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检察官击溃司法鉴定

竹林风影

竹君是一位检察官，退休后到省城一家民营企业担任法务部主任。2月1日上班第一天，董事长交给他一件棘手的案子。

公司曾欠张岭辉合同债务，依照张岭辉的要求，公司将1500万债款陆续支付给他的几十个债权人，以这样的方式履行了与张岭辉的合同，张岭辉也写了他与公司债权债务已结清、两不相欠的说明。

民营企业在财务往来和会计记账方面不是那么规范，财务手续不是那么严格。公司在替张岭辉还债的过程中，有些手续不齐全：有的没有张辉岭的委托付款函、有的没有保留支票存根、有的没有银行回单、有的没有收条、有的没有银行流水......

多年后，张岭辉以此为由，硬说公司没有替他还债，向法院起诉，要求公司偿还欠他的债务本息2200余万元。

此前，公司已有一桩同样的官司败诉，明明已结清的债务，法院却认为“现有证据不能证明被告还款行为的真实性”，判令公司偿还本息800余万元。公司上诉、到省高院申请再审，均被驳回，案件已进入执行阶段。

如果这桩官司再败诉，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一些已经结清债务的人起歹心，效仿张岭辉起诉，公司将不可承受。

为了避免重蹈前一个案子的覆辙，公司申请司法会计鉴定。没想到鉴定报告对公司的付款全部不予确认。这下公司极为被动：你自己申请的鉴定，还有什么话说？

竹君到公司上班之前，案子已经开过庭了，休庭后法官助理对公司的律师说：“我们都是按司法鉴定的结果进行判决，这么多年，本院的案件，没有一件不采信司法鉴定的。”

已经有一桩同样的案子败诉了，按照类案同判的要求，法院会判公司败诉。现在又出来一个对公司极为不利的司法鉴定，败诉似乎已成定局，董事长忧心忡忡。

竹君感觉自己受领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竹君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申请重新鉴定，二是在现有条件下尽力而为。

竹君很快否定了申请重新鉴定的方案。多年的检察办案工作，竹君明白司法会计鉴定是怎么回事。他办经济犯罪案件，无论案情多么复杂，从不委托司法会计鉴定。他说，办案人委托司法会计鉴定是偷懒，至少是不肯动脑筋。财务流转，会计账簿，无论多么复杂，办案人员只要肯钻研，深入进去，都能搞懂，不需要进行司法会计鉴定。此其一。其二，本案申请重新鉴定，如果得出相同的鉴定意见，官司非败诉不可。

唯有正面硬刚，迎头对冲！

竹君从两个方面着手。

一是补充证据。安排几位律师取证，尽量查找当年付款的证据材料。律师不便调取的，向法院申请律师调查令。二是仔细研究司法会计鉴定报告，寻找鉴定报告的错误和漏洞。

几十年的检察办案工作经历，使竹君具备了很强的证据意识，以及确定取证方向、判断证据的证明力、组织和运用证据的能力。竹君制定了调查取证方案，律师们分头行动，取得了一部分有价值的证据材料。

春节放假的前一天，竹君完成了针对鉴定报告的第一份书面材料，由律师送交法院。

对司法会计鉴定报告的意见

XX区人民法院：

首先请允许我说些班门弄斧的话。

民事诉讼法关于证据的规定，将鉴定意见排在第七，鉴定意见并非证据之王。2007年修订民事诉讼法，将“鉴定结论”的表述修改为“鉴定意见”，立法意图显然是将鉴定报告作为辅助证据。

鉴定人的职责是对专门性问题进行鉴别和判断，而不是代替法官进行事实认定。有的鉴定人把自己置于审判者的地位，代替法官进行事实认定，这是鉴定人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有些法官，视鉴定意见为证据之王，无视当事人对鉴定报告的质证意见，放弃对鉴定报告进行审查的职责，一概依照鉴定意见进行判决，也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把审判权拱手相让，将堂堂法官置于鉴定人的从属地位。

本案，鉴定报告以所谓“完整证据链”作为鉴定标准，全盘否定我公司的付款事实，实质就是以鉴代审，鉴定人代替法官进行审判。

这份司法会计鉴定报告存在很多问题，根本不能作证据使用。

1、鉴定标准不合理。鉴定报告将原告认可作为认定标准，原告不认可的，就要求有“完整的证据链”，明显偏袒一方。我公司按照原告的要求，将款项支付给他的债权人，应当以几十个受领款项的债权人认可作为标准。债权人承认收到钱款的，就应当予以确认。债权人表示记不清的，证据达到高度盖然性的标准，亦应当确认。

2、所谓“完整证据链”标准不合法。所谓“完整证据链”，是严苛的会计标准，不是待证事实的证明标准。待证事实真伪不明的情况下，应当以高度盖然性的标准进行判断。我方提交的证据，完全符合民诉法解释第108条规定的高度盖然性标准，能够证明付款事实存在，应当依照民诉法解释第105条，运用逻辑推理和日常生活经验法则对证据的证明力进行判断。鉴定报告以所谓“完整证据链”作为鉴定标准，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全盘否定我方付款事实，不符合民诉法解释关于证据的规定。

