”,并从根本上解决了办税“两头跑”、执法“两头查”等问题,带给广大纳税人缴费人真真切切的获得感。这些,承志都亲身感受到了。</p><p class="ql-block"> 2020年,爱说爱笑的福宝也面临着退休。她满怀难以言说的深情,向承志娓娓叙来这二十多年来办税服务厅的变迁:“如今全面推进网上办税,咱大厅现场的人流量较十年前少了许多。现在有快办区、导税区、掌办区、等候区、自助区、辅导区,每个区域都针对不同的办税需求提供相应的个性服务,就是要提升纳税人缴费人的满意度和获得感。现在办税平台降至一米二,办税人员和纳税人缴费人都坐着,从交流的距离上来看,也体现着一种平等。”</p><p class="ql-block">承志感叹:“别看只是小小的距离的改变、办税姿势的改变,但能让纳税人缴费人感到税务人的姿态变了,税务人的服务理念也变了。”</p><p class="ql-block">福宝与承志边走边谈“厅内春秋”,忽然看见了孟局的身影,于是从“春秋”聊到了“战国”往事。“……承志,我给你说啊,当年,惠局和孟局两个人,一见面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比画了许多年。他俩的故事啊,说也说不完。”。</p><p class="ql-block">“光知道惠局不喜欢孟局,还不知道他俩有这么多疙瘩。那他俩这样,不影响工作吗?”承志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相反地,由于彼此严格防备,攻守有据,倒促进了优良的廉政作风建设!他俩在业务上、行政上比着干,拼着干,互相看对方不服气。老孟呢,看不上惠局‘有点油’的管理方式,他觉得惠局就是会处人情、会来事儿。而惠局呢,又觉得老孟过于严肃,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当真,凡事上纲上线,都得用个‘稽查’的放大镜照一照,啥事都怀疑有幺蛾子,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此外,他还觉得老孟这头犟驴子就是个头脑简单、线条单一的‘业务男’。让他查个账行,让他讲个话办点事,能把死人给气活了,活人给气死了。还有一点,他不明情况,就乱说话乱打报告,办税服务厅的事,被他折腾到局领导那里,真不是一桩两桩……惠局就觉着,老孟这个人喜欢突出自己的存在感,与他有关的无关的,他都喜欢到领导面前啰哩叭嗦,特别不像个爷们!……”今天的福宝,是最近要退休的原因吗,一打开话匣子,这话就止不住。</p><p class="ql-block">办税服务厅等候区的办税人员在使用叫号系统排队后,正坐在那里读书、看报、用手提、玩手机、喝水、交谈……福宝看着眼前这一切,忍不住感慨,这比她在1980年代穿街走巷拎着黑色人造革包收税,比她应对2000年拥挤不堪的办税服务厅月缴期来说,是多么大的进步与发展啊。“承志,这个月过完我就退休了。想起40年前我进税务局的那一天,就仿佛是昨天,我刚开税票的那会儿,每天拿着小算盘,走在集贸市场,捧着小本本……我的税票是层层铺上印蓝纸,用圆珠笔用力摁着写,然后把税票联(发票联)撕下给纳税人,自己用存根联去报账……到了1990年代,不用跑街面了,纳税人都到办税服务厅来缴税,一到了申报期啊,那柜台外面真是人山人海,挤满了纳税人。我们每个开票员的手指不仅具备盲打数字的功能,在紧迫的时间里,我们还练就了手指判断真伪钞的‘特异功能’。那个时候,许多纳税人是带一角二角一块两块的‘毛票’来缴税,几十元能数好几摞。到了下班时,那可真是‘两鬓苍苍十指黑’啊。”</p><p class="ql-block">说着,福宝望向办税服务厅的外面,仿佛是忽然间,她发现大门前那攀藤的凌霄花是那样艳丽,发现桂花树的叶子是那样优雅,发现二楼落地窗前的合欢树又在扮上华丽的夏装,发现院子中池塘里的睡莲正在安静地开花,它们浑然不知世事变迁……她发现,原来那么不起眼的、平凡的日子,在“税月”里已变成深情。</p><p class="ql-block">为什么到此刻,她才发现了这里的美呢?“承志,现在税款都是直接联网划拨入库了,开票员不用每天步行去银行缴款了。现在,纳税服务从现金缴款,到转账,到库银联网,到网上办税服务厅,电子税务局,扫码办,同城通办,异地办理……足不出户,已是天下税事尽知尽办了。承志,真羡慕你们年轻人,你们有最新的知识,有大把的青春,有朝气有干劲,也遇上了火热的年代。好好干吧,要建设好我们的税务,我们这一代人的税务,也是你们这一代人的税务,我们共同的税务!我真想再有三十年,再有三十年的光阴啊……唉,也许有一天,等到你也退休的那一天,也许你就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了。”福宝怅然地望着窗外说。</p><p class="ql-block">承志也被触动了,他看出来了,这个一向大咧咧有点糙的福姨今天动情了!他宽慰说:“福宝阿姨,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我也是在你们奉献担当的情怀中激励着长大的。您大可以相信我,我会好好干的!”</p><p class="ql-block">两个人站在窗前,远远地向外望着,各人看各人的景,眼里的景,心里的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承志发现,有一个人,正在拿个钥匙捅他停在楼下的车。这人谁啊?福宝看他指着车,赶紧说:“你的车?偷车的?你快去呀!”</p><p class="ql-block">上班报到的第一天,春晗骑的是一辆灰色的电瓶车。准备走的时候,她拿出钥匙开电瓶车,左拧右拧,怎么也启动不了,正焦急时,一抬头,看见一个瘦削挺拔的小伙子就站在她跟前,在认认真真看她。小伙子面皮白净,个子又高,白衬衫干净简洁,下面是蓝黑色的小西裤,一身很有型,他不说话的样子很是恬淡微冷。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想,我今天穿得太漂亮了吗?这款百褶长裙可绝对的“衣袂飘飘”,难道这就吸引了一个帅哥?这可是脱单的节奏!她美滋滋地想,又继续开锁,转了几下,还是开不了。再抬头,见小伙子索性靠在了柱子上,两手抱胸,很平静很有耐心很有教养地看她。两个人对视了,春晗还有点害羞,但人家小伙子却很淡定,他平静地问:“打不开吧?”</p><p class="ql-block">“对啊,打不开。”春晗拿起钥匙递过去,意思,要不,你帮个忙?</p><p class="ql-block">小伙子继续说:“我就在想,你到底能不能打开呢?”</p><p class="ql-block">春晗睁大了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怎么回事呢,真奇怪!我怎么打不开呢?”</p><p class="ql-block">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因为这是我的车。”</p><p class="ql-block">春晗真真切切地涨红了脸,她羞得左顾右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再向四周一扫,还真看见自己的车在另一个与这个位置十分相似的档位里呢。这糗出的,把我当偷车贼了吧!春晗以手捂眼,恨不得戴个隐身草,低头小步赶快跑,奔向自己的电瓶车。上班这第一天,我就去开人家帅哥的车!这事弄得!</p><p class="ql-block">当时春晗想,跑掉了就再也不见面了,这糗出的也没人知道。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当天下午,她就在办税服务厅与这个小伙子近距离接触了。这一睁眼仔细看,可不就是他。春晗赶快低头,生怕他再看见,但再抬头,更衣室里走出了身着税务制服的他,干净整洁的夏衣蓝,一瞬间还觉得有点闪亮!啊,竟然是同事,这下,躲不掉了。春晗眼一闭,反正是躲不过了,来吧!</p><p class="ql-block">还真过来了!我的个天!好难为情!啊,那就先主动一点:“那个,中午不好意思啊,我认错车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春晗期期艾艾地解释。她想,我得尽快地争取战略主动,要不,他一张嘴,我这一来就被人误会是盗车贼,可就难为情了。</p><p class="ql-block">小伙子笑着看她,不说话。</p><p class="ql-block">她越发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你那个车和我的车一模一样,你停的位置,和我停车的位置也很像。”</p><p class="ql-block">她继续手舞足蹈地比画当时的地形和车子停放的状况。</p><p class="ql-block">小伙子继续平静地笑,半晌,他才说:“春晗,你真的不记得我了。”</p><p class="ql-block">春晗怔住。</p><p class="ql-block">小伙子爽朗地笑了:“你中午开锁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呢?刚才听说办税服务厅来个小姑娘,叫春晗,还真的就是你。”</p><p class="ql-block">春晗一根食指不由虚虚地弯着,迟疑地指着他:“你认得我?”</p><p class="ql-block">“春晗,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承志啊!”小伙子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晃眼。</p><p class="ql-block">“承——志,康承志,你!你在这!你这么高了,你!点穴手!”春晗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地对着他的肩膀点了一下,算作久别重逢的一声热烈的招呼。</p><p class="ql-block">承志看看周围,有同事,也有纳税人,他让开身道:“别,还有这么多人呢!”</p><p class="ql-block">春晗有点不好意思,辩道:“那又怎样。”</p><p class="ql-block">承志一本正经地说:“快给我解开呀。”</p><p class="ql-block">春晗笑得以手抚额,手轻软地点了下承志的肩膀。</p><p class="ql-block">承志的回忆再次回到了2001年那一天,办税服务厅入口外楼道里,在票库门口,那里有长长的木质沙发椅,他俩在沙发椅上玩闹。</p><p class="ql-block">“承志,点穴手!”春晗一甩小辫子,对着承志发力。</p><p class="ql-block">承志立刻配合她的“点穴”,不再动弹,但是,小小的身体却微微地发抖了。</p><p class="ql-block">“怎么了,冷了吗?”春晗觉出了异常。</p><p class="ql-block">“我给你找了件大衣,来,给你披上。”小小的春晗把顺来的刘亚如的大衣裹在了承志的衣服外面。</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承志很感动,即使春晗只有5岁,也使承志觉得有一种关爱忽然就暖了他的心头。承志的父母不久前去世了,爷爷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五岁的孙子,他给孙子穿过两种不同的鞋子上学,也给孙子扣过不对位的纽扣,衣服也经常是不整洁的,这些,当然遭到了小伙伴们的耻笑。但是,春晗却从不耻笑他。经常地,在空荡荡的幼儿园里,剩下的总是他们俩,相互陪伴,也相互安慰。那个幼儿园就在办税服务厅旁,下雨的时候,家长会带着孩子来办税服务厅门檐下躲雨,天晴的时候,孩子们也偶尔会到这边来“探险”。</p><p class="ql-block">小小的承志缩在大衣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望着春晗。</p><p class="ql-block">春晗问:“承志哥哥,你想妈妈吗?你什么时候会想妈妈?”</p><p class="ql-block">短暂的沉静中,承志没有说话,慢慢地,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伸出脏脏的小手抹了一下眼泪,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淡黑的印痕,他低低地说:“每一天。”</p><p class="ql-block">那一刻,他小小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都想。”</p><p class="ql-block">春晗站起来,抱着承志的头,她伸出小手学着妈妈拍自己背那样拍着他的背,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清澈的童音轻声哼起了一首歌。那是她妈妈给她唱的一首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照窗棂啊,娘的宝贝睡在梦中,睡得那个香啊……”</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疫情期间,提倡非接触办税缴费,办税服务厅人流量明显下降。表面上看,办税服务厅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情况得到了改善,甚至场面看起来还会有些清冷;实则,更大的工作量在后台展开。比如首先是对纳税人的培训,培训不是一次结束的,每增加一项,就要与纳税人缴费人电话、微信、电子税务局平台再沟通一次,虽然也做了许多推送的小文章小视频,但还是有部分纳税人缴费人不爱看,仍旧是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纳税人缴费人电话那头操作,税务人员在这里教,常常还要视频教学……刘亚如累得直捶腰:“幸亏我儿子上大学了,家中老人身体都健康,不但我不用照顾他们,他们还能给我添把手,要不是这,我根本就扛不下这工作节奏。”</p><p class="ql-block">春晗才来,领导让她领票,先学着盖章,从开社保票一步步学起。春晗心里想,盖章还要学?但她是新人,不好说啥。她翻一联票,盖了一个章,一份社保票6联,盖6次。按说,现在人少了,也不会有那么多票了,但是社保票开具的数目并不减少,自然人可不比一般纳税人,网上申报对于自然人来说,他们学习意愿低,大多数人还是愿意跑到办税服务厅来,拿到一张实实在在的票据。现在的办税服务厅属于市政府行政大厅的一部分,社保局在这里有一个服务区,服务区里安排有值班的办税服务厅人员,旁边就是银行窗口,缴费人来了可以在这里“一窗通办、内部流转”,把缴费和社保的程序都给“一锅捞”,所以现场的社保票量还是挺大的。</p><p class="ql-block">春晗趴在桌子上,两手按着社保票:翻一张,停下,右手盖一个章;翻一张,又盖一个章;再翻一张……她嘴里嘟哝着:“唉,啥时能操作社保费的线上缴费流程啊!这章盖的!”一抬头,见承志正看着她。承志笑着,抬抬头,示意她站起来。</p><p class="ql-block">只见承志稳稳地坐下,瘦削有力的左手掰弯了一本社保票,修长的大拇指搭在最后一页,大拇指一松,松掉了最后一页,他的右手就盖了一个章。左手松一页,右手盖个章;左手松一页,右手盖个章;左手松一页,右手盖个章。如是越来越快,最后,就像电风扇吹着纸页一样,纸页的影子形成了一个圆,章的速度“噔噔噔噔”地跟上来,这本社保票在他的手里,就像漂亮的小羊羔卧在绿草如茵的大自然里一样温顺、乖巧……</p><p class="ql-block">这可把春晗看得目瞪口呆,要说这业务水平,查个偷逃漏税账、分析个风险数据她承认有业务水平高下之分,连盖章都能做成一项业务,做到艺术的高度,她就真的想不明白了。她伸头看着承志的手,不可思议地举起他的手研究:“不会吧,机械手?无影手?武林高手啊!隐藏在我们人民群众之中多少年了,说!”</p><p class="ql-block">承志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意,他想忍住,可怎么也忍不住。</p><p class="ql-block">春晗举起自己的两只手,她的两只白皙微红的手在灯光下荧白粉嫩的,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是手吗?这是脚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两只手拙得像两只猪脚?你这样不行,打败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选手,不寂寞吗?”她一本正经地说。</p><p class="ql-block">承志忍不住又笑了。这个小春晗一说话就逗他笑。她还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任凭别人笑得前仰后合,她自己却从来不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没有什么变化。</p><p class="ql-block">他笑着说:“我这可不算啥,看到那边几个老前辈了吗?”他指向副局长刘亚如,说:“她们几个就是‘算盘精’变的,收钱速度、验钞本领、手工订票,这些本领当年可都是一绝,可谓是‘生物收款机’!我这一手,毛毛雨,都是跟在她们后面学的。”</p><p class="ql-block">春晗笑了。要说春晗,她思维的敏捷程度和动手能力完全成反比,也可能是源于老孟的精英培养计划,春晗得到了很好的教导,学习成绩优异,从小就培养了多样爱好和技能,尤其是钢琴弹得像飞起来一样,可家务事却马马虎虎。承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父母去世后,家里能给孩子喂饱穿暖就不错了。夏天一打开柜子,爷爷装豆子的方便袋里啊,成批量的“窦娥冤”扑哧哧地往飞!承志没有学过什么钢琴啊书法啊跆拳啊,他会的就是烧饭、洗碗、洗衣、拖地、缝补、熨烫,干得一手麻溜的家务活。跟在爷爷身后,他7岁就能做出一个像样的烧饼,10岁不到,家务水平就堪比家政人员。</p><p class="ql-block">也有可能是因为春晗妈高龄生下她,导致春晗的手脚不协调,承志从小就知道,春晗也记得。那是2009年初夏,三班的春晗在学校的楼梯上面对下喊:“承志,承志!”</p><p class="ql-block">五班的承志正被女同学拉着,有说有笑地下楼。似乎是听到了谁在喊他,承志下意识回头,却被女同学拉着说:“老师叫你呢,我们快把本子送过去!”</p><p class="ql-block">看到和女同学有说有笑地走过去的承志,春晗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有些失落,又有些失神。她默默地跟在后面,想张嘴再喊,但是看见他们笑得那么开心,于是一步一顿地跟在他们身后下楼,再也没有张开嘴。</p><p class="ql-block">“哗啦,啪!”</p><p class="ql-block">承志听见动静,一回头,就看见12岁的春晗头在下,脚在上,倒挂金钩地趴在楼梯上,书包也摔出去了,笔本盒子罐子倒了一地。春晗尴尬万分地抬起头,向下望着回头察看的他,一副龇牙咧嘴、疼痛难忍的样子。她一只腿弯着,好像是磕倒了,另一条腿挂在楼梯上……</p><p class="ql-block">承志一嘴牙都要咬碎了,才憋住没和同学们一起笑,可他实在是想笑,想笑的时候,只有扭过头去,不看扶在身边的春晗,扭过头去的瞬间,憋着笑得他两肩都有些颤抖了。</p><p class="ql-block">春晗又气又急又疼又出糗,看着膝盖上出的血,“哇”地嘴一张,哭出声来。</p><p class="ql-block">承志看着她一张嘴,满口牙都绑上武装整齐的牙套,闪着光,一根一根的银线串着一个又一个小牙箍,每个小牙箍都贴在了她的一颗牙上,平时不觉得,这会儿哭得后槽牙都出来了,又是如此近距离,承志实在是憋不住笑。想扶着她下楼,她却站也站不起来,他还是憋不住,还没讲两句,就笑得手捂脑门。</p><p class="ql-block">正笑得收不住,抬头一看,一个人正气愤地瞪着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税务局的老孟,严肃、寡言,看人的眼神有一种压迫感。老孟平时工作很忙,但是他偶尔也接孩子,接自己的孩子,也顺便接妹妹春晗。老孟那充满红血丝的两眼里,看他的时候有冷漠的敌意,看上去还带有些仇恨的意思:人家都摔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吗?人家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挺开心!