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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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最近,郑老写文章。说起在梧桐人家到访我家的事。你别看他90高龄,写作是他看家本领,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这几千字文章,没多久就出来。其实跟郑考早就有交往,那时候出了一本沧桑50年的知青文章回忆录,郑老就是主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唱歌改变了他的命运 — 访李兴无》。郑重~5月30日~梧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应杨洁琪之邀,我和老伴去参加徐志梅的宴请。杨洁琪是梧桐人家的社会活动家,交游广,认识的人很多,她的先生周光荣是摄影家。梧桐人家的文化活动,总是看到他们的身影,杨洁琪忙着和别人交谈,周光荣忙着拍照。此前,我和他们夫妇,还有徐志梅在中心的咖啡厅小聚过,所以对他们都不陌生,也就乐意参加徐志梅的宴请。和我们坐在一起的也是一对夫妇,我和男主角座位相邻,妻子都坐在各自丈夫的外侧。座位相邻,免不了寒暄几句,各自报了姓名,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兴无,这名字有时代色彩,我也猜出他是文革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冷菜上来,李兴无拿起筷子在㧅了几下,客气地说:“㧅!㧅!㧅!”这是我们家乡的土话,请客吃菜时就说:“你㧅!你㧅!你㧅!”我即问他:“你也是淮北人?”他反问我:“你也是淮北人?”他接着说:“你一说话,我就知道你是淮北人。”原来他是上海知青,在与我的老家宿县相邻的淮北太和县插队落户,在被称为安徽的西伯利亚待了十六年。淮北已是李兴无的第二故乡,淮北话也成了他的乡音,刻在他的骨子里。淮北话是以宿县为中心的方言,南不过淮河,北不过枣庄,西到河南永城、商丘,东到江苏泗洪。淮北地处南方与北方之间,那里的人南方人称之为“蛮子”,北方人称之为“侉子”。</p><p class="ql-block">在饭桌上,我们用淮北话交谈了许久,正是谈兴最浓的时候,旁边的夫人说:“你的话太多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夫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着鲜艳而不华丽,色彩很协调,带着几分优雅。我猜想她少女时代肯定是位小家碧玉。李兴无很听夫人的话,立刻把话打住,只用筷子示意让我多吃些。</p><p class="ql-block">我对语言的领悟能力比较差,从中学到大学,都没有把英语学好。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上海话也讲不好,还是“洋泾浜”。篆刻家黄剑生前为我治了一方“宿州郑重 乡音无改”的印,聊以自慰。梧桐人家三号楼有位女清洁工,一听我的话,就知道我是宿县人,她也是宿县人。</p><p class="ql-block">李兴无会唱歌,对语言特别敏感,能流利地讲宿县话。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就“㧅”了起来。我和他因乡音相识,并把他引为同乡,倍感亲切。我们相约有机会再谈。也许是怕对夫人有所干扰,李兴无到我的住处来了。本来我想“一杯清茶道汉唐”,可他自带着茶水,这是当今流行的交往方式,无论到哪都自带茶水。我们时而用淮北话,时而用上海话,做了较长时间的交谈。他是一位歌手,我们主要谈他是如何用唱歌改变自己的命运。</p><p class="ql-block">16岁的李兴无到淮北插队,在太和县的一个公社生产队扎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一个令人思想感情非常矛盾的时代,一边是“到边疆去,到农村去”的嘹亮歌声;一边又含着眼泪和父母亲人告别,登上开往远方的绿皮火车,心中很是矛盾。我曾在上海北站多次看过这样的场面,那时我离开农村十多年了,深知农村的状况不但没有改变,比我离开的时候更穷了。不知他们到农村如何应付那里的贫困?