3、本次鉴定违反程序。《司法鉴定程序通则》第29条规定，鉴定中发现鉴定材料不真实、不完整、不充分或者取得方式不合法的鉴定委托，司法鉴定机构可以终止鉴定。本案鉴定机构发现鉴定材料缺这缺那，可以要求补充材料。我方如果不补充，可以终止鉴定，将案件退回法院。而本案鉴定机构既未要求我方补充材料，又不终止鉴定，却在材料不完整的情况下径行做出鉴定报告，以材料不完整、没有形成“完整证据链”为由不确认付款事实。这种严重违反程序并影响到实体内容的鉴定报告，不具有证据效力，不能作证据使用。

4、鉴定人无职业操守，不可信赖。该鉴定机构于2023年X月X日出具了第一份鉴定报告（征求意见稿），通过正规途径送达给了法院。这份征求意见稿全部认定了我方付款事实。由于受到不当干预，此稿被不正常地退回。在外力干预下，鉴定人按照法院个别人的旨意，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鉴定报告。任人操弄，翻云覆雨，首鼠两端，毫无职业操守和职业道德，这样的鉴定人，完全不可信赖。这样的鉴定人作出的鉴定报告，怎么能作证据使用？

我方对鉴定报告提出书面质证意见之后，鉴定机构回复称：“我们是以完整证据链作为鉴定标准，暂未确认，并不否定付款事实。”这样的结论相当于没有结论。这种模棱两可，没有确定意见的鉴定报告，怎么能够作证据使用呢？

以上是我方对鉴定报告悖理、违法、违规的论述。下面，我结合案件事实和证据，针对鉴定报告的具体内容逐条予以批驳：

......（略）

以上意见，请法庭予以足够的重视并采纳。

谢谢！

2024年2月8日

春节后，法院把这份意见书连同律师调取的材料送给鉴定机构，要求进行补充鉴定。

鉴定机构不愿意进行补充鉴定，却向法院发出退卷函，申请退案。法院将退卷函送达给公司，让公司提交书面意见。

竹君当天完成了书面意见，由律师送给法官。

对《退案函》的意见

XX区人民法院：

贵院送达的XX会计师事务所（以下简称鉴定人）的退案函、司法会计鉴定报告更正的说明及附件表格收悉。现发表意见如下：

我方对退案函有异议。

鉴定人以“无法了解全部情况”、“超出我们司法会计鉴定的专业知识范围”等理由申请退案，其理由不能成立。

我们补充提供了证据材料，每一笔支付都有多项证据予以证明。鉴定人的退案理由只是托辞，实际是鉴定人在外力干预下，不愿意面对事实罢了。

如果鉴定人真的因为“无法了解情况”和“超出司法会计鉴定的专业知识范围”而申请退案，那么试问：2023年X月X日鉴定人为什么能够做出全部确认我方付款事实的鉴定报告(征求意见稿）？

上述征求意见稿，鉴定人通过正规途径送到了法院司法鉴定科。由于人为干预，这份报告被法院退回。之后，鉴定人在外力干预下，于2023年X月X日做出了与征求意见稿截然相反的鉴定报告，对付款事实全部不予确认。

我方补充了证据材料，资料更完善了，证据更充分了，鉴定人反而“无法了解全部情况”、“超出我们司法会计鉴定的专业知识范围”。资料不完备的时候可以做鉴定，同样的资料可以做出结论截然相反的鸳鸯报告，补充了资料之后反而不能做鉴定，这是什么道理？

鉴定人先后做出结论完全相反的两份鉴定报告，而且正式报告发生错误附表的低级错误，这说明鉴定人工作态度很不严肃，对工作极其不负责任。在法院向鉴定人送交了我方补充的证据材料之后，鉴定人反而要退案，这是不担当不作为，同样是对工作不负责任。现有证据材料完全能够确认我方付款事实，鉴定人应该依法履行职责，予以鉴定确认。

2024年X月X日

上述书面意见由法院送达鉴定机构后，他们依然不愿意进行补充鉴定。法院决定再次开庭，对鉴定报告进行质证。竹君让律师向法院递交申请，要求鉴定人出庭接受询问。竹君和律师一起拟定了向鉴定人发问的问题。

开庭那天，竹君不能出庭，就在下面旁听。鉴定人显然作了充分准备，面对律师接二连三的犀利发问，虽然难以自圆其说，却也能流利应答。发问完毕，律师说：“鉴定人违背事实故意作虚假鉴定的，要承担法律责任，直至以虚假鉴定罪追究刑事责任！”闻听此言，干瘦的鉴定人明显紧张，喉结上下滑动，双脚在地上搓，沉吟了一下，鉴定人说：“如果法庭同意，我申请撤回鉴定报告。”

一个月之后，公司收到法院电子送达的判决书，竹君迫不及待地打开律师转发的判决书文档，判决书专章论述了“关于《司法会计鉴定报告》应否采信的问题”，结论为“司法会计鉴定报告不能真实反映委托审计事项，与事实不符，故本院对该鉴定意见不予采信。”判决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律师说，法官告诉她，这个案子是该院至少十年以来第一件不采信司法鉴定的判决。

公司终于赢得了这场诉讼，避免了2200多万元的经济损失。竹君开始研究败诉的那个800多万元的案件，准备申请法院再审。有刚刚取得胜利的这个判决，竹君有这样的感觉：遥远深邃的隧道尽头，出现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