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虱

子虚

文人与虱 文人与虱 读古代文人的故事，常常是会心一笑。什么籧篨戚施的东西一经文人的触碰便会以“风雅”的名头流传。 “屡游相须，曾经御览。”这就是荆公与虱子的典故。 一日侍朝。王安石，禹玉和神宗在殿议事。忽然一虱从安石领口直爬胡须，神宗见之不觉莞尔。事毕出殿，安石问属玉，皇上何故发笑，禹玉道出原委，安石即使随从捉虱。禹玉说“此虱未可轻去。让我献一言颂之。曾经御览，屡游相须”。 由安石故事自然便想起“扪虱而谈”的成语。这个成语源自东晋时期王猛的故事。 东晋大臣桓温借北伐而拥兵自重，暗蓄篡晋心机。王猛当时怀才不遇，急欲为国立功，为己立名。便径投桓温大帐。王猛当时虽一介布衣却声名远播，桓温久已知晓，故待之甚厚。放下身架请教天下大势，治兵方略。王猛家境贫寒，缊袍弊衣，身上不乏虮虱。一边捉虱一边口若悬河。桓温见他不拘形迹，放浪自然，十分叹赏。当即授予他都护一职，并请一同南下。但王猛已经从谈话中看出他篡晋野心，便婉言谢绝了。后王猛入前秦，官至宰相，为前秦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史称其“功盖诸葛第一人。”但是不管王猛功劳多大，还是以“扪虱倾谈”的形象传世。虮虱之功，可谓大矣。 因王猛“扪虱”遗风，后人竞有以“扪虱”命名的书籍，如南宋陈善的《扪虱新话》，今人栾保群的《扪虱谈鬼录》。 扪虱最风行的年代是魏晋。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在当时竞传为美谈。由此便想到嵇康。此人居竹林七贤之首，一幅名士派头。既不追慕于权贵，又叛逆于名教。高标岩姿，风流倜傥，打铁饮酒，作诗摛文。竹林相聚，捉虱侃谈。今人定以为有虱为羞，那时却以有虱为尚。不然他怎会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以“性复多虱，把搔无已”作借口而拒绝出仕呢？其实嵇康“多虱”乃故意蓄之。此说有所以也。嵇康非常崇敬东汉名士赵仲让。《太平御览》中记载，“河南赵仲让为梁冀从事朗中，冬日，坐庭中向日解坏裘捕虱，襄成君使人推问之。冀笑曰：杆我从事，绝情高士也。”梁冀时称“跋扈将军”。而赵仲让却不畏强权，深符嵇康秉性，故疑嵇康蓄虱乃仿效赵仲让。但可惜的是嵇康所遇非时，所遇非人，终以一曲《广陵散》而绝世。 无独有偶，千古男神苏东坡也与虮虱有缘，演绎一出谐剧。 一日，东坡与少游夜饮，忽从身上摸得一虱。随口说道：“此垢腻所变矣。”少游却说：“不然，乃棉絮所生。”二人争论不休，决定翌日请佛印断之。席散，少游找到佛印，许诺明日答之“虱生棉絮”，即请汤饼。东坡也想，明日若输于学生，脸上无光。于是也找到佛印说，明日答之“垢生”则奉槐饼。佛印都答应下来。次日二人同到佛印处，皆以为自己必胜，谁知佛印却说：“絮毛生脚，垢腻为身，先吃汤饼，后吃槐饼。”三人大笑。 苏洵曾以《辨奸论》痛骂王安石为奸慝之人，即以荆公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复多虱而断的，却不意其子与安石为诤友。安石忙于政事，无暇洗沐，生虱当然，而东坡却时时沐浴，虱生何来？ 虮虱真乃文人时常念起的“宠物”。但古人常以虱子暗喻贪婪的人或嗜血的统治者。韩非子就有则寓言叫《三虱争讼》，刻画出贪婪者的愚蠢。 文中说：三虱在一猪身上争夺肥美血稠之地。一虱路过，知所讼之因，便告诫说：腊祭已近，猪将被杀奉祭，到时尔等将和猪一同火燎去毛，尔等还能生存吗？三虱大悟，团结一致，日夜嘬血，猪大瘦，终而没有被杀。 韩非子以虱讽喻当时韩国正处于丧权辱国危机下，一众官宦还在争夺土地，贪墨钱财，不知死之将至。可见韩非幽愤体国之心。 商鞅为了强秦，对秦国进行了一次抽血换髓的政治改革，他将阻碍秦国发展的不利因素比喻为“六虱”。他在《商君书》里说：“六虱为岁，食，美，好，志，行。”岁即年终了，朋友乡客相聚豪饮，食即平时大吃大喝，美即穿华华衣服，好即购买珍玩，志即意志消沉，行即办事不力。商鞅何以将此嗜好习惯喻为“六虱”呢？盖因虱子于当时为每人身上必寄之物，故借虱讽刺之。 李商隐锦心绣口，文采丰赡，也曾为虱而赋。足见虱文不衰。 《虱赋》：“亦气而孕，亦卵而成，晨鹥露鹤，不如其身，汝职惟啮，而不善啮，回臭而多，跖香而绝。” 李商隐怀揣俊才，却一生潦倒，摇曳深门，依附于人。但终因文人心性，不善行世，常处于白眼之下。故其诗文多隐晦生僻，人不知所指。 《虱賦》就是在此心境下写成，将势利小人喻之为虱，精微的就是最后两句：颜回这么高尚的人你们却肆意啮咬，而盗跖残忍之人你们却不敢触碰？堪称“赋眼”。 未曾想李商隐的一篇《虱赋》，又引发了另一位文豪的雅兴，挥笔就写了－篇《后虱赋》。