</p><p class="ql-block">提到那次摔跤,承志仍心有余悸,此刻,站在办税服务厅里的春晗却笑了:“后来,我到医院换牙套,牙医对我妈说,牙套上两个铁片没了。我妈还纳闷地问我,没了,你怎么没了的?我说我不知道啊!医生很肯定地说,估计是被她吞肚里了,这个也有可能,吃饭的时候,容易被吞下去。我妈说,什么时候吞的,我说不知道,我妈说,你心多大啊,铁片都吞肚里了,你还不知道。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来,不一定是我吞下去的,说不定,是那次摔的。你想想,我脚在上,头在下,我嚎的时候,嘴一张,噗,噗!两片银光闪闪的牙套铁片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她话还没说完,就这么比画着,不用想到那个场景,承志就又笑得收不住了。这么多年没见了,光知道她出息了,却没想到她长这么高了,出落得这么水灵了,听说她上了重点高中,考上了“985”,还听她们说,不知道这个春晗怎么愿意考基层的税务局,她还是个“985”研究生哩!</p><p class="ql-block">而他承志,虽然很努力,当年高考也只是上了一个不入流的大专。在成长的过程中,关于一个成年男人的关爱,承志是真真切切地从老惠身上感受到的。老惠陪着承志,知道大专毕业不好找工作,他鼓励承志去当兵,鼓励他在军营里不要放弃学习,因为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永远得靠实打实的努力,靠自己365天日有所进的恒久坚持。而老惠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他能给承志的无非就是陪伴,无非也就是在最关键的路口给他指一个方向。也许上苍更愿意眷顾在雨里奔跑的孩子,承志一到军营里立刻就展现出他比同龄孩子吃苦耐劳、善良踏实的秉性来,部队领导们都特别喜欢他。承志不仅当了班长,还拿了一个三等军功,此外,还报了自学考试,通过持续不断的学习,顺利拿到了本科文凭。一转业到地方,就遇到了军转干部特招公务员的政策,于是一鼓劲儿考进税务局来了。</p> <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在第一税务分局,人们都传言奚春晗是老孟的妹妹。老惠还特意去问过老孟,因为老惠老是觉得在哪里见过春晗,他一见到春晗,就有一种似曾相识非常熟悉的感觉。老孟一愣,表情警惕地说:“哦,你是见过,以前在办税服务厅。她幼儿园就在办税服务厅边上,偶尔我会去接她,带她来过,你可能就是那时候见到的。”</p><p class="ql-block">“哦,怪不得呢!”老惠恍然大悟地说。</p><p class="ql-block">事实上,春晗和老孟的关系确实不一般,甚至春晗小的时候,老孟就是住在春晗家里的。但是老孟不愿意对外说这些,有人一提,他脸就拉下来了。</p><p class="ql-block">春晗是在老孟严格的稽查思维影响下长大的女学霸,妥妥的高材生!兼有一身反骨,专治各种老孟的“犟”。后来老孟虽然买了房,搬出去住了,但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望这个相差了二十多岁的妹妹。老孟谁都不服,就拿春晗没辙。在单位他是妹妹的领导,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回到家,他这个领导还得给下属端茶倒水,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小税官还眼一翻,行了行了,你别跟前跟后絮絮叨叨,我知道了,你烦不烦!</p><p class="ql-block">承志虽然和奚春晗关系好,可是却特别怕她的哥哥老孟。他觉得老孟看他,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面孔后面还有一张面孔。他怕他,那种怕,是打心眼儿里的怕。没有道理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没有理由地怕。看到老孟,承志的两只手就垂下来了,不由自主地就低下头,垂下目,老孟说什么,承志的回答就一个字:“嗯。”要是两个字,就是“嗯嗯。”当然还有更长的“嗯嗯嗯,好好好……”承志接到老孟的电话,明明是坐着的,瞬间就会弹跳起来站着,毕恭毕敬地说:“孟局,嗯——嗯——嗯!”电话结束,春晗已笑得前仰后合:“你站起来接电话干吗?我哥又看不见你站着。”</p><p class="ql-block">老孟不喜欢承志,是有原因的。春晗刚入职就在第一税务分局的办税服务厅工作,税务局有个不成文的惯性思维,新人考进来了,选项一:下乡;选项二:进办税服务厅。春晗在家里对老孟说:“办税服务厅算是咱系统‘生物链’的底端吧。”老孟说:“年轻人不从基层干起,不从办税服务厅起步,难道上来就让你们干领导?你不要想那么多,要务实。”</p><p class="ql-block">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有私心的,想赶在退休前,向领导请求,能不能从第一税务分局里把高学历的人才调过来,其实是想暗示把奚春晗调到明城税务分局来。但是他既要保持自己那知识分子脆弱的自尊心,又要保持一个老党员的纯洁性,于是辗转反侧了好些日子之后,终究将话咽了下去。但明城税务分局确实缺人,于是在他含糊说要人之后,党委会在人选讨论中认为,奚春晗在大厅的时间太短,还没有充分的历练,倒是有“注册税务师”“注册会计师”双师资格的康承志稳重成熟、踏实肯干,可以调到明城税务分局。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孟“喜提”康承志!他的这一番操作猛如虎,快如风,全然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愣是把“油头滑脑”的老惠都给看蒙圈了。</p><p class="ql-block">老惠对承志说:“你去老孟那上班,既不要巴结着,也不要疏远着,不要近着,也不要远着。”</p><p class="ql-block">承志说:“什么意思,听不懂!”</p><p class="ql-block">老惠说:“他对你热情,你就热乎。他对你冷淡,你就不吱声。随他,你就见招拆招。”</p><p class="ql-block">承志笑:“知道了,就是随机而动。”</p><p class="ql-block">老惠给了承志一个大拇指。</p><p class="ql-block">承志去了,发现老孟既没有对他不好,也没有对他好。他不理他,不信任他,边缘化他,好像,他不存在似的。</p><p class="ql-block">老孟对承志的印象不好,还有一事,这件事,几乎是让老孟震怒了。那时候,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的任务紧,时间急,要求辅导必须全覆盖。全局也就个人所得税专题组织了纳税人学堂,那次是承志做培训会的会务。但是,这个会议出现了纰漏。</p><p class="ql-block">6月28日,眼看着到了个人所得税年度汇算清缴的最后两天,工作任务也都落实得差不多了,这天晚上,家里做了几个时令菜品,于老孟来说也算是放松放松。老孟吃着鲜美的昂刺鱼,终于觉得绷紧的弦可以放松一下了。忽然电话响了,是新生小学的田老师,她说:“老孟,我问件事,我一个月五千多元,我双胞胎妹妹也是五千多一个月,我俩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可是最近她说她有个什么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给她退税了,退了一千多元钱呢!我怎么没退啊,是不是她们水利部门的就退,我们教育口的就不退啊!我也不太懂,这是不是就没有啊?”</p><p class="ql-block">老孟愣了一下,一口鱼在嘴里,差点没给他噎着。他结结巴巴地说:“说啥呢,田老师,我们才办的纳税人学堂,个税是有项目扣除的,也许是你们学校的会计选择了这个模式,平时就按月给做了项目扣除。但你们应该也是知道这事的,因为扣除项目只有你们本人最了解,还是要到会计那里去说明一下的。”田老师说:“哦,那要是做了,我怎么没有退税啊,好像也没问过我呀。”</p><p class="ql-block">老孟咂巴了下嘴,说:“这样吧,我来看看,这到底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放下电话,老孟的眉头紧锁了起来。这个事不对劲,辅导开展有些日子了。全城的人都在紧锣密鼓地搞个人所得税APP的年度汇算清缴,申报扣除项目,办理个税退税,怎么新生小学还没动静啊?不会辅导有缺漏?不会吧,老孟冒汗了,这可是要求全员全覆盖的事,这两天就是完成个税年度汇算清缴任务的最后期限了。</p><p class="ql-block">老孟拨通了承志的电话:“承志,个人所得税年度汇算清缴辅导的纳税人课堂,有没来的吗?要是有没来的,必须要上门辅导,辅导全覆盖,个税的汇算清缴的关键节骨眼上,可不能出意外。”</p><p class="ql-block">承志说:“签到表我都看过了,是满的。孟局,我们这个表上单位这一列,是从机子里导出的数据,不可能有遗漏,纳税人来上课,都是在各自的单位上签字,一一都能对应上,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出有没有缺席的。”</p><p class="ql-block">“那有没有缺人,比如代签的。”老孟说。</p><p class="ql-block">电话那头,出现了一丝短暂地沉默,半晌,那边承志不安的声音传过来:“不会吧,孟局长,这还有代签的?”</p><p class="ql-block">“赶紧核一下,看学校有没有漏的,刚才有个反馈电话,说不知道个税APP做专项扣除的事。”</p><p class="ql-block">电话放下来,老孟剧烈地咳起来,鱼刺卡住了,鲠在嗓子里疼得很。他爱人说:“昂刺鱼能有个什么刺,你也能刺到?都叫讲话时你别吃鱼了,赶紧弄点米饭,给噎下去。”</p><p class="ql-block">老孟刨了半碗饭,下意识地把卡在嗓子里的鱼刺往下噎。吞了半碗饭后,发现还是疼得很,对着镜子看,嗓子里有血疙瘩,像是被刺狠狠地挖了一块肉,不知道刺在血疙瘩里,还是已经咽下去了。现在他满腹担心,有没有人在纳税人学堂缺席,有没有人还不知道关于个税APP辅导课的事?老孟匆匆地赶到局里,他和承志打开内网网站,开始找“税务要闻”那一栏,老孟边找边说:“这一期纳税人学堂有信息报道的,看下照片里少不少人。”</p><p class="ql-block">两个人在屏幕前,老孟坐着,承志站着,承志一个一个瞅,他不安地说:“孟局,好像这里是少了一个人,但签到表是满的呀!”</p><p class="ql-block">老孟坐在那里不言语,半天后说:“这教育口,是安排所有会计都来,还是安排教育局一个会计来?”</p><p class="ql-block">承志说:“是教育局一个会计来,回去再辅导各个学校的会计。”</p><p class="ql-block">老孟说:“如果一个学校没做个税汇算清缴,可能是这个学校会计的原因。要是教育局的会计不知道这个事,那会怎么样?”</p><p class="ql-block">承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明城的教师都没做个税汇算清缴。”</p><p class="ql-block">两个人互相看着,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半晌,承志说:我给教育局张会计打电话。</p><p class="ql-block">果然,教育局的张会计有事没有来,她让别人给她代签到。也就是说,她不知道这个事,结果全明城教育口的会计都没有做个税年度汇算清缴的辅导,也就是说,明城的老师都还没有做个人所得税专项扣除呢。</p><p class="ql-block">这个紧急而意外的情况,可把老孟给气得暴跳如雷,连夜通知开现场会,紧急部署,要求所有人都派出去,分组分任务,网格化落实到位,要确保每一所学校都能安排1—2人,现场在每所学校开辅导会。不仅要教会学校的会计,还要负责好现场教学秩序,一是保证学校的教学秩序,二是保证给学校老师做辅导申报的教学秩序,要不这局面就失控了。</p><p class="ql-block">这一次,除了基本值守的人员,又抽调出一大半的力量,打电话、发微信、发电子小课件,还把人头分配到各所学校去了,计划要在第二天确保教育口子基本都能把个人所得税专项扣除给做了,至于还有些少数额外的收入补申报的,要单独留下一天的空间以免意外。老孟再次要求:必须一个关一个关地过,一个人也不能少!</p><p class="ql-block">会议布置完毕,老孟这时候才发现喉咙更疼了,血泡似乎更大了,因为刚才一系列的事情,疾风骤雨的发生,让他忘记了如鲠在喉这件事了。他又匆匆赶到了明城医院,医院检查了他的嗓子,发现血泡里并没有刺,可能是被划破了,但问题是昂刺鱼也没有那么硬那么大的刺,怎么会刺得这么深?医院建议他做个检查,看看怎么回事。检查结果出来之后,老孟吓了一跳,他肚子里竟然有个钓鱼的鱼钩。</p><p class="ql-block">这可让老孟冒了汗,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那边出了紧急状况,他计划着还要加班加点呢,这倒好了,鱼钩从鱼的肚里跑到他的肚里了。老孟赶紧找他的老同学、消化道科的唐主任,把结果拿给他看。唐主任说:“你来迟了。要是来早点,鱼钩还在胃里,我们还能想办法催吐。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都到肠子里了,现在……不好弄了。”</p><p class="ql-block">老孟说:“这怎么办?”</p><p class="ql-block">唐主任说:“先用点药物。嗯,土办法呢,你赶快吃点韭菜,看能不能把鱼钩给裹住,把它给排出来。”</p><p class="ql-block">老孟说:“那我赶快回家弄点韭菜吃。”</p><p class="ql-block">唐主任说:“你还是别回家了,在医院观察着吧,别离开医院,我先给你开个单子,验个血型。”</p><p class="ql-block">老孟说:“我吞个鱼钩验血型干吗?你就说吧,最好和最坏的可能会怎么样。”</p><p class="ql-block">唐主任说:“最好的可能是你啥事没有,鱼钩自己排出来了;最坏的可能是,鱼钩钩住你的肠子,引起肠道大出血,那就要尽快动手术了。手术过程中还要考虑输血。”</p><p class="ql-block">老孟说:“动手术,有那么夸张吗?我现在就嗓子有点儿难受,肚子啥感觉也没有啊。”</p><p class="ql-block">唐主任说:“你现在不能做肠镜,也不建议做肠镜探测,你之前也没有肠道的体检,肠道很复杂,有个息肉、肿瘤还有囊肿什么的,都能挂住。”</p><p class="ql-block">老孟说:“不会吧,老同学,我这就是个鱼钩而已,哪有那么大的事,你们消化道科不是经常处理异物吞咽吗?”</p><p class="ql-block">唐主任说:“我是处理过不少的异物吞咽,比如小孩误食纽扣、硬币、弹珠、纸团之类的,但通常都是小而圆滑的物体,大都能顺利地吐出来或排出来。但你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没见过还有人把鱼钩给吞进去的,关键带个钩子,钩子又尖,还是回型的,说钩哪就钩哪,分分钟的事。这我可没把握。”</p><p class="ql-block">老孟说:“那我要去加班呢?”</p><p class="ql-block">唐主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现在鱼钩子在你肠子里,你要去加班?你带着一个鱼钩去上班?这个鱼钩上还带着一根线,它每分钟都在被推动,被蠕动,在向前推进,在十二指肠里做来来回回近十几次的迂回包抄,这可不是挂你耳朵上扎个耳眼……”</p><p class="ql-block">老孟说:“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明天早上我们全局有一个……你说我要是走,我需要注意点什么?”</p><p class="ql-block">唐主任说:“那你走吧,下辈子注意点儿就行了。”</p><p class="ql-block">在医院的走廊上,老孟来来回回地走,急得犹如困兽:“我一点也不难受啊,我这好好的人,我在医院住什么?喂,承志啊,我今天晚上加不了班了,明天早上的工作,要做的准备工作是……喂,陈局长,我今天晚上在医院住下了,明天早上我不一定能及时赶去上班,我把这个鱼钩给吞下去了,啊……是,我当然不是鱼,明天分局的工作就拜托局里再增援人手了,嗯……对,我当然不是吞鱼钩,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接到那个关于个税专项扣除的电话,我一急,正吃鱼呢,没注意,吞了鱼钩……是的,你看,这概率多低,首先钓鱼的人没给钩子取下来,其次,我老婆也没发现钩子,最后,我也没尝出来咬出来。哎呀哎呀,心粗了心粗了,哎呀哎呀,大意了大意了……”</p><p class="ql-block">老孟走着走着,又开始想,税法宣传可以联合医院一起搞啊!比如,大病这块,手术室、康复科、CT、急诊门厅都可以贴上个提示——大病医疗可以列入年度个人所得税汇算清缴扣除项目,可以少缴相应个人所得税。再比如,妇产科候诊区可以贴上——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可以纳入个人所得税扣除项目。这不都是宣传点吗?对了,我和唐主任谈谈,看是不是可以和医院搞个联合活动,税法宣传效果应该是不错的。</p><p class="ql-block">他边走边想,一抬头,看见穿着病服的“瓷洗太后”黄姐拖着盐水瓶移动架,正在走廊上慢慢走着。一看那个架势,脸黄蜡蜡的,一脸的痛不欲生,他问:“怎么啦?”</p><p class="ql-block">“肠梗阻,你呢?”“瓷洗太后”发出闷闷的有气无力的声音。</p><p class="ql-block">“我……我没注意吞了鱼钩,现在在这观察。”老孟说。</p><p class="ql-block">“你吞了鱼钩都没梗,我啥也没干,我怎么就梗了?”“瓷洗太后”幽怨地说,走了两步,回过头又说,“鱼钩你都能吞,你可真有一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是承志难忘的一天。看着老孟那张彤云密布的脸,他知道,事情在这当口上就有点急了。就在当天晚上的部署会议结束后,承志接到了老孟布置工作的电话,接着又看到微信里蹦出了春晗的这么一段话:“我们做个辅导课件,明早发给各个单位,让各个单位发给各个学校的会计,再让会计发给各位老师,要让老师看了视频就会,十分钟内就能操作完毕!”</p><p class="ql-block">是啊,承志一拍脑门,这怎么没想到,总局、省局都有各类的政策辅导资料,也有一些宣传小视频。如果明天局里这么多税务人员去各个场子辅导,效果估计会参差不齐。可要是让大家都聚到一起统一开会,教育局的教学秩序又会受影响,再说人家教育局有教育局的安排,哪能正正好好,会计都没事,都能确保到教育局开会,再赶回学校开会呢?就是赶回学校,又哪能保证老师都不上课了,都能来现场开会呢?要是在这个晚上,能成功录制一段精准模拟培训的视频,这个视频能在微信上顺利转发,那么,任务就可以迅速地分解下去了,学校教职员工也就可以错峰操作了……</p><p class="ql-block">春晗迅速地赶来了,她沉着地在电脑上显示了个税APP操作流程的各个画面,每个画面下面,大致的解说词都写好了。“我下载了各类个税辅导的图文,但是面对这些海量的信息,大家往往不知道怎么看,或者阅读两小时操作3分钟,纳税人缴费人是不愿意去多看的。在这个快速读图的时代,我们要在最快的时间,找准切入口,把太细解读的冗余部分给过滤掉,就明天事、明天的人群,拿个最直观、最简单、最易行的方式方法就行。”</p><p class="ql-block">“对,还是你聪明,读图时代要找到手机族最容易接受的方式。一个界面打开,我们就把关键模块给画个红圈,不需要读图人一点一点死抠,再直观点儿,就把一层一层路径图打开,关键处画上红圈提示。”承志一拍脑门道。</p><p class="ql-block">夜已很深了,两个人还紧张地在电脑前录图片,写文稿,做录音,做录像。一个又一个创意灵活地冒了出来,一个又一个遗漏点被排查了出来,一个又一个新颖别致又简明扼要的介绍词也跳出脑海,承志觉得压力一点点地得到了纾解,渐渐地,一个又一个小惊喜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慢慢地呈现。</p><p class="ql-block">“你刚才说的那个,语气要肯定一点,来,再录一次音。”