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中的特殊句式

丹麦童子

杜甫诗中的特殊句式

原创 蒋绍愚 独立精神 2024-05-29 08:08 广东

本文作者蒋绍愚教授

摘要

杜甫诗中的特殊句式和散文差别较大，如果不了解这些特殊句式，就会影响诗的阅读和理解。杜甫诗中的特殊句式主要有六类。一是特殊话题句，其结构是“话题+V+NP”,话题可以是名词词组、动词词组、形容词词组，在语义上可读作“V+NP+（之）+话题”。二是特殊“兼语句”，即一个普通动词带一个宾语，而在宾语后面又出现一个形容词，和前面的宾语构成主谓关系。三是关系语处于特定位置。如果关系语出现在通常主语、宾语所在的位置上，或者关系语插入句中，往往会引起误解。四是倒装句。在杜诗的注释中常有人提到“倒装”。仔细分析，很多都不是倒装。真正的倒装是有的，但不太多。五是连贯句。唐诗一般是两句一联，一联之中的两句，是两个独立的句子。但杜甫诗中，有的一联才是一个句子，上句和下句要连起来读，我们把它称为“连贯句”。六是二联相续。杜甫诗中有“一与三相续，二与四相续”和“一与四相续，二与三相续”两种情况。当然，诗词的语言毕竟是一种艺术的语言，有些句子高度凝缩，很难做出清晰的句子分析。

关键词

杜诗；特殊话题句；特殊“兼语句”；关系语；倒装；连贯句；二联相续

唐宋诗词的句式，大多和散文基本相同，只是根据诗词的需要略有变化。这些句式并不难懂，不会成为阅读和理解的障碍。有些句式和散文很不一样，如果不了解这些句式，就会妨碍诗词的阅读和理解。这些句式，我们称之为诗词的“特殊句式”。这些特殊句式，在我的《唐宋诗词的语言艺术》（蒋绍愚，2023）一书中都已做了分析和说明。在杜甫诗中，这些特殊句式数量很多。本文以杜甫诗为材料，对这些特殊句式作进一步的讨论。杜甫诗有不同版本，本文依据的是《杜甫全集校注》（萧涤非主编，张忠纲终审统稿，2014）。诗的题目过长的，只截取前面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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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著《唐宋诗词的语言艺术》

一、特殊话题句

（一）什么是特殊话题句？

在谈这个问题之前，先要简单地说一下一般的话题句。

一般的话题句，其结构是“话题（topic）+述题（comment）”。如“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杜甫《崔氏东山草堂》），两句都是话题句，“盘”和“饭”是话题，是陈述的对象，后面是述题，叙述“盘（盘中）”如何如何，“饭”如何如何。“饭煮青泥坊底芹”这句，意思是饭是和青泥坊的芹一起煮的。“饭”不是动作的发出者，而是陈述的对象。“煮青泥坊底芹”是述题，是对“饭”的陈述。这种句子不难理解。

但特殊话题句的结构和意义都和一般话题句不同。请看下面两个例句：

（1）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得寒字》）

（2）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将赴成都草堂》）

例（1）的“饭”和“瓜”也是话题，但整句的结构和一般话题句不一样。例（2）的结构是“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鱼知丙穴”和“酒忆郫筒”可以抽出来分析，“鱼”和“酒”也是话题，但后面的结构也和一般话题句不一样。要理解这两句就比较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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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像

这两者的结构都是“NP1+V+NP2”，动词V前面的NP1是叙述的对象，是一个大范围，如“饭”是所有的饭，“鱼”是所有的鱼。在动词V后面的NP2是这个大范围之中的一类，如“云子白”指云子（碎云母）一样白的饭，“丙穴（地名）”指丙穴的鱼。中间的动词V“抄”是“盛起来”的意思，“知”是知道。“饭抄云子白”连起来说是：说到饭，我抄起来的是和云子一样白的饭；“鱼知丙穴”连起来说是：说到鱼，我知道的是丙穴的鱼。

这个意思，如果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成“我抄起了云子一样白的饭”，“我知道丙穴的鱼/从来都很美”。即NP1+V+NP2→V+NP2+（之）+NP1。这种就是特殊的话题句。

