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 再走梁林之路（1）

老南蛮

图文/老南蛮，采菊东篱

1937年7月初，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中国营造学社的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纪玉堂一行四人，历经千辛万苦，在五台山南台西麓的豆村找到了中国现存最大的唐代木构建筑——佛光寺东大殿。这也是首次在中国发现唐代木构建筑，打破了日本人所谓的中国已经没有唐代建筑，中国人要看唐代建筑，只能去日本的说法。

1974年春，时值文革后期，老南蛮有幸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师生一起，重走梁林之路，考察北方晋冀陕豫几省的古建筑。当我们走进佛光寺，佛光寺东大殿以其庞大的体量，硕大的木质构件，扑面而来的厚重古朴的历史气息，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日月如梭，五十年过去，我们夫妇已是年过七旬，不顾年迈体衰，再次重走梁林之路，第一站就是晋北五台山，朝拜被梁思成誉为“中华第一国宝”的佛光寺东大殿。

五十年后的今天，重新走进佛光寺，高台上的东大殿已经被繁茂的松树遮掩。那个著名的经幢布满岁月的瘢痕，静立在寺院中间，那一刻，我们仿佛看到八十多年前，林徽因站在梯子上对它进行测量的情景。

朝圣，走向一千二百年前的东大殿。

攀登最后的那一段近70度的几十步台阶，犹如是在穿越一千多年的时空隧道，隧道的尽头，东大殿散发着盛世大唐的最后一道光芒。

这是一座唐代高规格的殿堂建筑。面阔七间，进深四间。硕大的斗拱承上启下，托起沉重的单檐庑殿顶。

屋檐出挑竟然达到四米，转角处更达到了惊人的五米！以老南蛮作为参照，可以看出东大殿形体之庞大，出檐之深远。

转角七层铺作，是唐代建筑最高规格。

斗拱是中国古建筑最具特征的构件，唐代的斗拱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东大殿的斗拱尺寸巨大，每一组都高达两米，结构合理简洁，充满力的美感。

毕竟承受了一千二百年的风雨，有些已经风化开裂了。

然而整个大殿依然呈现着一派历经千年风雨，仍泰然自若的神韵和雄浑的气魄。

大殿中还有三十五尊泥塑佛像，具有明显的唐风，弥足珍贵。全国现存唐代塑像仅70尊，东大殿就占了一半！

遗憾的是，这组唐塑在近代被粉饰一新，大大折损了它们古朴的韵味。

令人惊喜的是，被严重侵蚀的墙面上居然还残留着唐代的壁画。

抬头细细观望，还可以发现殿内梁栿上，留有唐人书写的墨迹，这是确认东大殿为唐构的重要证据。

梁思成这样评价佛光寺东大殿的历史文化价值：除殿本身为唐代木构外，殿内尚有唐塑佛菩萨像数十尊，梁下有唐代题名墨迹，拱眼壁有唐代壁画。此四者一，已称绝，而四者集于一殿，诚我国第一宝也。

仰望高耸的东大殿，感受着来自遥远的盛世大唐的磅礴气势，我们的思绪飘忽到了八十年前，梁林团队第四次到山西考察古建筑的情景。

那是一次充满艰辛和未知，同时也蕴含着巨大希望和惊喜的探寻。

加入朱启钤的中国营造学社以后，梁思成和林徽因便以研究保护古建筑为自己终身的使命。在他们的的内心有一个执念：中国境内一定会有唐代遗留下来的木构建筑，找到它们，责无旁贷。

（以上两图为梁林在山西考察途中）

在营造学社的资料中，有一张法国人拍摄的敦煌61窟五台山寺庙壁画，其中有一座寺庙标注为“大佛光之寺”。图中该大佛光寺的主要建筑为多层阁楼，与现存的佛光寺不同。

按图索骥，他们决定按照这幅五台山寺庙分布图去寻找可能还幸存的唐代的佛光寺。

林徽因事后给女儿的信中画了一个行程图，可以了解，那时去往五台山的交通非常艰难，他们从北平出发，先是坐火车、汽车，然后换马车，再后来骑驴，最后是徒步。

这张历史照片正是1937年6月26日，梁林四人骑驴走进五台山的情景。

梁思成这样描述这一段行程：“我们骑驮骡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回着走，沿倚着岸边，崎岖危险。”在这样险峻的山路上他们足足跋涉了两天，在傍晚时分到达豆村。