春晗说道。</p><p class="ql-block">“再来一次,语气不要那么硬,让人不好接受!”春晗又说道。</p><p class="ql-block">“总体不错,对了,你大病那块儿没有讲清楚,还有三岁以下婴幼儿照护那个抵扣点,词再加一点,要不读者会弄混淆了。”春晗继续说道。</p><p class="ql-block">“停停停,再来一次,不要急,欲速则不达,要在慢中出效率!哎呀,我就光会说你了,我就这毛病呀,我发现在教育别人的过程中很能教育自己呀,你别笑了,再来!”春晗说。</p><p class="ql-block">春晗当了一晚上的策划、撰稿人、摄像、剧务和导演,终于在零点时分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这是一个迎接黎明的教学视频。承志亮亮的眼睛看着春晗:“孟导演,你看,行了吗?”</p><p class="ql-block">春晗两只手比V:“赶快回家了,省得老爸老妈再发现我被窝里捂着的是个布熊。”</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老孟又是啥事没有,嗓子上的血泡基本也不疼了。老孟想,我这活蹦乱跳的人,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啊,大家都在忙着呢。我得去看看,他跑到承志所负责的那一组——新生小学的会议室,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老师,有一些没来的,根据他们发的会议教学视频,已经操作好了;还有一些正在看,不懂的,承志也在教他们。老孟说:“承志,有一些重点监测的人群,比如收取培训费、稿费的,虽然当时都做了个税扣缴,但是一旦累计额超过了,是要按新税率来重新汇算清缴的,要做申报。好在这类人不多,但是要注意宣传到位,再重点辅导……”</p><p class="ql-block">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肚子疼,就不说了,拍拍承志的肩:“我去下洗手间。”</p><p class="ql-block">老孟去了洗手间后就出事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惠赶来辅导现场的时候,还对着承志问:“老孟怎么在厕所里还不出来,要不,把他户口迁进去?”</p><p class="ql-block">老孟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脸也黄了,腰也弯了。他蹒跚地走着,承志发现,老孟的裤子,屁股那个位置,鲜血已经染红了一片了。</p><p class="ql-block">……事实证明,那个鱼钩跨过了老孟肠道的激流险滩,迂回了沙洲汀渚,穿越了九曲十八弯,来到入海口的时候,被老孟的内痔给挂住了,老孟不遵医嘱,急躁跑去上班,胡乱用力过猛……他被唐主任好一顿猛训。唐主任一边给他做手术一边训他,说他胆子太大了,这幸亏是挂在了临门一脚,要是再往上去一截,估计腹腔镜手术也解决不了,那就要剖腹手术了。</p><p class="ql-block">老孟被训到身与心俱裂,这个时候他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不过他也意外地把戕害他多年的痔疮顺带给解决了,这是意外的收获。就像唐主任说的,来都来了,还能让你空着手回去?</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件事让老孟欣慰,那一天的战果是辉煌的,第一件事先是全面转发了这个教学视频,第二件事是分时间段地统计进度,收割战果,同时对少数重点人群予以监测并实施重点辅导。一场危机在悄无声息中安然解除了。事后,县局局长看了视频说:“承志这个形象气质都不错,我看,可以培养他当个主持人。年轻人,得让他锻炼,我们这一期的学党史朗诵会,要放开手让年轻人来搞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朗诵会举办得很成功。年轻人不仅全盘激活了学党史的热情,还在活动中锻炼了自己的表达能力和写作能力。青年干部们从网上买了朗诵的背景视频,不贵,有的几元钱,有的才十几元钱。当春晗从背景里缓缓地走过来,诵读着那首《你从历史中走来》的时候,现场的许多人都被感动了。他们觉得这种学习的方式十分新颖,自己写,自己读,自己比赛,自己人看,大家都参与到了其中,这种学习方式接地气,有吸引力。春晗与承志还合作写了一首歌《赞美你啊,明城!》,这首歌受到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推崇,觉得可以作为城市文旅主题歌曲,那段时间,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政府机关各类大厅和网络平台萦绕。</p><p class="ql-block">朗诵会结束后,已是下班时间,春晗、小玥和刘蔚还意犹未尽,三个人坐在一起嘻嘻哈哈地拿着手机扯着嗓子唱,你是光,你是电,你是……门推开了,老惠伸出头来,看这边是什么动静。</p><p class="ql-block">“惠局,我们唱得好吗?”春晗笑着问。</p><p class="ql-block">“唱得好,唱得好,狼听了都直掉眼泪。我问你们,看到康承志了吗,楼下有人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城外的大桥上,翠翠一边开着车一边苦笑:“老板,开车我无所谓的,就是这个宝马车的空调要修了,天太热了,蒸人。”</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转头看着翠翠,说:“这资金链断了,债主追着要利息,渡过这关咱就修空调。我说翠翠,你看,今天到税务局办这事,能成功吗?诶,快进城了,赶快把车窗都关上。”</p><p class="ql-block">“这开着还有点风,关了能捂得热死个人。”</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答:“千万不要让人看见我车窗都是开着的。他们都能看到我这是豪车,豪车嘛肯定是凉快的,要是车窗开着,还不穿帮了。那一帮债主都追来,我也受不了。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几分钟。”</p><p class="ql-block">翠翠听着难过,想哭又想笑,却又哭不出来,笑不出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场疫情,真是要了我们小微企业的命啊!”</p><p class="ql-block">税务局大门口,承志看见表妹翠翠和“瓷洗太后”满头大汗地从车上下来。翠翠来找承志,主要是把老板带来走“后门”了。遭遇疫情,老明东豆制品有限公司的产品销售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一个是冷链食品审查环节多,一个是疫情管控原因导致的滞销,还有疫情前扩大生产导致设备投入太大,疫情一爆发,产量、销量却降低了。这些,给做宣传跑营销的翠翠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当然,这也几乎断了公司的“经济命脉”。</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这次嗓门没有那么大了,她老了不少,身形也微微发胖,脸上厚厚的白粉也遮不住皱纹和斑块,不过女企业家的气场还是有的。她压低了声音说:“公司的产品这两年销路不行了,原先挣的钱也倒贴了不少,主要就是买设备,买原材料,这做出来的东西,卖不掉,过了保质期,就没有用了,唉,心疼啊!没办法,那段时间交通闭塞,再加上外地的客户也都不景气,我的东西都比成本低一半了,也还是没有销路。那段时间,我天天在家嚎啊,都是粮食!糟践得心揪着。”</p><p class="ql-block">翠翠过来,一把挎住承志的膀弯子,拉近乎地说:“我老板也挺艰难的,一下亏了那么多,感觉都没有出路了,人都躺倒了,做了大手术,肠子被切掉这么长一截。”她甩掉承志的膀子,两个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长度。</p><p class="ql-block">她接着又挎住了承志的膀子,在老板面前显示出她很能干“关系硬”的样子,说:“这人要恢复不过来,元气没了,企业的元气也没了。承志,你看看,能不能照顾照顾啊?”</p><p class="ql-block">承志说:“翠翠,请你理解一下,一切都要按政策办。”</p><p class="ql-block">翠翠急了,拉着承志的手,左右晃着乞求道:“承志,你看,我把人也带来了。我本来说,要先给你打电话的,可我老板非要直接来,还给你带了点袋装冷冻豆制品,豆饼啊千张什么的,味道可好了。”</p><p class="ql-block">承志说:“那不行,东西你们带回去,我正忙着呢。”</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见他要走,忙说:“康同志,你听我说,帮不帮忙的,不重要,能帮就帮,不能帮就不帮,东西我都带来了,不值钱,就是交个朋友,空着两手来,我情面挂不住。你就拿着吧。”</p><p class="ql-block">承志连连摆手,这“瓷洗太后”他打小就见过,她在这明城的名头,他也听说过,但是今天看她,是又老又黯淡,真不是当年那个声音洪亮,一张嘴就炸响办税服务厅的“瓷洗太后”了。</p> <p class="ql-block">承志诚恳地说:“这样吧,我了解一下企业的情况,看看能有什么适配的税收优惠政策。但你们要让我拿东西呢,我就不去了。要是不拿东西呢,我和同事去看看,你看这样可好?”</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一听,大喜过望,她与翠翠互相看了一下,连说:“好!”</p><p class="ql-block">翠翠一高兴,冲上来,伸长了臂举得高高地搂了下承志的肩,激动地拍拍他的背,然后喜滋滋地说:“就这么说定啦!回头你记得来啊!”</p><p class="ql-block">楼上,三个小姑娘暂停了“狼听了都掉眼泪”的歌声。春晗抱着个杯子在落地窗边晃,一边说话一边向外看。旁边的小玥说:“咱们去食堂吃饭吧。最近听说了吗,青年夜校时间,食堂供应晚餐,这真是省事了!”</p><p class="ql-block">春晗说:“民主生活会他们再征求意见,就说,工作原因加班,晚上就给加餐!”</p><p class="ql-block">“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们根本不知道养家糊口的我们多累,依我说,国家就该放‘两娃假’,让我们这些宝妈轻松些。嘘,亲们,我可听说,有些单位一调岗位,那些中层干部争着要男的,不要女的,说女的烦人,怀孕要照顾,生娃要照顾,哺乳要照顾,好不容易能干事了,又怀上二胎啦!”法制股的刘蔚蔚说。</p><p class="ql-block">春晗正想搭腔,仔细向下一瞧,这不是承志吗?正和一女孩拉拉扯扯的,先是这个女的挎了他的左膀子在撒娇,后来这个女的甩开他膀子在笑着说什么,然后挎住了他的右膀子,再后来拉了他的手,最后那个女孩居然上去搂住了承志的肩膀!那种熟络、自然、亲密、大方的感觉,绝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p><p class="ql-block">春晗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是承志吗?这真的是承志吗?一霎时,旁边的小玥、刘蔚的话竟都听不见了。她瞬间觉得心烦意乱,甚至心灰意冷。她避开电梯,一步一步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忽然地觉得心很空,忽然地想奔跑一场。她想避开所有人,不见所有人,她突然地觉得惊惶失措,突然地觉得沮丧失败,突然地觉得浑身发冷,突然地觉得六神无主,想哭,可是,不知道哭的理由。</p><p class="ql-block">一向自诩为彪悍自信、骄傲刚强的春晗躺下了,不吃不喝,就是睡。她妈问:“感冒了?你可很少生病啊,几年都没感冒一次了。我就说了,别人都感冒,你怎么就那么能扛,我就不信了。咦,不说话啊,到底怎么啦?”</p><p class="ql-block">一连几天,春晗都蔫嗒嗒的。她一个人在食堂,专找人少的地方,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承志,还有小玥他们,即使四个年轻人的台位坐满了,她也会另外拖着一张椅子挤过去。可是现在她不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在这个以承志为中心撑起来的小圈子里,她不再是一个女主人的角色了。心中就那么动了一念,眼色、说话、肢体动作都不是了。她默默地从他的世界里退出来,他们的谈话、他们的笑声,越发地使坐在一角的她觉得孤单。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像个被边缘化的角色。看着这熟悉的一切,这彩色的世界好像忽然都灰了,面前这盘西红杮炒鸡蛋的颜色似乎也变灰了。</p><p class="ql-block">外面下着雨,承志的心里也下着雨,他望着春晗冷漠地坐在食堂就餐。就像老惠提醒他的,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在办公室待到十二点半,门卫都诧异了。承志,有人的地方就是个看不见底的江湖,你觉得别人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你觉得你有隐身草,其实人人都能看见你听见你。攀不上的你别做梦,做不了梦的要务实!</p><p class="ql-block">务实吗?望着春晗,他忽然地觉得寂寞。这种寂寞是一种崭新的感觉,是一种成年男子的空旷。他第一次觉得有一个影子实实在在地主导了他的生活,如果没有这个影子的存在,他的心就空了。不,不是空,而是痛,这种痛如同第一个春天的苏醒,他的心真真切切地开启了一种痛,如同敲醒命运之钟般振聩发聋的痛。</p><p class="ql-block">又是心灵空虚的一天,自从承志调走后,如果不去食堂,没有特殊的安排,春晗和承志还真忙得见不上面。有那么十年时间没怎么招过人,所以现在老的老,小的小,中间年龄的不多。所以,稳定、成熟、尽快地接过上一代税务人的担子,更加急迫地摆到了年轻人的面前,各个岗位上,年轻人的日程安排得都很紧实。</p><p class="ql-block">现在,春晗食堂去得也少了,她也吃不下去,而且,她觉得遭到了承志的背叛。但是这背叛是什么?她说不出。她气愤,但气愤什么,她也讲不好。这一天,她的脚仿佛受了牵引,恍恍惚惚地又走到食堂去了,端着食盘,走到承志面前的时候,她两眼的余光,依稀看见承志欠起身子,半站起来又未站起来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包,挪开他的盘子,如同以前一样,看见她来,赶快清理桌子,移餐盘,把桌子上的包拿走,给她准备好位子,像等着小公主一样,伺候着她坐下来。没错,她的余光看到了。但是,她赌气似的,目不斜视地、高傲地走了,走到了丰泽兰、小玥的桌边。和承志背对背坐下了。</p><p class="ql-block">小玥说:“听说了吗?你家五楼那个男的,出轨了!抛下了老婆孩子,娶了个年龄小的。听说那女的才三十多岁,比他老婆秀香小十岁呢。这女的不如男人,什么年龄都能找,啧啧,真可怜!”</p><p class="ql-block">“可怜?有什么可怜的!我要是秀香,我就去找那个女人的爹,和她爹结婚,让那个男的,天天喊我妈!” 春晗把勺子“当”地一扔,发出了一句狠话。</p><p class="ql-block">小玥捂着嘴笑。</p><p class="ql-block">声音太大了,她想着刚才的话,真让人害臊。她的脸红了,很显然,这话从一个姑娘嘴里讲出来特别粗鄙,但她不管那么多,只管痛快。她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潜意识里就是想让承志听见。堵一堵他。可是堵人家什么呢?人家又有什么错。</p><p class="ql-block">承志与她背靠背,这句话,他听得很真切。要是以前,他准被她的“满嘴跑火车”逗乐,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扯,他可乐意听着呢!可是今天,他直觉不对,就是觉得这句话是冲着什么来的,难道是冲着我来的,不会吧?承志,你得理智,人家可是你高攀不起的存在。</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春晗眼一睁,就看见她身边围了一圈人,就这么眼一睁,就变成了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故事变成了一场事故。</p><p class="ql-block">起因是这样,一连三天,春晗没吃什么东西。减税降费工作压力大,既有主攻要点,也有许多细枝末节,这些,都占据着她的时间和精力。她有一只桌面抱枕,午休时趴在桌上睡十几分钟也很正常,可今天她眼闭着,却怎么都睡不着。这人啊,真奇怪,睡不着就不解乏,睡着了就是一分钟也解乏……她嘴里嘟哝着,继续处理工作。</p><p class="ql-block">新一轮的减税降费工作开始了,有时间要求,还要保证退税质量,既要应退尽退,又要保证在退税的过程中不能有骗取退税的情况。这也意味着,各个管理分局的压力陡然增大了。风险的压力摆在面前,如何应对?</p><p class="ql-block">县局召开了应对会议,会议决定,抽取精兵强将,组建风险排查攻坚队,要充分运用大数据的筛查能力,数智鉴税,数字管税,数据析税,分税种分类别分级次地排查。原定抽调人员集中办公,发现问题便于现场解决,但由于时间关系和办公场所等物理条件原因,人凑不到一起,主要是会议室也集中不了那么多计算机,而因为办公面积限制,也没有那样大型的办公室。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困难虽多,办法总有!局里临时决定,攻坚组立即召开线上会议,每个点位的人员在各自的计算机上操作,这样,就实现了远程联网,人人在线,一连一大片。全局的各个岗位实现统一调度,集中优势兵力解决审核风险这第一大关。</p><p class="ql-block">一整天下来,春晗很少离开过这个位置,她被临时抽调到明城税务分局,加入了局里刚组织的“党团智税先锋队”。孟局说这个先锋队也是个攻坚队,要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在平常的工作中既能做到化整为零,又能在重要时刻化零为整。平时分配到各个岗位上开展日常工作,重要关头、急难险重时刻,又能迅速集结优势力量,拧成一股。“党团智税先锋队”优化了“老中青”的合作模式,纳入政策研判、风险评估、纳税服务、宣传报道、计算机技术等各类“智税先锋”,为确保打赢攻坚战组织好了人员力量。春晗也在其中,她开始学着在实践中一点一点地检阅着、验证着她在书本上的所学。书上的知识是抽象的,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这些充满挑战意味的实践,她认为才是真正的知识、真正的情怀、真正的工作。</p><p class="ql-block">在这里,她和承志暂时忘记了不愉快,几个年轻人就着典型案例,提出各自的猜想,再加以数据分析。就在今天,他们已经提取了几个典型的数据模型,征管股股长迅速在会议上向各个点位布置工作,尽快就这几类做风险排查。时间紧,任务重,大家自然都憋着一股劲!</p><p class="ql-block">“扑通!”</p><p class="ql-block">承志扭头一看,春晗倒地上去了。她是从椅子上歪着下去的,椅子被她带着,一同横在地面上。动静是椅子发出来的,她倒没什么动静。</p><p class="ql-block">承志吓一跳,春晗的协调能力不好,他是知道的,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好吧?坐在椅子上都能横着倒地上去,这……也太夸张了吧。他上前一看,只见春晗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如纸,汗也出来了,竟是晕过去了。</p><p class="ql-block">春晗因为心里闷闷不乐,几天都没吃什么饭,再加上这几天加班加点的,今天又是坐着一整天带一个晚上了,身体自然是有些吃不消,低血糖了。