我们可以用现代汉语中的两个例句来加以说明：

衣服喜欢时髦的，家具追求高档的。

→喜欢时髦的衣服，追求高档的家具。

书法推崇王羲之，绘画欣赏顾恺之。

→推崇王羲之的书法，欣赏顾恺之的绘画。

特殊话题句处于句首的话题也可以是VP,如例（3）：

（3）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十）

VP“藏书”“读记”是指称化的，所以可作话题。在动词后面的NP是与句首的VP有关的事物，如“禹穴”“仇池”。句中的V是“闻”“忆”。这种句子也可以换成“V+NP+（之）+VP”来表达，如：闻禹穴之藏书，忆仇池之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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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陈洪绶作《羲之爱鹅图》

特殊话题句处于句首的话题也可以是AP,如例（4）：

（4）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羮。（《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

AP“滑”“香”也是指称化的，所以可作话题。在动词后面的NP是与句首的AP有关的事物，如“雕胡饭”“锦带羮”。句中的V是“忆”“闻”。这种句子也可以换成“V+NP+（之）+AP”来表达，如：忆雕胡饭之滑，闻锦带羮之香。

总之，特殊话题句的结构是：话题+V+NP,话题可以是名词词组、动词词组、形容词词组。V大多是“忆”“想”“闻”“知”之类表感知或认知的动词，V后面的NP是与话题有关的人或事物。这种特殊话题句可以换一种句式表达：把原来在句首作话题的NP/VP/AP移到（V+NP）后面，构成“V+NP+（之）+(NP/VP/AP)”的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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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壁画《野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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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画中的宴饮场景

（二）根据话题是NP/VP/AP的不同，举出杜甫诗中这些特殊话题句的例句。

1.NP1+V+NP2

（5）寺忆新游处，桥怜再渡时。（《后游》）

→忆新游处之寺，怜再渡时之桥。

（6）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收京三首》之二）

→怀商老之羽翼，忆帝尧之文思。

（7）（客情投异县，）诗态忆吾曹。（《赴青城县》）

→忆吾曹之诗态。

2.VP+V+NP2

（8）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中宵》）

→知幽鸟之择木，想巨鱼之潜波。

（9）枕戈忆句践，渡浙想秦皇。（《壮游》）

→忆句践之枕戈，想秦皇之渡浙。

（10）退藏恨雨师，健步闻旱魃。（《七月三日亭午已后》）

→恨雨师之退藏，闻旱魃之健步。

（11）失学从愚子，无家任老身。（《不离西阁二首》之一）

→从愚子之失学，任老身之无家。

（12）刺船思郢客，解水乞吴儿。（《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八）

→思郢客之刺船，乞吴儿之解水。（乞：赞许。）

（13）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

→愧孔父之伤时，同王粲之去国。

（14）伏柱闻周史，乘槎有汉臣。（《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

→闻周史之伏柱，有汉臣之乘槎。

（15）露裛思藤架，烟霏想桂丛。（《遣闷奉呈严郑公二十韵》）

→思藤架之露裛，想桂丛之烟霏。

（16）归羡辽东鹤，吟同楚执珪。（《卜居》）

→羡辽东鹤之归，同楚执珪之吟。

（17）乞米烦佳客，钞诗听小胥。（《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

→烦佳客之乞米，听小胥之钞诗。

（18）（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暂往白帝复还东屯》）

→许村童之拾穗。

3.AP+V+NP2

（19）（迟暮少寝食，）清旷喜荆扉。（《甘林》）

→喜荆扉之清旷。

（20）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耳聋》）

→惊山树之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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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福像

下面的例句，同一联的两句，作话题的，有的是NP，有的是VP。所以另作一类：

（21）隐吏逢梅福，游山忆谢公。（《送裴二虬尉永嘉》）

→逢梅福这个隐吏，忆谢公之游山。

（22）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偶题》）

→恨乌鹊之（不传）音书，怪熊罴之号怒。

在杜甫诗中，有的一联中，一句是特殊话题句，另一句是一般话题句。如：

（23）劳生愧严郑，外物慕张邴。（《渼陂西南台》）

这一联的上下两句，结构原是一样的。上句是说：在劳生方面愧对严郑（严均平和郑子真，都是汉代的隐士）；下句是说：在外物（置身物外）方面羡慕张邴（张仲蔚和邴曼容，也是汉代的隐士）。但严郑是不劳生的，所以和话题“劳生”无关，这就是一般话题句，不能转换为“愧颜郑之劳生”。而张邴是外物的，和话题“外物”有关，所以是特殊话题句，可转换为“慕张邴之外物”。这说明特殊话题句和一般话题句是有区别的，但也不能截然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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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真书“石虎”

