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尘封笔砚

　　小时候家乡的小镇上有许多水井，有大有小、或古或新，散落在街巷旧院。我住的教工宿舍就有三口，前排院内的枇杷树下有口幽深的古井，后排则是口新掘的水井，井台挨着我家的北窗，我家前门还正对着一口水井，供我们第二排宿舍的五户居民使用。门前这口应该是翻新的古井，因为井口紧贴着前排宿舍的后墙，如果新掘水井是不会如此选位的。井口是个脸盆大小的青石井圈，石圈已被磨得油光晶亮，上面还有道道绳索勒出的深痕。水井前有块一丈见方的水泥井台，供大家在此取水洗涤。

　　探看水井，井下幽深寒湿，再细细端看能见到井底倒印着的一孔天色，这应该便是坐井观天的景象了。记事时对水井便有种恐惧感，大人说井里有水怪，趁着孩子探头便会拉你下井，后来我知道那都是大人们怕孩子井边玩水而编的瞎话。但那些年跳井坠井事件确实经常发生，邻居家中传出的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依然还在眼前。有年夏天，学生匆匆来反映校内一口水井听到落声响，并见井水晃动，疑有人落井，时任校长的父亲来不及清点学生人数，便让人用绳索吊着下井探捞，才发现是井壁砖石脱落，虚惊一场，但当父亲被拉上井洞时也已冻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可见那时候水井算是生活中的安全重地了。离家不远的澄江福地还有一口著名的四眼古井，这是井径两米、深过十丈的广济古泉，宽大的井台上端坐着四个井圈。居说清兵攻城那年，江阴人民心刚烈、誓死不降，这口井中先后跳进了400余名妇嬬，吓得我每每路过此处都不敢久留。

　　家乡的水井还藏着一种神秘，沧桑的井圈绳痕，长满青苔的井台，黝深的井底光影，以及泉水滴落荡起的涟漪，无不诉说着它久远神秘的往事。常听说某某同学家的老井中捞出了宝物，某某邻居家有暗室连着水井。一次有邻居水桶掉落井中，便用晾衣杆绑上铁勾打捞，居然捞起一只上好的银壶。于是有胆大的孩子便找了根毛竹插入水井，然后顺着竹杆爬下去探险寻宝，被大人看见拎回家中一顿暴打。终于有一次，听说我家门口的水井要清淤了，我兴奋地守着井旁等着抽干水，绳索吊着工人下去，结果只带上来两个破烂的铁桶及瓦盆，让我甚为失望。

　　再后来我渐渐发现水井的诸多妙用。三九严寒，滴水成冰，可提起的井水居然冒着热气，伸手入水还有丝丝暖意。夏天井水冰凉清澈，每当酷暑难耐头昏眼花时，到井台打上一桶水擦洗一番，顿觉神清气爽。那时胆大的孩子会仰躺在井圈之上，感受井口冒出清凉，引得大人一阵喝责。我则常会将自制的酸梅汤、桔子水、绿豆汤装在大号盐水瓶，再沉入井底，一小时后便成了清凉冰爽的冷饮，比街头5分钱一杯的冷饮更冰爽过瘾。盛夏的傍晚，打上几桶井水泼散在院场之上，顷刻暑气顿消，架起门板便可纳凉，此刻父亲再端上一碗井水激过的冷面，那感觉特别爽快！

　　但水井的真正价值，我是数年后才体会到的。那年我分配到常州滆湖边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猪场工作，去后发现这里居然既无自来水也无深井，所有用水都靠猪舍旁的小河。每天要担挑手提将宿舍水缸打满，再用明矾来澄清。当看着那浮起的片片绿沫，欲哭无泪，那一刻我突然感念起家乡的水井，终于明白水井对于生活的意义。好在几个月后场里请人来打了口深井，又修建了水塔，井水抽提到水塔，再通过水管通到各家。通水那天，我才发现井水居然是那么清澈甘甜。

　　每天水井是醒得最早，睡得最迟，井台也是一天中最忙碌热闹的场所，直播着每个家庭的饮食起居、生活节奏及家长里短。当“嘭咚”一声，铅桶抛入井中，接着便是一阵“咯吱咯吱”提桶声、“哗啦哗啦”倒水声，下面是“叮铃哐啷”的盆桶撞击声……接着会响起邻居们的招呼声、孩子的叫早声和早市菜价的讨论声，接着大妈们洗菜搓衣刷鞋洗马桶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到了傍晚又会再来一波高潮，持续到夜黑才渐渐平静。

　　我家夹在一前一后两口水井间，自然被搅扰过许多美梦，但井台又如戏台，呈现着世间恩怨、人生百态。如L师母率女群殴当家人，W胖子痛骂顽儿鞭挞教子，暑日争水保卫战……既有过全武行的打斗，也看过市井叫骂撒泼打滚，还听过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的文人挑斗……常常是情节曲折、跌宕起伏、悲喜交加。特别北窗外井台上总有两个娘们会在那里家长里短、谁是他非，她们压低着嗓门窃窃私语，孰不知井台无人内墙有耳，私密话传入耳朵，让人听得心惊肉战、面红耳赤。

　　到了八十年代，我家搬离平房迁入了小区楼房，便渐渐远离了水井生活。但每天路过老街小巷仍可见到那些熟悉的水井。四眼井边仍然人流不息喧哗忙碌，满是大盆小桶及洗衣洗菜蹲翘着的臀影。又过了几年，突然发现曾经星罗棋布的水井随着老城改造已悄然湮灭，水井彻底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只有在景区公园才能遇到几口加盖上锁的古井静静孤坐在那里，尽管有的还涂抹装修建亭立碑，但却已然没有了当年的生机。或许只有我们，在那静谧的深夜，才会去寻味那份曾经的市井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