她看着电脑,慢慢地,觉得眼前晕了起来,电脑上的字变得又黄又暗,恍恍惚惚的,一阵虚汗涌上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键盘上,身子一软,人又带着椅子“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春晗,春晗!”承志大声地叫道。</p><p class="ql-block">此刻是晚上十点,那几个加班的人有的早回了,有的有事,有的去其他办公室了,现在就只有他们俩。承志顿时头大了,脸也变色了,手也颤抖了,给120打电话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手抖得还厉害。那个时候,他意识不到,他语无伦次的声音、颤抖焦急的声音、担心心疼的呼喊,都通过线上会议的在线语音给传出去了。</p><p class="ql-block">此时,明城税务分局的办公室里,一个人站起来说,春晗晕过去了。</p><p class="ql-block">第一税务分局的操作间里,一个人拿起手机说有人倒下了……</p><p class="ql-block">各个点位的计算机屏幕,飞快地滚动着一行又一行的字:</p><p class="ql-block">春晗晕过去了!</p><p class="ql-block">赶快叫抢救!</p><p class="ql-block">120急救车在路上了!</p><p class="ql-block">春晗是谁?</p><p class="ql-block">就是办税服务厅的,今天在明城税务分局加班。</p><p class="ql-block">任务太紧急了,建议劳逸结合。</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行又一行的字持续地向上滚动。</p><p class="ql-block">而此时,承志还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和春晗的麦克风没有关。现场的所有动静全局都能听到,他焦急的关切的担心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在全局开启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现场直播。</p><p class="ql-block">他想到120的车子若停在楼下,电梯也很小,担架肯定是抬不进去的,于是,焦急中,他抱起了春晗,准备先把她抱下去,这样就节约了抢救的时间。小玥迎面赶了进来,问:“怎么了?”</p><p class="ql-block">“不知道,但愿是累的,她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也可能是低血糖……”承志说道。他全然意识不到,春晗没怎么吃饭他怎么会知道,诚然春晗是在食堂吃饭的,可是一个人不在乎另一个人,不关心另一个人,谁会注意到另一个人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了。</p> <p class="ql-block">都说这世上有三件事掩藏不住:贫穷、咳嗽和爱。</p><p class="ql-block">这场直播,使全局大部分人都明白了:承志,这小子八成是爱上春晗了。</p><p class="ql-block">这件事,各个岗位引起积极反响,连局长室都惊动了,从不八卦的局长缓缓地从办公桌前抬起头,对组织人事股股长说:“我局的大龄青年太多了,到了年龄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老是拖着不行,局里要帮着牵牵线搭搭桥!”</p><p class="ql-block">康承志已经抱着奚春晗向着电梯间跑去,紧跟其后的小玥赶紧开电梯。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人,老孟!在电梯顶灯的照射下,老孟所有的面部阴影都向下,脸上形成了大大小小若干块三角形的小阴影。不过,康承志可顾不上理会老孟,他似乎都没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老孟,过度的焦灼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而老孟也不能帮承志托着春晗,他手术做了没多久,搭不上劲儿。老孟犹如一只雨中的老鹰,脸上阴晴不定,眸色阴森难测,嘴里说着什么,承志也顾不上去听了。</p><p class="ql-block">此时,这个一向非常惧怕老孟的承志,在他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承志,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地抱着春晗进了电梯,前前后后基本上都没来得及看上老孟一眼,好像春晗不是老孟的妹妹似的。由于空间有限,老孟还被动地向边上让了一让,接着,小玥也挤了进来,三个人也顾不上说啥了,赶快一起帮承志托着春晗,看上去,好像承志这样平托着也有点支不住了。</p><p class="ql-block">120救护车来的时候,春晗已经醒了。虚弱的她躺在担架上,抬头一望,担架边齐刷刷地站了一圈人,承志那个焦灼的脸色,再加上这一路小跑,看上去比她还虚脱呢。事后她想,我这是怎么了,仅仅是晕了一下而已,我不仅被围观了,还被直播了。</p><p class="ql-block">急诊科医生认真地听了小玥的叙述:连续几天加班加点做减税降费风险排查,既失眠也没有好好吃饭!医生似乎找到了原因,给春晗输上了吊液。医生说,姑娘是营养不良,一连几天地加班,饮食也没跟上,低血糖导致了突然虚脱。补点能量就行了,先在医院观察两小时,没什么事就可以走了。</p><p class="ql-block">着急赶来的春晗妈一连声地对小玥说:“谢谢你,你先回家吧!”</p><p class="ql-block">小玥到走廊里找了一找,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承志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春晗还在打着吊液,她拖着盐水瓶吊架,站在窗前,默默地向外望去。医院对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边是一条带状的缓坡,在平整的暗绿的草坪上,一个身影徘徊着。这个人体型修长、瘦削,背影十分地熟悉。多么像承志啊。承志,此刻为什么还要想起他呢,不许想,不许想。她默默地在心中命令自己,春晗,你不许想他,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不许想这些了,你没有资格去想他,做个清醒的人吧。其实有些人什么都给不了你,反而会带给你情绪,你要放下。</p><p class="ql-block">可是,当她从他的怀中醒来的时候,那一刻是多么吃惊,不,不是吃惊,是甜蜜,是欢喜,是梦境。她怎么躺在承志的怀里,这是梦啊。这又仿佛不是梦,这一刻她希望整个世界静止,只剩下他们这两个对望的人。这一刻她希望时间静止,停留在他们互相关切的这一瞬间。她叹息着闭上眼,耳边是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交头议论的人声,她被轻轻地放在担架上,她看到那么多双关心的眼睛。她的头昏昏的,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她怎么会在这里?</p><p class="ql-block">不由得,她反复回味着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像做梦一样睁开眼睛,居然看见的是承志满脸的水珠。那水珠,有汗也有泪,那一刻,她是多么的欢喜啊!真希望他没有女朋友,真希望他,是她一秒钟的爱人,一秒钟,一秒钟就够了,她挣扎着想。</p><p class="ql-block">草坪上,承志扭过头,他望向了医院三楼门诊的那扇窗,窗边缓缓转过身的那个粉色的身影,是春晗吗?希望是,也希望不是,如果是,她能看见此刻在楼下担心的他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上)</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老明东豆制品有限公司的会议室里,一场关于税务局和企业的走访调研活动正在热烈地展开着。翠翠从座位上站起来,悄悄地到走廊外接电话:“什么,你不来了?那怎么说,我老板还以为我不能干事呢!”</p><p class="ql-block">电话那边的承志说:“我不去,我今天还有会。再说了,我们有亲戚关系,你在那里,我要回避。而且你老板还要送我东西,我更不能去了。”</p><p class="ql-block">翠翠说:“那我咋整,我和我老板也不能交代啊!”</p><p class="ql-block">承志说:“你们企业有难处,我们这不都在问需求,搞走访吗?这次去你们那搞活动的,是我们局最强的‘党团智税先锋队’,这也是我上次听你们老板说了困难情况,特意向局里汇报的,建议第一站就去你们那里走访调研,一定要听到企业真正的声音。你们有困难,有想法,可以放开了,好好谈一谈。”</p><p class="ql-block">播放学习视频的时候,春晗竟然意外地发现了承志的“女朋友”,哎哟,这个会开的,可是烧心,烧得她五内俱焚。真是冤家路窄,一向能说会道的她,都不知道该说啥了。看那个小姑娘倒是侃侃而谈的,像是公司的公关人员。小姑娘大学毕业不久,据说能力还挺强。就在大家都肯定着丁翠翠的优秀时,“瓷洗太后”接过腔说:“是啊,我们这个小民营企业呢,大学生都不愿来,嫌我们庙小,住不下‘大神’。可我们企业也要发展啊,不能都是我们这个老一套啊,要跟上形势对不对?凭我这个脑子,都是一板一眼地干活,哪能有个竞争力啊?我可想明白了,一定要招人才,用好人才,这样才能让我们企业走出来,才能做大做强,你们说是不是。翠翠到我们这来呢,确实改了我们一些死脑筋,挺能干的!”</p><p class="ql-block">带队的陈局说:“优秀的人才让企业如虎添翼。这次我们来走访,不仅仅是交流,更要了解你们的经营发展状况,看存在哪些难点、痛点、堵点。我们有支持民营经济发展的税务举措,而且要让国家的各项税费优惠政策精准落地,让政策红利以最快速度直达企业,让你们发展得更安心、有信心。对了,你也说两句,春晗。”陈局扭过头,对春晗说。</p><p class="ql-block">春晗嚅动着苍白的薄唇,强打精神说:“我们不妨再听听黄总怎么说,根据企业的状况,以及你们的所需所盼,才能针对性地准确地给出服务企业发展的税务方案和‘红利账单’。”</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一听让她说,就滔滔绝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你看,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大的产量,已经缩小了规模,可我这厂房也不能空着啊。我把我这厂里的和分厂的几十间仓房、冷库给租出去了,怎么办呢,我不租这都占着钱啊。你看这个租金打到我账户上,我也不懂啊,一下子我的个人所得税就上去了,说钱多,税率也高了,要拉回来重新核算,叫什么汇算清缴!这一缴,可帮我给缴狠了,要补税。我哪有钱补啊,你看看我这个身体也不如以前了,我才做了个大手术……”</p><p class="ql-block">春晗说:“企业租房子的钱,应该打到企业的账上,要是打到你账上,就算你个人的收入了,这里的账目是有问题的。”</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一拍大腿说:“我这个企业,我占股90%,我老公占股10%,这不就是我的吗?给企业账上,给我账上,有什么区别?没想到,被个人所得税给卡住了。我这还有别的钱呢,也打到我账户上了,我得好好和会计算算。”</p><p class="ql-block">“您之前做的大病手术,如果扣除医保报销后个人负担的部分超过起付线,在个人所得税年度汇算时填报大病医疗专项附加扣除项目也是有扣除的。”春晗又接着说。</p><p class="ql-block">“是吗?”瓷洗太后惊喜地说,看了一眼翠翠,头向春晗的方向一歪。</p><p class="ql-block">翠翠早就知道这个春晗,一直想搭上话,还没找着机会,这一下,赶紧逮着这个机会,心领神会地跑来春晗面前,热乎乎地套起了近乎:“你说得真好,能再详细解释一下吗?这要是符合政策,能省不少钱啊!我叫丁翠翠,我有一个表兄也在税务局,叫康承志。”</p><p class="ql-block">“承志是你哥?”</p><p class="ql-block">“对呀,承志是我哥。嘻嘻,看不出吧,是不是长得不像啊?他啊,可能干事了,可爱学习了。我还想再了解一下个人所得税,你看,我们能加个微信吗?”</p><p class="ql-block">“加微信……”春晗的嘴都有点哆嗦起来,她有点应付不来这个脑筋急转弯。</p><p class="ql-block">“你怕我是骗子啊,哎呀!我跟你说,昨天还真有骗子打我电话,说我孩子在他手里,然后我问他孩子男的女的?长得像我还是像他爸?都给骗子气蒙了,说你自己孩子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我说我还没生呢,我哪知道?那个骗子气得直说你你你,我说什么你你你,你把舌头捋直了再跟我说话!他气得挂断了电话!”翠翠的月牙眼笑吟吟的,在日光斜射下来的光影里闪着跳跃的光。</p><p class="ql-block">春晗望着翠翠,靠近了看,才发现翠翠的小腹隆起了……这一看,她犹如春天河床上的坚冰在瞬间融化,这融化不是和风细雨,不是悄无声息,不是在时间里慢慢移动,而是在心头轰然炸裂,“突突突”,春晗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她的脸一会儿红,又一会儿白,加翠翠微信的时候,一度都有些散神了。</p><p class="ql-block">回局里的路上,她默默地坐在后座看着一排排向后倒去的绿色小树,莫名的惊喜如海浪一层层地涌上心头。她忽然想奔跑,想大喊,想唱歌,想在绿色的草坪上跳高高,想到税务局八层顶楼上看此刻晚霞在天空中上演着的传奇。</p><p class="ql-block">缓缓上升的电梯里站着春晗,她面颊发红,眼睛发亮,爱情来的时候,如同春天暴雨后的山洪,摧枯拉朽,锐不可当,草茵上千万朵繁花盛开,天地间群鸟欢呼,如同鼓乐齐鸣。</p><p class="ql-block">八楼的楼顶,吹着初夏的微微晚风,老惠手里一明一暗的烟头如同他一言难尽的心情。老惠说:“承志,你这一抱,全局都在背后说你,说你承志喜欢上人家春晗了。”</p><p class="ql-block">“他们都是开玩笑的,您别当真。”</p><p class="ql-block">“可是说的人越来越多了。”</p><p class="ql-block">“那只能说明开玩笑的人越来越多了。”</p><p class="ql-block">“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老孟的妹妹了?我了解老孟,他看不上你。”</p><p class="ql-block">“您别说了!太晚了,我们回去吧。”</p><p class="ql-block">“承志啊!”</p><p class="ql-block">承志不说话,是的,他爱上春晗了吗?这似乎是才来到心里的答案,却又好像是早就铭刻在他的生命里他的血液里那样,他早就明白,但一直装不明白,他早就知道,但一直装不知道。他长大的经历,他喜欢的事物,他想要的生活,没有一件是能由得了他的,他早已适应了得不到,早就学会了站在人生边上默默观望,早就明白了他要比常人多付几倍的艰辛才能得到命运分配同样的“蛋糕”。就像老惠说的那样,他和春晗太不匹配了,一旦挑明了,他们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p><p class="ql-block">一想到春晗将从他生命里消逝,一想到春晗总有一天会嫁给另一个优秀的男子,他的心里,就像撕裂般地疼痛。</p><p class="ql-block">“春晗是‘985’高材生,而你是一个大专生,部队转业,家世贫寒。我还听说春晗家境也很不错!”老惠缓缓地说。</p><p class="ql-block">承志只是听,不说话。</p><p class="ql-block">“老孟更不会看上你。他很挑剔,你学历就是个专升本,还是个不入流的大学。春晗不一样,她是研究生,听说现在在考证,目标至少是‘三师’,以后极有可能从咱这个县局提拔走。她的才能,你也看见了,一个人顶几个人用。”</p><p class="ql-block">老惠说这些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刻薄了。他在风里微微停顿了下。他还有更刻薄的话没有说出来。老孟少有地和他搭话,故意带话给他,说准备给春晗介绍对象,对方家大业大,与春晗一样是“985”,帅而多金。他感觉老孟这个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因为承志与老惠感情深笃,这是老孟最为排斥承志的一点。只是这个话,老惠说不出口,老孟也说出不口。</p><p class="ql-block">承志还是站在那里不吱声。老惠没说出的话,他都明白,他可不像那些单纯从家门到校门,再从校门到税务大门的“三门”税干,罹难的家庭、贫困的经历、军旅的锻炼,早已使他的心智远远地超出一般的年轻人了。</p><p class="ql-block">“我也不是说春晗不好。那孩子,我也算看着长大的,是个品性立得住的人。她对你知冷知热的帮助,我也都看在了眼里。我知道你父母早亡,稀罕有人疼你,你就恋着这一点。可你想一想,以后你有媳妇了,你媳妇还不知道疼你?你搬这个砖干吗?费事,成不了啊!”老惠说。</p><p class="ql-block">承志不说话,一想到他媳妇不是春晗,他觉得他的心好像被飞来的鸟儿一点一点啄食了。他有什么办法,他有什么条件去想?也许,他会接受别人给自己介绍对象,走大多数人都走过的路,结个婚生个娃。一想到这一生要像个道具一样活着,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掏空了。</p><p class="ql-block">“有一个女孩,她来过了,后面哪怕人再多,我都觉得这个世界只有她这一个女孩。只能她是我媳妇,春晗!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这辈子就非她不娶,别的人,我从未想过!”承志终于说话了。</p><p class="ql-block">他的话音刚落,八楼顶上的小铁门就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承志回过头,门里站着——春晗!</p><p class="ql-block">他俩目瞪口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p><p class="ql-block">春晗的眼里不知怎么就盈满了泪。她站在霞光里,微风吹着她的长发,她一直看着承志,不说话。这一瞬间,承志看见晚霞里的春晗像是天空里上演的神话,这一刻太美,美得让他愿意用一生的等待,去换取这一刻的神幻。</p><p class="ql-block">承志不可思议地看着,不敢相信地看着,万分窘迫地看着,惊喜万分地看着,心中犹如万马奔腾,语无伦次,两只手搓着裤口袋,不知说何是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倒是老惠,很自觉地拍拍承志的后背,扭头向楼下走去了。那一拍,意味深长,不知是鼓励,还是放弃,是喜悦,还是一声叹息。他摇着头往楼下走,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又觉得承志会把春晗娶回家的。承志、春晗,这是两个多让人喜爱的孩子啊,看到了他们,老惠就觉得仿佛看到蓬勃发展的后续力量,他就觉得自己有了衣钵传人。他眼看着快退休了,如何让年轻的一代人坚定地接过这一支接力棒,他这个导师,此刻不仅是有了一丝欣慰,更是看到了希望和信心。</p><p class="ql-block">他叹息着,在半明半暗的黄昏中,在楼下办公室的抽屉里,慢慢拿出一个精致的相框,他抚摸着相框,说:“我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我希望他们能实现我们没有实现的梦!”他痴痴地望着,继而鼻子发酸,默默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滑落在生活之外,滑落在时间之外。</p><p class="ql-block">此时的八楼,两个相爱的人对望着,这相望仿佛可以望穿天际。