这种特殊话题句，在唐代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以及宋代的诗词中都很常见。如：王力曾引过叶圣陶的几句话：“‘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此在散文为绝对不通之语。而按照格律讽诵‘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八字，自能理会其为英雄如孙仲谋者更无觅处之意。”（王力，1962/1990：328）“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就是一个特殊话题句。“英雄”是话题，“无觅”是V,“孙仲谋”是NP2；可以转换为“无觅孙仲谋这样的英雄处”。可见，了解特殊话题句，对阅读唐宋诗词是很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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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

二、特殊“兼语句”

在本节的标题中，“兼语句”是打引号的。这意思是说，这些不是通常所说的兼语句，而只是借此名目而已。

真正的兼语句是古汉语的“命弟子往观”和现代汉语的“叫他来”之类。“弟子”既是“命”的宾语，又是“往观”的主语。“他”既是“叫”的宾语，又是“来”的主语。真正的“兼语”必须跟在使令动词后面，用得不很普遍。

本节所说的特殊“兼语句”，指的是这样的结构：一个普通动词带一个宾语，而在宾语后面又出现一个形容词，和前面的宾语构成主谓关系。这种结构在散文中是不会出现的，但在唐诗中却并不少见。如杜甫诗的句子：

（24）内分金带赤，恩与荔枝青。（《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25）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五盘》）

（26）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古柏行》）

（27）半顶梳头白，过眉拄杖斑。（《入宅三首》之二）

（28）樽当霞绮轻初散，棹拂荷珠碎却圆。（《宇文晁崔彧重泛郑监前湖》）

（29）（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有客》）

（30）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北征》）

（31）明涵客衣净，（细荡林影趣。）（《太平寺泉眼》）

（32）旧挹金波爽，（皆传玉露秋。）（《十六夜玩月》）

（33）济江元自阔，（下水不劳牵。）（《行次古城店泛江作》）

例（24）“金带”是“分”的宾语，但又是“赤”的主语。“荔枝”也同样。这两句应读作“内分金带而金带赤，恩与荔枝而荔枝青”。或者，可以看作诗句的意思是“内分赤金带，恩与青荔枝”。“赤”是“金带”的定语，“青”是“荔枝”的定语。只不过出于诗律的要求，“赤”和“青”放到句末了。其他的例句都可以同样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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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漱石作《年年有利图》

值得注意的是例（28）和例（33）。“轻初散”“碎却圆”“元自阔”，无论从结构看还是从意义看，都不可能作定语。那么，这两个例句只能读作“樽当霞绮而霞绮轻初散，棹拂荷珠而荷珠碎却圆”，“济江而江元自阔”了。

这种句子要和动补结构区分开。动补结构如：

（34）大声吹地转，高浪蹴天浮。（《江涨》）

（35）石角钩衣破，（藤梢刺眼新。）（《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之一）

例（34）的“转”是动词“吹”的结果，“浮”是动词“蹴”的结果。例（35）的“破”是动词“钩”的结果。动补结构有两种形式：VCO和VOC。这些例句是VOC。显然，例（24）—例（33）都不是动补结构，而是唐诗中一种特殊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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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

三、关系语处于特定位置

“关系语”是王力使用的术语。王力说：“散文里也有关系语，但往往限于带方位词的方位语，如‘江上’‘山中’之类，或少数时间语，如‘今日’‘明年’之类。诗句中的关系语的范围较广，非但一切表示方位或时间的名词语都可以用为关系语，甚至不表示方位或时间的名词语也可用来表示种种关系（例如方式、因果等）。又非但名词语可为关系语，甚至谓语形式和句子形式也可以有此用途。在散文里，关系语本来就可以凭空地插入句子里，并不需什么介词。至于在诗歌里，就更完全不用介词了。”（王力，1989：323）

