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聊斋/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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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初夏至衡，于博物馆观碑，笔力古拙刚劲，文中有彬侯…适程氏…之语，恰与聊斋志异合，乃信笔为之，以请前辈，似或尚有言辞可读者，乃记之！ 文曰： 弘治末，曹州生员程某，年仅弱冠，家贫不能自济，文场未名，其父无奈，促其弃儒经商，乃勉力营生，适村中有走商湖广者，生有意从之，乃遍求亲厚，有族中三叔怜之，凑五十金以给之，生乃购货南下，拜亲远行。 春秋几度，江湖漂泊，夙兴夜寐，奔波辗转，程生一行南来，期年乃有小成，然不意遇盗，人货不存，生等蹿伏洆湘间，收拾旧有，暂安是地，不久又逢宸濠之乱，衡为所累，百姓惶恐，生随众出城藏身衡岳，托身南斗，闻言王兵总已定南昌，方随流民出山，不觉日已渐暮，身已近耒阳，土民星散，程生无家可归，傍城周行。 夜行间，抬望远山，灯影明灭，流萤飞火，程生久足困顿，口干舌燥，意其山居者，或可讨浆水之润，乃趋步而前，见苍茫掩映间，有庄园隐然，粉壁黛瓦、马头参差，镂墙朱门、瑞兽衔环，生拾阶而上扣门而问，门开后一垂髫童仆闪望而遁，久之有老仆来，隙门颤声答礼，问生何来？生以实告，老仆不敢自专，邀生入门侧坐，稍供果水，乃入内院禀告主人。生觉其饮食粗鄙，然杯盘质巧、形制悠然，与世间迥异，又瞥见方才童子于远处花树下窥视，瑟缩觍然不前，生以饮食诱之乃至。 问其年齿，答曰：七岁； 问其姓名，答曰：福生； 又问：主人姓氏，答曰：夫人曹氏… 问答未毕，老仆已回，引一妙龄侍女而来，老仆身为先导行至生前，侍女施礼，粲然问曰：先生桑梓曹州？ 答曰：是也！ 又问：尊门姓程？ 答曰：然也！ 侍女闻言欣欣然，侧身请生前行，但见庭院深深，雕梁画栋，庭中花木多松柏，夜色中苍翠葱茏；周行久之，穿三四进乃至厅堂，但见珠玉镶嵌，琳琅满目，雀羽雕金，鲛纱明灭，正中罗汉床内有一妇人年约四十许，侧身燕卧，两侧釵环拥护左右。侍女直入上前，与夫人细语，片刻侍女回，礼邀程生入座，侍女殷勤请生馔饮。 夫人问侍女：方供何茶？ 答曰：秀芽！ 夫人柳眉微蹙，曰：咦！怎可如此！先生清尊，速取我君山银针来耶！ 侍女应声而去，不多时奉上新茶，程生欲起身拜谢，夫人止之。 生举杯低眉观之，见茶汤色荧黄温润，茶身似针悬停其间，周遭细绒漂浮，如须缨缨然；凑鼻微嗅之，清香缓入而沁人心脾；饮之微甘，不似世间茶味，旅途劳顿，因之而豁然全消。 程生感激，唱诺上拜：“多谢夫人盛情！” 夫人回礼：“先生莫要客谦！妾身曹氏，始祖与先生同梓，夫家程氏仰与先生同宗，衡曹相距千里，而我等有幸会于今夕，甚是有缘；先生若不嫌弃，愿以小犬相托，赖君子以学文字可也？” 程生闻言，自惭学无所成而落魄从商，但见曹夫人诚恳，自身又狼狈无着，思以所学倾囊相授以报之，乃欣然应命！ 夫人问言大喜，盛情回礼，遽唤狡童展拜，初定师礼，特命前者侍女为生安置，程生爱其慧黠，然不敢造次，侍女似已知之，亦秋波流光频顾程生，然终不及于乱，神交而已。 次日晨起，公子已久侍门前，程生问其近学？ 答曰：《三皇》、《游仙》耳！ 又问课业？ 曰：不曾！ 问其因由？ 公子曰：“吾家世玄门，奉天师而不以入仕为业！” 程生感其性情高洁，与己同心，用心教授歌赋诗词；又见福生慧黠，经曹夫人准许与公子伴读，三年已有小成，而福生尤善。 程生曾因公子垂询桑梓，思曹州牡丹冠甲天下，乃以大唐才子皮日休《牡丹诗》为序，题解牡丹之姿，自作牡丹十二品赠之。 师徒三人偶然空暇则以水代酒，望月抒怀之下酬唱戏游，多有篇幅都已散佚，仅存只言片语，其间， 程生曾题“千山万水总漂泊，何日北归傍雷泽”， 福生有“桐花丹山万里路，催马行苔状元桥”， 公子有“浮云乘清风，踏马走五京”之句。 程生纵横书法，素喜汉隶，因家贫不得施展，然以无良璧可参，喟叹久之。一日课罢，公子请生稍待，不多时曹夫人至。程生不解其意，宾主各见礼毕，夫人命侍女奉一物与生，锦帛重叠，倍极珍藏，展巾尽辄见一函，重函三四重方见真章，夫人亲以贴身锁钥启之，以献程生，生整衣垂袖，取出观之，但见其为碑石一尺见方，薄仅指许，其字古朴兼有楷隶之风，刻画笔力精深，又不失去潇洒俊逸，较之时下软绵之滥，甚富刚直锋意。