春晗扭过头,用手捂着脸,悄悄地抹去眼泪,一边抹一边回头笑着看承志。那笑,有点儿像自嘲,又有点儿像受了委屈。她心里像鼓足了满满喜悦的风帆,航行在蓝色的大海上,天空那么阔大,世界那么辽远,等着他们去开拓,去创造,去建设。未来还有那么多可以去描绘的壮丽画面,等着他们去调出最丰富最有力最喷薄而出的色彩。她害羞地走向栏杆处,双手扶栏默默地远眺。她的脸上映着红霞的光,眸子里印着空旷发紫的暮色。风扬起她的长发,给金色的发梢染上了一抹变化的红。承志欢喜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仿佛她是一件珍贵的瓷器,不敢触碰一般。他两手也扶着栏杆,他笑,他叹息,他又笑,不自觉地一再地清了清嗓子,不自觉地一再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却有些局促,甚至有些尴尬。他想说什么,说很多很多很多的话,可是,他呼吸着黄昏里略带着温热气息的潮热的风,只是傻笑,说不出一句话来。</p><p class="ql-block">天地里一片橘色,渐渐地变红、变紫、变蓝,星星一点一点从天幕中显现。他们,就那么站在栏杆前,因为太欢喜,他们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太幸福,不需要说一句话,在甜蜜到战栗的空气里,他们的目光,一起望向了同一个远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p><p class="ql-block">这段时日,政府在发布全面助力企业复工复产的政策后,县局就紧锣密鼓地启动了活动。在党团智税先锋队的小组会议上,就着怎么助力、助力谁、助力的要点在哪里,大家展开了激烈的讨论。</p><p class="ql-block">“春晗讲得对。帮,要真心帮,不是喊口号,要全面沉到企业去,了解企业的生产模式、企业的需求、企业的难点痛点在哪里。”承志说。</p><p class="ql-block">“我赞同承志的看法。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利用好大数据,分析一下,市场在哪里,原材料在哪里,用人用工量在哪里,企业可以减免税收的政策利好在哪里。”春晗说。</p><p class="ql-block">小玥私下向春晗伸过来一只手,春晗问:“啥?”</p><p class="ql-block">小玥一本正经地说:“交税,狗粮税!”</p><p class="ql-block">春晗打了一下她的手,小声地嗔了一句:“去!”</p><p class="ql-block">“你俩狗粮撒得过分了啊,一唱一和的,虐死我们这帮单身狗了。难怪这次党团智税先锋队给你俩分到了一个组,赶紧把你俩从我们眼前清出去。受不了,这叫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p><p class="ql-block">春晗笑着瞟向承志,一抬头,看见承志正看向她这里,她笑着低下了头。承志也低头看手提电脑上的资料,嘴角同样浮起了一丝微笑。</p><p class="ql-block">次日,双福装订机制造有限公司,机器轰鸣声从远处隐约地传来,连带着空气也在震动。一行人在厂房里走着。双福企业的财务总监林总指着远处一片蓝黑闪光的地带,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废弃的矿坑,不仅没有用,还给环境治理带来了压力。我们在上面架起了光能发电设施,目前效益很好。不仅能满足我公司的用电需求,还治理了环境。因为有了一部分遮盖和基础建设,原来长不出草的地还长出了草来,老百姓在坑里蓄了水,目前在这里养鱼……”</p><p class="ql-block">“要是利用废旧环境发电,并有利于环境治理,这应该能免征土地使用税啊!”春晗不由自主地冒了一句。</p><p class="ql-block">“是吗?那你们真是给我们传经送宝来了啊!”林总惊喜地说。</p><p class="ql-block">“还有个好消息呢,有订单。”承志着说。</p><p class="ql-block">“太好了!我们到会议室坐下来谈。”</p><p class="ql-block">会议室不大,倒很是整洁务实。墙上还做了带有射灯的展示柜,陈列着至少十几种大小型号不一的装订机。灯光打在装订机上,装订机仿若闪闪发光。</p><p class="ql-block">“你们不要这个大订单?这可是我们辛辛苦苦利用税收大数据筛查出的信息啊!我们电话和对方咨询了,对方对你们的产品质量和稳定健康的生产模式很满意的。为什么要拒绝?”春晗吃惊地问林总。</p><p class="ql-block">“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愿意依赖大客户。这个品种下到生产车间后,确实三个月不用改生产线模槽,就是到下一个生产周期,我继续做就行了。机器也都不用改,员工也都喜欢这样,因为轻车熟路嘛!但是,在下一个生产周期,大单客户就会在原来的基础上,把价格下降5%。你说,你是做还是不做?如果做,利润就越来越低,但不做,我又没有其他新的客户。行,我想想办法,接着再往下做。到第三个生产周期,价格又给你降5%,你做还是不做?每次他都有这个要求,这对外贸企业来说,从利润上来说,我们会一次比一次痛苦,而且存在风险。他还有可能突然地不做了,那企业怎么办?生产线、工人工资、原材料、租赁设备、上游原材料合同都还在这儿,如果此时我还存在着借贷风险,瞬间就可能会是破产。所以,我们不接大单。”</p><p class="ql-block">“这次助力企业复工复产,我们连续跑了二十多家企业,利用税收大数据给他们找资源、找销路、找订单,大家都很满意。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像你们这样的企业。林总,您的原因能再详细解释一下吗?”承志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从2003年开始,我们就秉持只做小客户的原则,放弃了大客户,重点开发中小型客户。第一年,业务员很不理解,就像你们现在也不理解一样。本来我只服务一个客户,这一年的问题就解决了,现在,我要服务100个客户,那么累!但小客户的优势在于订单稳定,我们会要求他们先付款,再发货。还有,我有100个小客户,哪怕疫情期间有5—20个小客户受影响,他不来了,对我公司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如果我只有一个大客户,他受到了市场的波动,且我们主要的生产线都给他了,这对我们的影响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我们不依赖大客户。大客户的订单一旦占到我们销量的40%以上,我们就不要了,要求他找备用工厂,减轻我们的压力。老外也不能理解,国内一些企业也一直要求我们加大产能,但我们不做那么多。原因就在于我们怕被大客户绑架。一旦大客户的产能需求超过我们50%的时候,这个工厂就不是你的,而是他的了,甚至不是他的,而是随时濒临破产的了。”</p><p class="ql-block">“就是说,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盲目地扩大生产,盲目地扩张和转型,会给企业带来风险。但小而密的订单反而会分摊企业风险。是这样吗?”承志问。</p><p class="ql-block">“是的,比如去年荷兰一家企业给了我们两亿元的订单,让我们给他5条生产线,我说我们只能给你1条生产线……果然,今年4月,他说由于特殊原因,他的库存高,不做了。幸亏我们手上有各种类型的小客户,幸亏我放弃了那4条生产线,否则我们这个企业已经散伙了。今天我们的谈话,也不会发生了。”林总解释说。</p><p class="ql-block">看到这两个年轻人脸上失望的表情,林总赶快补上他新的看法:“其实非常感谢你们,你们给我们提供的这几份订单信息,是非常及时的,更是雪中送炭。我们不是不要订单,而是要订单,但是订单量要下调。疫情后,我们各个种类的订单量都下滑了不少,我们决定把小订单都接下来,大订单接四分之一,大企业我们会给他两个月的账期。这样,就能确保我们这种单一型企业的行稳致远了。”</p><p class="ql-block">承志和春晗互相看了一眼,春晗皱着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她说:“林总的话,让我想起了疫情期间许多中小微企业的问题,比如消费需求下降,让积累了充足马力的企业在瞬间停产,企业肯定是吃不消的。”</p><p class="ql-block">承志感叹:“企业有多种多样的需求,想法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他继而对春晗说:“这样看来,我们针对企业的服务方式也不能一样。这次下企业活动,还是要深入地了解企业的‘切肤之痛’、企业的‘命脉根基’,精准帮扶可不仅仅是解决资金问题那么简单啊。”</p><p class="ql-block">春晗赞许地点头。</p><p class="ql-block">离开已是黄昏,路边的灯亮起来,天空里仍有薄亮的彩光,云影婆娑,万物向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去办税的时候,看着走廊上承志离去的背影,和老孟拉起了家常:“你妹妹这个男朋友,人长得真精神,帅,品行也不错……”</p><p class="ql-block">“男朋友?”老孟吃惊地问,他像没回过味来,“家里天天催她赶快谈个男朋友,这也老大不小的了。她的同学有的生娃了,有的在大学就谈了,有的在研究生时谈了,她这也不急,我们就怕她大龄剩女呢。”老孟边说着,边止不住地高兴了起来,继续问:“你说说那男孩什么样,多大了?什么工作?长得咋样?家庭怎么样?你先给我说说大致情况,我再回家问她。”</p><p class="ql-block">“瓷洗太后”一点一点地和老孟说:“可不就是刚才走出去的这个人,叫什么承志来着……啧啧,这孩子真有福气,找着你家春晗,可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喽!”</p><p class="ql-block">老孟一听这些,脸沉下来了,这正是他最担忧的,他早就察觉到承志这小子看春晗的表情不对,所以他提前不咸不淡地撂话给老惠,家里最近也在紧锣密鼓地给春晗介绍对象,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他急匆匆地给春晗打电话,让她晚上回来,要和她好好谈谈。那边春晗说:“正好,我也有正事和你们谈呢。这段时间太忙,早出晚归,没和你们好好谈一下。”</p><p class="ql-block">这天,兄妹俩都急着和对方好好谈谈。这个事情,确实,有必要摆上桌面了。</p><p class="ql-block">老孟那个可怕的猜测沉痛地在春晗嘴里得到了证实。是承志,老惠助学长大的孩子。老孟根本看不起承志这个大专生,虽然他也考了这个师那个师的,可老孟就是看不上他,不仅是个孤儿,还和老惠有那么深的牵连。想起老惠的那张脸他就头晕。他先是苦口婆心地劝,后是声色俱厉地吵,吵得这血啊,直往头上冲,冲得他差点享年五十六。</p><p class="ql-block">他用几乎失控的声音吼:“你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是‘985’硕士生,你怎么想的?你看看他什么文凭,大专生,苦读12年,考出家门500米,你是怎么想的?给你多少条光明大道你不走,去蹚这个泥泞小道?这两年,家里给你介绍的男孩子,哪个不比他家世好,有房有车有靠山。他有房子,他能有个啥房子?付个首付的毛坯房,那也叫房子?你也长点脑子,我给你介绍的男孩子,开的车子就抵他一个房子了。结婚的钱他都没有,是指望我们全掏的吧。”</p><p class="ql-block">春晗也毫不退让:“他怎么不好了,他可是我们局连续多年的优秀公务员,业务能力、综合素质、群众基础都非常好。我就喜欢当过兵的,从小就崇拜军人。上次我们局参加抗洪救灾的时候,咱局的退伍军人就最为勇敢,一马当先!我想问问你,如果有出生入死的时候,有群众受到危险威胁的时候,你敢不敢勇敢地冲出去,站出来,为我们的人民群众冲锋在前?”</p><p class="ql-block">老孟气得语塞:“你说的是什么,你是在家里,不是在单位,跟我整什么大道理,别说这些花花绕绕的!你讲点清醒话可好,你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你吃的穿的用的,你的生活习惯和这个人完全不一样,你们怎么能在柴米油盐中磨合?”</p><p class="ql-block">春晗说:“我们志同道合,怎么就不一样了?他现在的成绩是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说明他很上进,很自律。他能突破他固有的生活困境,这就说明了他个人的能力,他是有潜力的,他是在上升期的。没有家庭帮助的孩子,我相信他在这个社会更具有竞争力。莫嫌青年贫,有志就是潜力股。找个有钱人又怎么了,看着金屋银碗,要是个无用的败家子,用不了多久也就败光了,做人目光要长远,不要只看以前,我哪儿没脑子了!”</p> <p class="ql-block">老孟气得直哆嗦:“你们不一样,我跟你说,这个事我坚决不同意。”</p><p class="ql-block">春晗说:“你凭什么反对我们,我有父母,你又不是我亲哥!”</p><p class="ql-block">老孟指着春晗的手在空中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根食指,像通了电似的。他的两眼睁大,越睁越大,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就这样指着,指着,哆嗦着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啪!”一记耳光掴到了春晗的脸上,是春晗妈掴的。春晗妈从背后冲了出来,吧唧就掴了春晗一巴掌。她大声地训斥着春晗:“他就是你亲哥!没良心的东西,你哥对你多好,你良心都被狗吃了!你滚,你给我滚!”</p><p class="ql-block">春晗被打愣了,半晌嘴一张,放声大哭。她妈生她迟,从小长到大,她都被捧着,她从来没有看见她哥发这么大的火,也从来没有看见她妈发这么大的火。她就从来没有被打过。她气愤,羞恼,憋屈,哭着哭着她又有点心虚了,想一想她哥,秃子怕揭头上的伤疤,她今天确实把话说得有点绝了。</p><p class="ql-block">一直在听动静的老孟爱人推开了门,说:“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有退路了,那我们也不回家吃饭了,本来就没有必要这么牵扯着。”</p><p class="ql-block">春晗妈说:“去哪儿?哪都不去!我们就是一家人。”</p><p class="ql-block">老孟的爱人早就不想回这个家了,十年前他们买了新房,从这个家里搬出去,可是老孟还是要隔三差五地回来吃顿饭,说儿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是他们接送的,到哪里,也要带上孩子的爷爷奶奶和春晗。</p><p class="ql-block">一家人哭的哭,吵的吵,气的气,老孟在爱人的追问下,没有说话,他一扭头,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一</p><p class="ql-block">承志买房子源于老惠的一番分析和推动。承志退伍时发了一笔安置费,再加上承志每个月存的钱,首付和简单的装修也够,每个月的房贷,有公积金可以还,生活上也不算受什么影响。老惠和承志说,人家春晗家有钱,你不能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p><p class="ql-block">承志去看了那套简装房。客厅还没装窗帘,阳光溢满了整个房间。承志喜欢这满屋的阳光,他曾很多次地想过,以后买了新房子,把爷爷接过来享享福,可是爷爷没有等到这一天。爷爷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靠着做地摊的生意带大了承志,非常不易。承志大专毕业的那年五月,还没到毕业季,他就收到了爷爷病重的消息,没敢耽搁,他赶快请假回去。后来学校为了照顾他这个贫困生的特殊情况,让他把毕业的一系列流程全都放在了网上办。为此,他连班级的毕业照也没有拍。</p><p class="ql-block">爷爷罹患的是肺癌,医生不主张动手术,说:这个年纪,恶性肿瘤细胞发展得很慢,如果手术,身体反而会吃不消,而且去世前痛苦也更多……承志知道他没有选择,他不敢再在暑期打工了,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和照顾爷爷,爷爷于他,就是他生命的底色。他想把爷爷留住,给他一个温暖而踏实的晚年,但是,他不能够。站在这个房子里,他想,如果爷爷还在,搬到这所房子里,他该是多么快乐和幸福啊。</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爷爷躺在病床上,还在问:“你找到工作了吗?我死了,你能养活自己吗?我不放心你啊。”承志说:“惠叔叔建议我去部队。我长大了,您放心吧。”老人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不吃不喝了十八天,靠吊盐水续命,只是为了等孙子的入伍通知书。一直到入伍通知书来了,承志拿给他看,读给他听,让他放心。也有可能是老人拼命地用意志力支撑着到这一天,承志读完之后,老人就咽气了。承志知道,爷爷终于放轻松了,终于松懈了,终于放心他的孙子有口饭吃了,有个地方住了。在全身放松的那一刻,就那么一瞬间,他走了。他安静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没有受罪,他走得平静而安慰。</p><p class="ql-block">很多次,承志都想着,他还可以给爷爷更多的惊喜,每一次的进步,他都想起爷爷,都想让他知道。他想看爷爷笑的样子,想看他笑着向他那些老朋友炫耀承志的样子。像现在这个房子,他想象着搀扶爷爷走进来的样子,看他满足地张开那没剩下几颗牙的嘴巴……</p><p class="ql-block">房子交付期间,承志太忙,一直都没有心思去看。因为减税降费工作的期限越来越近了,要求是应退尽退。</p><p class="ql-block">同样的,老孟的压力也是不轻。前期的风险排查已做过了,中期的大规模退税也开展得差不多了,现在是小规模的退税,还是存在诸多问题。</p><p class="ql-block">“孟局,这是个体工商户退税的户数,有的几百元,纳税人嫌费事,不愿来,这种劝一劝,多打几个电话,也还就办了。最麻烦的是退几十元的,往往是大量的个体户,他们根本不愿意来啊。电话打过去,有的人觉得你是骗子,直接就挂了电话。有的人,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也不接招,说来回打车还要钱,为个几十元还要来回跑一趟,人家根本不愿意。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个体户数量大、退税少,这可是不小的问题啊!”会议上,承志提出了问题。</p><p class="ql-block">“可以考虑直接退,然后发个信息。我们的税务登记里有些是有银行信息的,先直接给退账户上去,退税后给他们发信息。大家要注意资料的保全,发的信息、银行转账截图都统一做个档案,以免引起纠纷。”老孟说。</p><p class="ql-block">“银行信息不全的,能否联系银行,要到账户信息?”小玥问。</p><p class="ql-block">“这恐怕不行。”已经调到明城税务分局并担任副局长的丰泽兰说道。</p><p class="ql-block">“我们有社保的缴款转账信息,可以先搜索,再打到对方账户上。”承志说。</p><p class="ql-block">“没有银行账户信息的应该不多,剩下的就好办了,这样就能克服时间不够的问题了。”老孟说。</p><p class="ql-block">“大家还要注意法纪、法规,要严守政策,在退税工作中,切实保护好纳税人的权益。”老孟又接着说。</p><p class="ql-block">会议结束了,老孟迈着沉重的脚步,向走廊那头走去,从他步伐沉重背影看,明显精神不足。已经布置好的工作可以暂时先放一放,他要好好想想春晗的事儿。他一点点地回放着,想起在电梯里,看见康承志焦急心疼的样子,当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但他不能发作,因为康承志在好心帮忙呀!