既然关系语不用介词，那就在形式上和一般名词或名词词组完全相同。如果关系语出现在通常主语、宾语所在的位置上，或者关系语插入句中，往往会引起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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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著《汉语诗律学》

（一）关系语出现在通常主语所处的位置上，往往会误解为主语。其实都不是主语。

（36）群盗无归路，衰颜会远方。（《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之三）

这是说由于有群盗，我等都无路归乡，只能在衰颜时会于远方。

（37）亲朋满天地，兵甲少来书。（《中宵》）

这是说亲朋遍于四方，但由于甲兵很少来书。

（38）稻粱须就列，榛草即相迷。（《到村》）

这是说为了稻粱我必须就列（任职），而家中门径就荒芜了。

（39）天地空搔首，频抽白玉簪。（《楼上》）

这是说孤身处于天地之间只能搔白首，抽玉簪。

（40）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咏怀古迹五首》之三）

这是说君王只凭图画认识王昭君，王昭君去后只能在月夜响着环佩而空归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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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像

（二）关系语出现在通常宾语所处的位置上，往往会误解为宾语。其实都不是宾语。

（41）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这是说山木由于洪涛风而全都低压。“亚”是不及物动词，没有宾语。

（42）通籍恨多病，为郎忝薄游。（《夜雨》）

这是说恨未能通籍（去到朝廷），这是由于多病；忝于为郎（尚书员外郎），只是为薄禄而宦游。

（43）明年下春水，东尽白云求。（《第五弟丰独在江左》）

这是说明年将乘春水而下江左。“下”的处所没有出现。

（44）老罢知明镜，悲来望白云。（《怀旧》）

这是说从明镜中知自己的老罢，悲伤时只能空望白云。

（45）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秋兴八首》之二）

这是说由于伏枕（卧病）而与画省香炉相违，山城粉堞隐于悲笳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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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伦著《杜诗镜铨》

（三）关系语插入句中，往往会误解为是后面动词或形容词的主语。其实这些句子的主语都在句首。

（46）阶前短草泥不乱，院里长条风乍稀。（《雨不绝》）

这是说短草虽沾泥而不乱，长条因受风而乍稀。

（47）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沉。（《野望》）

这是说树叶本就稀疏，因受风而更落；在远处的山边，红日初沉。

（48）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客至》）

这是说因市远而盘飧无兼味，因家贫而樽酒只旧醅。

（49）中丞问俗画熊频，爱弟传书彩鹢新。（《奉送蜀州柏二别驾》）

这是说中丞乘画熊车频频问俗，爱弟以彩鹢新来传书。

（50）邻好艰难薄，氓心杼柚焦。（《奉赠卢五丈参谋琚》）

这是说因为世事艰难而邻好变薄，因杼柚其空而氓心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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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起龙著《读杜心解》

四、倒装句

（一）在杜诗的注释中常有人提到“倒装”。仔细分析，很多都不是倒装。

如：

（51）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仇兆鳌注：二句倒装。本言莺捎蝶而花堕，獭趁鱼而溪喧耳。（《重过何氏五首》）

这是“因—果”还是“果—因”的问题。确实，“莺捎蝶”是因，“花堕”是果；“獭趁鱼”是因，“溪喧”。但不能说诗句是由果及因的就是倒装，因为诗句除了“因果句”还有“申说句”，先说果再说因的就是申说句。“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就是申说句。这两种都是正常的句式。

（52）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黄生曰：此倒装句法。（《旅夜书怀》）

这也是“因—果”还是“果—因”的问题。而且，既然诗题是《旅夜书怀》，那么，杜甫是夜间在船上。他先看到了“星垂”，然后想到“平野阔”；先看到了“月涌”，然后想到“大江流”。这是正常的认识过程，这样表达，并没有倒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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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仇兆鳌注：断壁开处，见其深翠。飞楼结处，见其远红。此用倒装法。（《晓望白帝城盐山》）

这是用颜色词作话题。“翠深”的是什么？是开断壁。“红远”的是什么？是“结飞楼”。这是正常的话题句，并没有倒装。

（54）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顾宸：此倒装句。（《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