程生大喜，不待解文，起笔临之，虽三四遍，仍不得其意，乃叹曰：笔力非一日之功，信也！投笔阅之： 永和四年八月辛亥朔十一日辛酉，晋故桂阳耒阳东乡敖里程氏命妇曹夫人…。夫人同郡郴县曹氏女也，九德太守郴侯之孙，汝城君之长女也。母仪既著，九亲归仁，出适程氏…。 考究史事，以福生颇有心得，程生亦有意于曹夫人前炫示，乃以碑文中“永和”纪年者考问。福生应声答曰：“先生曾言，享誉古今之第一行书为《兰亭序》也，其首句即为永和年事，考其年代或为晋代？” 程生微颔以应之，又问：晋代何时？ 福生答曰“穆帝！” 再问：“可有其他？” 答曰：“后汉亦有“永和”年号，具体哪位帝君，小子一时记不得了，公子或可教我！” 公子闻言应声曰：“顺帝！” 程生笑曰：“然也！还有呢？” 公子略一沉顿，福生怯怯然答道：“十六国时期…后秦…” 公子顺声答曰：“后秦主姚泓亦有永和纪年！北凉沮渠牧犍也曾以之为年号！”云云 程生大喜，连赞曰：“然也！然也！” 公子方蹙眉顿舒，回首见夫人大喜，心中十分受用，阖家俱觉光彩！ 公子一时得意曰：“小子乘兴也来考较一下先生如何？” 曹夫人闻听，笑然曰：“岂可无礼？” 程生因之曰：“无妨，教学相长也！难得大家高兴，公子请来！” 公子满饮一杯，醉意已深，不待暇思，对程生脱口而出：“先生可知碑中夫人为此间何人也？”程生不解其意，正惭愧间，夫人顿然失色；阖屋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程生愈觉怪异，略思前后，已有恐怖之态。 正手足无措之际，闻夫人喟然长叹后，乃对生曰：“先生恕罪，小子无状，事已至此，小妇人不敢隐瞒，此碑乃妾悬墓之宝也！我辈众人乃鬼也，圹墓在此，幸得先生下顾，慕先生文采，耽游多时，本期善始善终，竖子不慎而致今日败露。然妾于先生亦无害心，望请见谅，就此拜别先生，带累先生经年，此后阴阳幽隔，或无相会之期，愿先生珍重！珍重！”言毕挥然而去，一时间满屋云雾蒸腾，程生顿时意乱神迷，昏然而寐。 次日，晨光微曦，程生方幽幽转醒，环顾左右，俨然只身卧于荒坟间，周遭松柏森严，白昼不禁背冷，急起身寻路，草莽间古道盘旋而下，幸遇樵夫指引，久之方见羊肠小道，渐进地方，近午才至山村，程生早已饥肠辘辘，求道旁阿婆浆水勉强糊口，思有所报，赧然无以为应，不意摸索胸怀，触手硬然，惊疑间取出阐之，乃银锞也，出供茶资，阿婆推却再三乃受，午后招其子携其猎物前来，又以之买菜灌酒夜宴以待程生，供以起居，程生一晚安睡，次日雇童买驴乃辞行而去。 程生还至衡阳，见旧时同旅，相谈别后经历，唯遇曹夫人事隐然不提，然南北阻隔不得北归，因其资随众人之请，于江湖间低买高卖，不期年而为巨富，思有所以报夫人，然多次亲往耒地探寻，不得旧途，不得已于山林间备酒水祭文以飨之。夜来微醺而眠，恍惚间似是曹夫人携众展拜，程生起身答礼，问其近况，公子已结姻亲，夫人又喜福生聪慧，收为义子，文章已成。 程生有意询问夫人之碑，瑟缩久之。 夫人曰：“俗物不足挂齿，妾本欲奉上先生以供消遣，然天命难违，此非其时也，五百年后以待先生后人来访，可也！” 程生不禁怅然，再问：夫人为晋人也？ 夫人答：然！ 又问：“得无与王右军相识耶？” 夫人曰：“辱先生下问，小妇人祖父虽为彬侯，腆居九德太守，然宗族微末，夫家三世无显宦者，与琅琊王氏自不可同日而语，故虽久闻书圣之名，却不曾与之有甚交集，实羞于应长者之问！” 程生无奈，又问陶武昌等诸公与湘州旧讯，夫人一一作答。 程生左支右绌，方问及侍女，夫人言耒东昨岁山洪，小婢不幸遭遇流年，冢墓毁坏，魄散魂飞矣！ 忽闻鸡鸣，夫人慌张辞别，程生不觉间已然梦醒，杯里残酒仍在，盘中肴醢不存，此行再晤，已了却夙愿，乃望空而拜，诔文哭了侍女，又将草马纸牛焚化罄尽，方返回衡阳。 又是经年，程生夜饮，思自弱冠南来，长客数十年，想父母老迈，居此终非善解，又闻南北已通，次日天明乃入街市，倾资购货北返，沿途随行就市以做买卖，自冬至夏乃至山东。 但见故宅门庭荒废，墙倾圮颓，瓦生丛草，井绕菟丝，推门见老母佝偻操砧，老父痰喘不定，程生不禁潸然泪下，扑倒辄拜，父母大惊而后大喜，一家团圆乃收涕而笑，生取资营建，买地购仆，延请方家为父母诊治，又将三叔接至家中奉养，阖族老幼俱来投靠，程生以生意经营产业，聚族而成世家！ 吾适有暇于衡岳，雨中无着，于此间博物馆见曹夫人之碑，乃托明季，依聊斋之韵而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