人家总不能说,看见同事晕地上,不闻不问掉头就走,是吧?人家好心把春晗抱着下楼,也是考虑担架不好送下去,也是合理的呀。再后来,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春晗,因为他发现春晗上班的积极性高涨,就连到了周末都要说,这么快就周末了!好像有个周末她还挺不乐意似的。</p><p class="ql-block">这种不对劲儿一直持续到春晗向家里摊牌,直到他们发生了激烈争吵,再到春晗说出那句“你不是我亲哥!”这句话让老孟的心像是被刀捅了一样。春晗妈为了给老孟面子,硬生生冲上来给了春晗一下子。老孟知道,春晗妈老来得女,从来都没舍得打过春晗,他离开家的时候,看见七十岁的春晗妈坐在院子里流泪,他知道,打了那一巴掌,她是心疼了。</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春晗正想赖床不起呢,比春晗大上二十岁的姨表姐从外面进来了。这个姨表姐是老孟的妹妹,老孟自己不出面,但是把能说会道的妹妹派来了。姨表姐一边把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从袋子里拿出来,摆放到桌上,又忙着把水果送进厨房。做完这些,她问:“春晗呢?”</p><p class="ql-block">春晗母亲的下巴朝春晗的房间呶了呶,示意在里间。姨表姐如同接到暗号一般,来到了春晗的房间里。</p><p class="ql-block">那天上午,姨表姐和春晗谈了许多,先是有所过渡地谈了她的进步,谈了她的工作,谈了她正在考的注册会计师,又开玩笑似的问了她有没有恋爱计划。她推心置腹地向春晗进行了一番价值输出,好让涉世不深的春晗完全意识不到这是春晗妈和老孟的暗中操作。</p><p class="ql-block">春晗妈完全听老孟的,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习惯性地让老孟担起这个家,习惯性地让老孟来主事,特别是老孟在对春晗的引导上。老孟也确实有他的办法,既有声嘶力竭的教训,也讲究润物细无声的影响。</p><p class="ql-block">姐妹俩在床边有说有笑地打趣,表姐一个劲地猜:“我猜猜,我优秀漂亮的妹妹都有哪些男孩子在追?你得给我个清单,我来帮你把把关。”表姐笑着逗春晗。</p><p class="ql-block">春晗毫无防备地说:“大学有个男生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没感觉。读研究生的时候,大家都谈了,我也想有个男朋友啊!可我没遇见啊,有个男孩,唉,不想提了,长得太老气了。我试着和他一起吃饭,一顿饭吃完了,我就明白了,我没办法和他相处。我一再地问自己,奚春晗,你真的能忍耐和这张脸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一辈子饭吗?我不能勉强自己是不是。喜欢我的,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呢……”说到这儿,春晗猛地打住。</p><p class="ql-block">表姐笑:“你喜欢的呢,说啊!”</p><p class="ql-block">“我喜欢的啊?”春晗停了一下,眼前浮过了承志的影子。她羞答答地说,“有个小伙子,我想和他坐在一起,一辈子。我觉得,爱一个人,就是愿意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吃一辈子……”</p><p class="ql-block">表姐笑了,她一边把削好的苹果放在桌头柜上,一边缓缓地说:“春晗啊,人不能完全图个心里痛快。有种男孩子,你和他在一起,你很舒服,为什么?因为他配不上你,他不如你,所以他会照顾你的感受,他会讨好你,他会让你很舒服,但这不是真爱,只是因为他没有能力。人不能完全跟那种让你很舒服的人在一起。那种人他不能让你进步,无论是爱情还是友谊,人还是要挑战自己,挑战自己心理的舒适度,勇敢地选择与那些不让你很舒服的人在一起,要看到那些不迁就你感受之人的高度,看到他的优点,看到他的强项,他会把你带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平台。婚姻,有时候就像结伴去冒险的游戏,你的合作者是否强大,是你一生能否过上有品质生活的硬件要求。而这刚需条件,是要把你的爱情建立在现实的平台上,不要低姿态,不要将就,不要被一时的感情所感动。男人的热情是有期限的,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质。不同的是,保鲜期的长短而已。”</p><p class="ql-block">“那要是这样说,表姐。”春晗感兴趣地从床上坐起来,“那要是这样说,找一个条件差一点的,不是有保证吗?他会一生一世都不变心啊!”</p><p class="ql-block">“你错了,变心不仅是优质男的标配,也是低质男的欲望。你想想,女人到了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与其坐在破旧的自行车上哭,还不如坐在宝马车里哭呢。优质男的变心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物质保障没有损失,而人穷志短的低质男,一旦变心,他没有可以与你缓冲矛盾的物质利益。在赤裸裸的生活里,他暴露得更真实更直接更残忍。这人啊,劣根性被引发、暴露多少,还是要以硬件的多少来背书的。”表姐冷硬而清醒地说。</p><p class="ql-block">听到表姐的分析,春晗也愣了神。就像她表姐说的那样,如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两个相爱相杀之人的练兵场,那么承志呢?他们会吵会闹吗?会在柴米油盐中无奈地磨合吗?“如果一定要面对这人世间的灰尘,一定要面对人性的真相,如果一定要在岁月里消磨,如果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各种意外的陷阱,如果……那我还是愿意选择和一个相爱的人,一起去面对,面对人性的弱点和人性的真相,面对这命运劈面而来的狂风暴雨,或是滴水穿石般的慢慢侵蚀。至少,和一个相爱的人一起努力,一起抗衡,一起面对。如果连基本的爱都不存在,又怎么能去抵抗那漫长的岁月呢?”春晗坚定地说。</p><p class="ql-block">表姐笑了,避而不答,换了个话题说:“上次,‘瓷洗太后’给你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家里是做煤炭生意的,男孩子优秀不说了,他父母说了,家里有的是钱,只要合适,根本不在乎女孩工作不工作,养活一辈子都没关系的。那个男孩子,还就看中你了。你妈、你哥也都觉得这个最妥当。你啊,是朵花园里娇生惯养的花,手捧着长大, 哪能受什么生活的波折,你就该当个养尊处优的少奶奶……”</p><p class="ql-block">听到这里,春晗从被窝里坐直了。她明白过来了,姨表姐今天是来当说客来了,目的和他们一样,想让她和承志分手。她不说话,也不想说,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似的滚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她表姐还想再说,她不搭腔,也不吱声,甚至抽泣声也没有,只是眼泪一直落着……</p><p class="ql-block">最后,表姐从房间里出来,对着趴在门边上偷听的春晗妈,小声说:“我看没用。小姑娘给我面子呢,没戳破脸皮,我自己知道是谈不下去了。谈不拢啊,我不能说多,我只是姨表姐,疼着打不着,我说的话也就这份上了。父母要孩子的强,要不了,孩子要你们的强,一要一个准!我走了,这浑水,我蹚不了。”</p> <p class="ql-block">老孟的妹妹走了,又没奏效。春晗妈也没有想好还有什么招,但春晗却没有时间接招,主要是她在办税服务厅的工作任务也很艰巨。中午午休时,承志说抽空带她去一个地儿。坐到了电瓶车后座,她还在对承志说:“你看,你们分局退税还是有痕迹可查的,一般纳税人这方面你们不用担心,小规模纳税人你们都是能查出个底子的。我们办税服务厅呢,来的多是自然人,我们的难度不在于退的钱多钱少,而在于退的人难说难找,自然人的辅导难度比你们分局管的户难度大不少……我们这个‘全省青年文明号’来之不易呢,不只是荣誉,被人赞美的时候有,被人批评的时候也有……喂喂,你去哪里?”</p><p class="ql-block">承志说:“你先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p><p class="ql-block">承志带着她来到了自己房子所在的小区,一口气爬上三楼,掏出钥匙开了门。门开了,是简装的一套房。承志说:“春晗,我的情况你都知道。虽然说你知道,但我还是应该慎重地和你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大学生了,恋爱时觉得结婚很遥远,我们是成年人,该考虑的该面对的,都要一一面对,现实就是这样。我知道你对我而言,是很难企及的一种存在。我常常想,我能给你什么。我倾其所有,在你面前,都算不了什么,品性、勤劳、上进,我会努力让自己有,但在如今这个社会,这都比不上物质更有说服力。我想请你认真地想一想,能不能接受这样的我。你不要急着说,你给自己考虑的时间。”</p><p class="ql-block">春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不说话,承志跟在她身后,一边跟着一边说。</p><p class="ql-block">等承志说完,春晗站定,笑了:“这样算是求婚吗?”</p><p class="ql-block">承志说:“春晗,我常常梦想着,有一天请惠局出面,向你家提亲。你看,你的父母是什么态度,我也不知道。这不能贸然前去,要是,要是……”</p><p class="ql-block">“要是什么呀,承志,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摇摆不定,做两手准备呀!”春晗说。</p><p class="ql-block">“我……我不是做两手准备,而是做一种努力。”承志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二</p><p class="ql-block">“你又不是我亲哥!”</p><p class="ql-block">老孟失神地站在窗前,这些天来,他的耳边还反复回荡着春晗这句刺心的话。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缭绕着弥漫开,放大、飘远,又归于清淡归于无形。在一片虚无中,老孟慢慢滑入了他的回忆。</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前,老孟读高中时,寄住在一个女孩家里,女孩叫春晓。老孟家是农村的,那个时候的老孟还是小孟,家里人都叫他泉生。泉生刚到城里读重点高中的时候,春晓带着这个青涩的十五岁少年去看火车。那个时代,中国大地上的火车还很少,全国只有那么几条干线,还有几根支线那也是连接着几条主线路的。正因为稀少,火车线路都写进了教科书,泉生也是从书上看到火车线的,如同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没见过火车的中国人一样,泉生对火车也很好奇。进了城第一件事,就是兴奋地去看火车。那时的绿皮火车喷着蒸汽,携带着从遥远的原野里裹挟而来的莽莽气息,还有呼哧呼哧像巨人一样喘气的声音,大叫一声就从远方气势威武地开过来了。站台上,那个农村孩子泉生穿着洗到褪色的黄军褂子、松松垮垮的黑布裤,脚上套着一双带着干泥巴的布鞋,身上背着一个破旧的洗得发黄带洞眼的帆布书包,怔立在站台上。他看到火车头红色的大轮子有房子那么高,两眼都看傻了。他对春晓说:“怪不得人们都说,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火车这趴下来跑都跑这么快了,要是站起来跑,那得有多快!”</p><p class="ql-block">春晓笑得弯了腰。泉生回过头看春晓,晚风中,春晓穿着白底红杠的蝙蝠衫、蓝色牛仔裤、白底红带的旅游鞋,她的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手指轻柔地绕着辫梢,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着盈盈的湖水一样的光。泉生有点不敢看春晓了,他怕他多看一眼,自己会在蓝色的湖水里迷失。</p><p class="ql-block">春晓妈与泉生妈是姨表姐妹,泉生住在她的家里不稀奇,那个时候寄住在亲戚家里上学的事情很普遍。后来泉生考上了大学,也是得益于春晓一家人的悉心照顾。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谁知泉生却被卷入了一场定亲的风波中。</p><p class="ql-block">大学录取书到了以后,一天,泉生从外村的同学家里赶回来,看见家里一片狼藉。泉生家在村里算是穷的,因为他兄弟姐妹5个,泉生爸妈带几个孩子,负担重,也不能像其他村里的青壮年能外出打工。家里像样点的家什都摆放在中堂。他家是三间瓦房,中间是中堂,东面房泉生父母住,西边是他弟兄四个住,又小又破的厨房在院子里,厨房里还拴了一头牛,当厨房,也当牛屋。下雨天的时候,吃饭端碗都要踩着两脚湿泥过去,天晴的时候,泉生的父亲不刷鞋,他说鞋不能常刷,都刷坏了,他就坐在门槛上磕鞋上的泥巴,磕磕掸掸就套脚上了。</p><p class="ql-block">泉生家的中堂虽然没有电视机,但摆了一台录音机。录音机经常绞带,修的时候,泉生得先把盖子打开,轻轻取出录音带,一点一点地把绞了的带子理好,再一点点地转回带子里。听一盘带子,有一半时间都在转带子。尽管如此,兄弟几个还是非常稀罕那微微变了调的声音:“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p><p class="ql-block">在一片混乱中,泉生看见缝纫机倒在了地上,盖在缝纫机上那块精心绣花的布也被杂沓的脚步给踩拧成脏乱的一团。那台经常倒带的录音机也被砸得稀烂,残骸分成了五六块。家堂上供的烟灰炉、碟也被砸烂了,飞迸的烟灰溅脏了贴在墙上的画。桌子椅子倒了一地,那时的村子生活条件有限,他们家最值钱的东西都捯饬在中堂。</p><p class="ql-block">细问这个事,竟是春晓妈干的。春晓妈,也就是他的表姨,看见泉生,眼睛都红了,指着泉生对泉生妈说:“你们家都是白眼狼,当初定亲是你们巴结着我们定下的,现在他考上大学了,你们就不愿意了,真是活现世的陈世美。”</p><p class="ql-block">泉生看向他母亲说:“定亲?定什么亲?”</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对泉生说:“大蒜插在猪鼻子里,你装什么象!你们家人都怎么这么差劲!哄着我们,在我家住了三年,现在考上大学,你们不愿意了!缺德啊,缺德啊!”</p><p class="ql-block">混乱中,泉生慢慢弄明白了。泉生妈原来是相中春晓的,他家是乡下的穷户,而春晓家呢,是城里的富户。春晓父亲早年做了些生意,挣了些钱,在城里重点高中附近买了房子,加上他私建的,他家有不少房子,租给学生住,收入很是可观。春晓是独女,算起来当时泉生竟是高攀了。泉生妈屡屡拿话试探春晓妈,要是可以,泉生可以上门入赘的,反正她儿子多。</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原来也是不想这件事的,但一想,这是娘家的姨侄儿,且泉生又是一表人才,既然他家弟兄又多,这泉生要是做个上门女婿,倒也是件好事。省得春晓另寻人家嫁出去了,以后她老两口也孤单。泉生妈这么开玩笑说,她是女方自是要矜持点拿住劲儿,因此,春晓妈也就假作开玩笑地允了口。</p><p class="ql-block">但泉生妈现在一口咬定就是开个玩笑,这亲戚间开个玩笑也很正常,没想到春晓家当真了。</p><p class="ql-block">泉生妈说这个话就很伤人,再开玩笑也不能拿着儿女亲家这等大事开玩笑,春晓妈也不会傻到拿个玩笑话来赌女儿一辈子的姻缘。明显泉生妈在耍赖了。一开始看上人家县城的家业,看上人家有钱,就巴结着做亲,这一看儿子考上大学了,而春晓却是个没有工作没有文凭的女孩,她觉得不划算了。煎心熬肺地想了几天,加上邻里又是一阵撺掇,说你儿子是公家人了,这以后肯定还要找个大学女同学的,看着金鞋银鞋不配,还拾个草鞋穿呀。</p><p class="ql-block">春晓妈气得发抖:“开玩笑?你儿子要是没考上大学,你能说开玩笑?我问问你,开玩笑,你家还给了块定亲的玉佩,是什么意思?你逢年过节都过礼,还给礼金,是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泉生母亲说:“孩子在你家住,我们送东西也是人情往来,妹子你怎么当真了。”</p><p class="ql-block">春晓母亲一听这话不仅呕了心,还臊了脸面,她“呸!”地吐了一声,气得指着泉生说:“你给我吐,吐这三年的饭,喂狗也比喂你强!”春晓过来拉母亲,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们走,别闹了,丢人。”</p><p class="ql-block">春晓妈指着泉生的脸,对春晓说:“掴他!”</p><p class="ql-block">春晓说:“妈,你干什么,我们走!”</p><p class="ql-block">春晓妈跺着脚道:“你要是个有血气的,你就掴他。打!断了这个念想,他家这是缺德要遭报应的。”</p><p class="ql-block">春晓看着泉生,泉生也看着春晓,泉生这才发现,这个春晓妹妹看上去是不一样了。可他真的不知道定亲这个事啊,他妈怕影响他学习,压根就没告诉他,不仅没告诉,还谆谆教导说,千万不要谈恋爱,要好好学习啊,指不定就能考上大学呢。</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叫春晓掴,春晓就是不愿意。春晓妈说:“你掴他,让人家都知道他的脸被你掴了,你以后就不丢人了。要不,我这娘家还怎么走动,被人耍了这一遭。”</p><p class="ql-block">春晓脆生生地说:“我又不是被他甩,是我甩了他。我有对象。”</p><p class="ql-block">她这一说,春晓妈愣了,泉生妈也愣了。</p><p class="ql-block">春晓妈说:“你做梦呢?你哪来的对象?”</p><p class="ql-block">春晓拉出来一个人,说:“你看,我就和他谈了。我本来就不想结这个亲。”</p><p class="ql-block">泉生顺着春晓的方向一看,是一个面皮黑黢黢的腼腆小伙子。春晓介绍说,小伙子姓惠,叫惠开源。小惠受宠若惊,仿佛一时半会儿还有一点适应不过来,黑膛膛的脸涨得紫红紫红的,只见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对着趴在墙头上围观的一众乡亲结结巴巴地说:“对!我……我和春晓‘处对象了’!”他一边说一边点头的样子,就像刚看了一眼台词,还没对上剧本,这让看热闹的乡亲们笑得更憋不住了。这个小惠,就是多年后的老惠。</p><p class="ql-block">那天的傍晚,村头的大槐树下,春晓和小惠的身影被染上了一层层晕红的金色。春晓对小惠说:“今天,谢谢你啊,帮我解了围!”</p><p class="ql-block">小惠有些结巴但坚定地说:“春晓,我一直就喜欢你,你也知道,我天天去你烧饼摊就是为了看你。今天你拉我来,我都开心死了。春晓,你要是愿意和我谈,我一辈子都对你好,大事小事我都听你的。我发誓!”</p><p class="ql-block">春晓说:“别瞎想啊!我走了,算我今天欠你个人情!”</p><p class="ql-block">小惠一把拉住她:“春晓,我入伍通知书下来了,这阵子就走。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我到部队,会给你写信的。”</p><p class="ql-block">春晓轻轻地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推开,说:“以后再说吧,我心里乱糟糟的。我得赶快回家,别把我妈气出个好歹来。” </p><p class="ql-block">自那以后,春晓妈真的把小惠当作女婿了,小惠天天去她家,帮着春晓打下手。一来二去的,春晓妈对他还挺有好感,觉得小惠挺实在的,也就默许了他俩“谈对象”。春晓家光把房子租出去就吃不完喝不尽的,但两口子认为人不能闲着,就顺便看着家里门面,打些烧饼,做些早点卖给学生。别看摊点小,学生的生意好做,走的量大,不愁卖。