李兴无和其他知青一样,住进了牛棚改建的知青宿舍,当上了一天只能赚两毛钱的真正农民,还经历了一切磨难。人拉犁耕地磨破肩头,抱着磨棍转圈推磨,使他晕得天旋地转;向贫下中农学习,也曾不刷牙、不洗脚、不叠被子,后来才发现自己做了傻事;夜晚爬上废弃铁塔,兴之所致,从怀中掏出笛子,吹奏一曲,当地农民以为神仙降临,在铁塔下烧香摆上供果;夜间,他赤条条地在曾经淹死人的水塘里洗澡,吓得当地农民以为他是“落水鬼”。他渐渐了解农村人的封建意识,而不自量力地调侃。</p><p class="ql-block">他也有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张铁生考试交了白卷,但他还是考了高分,可以进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结果被别人调包,他只好进了乡村师范学校。他也曾卑微地向当地的芝麻绿豆官祈求某种“批准”,因为没钱送红包,遭到冷淡的白眼。在农村十六年,他有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但是,李兴无有一副别人无法取代的好嗓子,凤凰涅槃,会唱歌给他一次又一次再生的机会。乡村有四轮木板大车,装满东西后要几十个人才能拉动,要喊劳动号子,劲往一处使,因为他的嗓子清脆嘹亮,就取得了领唱的机会:同志们呐,嘿呦!加把劲呐,嘿呦!回到家呢,嘿呦!吃红芋呐,嘿呦!在嘿呦嘿呦的劳动号子指挥下,几十个人齐心协力拉着大车轰隆隆地在路上跑,把田里的庄稼拉了回去。他会唱地方民歌,会唱当地农民欢喜的豫剧。就是那天籁之音,使他在当地成为有名且优秀的音乐老师。那天籁之音给当地的农民和学校的孩子们带来欢乐。</p><p class="ql-block">我说:你那天籁之音是父母的基因遗传?他说:我父亲和弟弟都很帅,是标准的男子汉,但他们都不会唱歌。而我母亲个子小,遗传给了我。我在中学里什么课都上过,有了工作,当了老师,有了固定收入,他觉得比一天挣两毛钱优越多了。但是文革结束后,在知识青年回城的潮流中,许多知青回到上海,李兴无却被这个潮流淘汰了。</p><p class="ql-block">按照当时的政策,他有工作,已经扎根农村,不具备回城条件,更无法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上海。天无绝人之路,找到可以通过干部调动的方法回上海。不能进入市区,只能在郊县落户。上海有十几个郊县,他写了十封信寄到邮局,买了十张八分钱的邮票贴在信封上。把十封求调信寄往十个郊县。结果,以特殊音乐人才引进的方式被南汇县接收,调到一所师范任音乐老师。八年后又调到闵行的上虹中学。这所中学虽然仍属郊区,但离家较近。</p><p class="ql-block">从此,李兴无有了去市区高等音乐学府进修交流的机会,从发音到演出,有了科学的训练,使他的天籁之音更加完美。从此也就有机会参加各种级别的演唱比赛,踏上红毯,走上各种领奖台。</p><p class="ql-block">这次我去拜访李兴无,想继续他唱歌改变命运的话题,他家是典型的上海人家。屋子里不见杂物,各种东西都有固定位置,井井有条,台子上放着花,他夫人不在。我曾提出见见他夫人,她不愿见陌生人,可能是有意躲开了。交谈中,我们谈到他的父亲,他父亲是吴氏太极拳的传人,写了不少传播吴氏太极拳的书,又是有名的气功师。我访问过陈氏、杨氏太极拳的传人,也访问过上海气功大师阙阿水。李兴无说,吴氏太极是小众,了解的人不太多,阙阿水的名字倒是听说过。</p><p class="ql-block">我们正在交谈,他的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说去了十四号楼爸爸妈妈那里。十四号楼是梧桐人家的颐养区,住在那里的都是行动不便、无法自理的长者。他的夫人向我讲述他们和父母同时住进梧桐人家的经历:父母的身体原来都还不差,后来父亲脑血栓,半身不遂,只有她在身边照料。2021年上海新冠病毒爆发,高峰时期全市封城,她不能出门,即使出了门,也无法进入父母住的小区,无法照顾老人,只能请和父母同小区的朋友帮忙照料。解封后,可以自由走动,为父母做了可口的饭菜,从她住的上海西南角开车到父母住的东北角,横穿上海,车行一个多小时,有一次为父母送饭,回来的时候下着蒙蒙细雨,高架路上如烟如雾,看不清车道,虽然车速只有60码,因为前面的汽车追尾,她的车也撞上去,是第五辆。掌握方向盘的双手用力过猛,致使胸骨裂开,躺在床上不能动,更无法照顾父母。保险公司同意报废此车。</p><p class="ql-block">为了照顾父母,她就用拆迁旧房的钱在梧桐人家买了房,和父母一起住进来。