终于在偏僻的山谷中找到了佛光寺！但是，与敦煌壁画中的“大佛光之寺”，完全不一样！

原来，这座始建于北魏孝文帝年代的寺庙，已经在唐朝会昌灭佛时“灰飞烟灭”了。

但是，眼前的这座大殿，梁思成凭直觉看出了它的不简单：“殿仅一层，斗拱巨大、有力、简单、岀檐深远，随意一瞥，其极古立辨”

（上两图摄于1937年6、7月间。上图为佛光寺远眺，下图前景中那个经幢左下方着深色衣服的人是林徽因）

唐武宗会昌灭佛之后，佛光寺仅存北魏砖塔一座。那么，眼前的这座气势恢弘，“其极古立辨”的大殿，会是唐代重建的吗？

图为梁林等人在东大殿考察测量。

尽管目测东大殿具有唐代特征，但是没有确切的史料能够证明，现场也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他们不能贸然肯定东大殿就是唐构。

测绘考察求证的过程难以想象的艰苦。无数的蝙蝠寄居在殿内，梁架上积累了几个世纪的灰尘和蝙蝠的尸体。爬上梁架测量时必须用厚厚的布捂住口鼻，结果，还被吸食蝙蝠的血为生的臭虫爬满全身！

在大殿内工作的第三天，林徽因偶然抬头，看见梁栿上似有模糊的墨迹。立即请人搭脚手架，夫妻俩用湿布轻轻擦拭，勉强辨认出字迹，那是一长串官名和佛殿主名字：“功德主故右军中尉王…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 。林徽因想到，东大殿殿前的石经幢上也有类似的人名，她立刻来到经幢前核对。

果然，那经幢上刻有“女弟子佛殿主宁公遇”字样，经幢上刻的年代是“唐大中十一年”。

（很遗憾，“唐大中十一年”这行字，我们这次由于过度兴奋，居然忘了拍下来。但是，五十年前那次朝拜，老南蛮的确看到了这行字，并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半个世纪过去，依然那么清晰。）

两下对证，可以确定佛光寺东大殿为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建造。出资人是晚唐最强军事组织神策军右军中尉（统领）王某某，而送供人女信徒宁公遇是佛殿主。

殿内梁上的唐代遗墨合集。

可以想见，此时梁林四人的惊喜和激动，“这个发现对我们大家的影响有如电击一般，没有比写在庙的梁下或刻在石头上的日期更让人高兴的东西了”（梁语）

此时，他们创造了中国建筑史上的一个伟大的时刻！

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在北平西南郊的卢沟桥，激烈的枪声骤然响起。当然，沉浸在兴奋中的四人是听不见的。直到五天以后，他们在回程时走到代县，才从报纸得知中日战争爆发了，北平已经沦陷，他们将无家可归。

让我们再将时间回拨到五天前。在东大殿佛像群最南头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一尊真人大小，面容端庄的女身塑像，她正是佛光寺东大殿的送供人佛殿主宁公遇。关于她的身份地位，有很多猜测，不少人认为，很可能她就是出资人神策军右军中尉王某的妻子。朝廷最强军事组织的统领出钱修庙，难怪东大殿会有如此高的规格！

带着证实东大殿为唐构的欣喜，林徽因与宁公遇合影。她非常羡慕宁公遇，表示自己也想化身为塑像，坐在古代的寺庙里。呵呵，这是女诗人林徽因的浪漫幻想。事实上，作为中国第一个女建筑学家的林徽因有这个资格，让后人为她塑像。在中华民族最危急的时刻，她同男人一样，挺身而出，战斗在自己的特殊的战场上，并且凭借着女性的敏感和细心，发现了东大殿为唐构的关键性证据。

发现即是再造，否则佛光寺在之后动荡、疯狂的年代，难免还会遭遇类似会昌灭佛的灾难。

（一九六一年，佛光寺被列入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午后，我们离开东大殿，即将走出佛光寺山门时，不舍地回望东方，再看一眼藏在深山里的遥远的大唐，她那雄壮的斗拱，她那高耸在殿脊上的琉璃鸱吻。

五十年前，我们来到佛光寺，寺内没有一个游人，连僧人也没见到。这次我们见到了络绎不绝的游人，且多是年轻人，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欣慰。

正视历史，善待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梁思成林徽因为了实现理想和使命，脚踏实地，不惧艰险，忘我奉献的崇高精神，正在影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在我们离开之后的一个多月，佛光寺里非常热闹，纪念林徽因先生诞辰120周年、庆贺宾大授予林先生建筑学位等等活动都有在东大殿举办。梁林的后人也有出席。这是梁林的孙子梁鉴和曾孙女梁周洋。梁鉴是一位青铜器专家，从事研究保护古代文物的工作，这也是他对祖父母事业的一种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