</p><p class="ql-block">春晓不仅性格爽快,手脚也麻利。她从小跟在父母的早点店打烧饼,动作熟练老到干脆利落,用小惠的话说:“你打烧饼的样子比跳舞还好看!”</p><p class="ql-block">一天上午,泉生竟出现在烧饼摊前。此时已过了吃早餐的高峰期,摊位不忙,只有春晓一人。泉生此番前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诚恳地对春晓说:“定亲的事,我确实不知道。”</p><p class="ql-block">春晓说:“知道你不知道,他们都不叫说,怕影响你学习。不怪你。”泉生又想接着说什么,春晓忙开口打断:“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不怪你。”但泉生坚持说:“欠你一个解释。”春晓笑了:“你真不需要解释,你要真的讲,你就讲吧。现在讲完了吧,我知道了,你走吧!”</p><p class="ql-block">泉生不愿走,又在那儿找话讲,他自顾自地说:“春晓,我确实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的,一听说定亲,我吓了一跳,当时也蒙了,反应不过来。可是这些天,我回过味儿来,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我忽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我也说不出什么,就是想来见你,看看你难过了没有,看你生气了没有,看你烦恼了没有。总之,我不愿你不开心,更不愿意你的不开心是因为我。”</p> <p class="ql-block">春晓听他虽然是文绉绉的一套,话里却透着实诚,心里一动,手中的面团炸口了,挑破了。她眼窝一热,眼睛一下红了。她低下头,咬咬牙,硬邦邦地说:“你走吧!再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p><p class="ql-block">泉生来之前准备了一大套逻辑严密的语言,计划着让春晓按他的思路走下去,没想到春晓不按常理出牌。加上他紧张,大脑大段大段地空白,找不到话头,找了这一截又对不上那一截,他搓着手都不知说什么了。半晌,他才望着摊点机械地说:“我……我吃个烧饼。”</p><p class="ql-block">春晓头一歪:“给钱。”</p><p class="ql-block">“春晓,别这样,不管怎样,我们在一起待了三年,还是有感情的。”泉生说。</p><p class="ql-block">“给钱就行了,别谈感情,谈感情多伤钱。”春晓说。</p><p class="ql-block">“春晓,你心怎么这么硬。”泉生无可奈何地说。</p><p class="ql-block">春晓的铲刀猛地一下扎在案板上,刀身在案板上直打颤,颤得泉生脸皮一阵发紧。春晓面无表情地说:“心软是病,得治!告诉你,这事儿过去了,你以后别来了。”</p><p class="ql-block">“对,你以后别来了,别来骚扰我对象!”小惠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p><p class="ql-block">泉生和小惠的第一次对决就此在烧饼摊前展开。小惠坚持为春晓发声,坚定她的立场,化身为春晓的角色并予以倾情投入,和泉生一问一答,有攻有守。春晓在完美发言人的抵挡下,不吱声,只干自己的活儿。他俩一连几天都出现在上午的这个时刻,说着说着竟要打起来了。泉生仍坚持他的解释,小惠问他:“解释也解释完了,你天天来我对象这儿干什么?”</p><p class="ql-block">泉生说:“什么你对象,她可是和我定亲的。”</p><p class="ql-block">小惠说:“你不是反悔了吗?”</p><p class="ql-block">泉生说:“那都是我妈和她妈的事,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也认可这个事了,我天天来,是我的事。我喜欢她,关你什么事?”</p><p class="ql-block">春晓抬起头看泉生,这表白突如其来,还是吵架吵急了,吵出来的。</p><p class="ql-block">说实话,春晓是喜欢泉生的。起初她小,不懂事,也曾是把泉生当作哥哥的,后来大了些,再加上听到了些定亲的言语,泉生妈又给了她一块意味深长的家传玉佩,再看见泉生,她的脸就时不时红了。泉生寄住她家,开始,春晓妈还带着春晓和泉生说话,后来他俩说话了,春晓妈就借故走开。有时候,泉生学习晚了,春晓就拿出她的好手艺,变着法儿地给他做好吃的……</p><p class="ql-block">春晓的爱是无声的,她不会说,不会形容,她的爱都是化为吃的喝的洗的用的这些至为平凡的东西,一样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泉生的生活里。这些身体上的舒适感形成了固执的记忆。一旦改了环境,这些记忆就纷纷跳出来提醒他,这不习惯那不习惯,让泉生无法在家里待着。按说这身体记忆也不是什么多惊涛骇浪的事,怎么也能适应过来的,但泉生被点醒了,就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一刻也不能等待,得立刻来找春晓。因为他发现,心被春雷惊醒后,可不得了,他竟然强烈地思恋着春晓。这思恋如潮水澎湃汹涌地席卷了他,而且这中间不能有任何的间隙。醒来时,望向天花板是她,吃饭时,饭里是她,走路时身边陪着他的仿佛仍是她。最后,他说不想了,睡会儿吧,可是躺下时,还是想她。他不能不来找她,况且他还发现了小惠这个打秋风的,他怎么能待得住?</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和春晓说:“泉生妈现在觉得你和泉生不配了,人家看不上你,上了大学就捧上了国家的金饭碗了,国家分配工作的。咱得看清咱自己。”</p><p class="ql-block">春晓不吱声,没说对,也没说不对。</p><p class="ql-block">春晓妈知道自己女儿脾气,倒是个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可现在泉生现在天天来,这就说不定了。</p><p class="ql-block">泉生还是心里放不下,春晓却不管这些,只让水泥糊了心,不想也不说。泉生倒喜欢春晓这不卑不亢的样子,他也觉得春晓心里是有他的。两个人自少年时就相处在一起,言谈神色中早有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早有了彼此呵护的纯净心性,这些早都伴随着成长而在生命里定型,只是光阴不语,皆默默沉淀为一种情深。</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却一天天来气了。“当我们是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定亲这么大个事,说句开玩笑就算了,现在这又来了,你来,我们就得等你啊!闺女,你得长点志气。将就着他,你过不好,将来会受罪的。我看,这个小惠就不错,你可得长点心了。”</p><p class="ql-block">春晓还是不吱声,没说对,也没说不对。</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再说话,春晓就说:“妈,这桌子放在屋里你不觉得,少了,你马上就知道屋子不对劲儿。少了样东西都这样,何况,这是个人呢。”</p><p class="ql-block">春晓摇摆不定,也没有个表态。这春晓妈又觉得泉生来破坏春晓和小惠的“处对象”。而泉生呢,也发现了,春晓和小惠说话,也是心平气和、不烦不躁的,甚至还有些和谐的样子,更是心急上火了。可巧的是,这“三角恋爱”还没有定准,貌似还有一点希望的小惠,却要去部队了。本来竞争力就弱,还产生了这么大的距离,离开前那一天晚上,这个小伙子哭了,他说:“也不知道怎么的,春晓,我就觉得我永远看不见你了。”</p><p class="ql-block">春晓安慰他说:“扯什么,怎么看不见,我还能去哪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三</p><p class="ql-block">小惠的离开,真的把泉生追求春晓的进程大大地向前推动了一步。正如小惠直觉里所预料的,等到他回来时,真的就没有他什么事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春晓下午常去表舅家玩去,泉生知道了也去,那也是他表舅。春晓在里屋坐着,泉生就在外面和几个表姐表弟说话逗趣,他的声音很大,其实都是说给春晓听的。春晓虽然不理他,但人在里间,并不走。有时候,他们能傻乎乎地待一下午。一个讲,一个听。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甚至他们也不说话。他们和身边的所有人都说话,唯独不和对方说。最后娘舅家看着都着急了,一齐都说:“劝劝老姐俩,都别赌气了,还是成全两个孩子吧。”</p><p class="ql-block">泉生的态度转变直接把这两个姨表姐妹又拉到了一起,虽然她们也是万分的别扭,但是拧不过两个儿女。小惠一走,泉生的障碍又少了一大块。走后没多少日子,泉生就拿着一双“登云”皮鞋上门了。这双鞋在那个年代是奢侈品,算是“过礼”了。春晓拿着这双心爱的皮鞋,琢磨着这什么时候能穿呀,干活穿她舍不得,在家穿不值得,对了,就约会时穿,可他们上哪儿约会,他们约会都是待在家里,一起劈柴、起灶、打面团……对了,可以走亲戚穿着。</p><p class="ql-block">“春晓,试试,合脚吗?”泉生说。</p><p class="ql-block">“你去厨房拿把刀来。”春晓说。</p><p class="ql-block">“拿刀干什么?”</p><p class="ql-block">“这双鞋好贵啊,拿刀来,看看我这双脚哪儿不合适,哪儿不合适我削哪块。”春晓捧着鞋,一本正经地说。</p><p class="ql-block">在小惠心里,春晓俨然就是他的未婚妻了,他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寄给春晓,春晓却和他说,现在不要想着谈恋爱的事,也别再写信过来了,都还小,等他转业了,他会找到合适的姑娘的。春晓这封信,让小惠觉得天都塌了。他不知道那个时候春晓和泉生这两个人好得火烧烧不化,刀砍砍不开,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p><p class="ql-block">小惠一走,泉生也要开学了,他抓紧这个时间和春晓在一起,根本不愿意回家,他说回家过不惯,他说他早就把春晓家当成他自己家了。</p><p class="ql-block">那段时间,小惠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和一个喜欢到骨子里面的人不联系。他看上去很正常地吃饭、睡觉、聊天、大笑、训练、执行任务,其实他的神早走了,晃晃悠悠的,就像谁抽走了他2000毫升血似的。身边战友那么多,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没有了希冀没有了幻想没有等待,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他的内心世界再崩溃,也只能选择静音,选择默默远离,选择像一只兽一样在暗黑的夜里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p><p class="ql-block">四年过去,泉生大学毕业就准备结婚,婚房都布好了,就在春晓家楼上。但意外发生了,春晓患了急性脑膜炎,因为大意延误了治疗,竟就突然走了。泉生的世界塌了,他没日没夜地躺在新房里,走不出来。他怎么也接受不了活灵活现的春晓从他身边消失。她仿佛还在摸着他的脸说:“你这次回来,我得琢磨着,给你吃胖点,吃成个大胖子,我就放心了。”他的鞋里放着春晓给他纳的鞋垫,那个鞋垫一针一针绣着万寿形的花纹,密密麻麻,百针千针,千行万行,每一个针眼都是一个注脚,一句嘱咐,一声关心。春晓不爱说话,一说话都是“狠话”,冷不丁的幽默,让人笑不出又觉得有趣,说一句,都像是刻在泉生的脑袋里,仿佛是让人一辈子都能记得。他可以想见,春晓坐在木头做的高门槛上,倚着门,看着外面的天光,仿佛那天光里泉生随时就能走回来……</p><p class="ql-block">泉生想,一定是春晓把她所有的思念都攒起来,就这么一股脑儿地都扔给他了。他猝不及防地被这些思念袭击,就像一盆冰冷的水在三九天里从头到脚地给他淋下来,一直淋一直淋,一直冷一直冷……</p><p class="ql-block">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棂里的微光展开了微黄的透明翅膀,拥着他,就像春晓抱着他那样。院里的花草,是他们一起栽种的,油绿的兰花抽出挺拔的叶子,一丛丛,就像春晓蹲在那里,回过头来仰着脸看他那样。春晓的眼里是亮汪汪的光,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心里生出淡淡的暖。</p><p class="ql-block">星子缀满天空,微风拂过,他觉得冷了,才发现春晓并不在他的身旁。有的时候,他忽然模糊了,他想不起来春晓的样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到处走,他用力想,他大声呼喊,他觉得嗓子干痛,他用力挣扎,睁开眼,发现他醒了。在浓稠的厚重的潮湿的深夜里醒来,他再次发现,春晓真的走了。他是真的醒了。</p><p class="ql-block">他在乌黑的暗夜里嗷嗷痛哭,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在空气里。少了春晓,他怎么活啊?怎么活啊?春晓,春晓,他四处寻找,春晓她去了哪里了?这么晚了,春晓怎么还没回来呢?</p><p class="ql-block">他走不出为他们准备的新婚房间,也走不出这个家,躺了一个月,他跪在春晓父母面前说:“我愿意认您二老为父母,我不离开这个家,以后,我给你们养老。”春晓妈眼泪都哭干了,她扶起了泉生。她知道,泉生再走,这个家,就真的空了。</p><p class="ql-block">泉生的母亲也没有阻拦这个事,一是她住得远,不像春晓家离泉生上班的地方近。二是她儿子多,每个儿子结婚彩礼开销她也受不了,泉生在春晓家经济上不吃亏,以后偌大的家业就都是泉生得着了。最重要的是,她也阻拦不了这个事,泉生当时的心性,自杀都有可能,她也怕儿子想不开,能活着先情绪平稳了再说。</p><p class="ql-block">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春晓妈便持续地给泉生介绍对象。泉生一开始接受不了,说:“春晓还在,春晓不会答应的,春晓会伤心的,走哪儿春晓都跟着,再等几年。”春晓妈声音哑了,说:“我们就是给你表明一个态度,你还年轻,你还要找个老婆,还要过日子。”泉生答:“我还有什么日子,我的日子都过完了,过尽了。”</p><p class="ql-block">这样又过了两年,泉生仍住在春晓家里。一来他就在城里的税务所上班,离乡下他的家也远,二来他不愿离开春晓家,他离不开这里,就像春晓爸妈也离不开他。他们像相互支撑着的木柱,谁也离不开谁,他们靠在一起的时候还能站起来,但是一旦有一方离开了,另一方就倒下了。他们必须彼此靠着才能站起来,活下去,才能扛得住对春晓的思念。</p><p class="ql-block">春晓妈对泉生说:“男大当婚,你得给我娶个儿媳妇,生个孩子,让我们这个家有点热乎气儿。你娶了媳妇,你心里就好过点儿,你生了孩子,我们带个孙子,我们也有事干,心里也好过点儿。”</p><p class="ql-block">春晓妈终于给泉生介绍了合适的姑娘。泉生结婚后就住在春晓家里。春晓妈识趣,和泉生媳妇的关系处得不错。泉生相亲时就和媳妇说一条,同意了就谈:每年税收宣传月活动后,他都得跟春晓待一天,这一天他得陪着春晓。媳妇也通情达理,表示可以理解。每一年税收宣传月活动后,泉生都会拎着酒食,坐在春晓墓前,和春晓说话,汇报这一年他的情况,吃饭、喝酒,他自己说,自己答,累了就躺下睡觉。夕阳下山了,他就回来。回来后,他就把心事放下了。这一年他会像个没事人一样生活。每年,日子都会这样重复。</p><p class="ql-block">泉生结婚后,春晓妈天天瞅着泉生媳妇,看看可怀孕了,她就想抱个孙子,让家里有个孩子,有个声响有个动静,让这些动静来代替春晓的存在。她天天早上起来观察泉生媳妇可呕吐了,可有怀孕的迹象了。可始终没动静,她又不能问,毕竟是隔着一层的关系。有一天早上,她看着泉生媳妇,人家却还是一切正常,她看着看着,心神恍惚了,恍惚着就吐了,吐得黄水都出来了。从医院出来,她流了满脸的泪水,医生说,奔五十岁的春晓妈居然怀孕了。</p><p class="ql-block">她生下了女儿春晗。她说:“我生我大女儿那会才二十岁,以前我抱着大女儿出门,穿着背带裙,别人都问我,是你妹妹吧?现在我抱着我小女儿出门,两鬓斑白了,别人都问我,是你孙女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四</p><p class="ql-block">那天在税务局的八楼,老惠感慨着从两个幸福的年轻人身边走开。他从打开的抽屉里拿出那个精致的相框,从那时起,老惠忽然内心敞亮,明白了一件事:春晗和春晓是亲姐妹。虽然,春晗与春晓有那么多的不一样。生春晗的时候,春晓妈年纪大了,心疼孩子,手心里捧着长大,啥都不舍得让春晗干,食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和春晓是两种类型两种气质。可是,她们是相似的,相似的脸型,相似的性格,相似的语气。那种似曾相识,让老惠觉得,有一种遥远的记忆里的熟悉。</p> <p class="ql-block">照片里的春晓,盈盈地笑着,和春晗一样的脸型,一样的肤色,一样的眼睛。不同的是,春晗的气质里多了一些知性女子的味道,有办公室白领的书卷气,春晓,则像春天的青草那样,发出原野里郁郁青草的清香。</p><p class="ql-block">他闭上眼睛,感觉暮色中的气息缓缓地在身边流动着。他下定决心帮助承志,让承志圆梦,就像自己也弥补了心中的缺憾。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老孟从不愿让老惠知道春晗是春晓的妹妹,在他的心里,他不想再让老惠接触到关于春晓的一切,包括春晓的妹妹,春晗。</p><p class="ql-block">他明白,就像他力促承志和春晗的婚事一样,老孟也在潜意识里反对他们的恋爱,他们把春晗当作了新的战场,暗中角力,还是谁都不服气,就像当年泉生轻蔑地说他黑得像李逵一样,他却高声说:“黑怎么了啦!天生我黑必有用!”</p><p class="ql-block">他想起了转业的那一年,在税务局遇见了泉生,泉生像现在封闭春晗的消息一样封闭所有关于春晓的消息。等到他终于知道春晓的消息,收到的却是春晓沉沉的死讯。</p><p class="ql-block">那天小惠默默地站在初春的街角,街上行走着那么多人,可他却觉得天地寂寥得可怕,他不知道往哪走,该去哪,失恋的痛苦像乌云一样乌泱泱地又一次笼罩在他的头顶,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失望,而是绝望,更深更苦更悲更重的绝望。人生一别,竟是此生再不能相见了吗?春晓,愿你活着,活着,和那个让人憎恶的孟泉生好好地活着呀!来气我呀!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消失在空气里,春晓!</p><p class="ql-block">小惠站在灰色的街角,看见天地也是一片灰色。如果说泉生的痛苦是可见光的,那他的痛苦却是不可见光的。他痛苦地在黑暗的崖壁攀援,怎么爬,都见不着光亮,都找不到道路。</p><p class="ql-block">那会儿小惠恨泉生,说春晓死前那天,发了烧,吐得那么凶,但是泉生没有带她去看医生,当时春晓父母外出不在家。春晓这个病是拖的,如果及时就医,春晓不会死!</p><p class="ql-block">泉生听到他放出这样的传言,气得差点要揍他。据泉生说,当时他也才刚入职,接触到一起暴力抗税的事件。打人的痞子找人来调和,说要私了,但所长坚决不同意,他梗着脖子说:“不存在私了这一说,依法办事吧。”</p><p class="ql-block">当时,税务局派泉生去另一个镇上处理这个事,他看着发烧的春晓说:“我先带你去医院看看。”可是春晓说:“没事儿,我吐,可能是因为吃坏了东西,休息休息就好了。”泉生说:“如果你难受了,别等我,自己先去。”当时他也不懂,不知道得的是脑膜炎,看她吐,不知道那是脑反射呕吐,他也以为是肠胃炎。