谈的都是家常,没有记者采访连珠炮式的追问,她已经不把我看成退休的老记者,对我放下警戒之心。继续谈家常,她告诉我,她的名字不好记。梧桐人家称她为李夫人,真是好古好有气派的称呼啊。汉代李延年有个妹妹也被称为李夫人,妙丽善舞。汉武帝欣赏她的舞姿,令人画其像,挂于甘泉宫内,武帝坐于帐中遥望。清代诗人李应铨作《雾中花》一首:“名花笼雾识难真,道是还非梦里身。仿佛汉家宫殿冷,隔帷遥见李夫人。”今天,我巧遇当代李夫人,还能为她略记几笔,也算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李夫人笑着说:我父母都是教师,社会关系简单,生活单纯,勤勤恳恳做事,清清白白做人。</p><p class="ql-block">我问:你插过队吗?她说:我没有插过队。我们姐妹三人,我是老大,按理说,年龄到了,就该去插队。父亲不舍得让我插队,就要我学一门艺术,可以在城里找到工作。这样,我就拉了二胡。老师是我家邻居,是民族乐团的二胡演奏员。我喜欢跳舞,不太喜欢拉二胡,后来我随着几位年长的朋友去南京报考南京军区文工团,已经考上,因年龄不到,没有收我,又回到中学读书,我爱跳舞是天生的,只要音乐响起,就会随着节奏跳起来,跳舞者的乐感很重要。我说:这大概是遗传基因吧。李夫人说:我不相信基因遗传,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相信上帝,这是我的信仰。人要是没有信仰,没有敬畏,那就无法无天。上帝在天堂用眼睛看着我们。李夫人是虔诚的基督徒,每到星期天,她还会和住在这里的十多位教友相聚在一起阅读《圣经》,向上帝祈祷。在她看来,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把她送到李兴无的身边。她指着那架钢琴说,钢琴是他唱歌比赛得的奖品,如果只听歌声,就会猜歌手肯定是位英俊的男子汉。可是见到他,无论说啥都不会相信那优美的歌声是他唱出来的,他能连续不断地唱上两个小时。除了上帝,谁能赋予他这样优秀的条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使李兴无能以忘怀的是1994年教师艺术节大赛声乐比赛专场。那时正值酷夏,气温高达37度,他跟着工会主席来到上海交大礼堂,抽到30号签,最后一名登台演唱。抽签后,他就退到走廊,吃着棒冰,背着台词,吃到第五根,他大声叫:“来根盐水的!”等到他上台时,台下的观众累了,评委也累了,大家都盼着比赛结束,回家休息。在这种气氛下,他放松地走上舞台,用尽最后的力气唱道,“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在他的歌声中,台下活跃起来了,有动静了,他唱得更起劲了。一曲唱完,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时,李兴无想:我的任务完成了,大家的战高温也结束了。他走下舞台,无力瘫坐下来。工会主席问:“能得奖吗?”他答非所问地伸手说:“冰棒!”奖项公布了,三等奖没有他,二等奖也没有他。他想:完了,今天白忙活了。最后宣布他是一等奖时,李兴无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如范进中举,我真的是第一名吗?当时并没有特别的兴奋和激动,只有疲惫和木讷。发奖的那天,副市长谢丽娟也来了,当她知道李兴无想要一架钢琴,就当场宣布:李老师是几万人参与的艺术比赛一等奖,我想以我们教育基金会的名义奖励他一台钢琴。报上也报道了《李老师圆了钢琴梦》。</p><p class="ql-block">现在那台带有铭牌的斯特劳斯钢琴,静静地放在他们“家”的一角。唱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唱歌。李兴无无论在哪里,都有新的歌。他入住梧桐人家,写了《梧桐组歌》,梧桐人、梧桐风、梧桐雨、梧桐花、梧桐月、梧桐夜、梧桐叶,都写入歌声,浅唱低吟,流传四方。李兴无会唱歌,李夫人又天生会跳舞,这个歌舞之家在梧桐人家组织了几个歌舞班,使在此养老的生活丰富起来,《春风十万里》却搞得风生水起。​</p><p class="ql-block">编者按</p><p class="ql-block">非常感谢郑老对我的介绍,在梧桐人家,我们还属年富力强之辈,更要发挥我们的专业和技能,为各位长者服务,任重而道远,努力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