这句同上。

（55）铜梁书远及，珠浦使将旋。师曰：书及铜梁，却倒言之。（《广州段功曹到》）

这也是话题句。“铜梁（地名）”是话题，“书远及”是述题。不一定要说“书远及铜梁”。

（56）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史炳曰：此以倒装见巧也。（《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

“月明垂叶露”是正常的句式。“云逐度溪风”是“云逐于度溪风”，云为度溪风所逐。这也不是倒装。

（57）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何焯曰：倒装法。（《飞仙阁》）

这句的“随”是使动。“我何随汝曹”是“我何使汝曹随！”

（58）客病留因药，春深买为花。董养性曰：二联倒句法也。（《小园》）

这句是把介词结构充当的状语“因药”和“为花”放在动词后面。这在诗歌中是允许的，不必说是倒装。

（59）巾拂香余捣药尘，阶除灰死烧丹火。成善楷曰：是捣药尘余香的倒文……是烧丹火死灰的倒文。（《忆昔行》）

这句的“捣药尘”是“香”的补足，说明“香”是捣药尘之香。“烧丹火”是“灰”的补足，说明“灰”是烧丹火指灰。这也是诗歌中常见的（关于“补足”，参见蒋绍愚，2023）。

（60）委波金不定，照席绮逾依。（《月圆》）

这句诗有不同看法。赵汸曰：“以金波、绮席拆开颠倒用之。”胡震亨曰：“叠字为句，不过合者析之，顺者倒之，便成法。如‘委波金不定’，合者析之也。”意思是说“波金”是“金波”拆开了用。但有另一种分析。赵次公注：“（月光）委于波中则荡漾而金色不定，照席上则与绮绣相依。”仇兆鳌注也说：“月注波中，金光摇而不定；月临席上，绮文依而愈艳。”我赞同赵、仇之说，这不是倒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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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兆鳌注《杜少陵全集详注》

（二）在杜甫诗中，真正的倒装是有的，但不太多。

如：

（61）饥寒奴仆贱，颜状老翁为。（《赠毕四曜》）

这句应是“为老翁”。

（62）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偶题》）

这句应是“为绮丽”。

（63）蜀江如线针如水，荆岑弹丸心未已。（《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

这句应是“水如针”。

（64）久拚野鹤如霜鬓，遮莫邻鸡下五更。（《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

这句应是“霜鬓如野鹤”。

（65）琴书散明烛，长夜始堪终。（《向夕》）

这句应是“明烛散琴书”。

（66）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之八）

这句很多人说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的倒装，其实不是，这是以“香稻”“碧梧”为话题的话题句。但其中“啄余鹦鹉粒”应为“鹦鹉啄余粒”。

此外，还有一些语序的错位：

（67）寒天留远客，碧海挂新图。（《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一）

这句应为“挂碧海新图”。

（68）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咏怀古迹五首》之八）

这句应为“尚有生长明妃村”。

（69）咄咄宁书字，冥冥欲避矰。（《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

这句用《世说新语·黜免》殷浩被废“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之典。本应作“宁书咄咄字”，因与“冥冥”对仗而把“咄咄”提前。

（70）同舍晨趋侍，胡为淹此留。（《更题》）

这句应为“胡为此淹留”。

以上讨论的都是五言或七言句内的句式问题。但在比这高一层次的一联之中，或几联之间，还有一些特殊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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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

五、连贯句

唐诗一般是两句一联，一联之中的两句，是两个独立的句子。但有的一联才是一个句子，上句和下句要连起来读。这在古代，称之为“十字句”或“十四字句”，我们把它称为“连贯句”。如：

（71）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颓朽。（《九成宫》）

这一联主语“隋家帝”在上句，谓语“制此今颓朽”为下句。

（72）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义鹘行》）

这一联应把“素发凛欲冲儒冠”连起来读。

（73）还瞻魏太子，宾客减应刘。（《重题》）

这一联是说，魏太子的宾客减少了应刘（应玚和刘桢）。

（74）早凫江槛底，双影谩飘飖。（《西阁三度期大昌严明府同宿不到》）

这句是说：在江槛底，早凫的双影谩（空）飘飖。（这是用王乔之典，此处不详述。）

（75）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戏为六绝句》之三）

这一联的“纵使”，从“卢王”一直管到“近风骚”。

（76）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应兼似管宁。（《严中丞枉驾见过》）

这一联是说自己“不独扁舟如张翰，应兼皂帽似管宁”。

（77）数杯君不见，都已遣沉冥。（《军中醉歌寄沈八刘叟》）

王嗣奭注：“饮止数杯，而君不见我之醉已沉冥。十字为句。”