那天他回来得太晚了,春晓就在床上躺着,头蒙着被,怕光怕声,昏昏沉沉的,直到晚上九点多,他才觉得不对头,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送来得太迟了,不仅是急性脑膜炎,还引发了急性心肌炎,一切都晚了……</p><p class="ql-block">小惠说泉生虚伪,说现在事情死无对证了,你对不住人家,你说给春晓父母养老,其实是内心有愧。你说给人家当儿子,其实春晓父母一直都在照顾你,吃的喝的用的住的……</p><p class="ql-block">泉生说你不要拿你的狗眼看人。我工资不低,你不要算这个账,两个老人需要我,大事小事都要我拿个主意,他们到了需要有个成年男人依靠的年龄了……两个男人就为这个吵得不可开交,就像当初他俩见第一面就是仇人一样,这一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p><p class="ql-block">这一架吵完后,小惠再也没有上过春晓家的门,怎么上门呢,泉生在。</p><p class="ql-block">后来小惠也结婚了。因为春晓,小惠心里好长时间过不去,他觉得泉生破坏了他和春晓,如果不是他入伍,泉生是不会有机会的。他到30岁都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在那个年代,这算老光棍了。后来,他向命运妥协了。他说:“以前我想找个像赵敏一样的老婆,漂亮有才,慢慢地觉得周芷若和珠儿也不错,再后来觉得,小昭这种善解人意的女孩是最值得珍惜的。如今我年龄大了,觉得灭绝师太也可以将就一下。”</p><p class="ql-block">泉生后来买了房,虽然搬走了,但还是回春晓家吃饭,孩子还小需要春晓妈带着。春晓妈也说,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都一回事。泉生妈来的时候,看见孙子直往春晓妈怀里扑,心里也酸溜溜的,不尴不尬地笑骂:“这个小兔崽子,也是个没有良心的。乡下的奶奶也是奶奶呀。”春晓妈不吱声,暗中推着孙子过去,但孙子就是不过去。</p><p class="ql-block">春晓妈起初是真把泉生当作养老儿子的,没想到她自己老树开花得了春晗。虽然有了春晗,但毕竟情谊在。加上春晓妈干得一手麻利的家务活,还能帮泉生带孩子接送上下学,家务小事上他们帮泉生,对外大事上泉生能帮着他们,他们还是能彼此帮衬的。孩子与春晗只差了一岁,反正接一个也是接,接两个也是接,春晗爸在三轮车上加了盖,两个孩子放学了都坐在车里,也是风吹不着雨打不着。</p><p class="ql-block">春晗对于孟泉生来说,是一点点看着长大的,是手心里捧着当珍珠养大的。这种岁月积累下的感情,如父如兄,深厚笃实。孟泉生对春晗的好,是真真切切的,甚至是孟泉生都意想不到且控制不了的。这里含有太多的因素了,对春晓的思念,对春晓的愧疚。而春晗长得那么像春晓,性格也像!她像春天里的雪慢慢地融化时,在寒冷的风中,在雪缝中湿润的土地上微微冒出的绿芽,带给了这个家那么多生命的希望。她使大家觉得,生活被拦腰斩断后,现在又慢慢地续上了,又可以勉强向前走了,又可以在漆黑的暗夜里看到黎明前的光了。</p><p class="ql-block">因为那个时代整个社会纳税意识不足,因为暴力抗税事件,继而衍生了春晓的悲剧,所以,每年的税收宣传月活动,泉生都会参加,而且,每次活动结束,他都会去春晓的墓前。许多时候,泉生坐在春晓的墓前陷入沉思,他望着这个精致而苍老的宇宙里的霞飞霞灭,看着日月星子缓缓西流,看着年华岁月毫不迟疑地逝去。在时光的缝隙里,他一次次走上这一片荒岗,又一次次在暮色中踏上归途。</p><p class="ql-block">是春晗那句“你又不是我亲哥!”捅伤了老孟的心。老孟望着墓碑上嵌着的陶瓷相片,嘴唇嗫嚅着、呢喃着。这个相片是事后补上去的,为了把相片弄到已立好的碑上,老孟花了大力气,工人不愿意干,说得给碑凿出些蜂眼洞洞来才粘得上陶瓷片,但是要凿碑又怕给碑凿坏了。老孟坚持,费了好些事才给碑上做了相片。相片上春晓仍是笑意甜甜,她还是那么年轻,圆圆的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聪慧的大眼睛里闪着伶俐的光,命运把她定格在永远的二十岁。老孟想不通,二十多年怎么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呢,一切都还清晰得像是刚发生似的。这么多年,他在记忆里一次次地重温着春晓,修饰着那些美好的记忆,甚至是他们的每一次赌气,甚至是他指责着春晓为什么不拒绝小惠的追求,为什么不撵小惠走,为什么要和小惠说那么多话,让他没有理智又忌妒得厉害……而如今想起这些争吵,都是那么珍贵那么美好。如果不是日历提醒他,他真不觉得二十多年过去了。在墓碑上的相片里,春晓看着老孟,老孟也看着她。当初,放相片的时候,春晓妈不愿选这张,说从哪个方向看,她都像在看着你,毕竟是过世的人了。但老孟不干,他就喜欢这一张。</p><p class="ql-block">老孟蹲下,摆放着带来的点心、水果。他缓缓地说:“春晓,春晗谈了一个男朋友,我看不中,我感觉配不上咱春晗,可是,春晗愿意啊!春晗大了,我是忽然间觉得她长大的,我还一直以为她是个孩子呢,可是她真的长大了。那个男孩子,你愿意吗?我不甘心啊,这个男孩他那么普通,凭什么就摘走了我一手培养大的宝贝,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了?还有,那个男孩子还是惠开源那老小子帮扶长大的,与他关系可亲了,我一想到以后要和老惠常走动,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春晓啊,你看,我是不是心胸太狭隘了?” </p><p class="ql-block">春晗家现在不是在意她恋爱的事,而是在意老孟爱人的态度。她的意思是以后就不回来吃饭了,这不回来,其实就等于是散伙了。春晗妈当然不愿意,她快七十了,老两口身体也不好,有老孟在,大事小事都有个主意,有个帮手。老孟也劝爱人,说:“不能这样,这二十多年,不是我们照顾他们,而是他们照顾我们,下班回家,饭烧好了上桌,孩子有人带有人接送,还免费住了几年。现在他们老了,正是需要人陪着的时候,我们转身走了,不地道。”</p><p class="ql-block">老孟爱人说:“你讲得就像我们没花钱似的,家里大到电器,小到穿的用的,修的补的,老的小的,春晗上学的吃穿用度,哪样不花力气花心思?儿子买个书包铅笔盒,哪样我们不都是一买买两个,一拿拿一双,我们哪样没花钱,哪样没操心,他们遇到什么事,不是你出面挡着?两好搁一好,我们也没白着他们。你自己摸摸良心说,我可是不讲理的人?你也得考虑考虑我的感受,这么多年,你还在你前女友家里捧着碗,我不也委屈吗?”说完,她呜呜地哭起来。</p><p class="ql-block">老孟爱人的话,站在院中的春晗妈虽然没听得真切,但也能猜个十有八九,背地里也是抹了不少眼泪。</p><p class="ql-block">老孟还是接受不了承志,他真是觉得自己做着梦被蛇咬了,躺被窝里崴着脚了。他一直自诩自己是知识分子,春晗也是个知识分子,他根本看不上承志。想到这里,老孟连班都不想去上了,但是他有什么办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反对也不是,赞成也不是。张嘴说了不是,闭嘴不谈也不是……所以他不提了,他不参与。不参与对于春晗妈来说就是反对,春晗妈听老孟的。</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家里,老孟不理春晗,春晗也不理老孟,他们不说话,见了面也不说,实在面对面春晗就拿起手机,假装看手机。老孟媳妇说:“老孟,现在的孩子,谈恋爱正谈在兴头上,她能听你的?你不反对,她自己处处,反而觉得没意思,自己就断了,你越反对,她越来劲头,和你对着干。我都听我群里姐妹们说了,有的孩子最后婚姻不幸福,就是当初家人反对的,越反对越成,你们可以讲道理,但不能这么反对。”</p><p class="ql-block">老孟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想,说得有道理啊!行,我先拖着,拖段时间再说。</p><p class="ql-block">就这样稍一让步,承志上门来了,春晗妈虽然不撵他,但也不理他。脸拉着不吱声。承志看着院子里有一块地面的瓷砖都坏了,提出要修一修。春晗说:“修什么,你看我哥我妈那脸色。你在这干活,我觉得心里难受。”</p><p class="ql-block">承志边抹水泥边说:“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都是为了你好,怕你受委屈。我知道我的家庭条件不好,但我也没办法,我无法选择我的出身。他们的脸色算什么,都是疼你,我受这个脸色也没啥。你想想,你是他们掌心里捧着长大的,你的到来,对他们而言,对这个家而言,就是一颗珍宝,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光亮,你长大了,被培养得这么优秀这么漂亮,却被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穷小子带走了,难受也是可以理解的。”</p><p class="ql-block">这天下午,承志买了水泥、沙子、石渣子、瓷砖,一个人又是拌浆和泥,又是铺路,又是贴瓷砖。整整干到天黑,才把活给干完。天黑透了,春晗妈也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承志向春晗点点头,意思春晗别置气,别计较,他大声地对着门里说:“叔叔阿姨,孟局、嫂子,我晚上还有约,我先走了。”</p><p class="ql-block">老孟目光复杂地看着承志走远,他又想到了老惠,老惠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让他吐不出又甩不掉。老惠和这个康承志的渊源太深厚了。他不想和老惠有太多牵扯,这辈子在单位里和老惠比画够了,他不想在他退休后,还在这两个年轻人的生活里与老惠遇见。</p><p class="ql-block">老孟出来,绕着这块修好的路面,若有所思。这一个下午,他看出来,这个年轻人有耐力、有气度、能吃苦,他想起来他年少的时候出来读大学,也是不舍得打菜,早上吃馍,晚上吃馍,他也是从贫困里走出来的……这人啊,真的是很偏心,为啥对自己都能理解,这换在别人身上就很难接受呢?他这样想着,嘴上还是对春晗妈说:“你看,他只能做这个,他有花钱的意识吗?这可以让专业的工人来做,可他不,他要自己做。这是一种‘穷人意识’,能想到的也只是低成本输出。你看到了吧!”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五</p><p class="ql-block">在香樟园小区火灾现场,楼道里,头昏脑涨的老孟一头栽下的那刻,耳旁似乎还在飘飘洒洒地下“雪”,那是干冰浓度很大的“雪”,在白雪和黑烟的热雾里,只见一个黑影蹿上来,背起老孟就往下走。老孟四肢无力,既走不了路,也发不出声。大概是他的湿围巾摘下来太早了,他已经缺氧了,眼看不清,耳朵也失聪了。迷迷糊糊的他记得,背起他的那个人,应该是承志,那个他最看不上的,和老惠一样,也是军队转业的承志,那个引发他和春晗大战的康承志。</p><p class="ql-block">医生说,如果不是承志冲上来,连背带抱地把老孟带出来,那么老孟的性命,也就完了。</p><p class="ql-block">这一点,老孟从病床上醒来的那刻,他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承志是紧跟着老孟和老惠的脚步冲到火灾现场的,老孟冲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向三楼被困住的邻居讲解,这个邻居就是那个买了一楼又买了三楼的“瓷洗太后”。一场发生在她家门口的火灾,管她是“太后”还是“宫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把她给困在家里了。她打开窗户,对着楼下喊救命,把嗓子都叫哑了。承志喊:“先别慌,别慌,千万别开入户门啊!你把毛巾、被单给淋湿了,把门缝堵上,别让烟进屋,高温烟会灼伤呼吸道,那样就喘不了气了。赶快去弄,高温气体压力大了,再不堵就来不及了……”</p> <p class="ql-block">交代了两分钟,“瓷洗太后”才慌慌张张地搞明白。承志没注意到老孟冲上去,但是看见了老惠,不知道老惠从哪儿又弄个灭火器,就这样也冲上楼去了。承志用接好的一桶水,把自己全身的衣服都弄湿了,然后脱下毛衣套在头上,只露出了眼睛,随后拖着一床找来的湿被单,就这样,他也上楼去了。他要去接应老惠,他怕老惠被浓烟困住再下不来了。他刚走到楼梯二楼的位置,就看见一个人影滚了下来。当时楼道的能见度非常低,看不清,他背起这个人就往下走,他没有想到,这个人身躯会这么重这么沉,要不是部队的锻炼强化了他的体能,他都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用跑的方式,把一个人从楼梯上给背下来了。下了楼,他才发现,他背的不是老惠,而是晕过去的老孟!</p><p class="ql-block">……春晗看见老孟睁开了眼睛,“哇”一声哭了出来:“哥!你可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哥,我不该那样说你,我错了,我不该说你不是我亲哥,没有资格管我,我不该那样说你!我也不该说如果有出生入死的时候,有群众受到危险威胁的时候,你敢不敢勇敢地冲出去,站出来,为我们的人民群众冲锋在前!我错了,我不是真心这样想的,我就是嘴急了,都是我不好……哥,你醒过来就好,我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呜呜呜……”</p><p class="ql-block">老孟一张白脸皮被浓烟熏得乌黑,像涂了一层厚厚的徽州砚墨,结了壳似的绷紧在老孟的脸上。不能擦,一擦就掉皮似的疼痛。烧伤科医生说:“他这黑脸,没有三个月恢复不了。”</p><p class="ql-block">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从老孟那张如同戴了面具的黑脸上流了下来,这张脸上目前能看清的只有两只眼,眼珠子也不怎么动,既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动动嘴皮子,老孟都觉得疼,嗓子里哑得像放了干炭,点燃似的灼痛。</p><p class="ql-block">老惠也站在了床边,这老惠,烧煳了我也认得他。他的脸怎么这么可笑,眉毛也烧没了,头发也烧得露了顶,哈,他不是说别人都“光明顶”,他却有一头乌发吗?现在他也“光明顶”了。现在看,他的脑后还有负隅顽抗的少数几撮还没烧到,有的长有的短,卷出了一圈圈奇异的花卷形。本来就像个大肉圆子的黑脸,现在越发成了乌漆墨黑的烧烤肉圆子了!一时间,老孟瞅着老惠,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比烤得三分熟的老惠更熟上几分呢。</p><p class="ql-block">两张黑漆漆的脸,现在面对面地望着,没有笑,因为笑起来各自的脸皮会像刀割似的疼。没有说话,因为说话时,嗓子像炭烫了似的疼。他们俩就这样对望着,像黑脸的李逵对着墨脸的张飞……没有人知道他俩在想什么,要说什么。望了许久,许久……老惠烤哑的喉咙里忽然滚出了囫囵不清的几句话,这些话连滚带爬地打圈圈儿,让人听不懂这是哪国的语言。但是老孟懂,他的意思是,老孟,你的梦,我的梦,我们没有做完的梦,让这两个青年人来完成吧,让他们替我们活一回,让他们比我们更幸福更有朝气,未来靠他们来建设了。</p><p class="ql-block">老孟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手,他拉住了老惠身边的承志的手,又拉住了春晗的手,慢慢地,艰难地,又似乎犹疑地,在一段犹疑之后又饱含坚定地,把春晗的手放到了承志的手里。这过程,如此缓慢,如此漫长,又如此艰难。在这长长的艰难的过程里,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气越喘越粗,直到他像个丢了玩具的三岁孩子那样,特别委屈特别委屈地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春晗对着餐桌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七菜一汤!妈,你这也太偏心了吧!我们在家,你烧四菜一汤,承志一来,就加菜,凭啥呀!这不公平!”</p><p class="ql-block">承志小声说:“你们家不会‘重男轻女’吧?正好,你多吃点,最近可不许减肥了啊,你可不能缺斤少两地嫁给我,交货时分量得足!”</p><p class="ql-block">春晗笑着抿嘴:“我要自律,我不能让婚纱的尺寸去适合我,我要去适合婚纱的尺寸。我可是有原则性的哦!喂,说正经的,你又去考啥?你要凑个‘三师’?”</p><p class="ql-block">承志说:“我要用我的实力娶回我老婆,不是要靠谁的感动或是感谢。人穷志不穷,我就得要争这口气,不能让别人说你,我要成为你的骄傲。”</p><p class="ql-block">春晗说:“好好好,我的意思是说,你赶快忙着结婚的事吧,别让我爸妈我哥操心,别给他们留话柄。”</p><p class="ql-block">承志说:“这我心里有数,结婚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们可乐意忙呢!他们也在享受这个过程呢,对不对?”</p><p class="ql-block">也同样是这一天,“瓷洗太后”的精神气像皮球一样打得十足,一看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问,原来是享受了减税降费的优惠政策后,又申请办了一笔“税融通”贷款,加上经济大环境变好,公司的产品销量又噌噌地上去了。这销路一打开啊,她的身体就好了几分,声音也洪亮了起来。今天她可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不仅化了妆还做了个发型,长风衣里衬了一条长裙,肩上搭了条丝巾,穿着双皮鞋,咯噔咯噔地迈进了办税服务厅的门。她又拎了一个又大又鼓的方便袋,往办税服务厅的台面上一放。袋子里面装了满满一袋枙子花,她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送花,一边送一边嘴里嚷嚷着:“我家院子里开的,你看开多少朵?别人给你们送锦旗,我不送,我给你们送花,香不?”</p><p class="ql-block">老惠脸上的黑皮也褪得差不多了,正在办税服务厅巡查。他探出头来,看到了“瓷洗太后”,职业的敏感使他直觉又有大事发生,又要有什么“乱子”了。没错,“瓷洗太后”送东西来了,又要引起“地震”来了。她一来,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老惠没说话,这一脸的阴云全写在了脸上。</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办税服务厅已由4人座改为10人座,又增设为16人座,面积有近千平方米,现场可不只有计算机了,还有自助办税设施,不仅有服务台,还有导税台、掌上办税辅助台……这儿春晗找了个瓶子把花插上,那儿刘亚如张开嘴笑起来,还有刘松媛改了歌词,张嘴就唱:“你说你最爱枙子花……”一句还没唱完,歌声在半空中就打了个结,怯怯地来个小收尾,然后她嗯嗯嗯地低头找事干去了。</p><p class="ql-block">是的,大家收到了来自空中的“老惠的电波”,集体不吱声了。“瓷洗太后”觉察到异常,从圆凳上转了半个身子,扭过头,对着老惠喊话:“没送礼,我家开的花!”</p><p class="ql-block">老惠脸色严肃地走过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前台,顿时没人再敢吱声。半晌,老惠笑了,说:“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办税服务厅获得了‘全国巾帼文明岗’!”</p><p class="ql-block">大家齐刷刷站起来,拍桌子的,笑开颜的,挥着手的,互相拍掌的,惊喜询问的……</p><p class="ql-block">老惠背着手,悄悄地走远,他不会参与她们的“胡闹”,但也没有及时制止。他发现,这枙子花的味道其实挺香的,这浓郁香甜的气味儿啊,溢满了大厅,这味儿,似乎能甜到人的心里去。</p><p class="ql-block">(全文完)</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