他就是唐代诗人陆龟蒙。其序说：“余读玉溪生《虱赋》有就颜避跖之叹，似未知虱，赋以矫之。” 赋曰：“衣淄守白，发华守黑，不为物生，是有常德。小人趋时，必变颜色，弃瘠逐肥，乃虱之贼”。 陆龟蒙似嫌商隐赋中“回臭而多，跖香而绝”是对虱子的本性了解不够，故将虱子“衣淄守白，岁华守黑”的“优良”品性一番称颂，彰显小人趋时善变的“虱贼”本性。 又谁知，隔了近千年的明朝经学家顾大韶读了上述两赋，又拔动刺世之怀，作了一篇《又后虱赋》。 顾大韶乃前明六君子中的顾大章弟弟，以善写讽刺文章名世。而明代以恶物喻人的文章是其一大特色。象《鼠赋》《青蝇赋》《蛇赋》《獭赋》《鸱枭赋》，而顾大韶的《又后虱赋》在明时已属名篇了。 《又后虱赋》序云：“李商隐有《虱赋》，陆龟蒙有《后虱赋》，李止讥其啮臭，未尽其罪也。陆更赏其恒德，则几好人所恶矣。作《又后虱赋》以正之。”呜乎，一虱而三赋，未闻也，异代以续之，且皆为文豪，罕见也。 《又后虱赋》开篇则历数虱之罪：“入裨托襦，累代繁育，既贪且懦，肉食之鄙，欲汤沐灭之。”此文最精彩的就是虱自辨：“号物万数，惟天并育。蠢动含灵，谁非眷属。自命布施，千圣轨躅。嗟君之量，何其褊促。我食无谷，我啜无菽。天赋我餐，惟血也独。我首无角，我喙无啄。微咂君肌，何遽为酷？君何不广，请观朝局。闻诸商君，吾友有六。皆赐天爵，皆赋天禄。荣妻任子，亢宗润族。吸民之髓，蒙主之目。偾事无刑，废职无辱。嬉游毕龄，考终就木。我善我友，飞而择肉，我罪伊何？太仓一粟。君欲吾诛，盍速彼狱。” 这岂是虱之自辨，分明是给贪官小人画了一幅肖像。读完顾赋，知其意不在虱，也悟出李、陆、顾三人何以独对虱之青睐。其机不言自明。 万物皆有所源，万事皆有可宗。以虱骂人，东方朔可称其舅祖也。 西汉时，司马相如一篇《上林赋》煽动了汉武帝兴建上林苑的心思，武帝本就好大喜功，自命不凡，祭天祀地，以勒其勋。这一动议使得满朝文武大惊失色。贤臣汲黯不顾生死，极力谏阻武帝大兴土木，惹得武帝大怒，欲将汲黯解职归家。并称如有再谏，杀无赦。情况如此紧迫，东方朔不会袖手旁观，他灵机一动，举笏言道：“启禀皇上，臣写一篇虱赋，不知皇上想听否？” 武帝一听，也想借此缓解一下气氛，便道，“快呈上来”。 东方朔说：“赋在臣腹中，不太文雅，不知能否背诵出来？” 武帝哈哈一笑说：“你啥时说过文雅的？” 东方朔朗声道：“《裤裆虱子赋”。众臣一听，忍俊不住，武帝也破颜而笑。 赋曰：“裤裆有虱，硕大无朋，附食人血，久而成精。一离裤裆，体态陡增，上唇顶天，下唇合地，口吐狂言，其臭如屁。” 众人闻此，更是大笑，相如脸上红白互换，东方朔却一脸严肃，继续朗诵。 “逢迎其主，不论利弊。皇皇上苍，明明日月。关爱下民，仁爱多多，富国强兵，不思奢侈，闻过则改，圣比尧舜，抓起虱子，扔进驴粪。” 东方朔这时扶起爬在地上的汲黯，“召回贤臣，兴国安民。疏远虱子，不让咬人。” 司马相如气的坐在地上，手指东方朔说不出话来。加以群臣们的白眼，只能垂首欲泣。 武帝也顺水推舟，放了汲黯，上林苑却照建不误。 既然有虱赋，那肯定就有虱诗，但虱诗过多，只能选些流传较广的诗句来补苴罅漏。 王安石与虱结缘一生，当然会有咏虱篇章。 “秋暑汗流如炙輠，敝衣湿蒸尘垢涴。施施众虱当此时，择肉甘于虎狼饿。” 一生不苟言笑的司马光竟然和了政敌的虱诗，题目就叫《和王介甫烘虱》“天生万物名品伙，嗟尔为生至么么？依人自活反食人，性喜覆藏便垢涴。” 文人心性不可捉摸，北宋梅尧臣竟以虱自怜。 “贫衣弊易垢，易垢少虱难。群处裳带中，旅升裘领端。藏迹讵可索，食血以自安。人世犹俯仰，尔身何足观？” 陆游也曾以虱自哀：“典衣未赎身饶虱，治米无工饭有沙。” 杜甫更是愤世云云：“荣名忽中人，世乱如虮虱。” 李白当然不会落后，依然潇洒的来一句：“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 陈毅将军在《野营》中也写道：“恶风暴雨住无家，日日野营转战车。冷食充肠消永昼，禁声扪虱对山花。” 我们的周总理也有一偶名句：“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螯下酒话当年。” 扪虱这种不雅的动作竟然是被演绎成一种文化符号，籍以表示从容淡定，不拘小节，风流潇洒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境界，而肌虱这种寄食人血的生物完全融入于中国文化当中以喻人类的丑恶，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因为从古至今，与虱相类的人兽依然充斥在各个领域，食吸着百姓的鲜血。他们愿意或者不愿意的都将被咬，更为无奈的是逃之无地，只认“宿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