（78）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陪裴使君登岳阳楼》）

浦起龙曰：“结联十字为句，言敢违垂问而去乎？”

（79）由来具飞檝，暂拟控鸣弦。（《秋日夔府咏怀》）

赵次公注：“两句通义，言楫飞之疾，如箭之往也。”

（80）寡妻从为郡，兀者安堵墙。（《入衡州》）

这一联有不同解释。赵次公曰：“言寡妻平日遭扰，自从崔太守为郡之后，如兀足者之安于堵墙之下，不复惊动也。” 仇注：“寡妻从郡，谓瓘无姬妾之好。兀者安堵，能使残疾者得所。”浦起龙曰：“‘寡妻从’，见其约己。‘兀者安’，见其仁民。”如果依赵注，则为连贯句。如果依仇注和浦注，就不是连贯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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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嗣奭撰《杜臆》

六、二联相续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子美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寄张山人》诗：‘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喜杜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鸟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卧病》诗云：‘滑忆雕菰饭，香闻锦带羮。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如此之类多矣。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亦时有此格，‘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韵语阳秋》所举的前后两联在语义上相续，都是一与三相续，二与四相续。如《寄张山人》，一和三都是说张山人之诗文，二和四都是说张山人的书法。《喜杜观到》，一和三都是说乌鹊，二和四都是说鹡鸰。《晴》，一和三都是说啼乌，二和四都是说鸣鹤。《卧病》，一和三都是说雕菰饭，二和四都是说锦带羹。但杜甫诗中，还有另一种情况：一与四相续，二与三相续。下面分别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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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立方著《韵语阳秋》

（一）一与三相续，二与四相续（《韵语阳秋》已举的例句不列入）

（81）叶县郎官宰，周南太史公。神仙才有数，流落意无穷。（《敬简王明府》）

一与三相续，都是说王明府。二与四相续，都是说自己。

（82）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独立》）

一与三相续，都是说鸷鸟。二与四相续，都是说白鸥。

（83）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

一与三相续，都是说自己在任左拾遗时的事。二与四相续，都是说自己在成都草堂时的事。

（84）石镜通幽魄，琴台隐绛唇。送终惟粪土，结爱独荆榛。（《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

这是写古迹石镜和琴台。石镜是古蜀王开明妃的墓表，琴台是是司马相如弹琴之处。一与三说石镜，二与四说琴台。赵次公注：“初以石镜送终，今墓中人已粪土矣；以琴台以结夫妻之情，今则徒生荆棘矣。”

（85）枚乘文章老，河间礼乐存。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奉汉中王手札》）

第一句以枚乘自比，第三句“悲秋”说的是自己。第二句以河间王比汉中王，第四句“失路”说的是汉中王。王嗣奭曰：“‘悲秋’亦自谓，‘失路’谓王。公之悲同宋玉，自不必言；王以帝之叔父而谪为刺史，是亦失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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枚乘像

（二）一与四相续，二与三相续

（86）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君不见简苏徯》）

一与四相续，说的是废弃池中曾藏蛟龙。二与三相续，说的是摧折桐中琴瑟之用。

（87）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

一与四相续，说的是神女峰上楚襄王之梦。二与三相续，说的是昭君和她弹奏的曲。

（88）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苍梧。帝子留遗恨，曹公屈壮图。（《过南岳入洞庭湖》）

一与四相续，说的是曹操的赤壁之败。二与三相续，说的是帝子的苍梧之恨。

这些相续的二联，如果不管平仄和对仗，而仅看语义的联系，那么，例（81）就该说成“叶县郎官宰，神仙才有数。周南太史公，流落意无穷。”例（86）就该说成“君不见道边废弃池，一斛旧水藏蛟龙。君不见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树中琴瑟。”我们阅读的时候，应该把相续的句子连起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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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像

余论

上面，我们对杜甫诗中一些有特殊句式的诗句做了分析和说明，这对我们阅读鉴赏诗词是有帮助的。但是，我们也要说明，古代诗词的语言毕竟是一种艺术的语言，有一些句子是高度凝缩的，不可能对每一个句子都作出清晰的句子分析。下面举杜甫诗的一些例句。

（89）忆昔咸阳都市合，山水之图张卖时。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夔州歌十绝句》之八）

这几句是说夔州的山水曾在图画上见过。最后一句“楚宫犹对碧峰疑”，意思是对着碧峰，想到《高唐赋》里所说的楚王宫；对楚王宫是否真的存在，感到怀疑。但这个句子该如何分析？“疑”是什么句子成分？这不好回答。

（90）秋觉追随尽，来因孝友偏。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九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

前面两句，顾宸注云：“‘追随尽’，言公所与往来之人绝少，惟孟氏兄弟，孝而兼友，故不觉其偏爱耳。”把“偏”解释为“偏爱”，有点勉强。可能杜甫之意是说尽管“追随尽”，但孟氏兄弟偏偏来了。但把“偏”放在句末，这个句子怎样分析？

（91）匣琴虚夜夜，手板自朝朝。金吼霜钟彻，花催蜡炬销。（《西阁三度期大昌严明府同宿不到》）

这四句是写三夜等候严明府不至。一二句说每夜都空开着琴匣，而严少府却仍自去办官事了。三四句写一直等到天亮，直到晨钟响了，蜡炬也烧完了。“花”指烛花，这句不难懂。但“金吼霜钟彻”一句不好分析：什么叫“金吼”？其实“金”就是指“霜钟”；在“霜钟”之外，在句首再用一个“金”字，只是为了和下一句句首的“花”对仗。这句无法分析，只能意会：是说霜钟已经响彻了。

（92）南征问悬榻，东逝想乘桴。滥窃商歌听，时忧卞泣诛。（《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最后一句“时忧卞泣诛”，是说时常担忧遭到像卞和一样的诛伐。“卞泣诛”大概是说使卞和哭泣之诛。但这三个字的结构无法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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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和像

有的句子不好分析是因用典而造成的。如：

（93）佳声期共远，雅节在周防。明白山涛鉴，嫌疑陆贾装。（《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岭南掌选》）

这四句是杜甫对魏的嘱咐。最后两句用山涛之典和陆贾之典。山涛“前后选举，周遍内外，而并得其才”（《晋书·山涛传》）。“高祖使贾赐佗印为南越王。贾至……（佗）赐贾橐中装直千金”（《汉书·陆贾传》）。第三句的意思是清楚的：希望魏掌选时要和山涛一样明白。第四句不好懂：“陆贾装”和“嫌疑”是什么关系？赵次公于第四句注：“此又以戒之廉。今魏君往岭南充掌选判官，如有千金之装如陆贾，则为嫌疑矣。”据此，则“陆贾装（如陆贾一样受他人之金）”是一种“嫌疑”。那么，在这件事情上杜甫又如何嘱咐魏呢？这就要和第二句“雅节在周防”联系起来。赵次公于第二句注：“戒魏之佐选事如下句也。”这样，杜甫的意思是在“嫌疑陆贾装”一事上需要“周防”。这就是我们在上面所说的“二联相续”，上一联的第二句是和下一联的第四句有联系的，杜甫是嘱咐魏要防止受他人之金。但这层意思在字面上没有明显地表达出来，只能让细心的读者自己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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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像

（94）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燕王买骏骨，渭老得熊罴。（《赠崔十三评事公辅》）

最后两句，浦起龙注：“‘买骏’‘得熊’，为国进贤之谓。”“渭老得熊罴”，用的是周文王得姜太公之典，“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彲，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结果遇到了姜太公（《史记·齐太公世家》）。诗中的“渭老”指姜太公，但为什么《史记》说“所获”“非虎非罴”，而杜甫诗说“渭老得熊罴”？而且，在句法上，“渭老”和“熊罴”是什么关系（这不是特殊话题句）？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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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太公像

但这些难以分析的句子终属少数，绝大部分诗句还是可以分析的。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作者：蒋绍愚，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