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往事—81】岁月的静里，敬奉着母亲“千层底”的鞋

人在枝江

时光为每一个人、也为我清点记忆。

我打小就看见母亲做鞋。

母亲来自乡下，乡下人特有的隐忍和质朴，到了母亲身上，就格外的让人心生感念。

在那个满是了物质匮乏的的年代里，一大家子里，甭说谁有多少双鞋，什么样式的鞋，赤脚就上了街，下了地……也是多着。母亲是一个很能干，会生活的人。一双手，在针头线脑里翻云覆雨，能搅活了一家人所有的憧憬呢。

一个女人，就是一方烟火；一双布鞋，就是一个美好生活的希望。

母亲做鞋，鞋底用的都是旧衣服片，

依着一个鞋的底样，废布条一层一层的垒叠在一起，似乎每一层都关乎着母亲的心情和希翼，眼眸里满是了虔诚。一块块布片，大的，小的，都要捋的整齐，每一个连接都是讲究，挨着，但又尽量不要重叠，粗布一层，细布一块……后世还是前生，我不知道，只知道有人叫手工做的布鞋为“千层底”。

“千层底”肯定没有千层，鬼使神差，我那个时候居然问过母亲：铺来铺去的，这到底要铺多少层……母亲也是，竟然还给了我一个回答：怎么着，也要20多层吧……

一层布，一层席；一层人情，一层辛劳。

母亲心思缜密，遇着个和底样不对型的布料，母亲会小心翼翼的左比比右划划，依着鞋底的样式，宁可出边，不可差里。每铺几层布料，中间会夹杂一层“元宝席子”。夹多少层我不知道，两层？抑或三层？当然啦，也不需要我知道，那是母亲的事。

“元宝席子”是一种很薄的草编植物，至今不知道“元宝席子”是什么植物编织的，在鞋底里起什么作用。只知道“元宝席子”淡黄色，大约一个毫米的厚度，一张“元宝席子”大约40厘米×60厘米见方，挺刮，软和，又有一定的张力。用时，依着鞋底的样儿在“元宝席子”上一个个的剪下来。

“元宝席子”是做鞋的专用，家里常备有两三张，平时，母亲会放在一个干燥的地方。

鞋底上面的三两层布，基本上用的都是整布，是依着鞋底的样完全成型的，抱边。鞋底铺垫好了，没有抱上的边并不修剪整齐，几个大针脚简单的固定，初成型就是了。

这大概是常穿的鞋的做法，简单，不费事，鞋底纳好以后，再依着上面一层抱边的样将其余鞋边修剪整齐。毛边就毛边吧，一般的鞋，没有讲究底边的美观。

但也不全是这样，从小就听人说过“男人的田边，女人的鞋边”。朦胧里，小屁孩懂不了那么多。长大以后知道，“田边”不是田边，是指田种得好；“鞋边”不是鞋边，是指鞋做得漂亮。“田边”“鞋边”似乎就是男人女人的一个传奇。





母亲就是那样的传奇，做得精细时，母亲会格外的讲究，我至今以为，那才是母亲做布鞋的至境。

夏的时光酷热难当，也常常是做“料子”的好时候。

遇着了哪一天里阳光高照，母亲早早的打上一钵面粉浆糊。比米汤浓稠一点就行，只是不能有丁点的面疙瘩。

做“料子”会尽量的多用整块布或是大块布。

涂浆糊是不用刷子的，母亲用双手一把捧起来，泼洒在门板上，用手掌抹得均匀了，再将布料平展上去。末了还是用手，一方方的抹开去，直到平展。等到浆糊把布的两面都吃透了，再抹上一层浆糊……如此，一层浆糊一层布，一层复一层，一块复一块……烈日炎炎下，“料子”干透了，紧绷绷的，平展展的……“噗”的一声，母亲会从门板上一把撕下来。

“料子”还有一个叫法，“布壳子”。

瓦楞纸是纸做的，叫“纸壳子”，相对于“纸壳子”，布做的“料子”，自然就“布壳子”了。

人总是向前看，向好处看，向生活的美丽看，一块块废布条推陈出新，成全了“千层底”一个全新的袅娜，

这时候的鞋底，就不是层层叠叠的原始布条，而是用一层一层的“布壳子”。两层或是三四层，再一层“元宝席子”，然后沿着鞋边用白色的布条抱起来，上下再用上一块整布料，比底面要小一些，正好填补了一圈白边的空白处，以期不会显得凹凸。再用几个大针脚固定在一起，成为一个新的“组件”，

把这些新的“组件”依次的重叠在一起，三个，四个……那要看母亲的心思，薄一点，厚一点，都在母亲的一念之间，最上面一层还要做一些别的处理，有时候，看得见鼓鼓囊囊，不知道，也没问过，只知道新鞋穿上去不是那么硬戳，兴许就是铺上了一层棉花什么的。

鞋底组合完成以后，会看得见一组就是一层，弧形的线条清晰，整齐……这样的鞋底，鞋边不是毛边，美观着呢。

接下来，就是纳鞋底儿，纳鞋底儿才是“千层底”的精髓。

时光总是将所有的经往挂在内心的深处，那年月，谁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烟火人家，每一双鞋都是生活的约定。

母亲的手，似乎从来就没有歇息过，有意无意，我也常常看着母亲做鞋，也在“千层底”的世界里，感受母亲的辛劳和孜孜不倦。

趁着母亲闲着的空儿，我有时候也会拿过母亲的鞋底把玩，一本正经的戴上母亲的顶针，试着去扎上一针两针。

母亲似乎也乐于见着这样的情景，小孩子家家的，终归是有趣的事儿，于是，给你指一个针眼的位置，由着你去了。

小屁孩的手指头没有一针见底的力气，颤颤抖抖的，一不小心还会把针断在鞋底里……再不然，一个哆嗦，针从顶针上滑了下来，伤了自己……好奇害死猫，好奇也长记性，于是，耳闻目睹，知道了一些母亲纳鞋的典范。纳鞋底，先纳鞋边，再纳里面。里面从脚尖、脚掌开始纳起，一直到脚跟。脚掌和脚跟的针脚稍微密实一些，脚板心可以稍微稀一些。但也不能太稀，太稀了就不平整，高的地方就会磨损得快了……纳边时，弧线要自然流畅，不应有丝毫的扭曲……掌上的针脚，行与行必须是对空交叉着的、横竖间隔要均匀……

巷子里的阳光，一般上午十点过了才能照射到家门口 ，高高的老墙遮住了阳光，也遮护着一方安逸，即便是炎炎的夏日，借着夜的清凉，小巷里一个上午都是舒爽。

有时候，母亲会搬一个高脚的板凳，板凳横在门槛上，或左或右，母亲也是了，或朝着大街，或朝着巷里。母亲始终低着头，专情在那一双双鞋底上，满耳里都充斥着索线穿过鞋底时“嗖嗖”的声响，心无旁骛。蔡妈向街上去，李妈，王婆从街上回……都要从巷子口我家的门前过，母亲或稍微仰一下头，或轻轻偏一下脸，一个莞尔：买菜啊……过早啊……出去啊……多是此类的话，言语之间，手里却是不曾歇息一下。

光阴很奢贵，那年月，纳一双鞋，就是守一方虔诚，每一方虔诚都是光阴的累积，非一日之工呢。

母亲到了哪儿都不闲着，遇着个什么事儿，针头往鞋面上一别，索线往鞋底上几个缠绕，鞋底往口袋里一放。去了来了，来了去了，絮絮叨叨的，都是家长里短。遇着有个空儿，忙里偷闲的，就一定是针飞线舞了，哪怕只是锥上三几针，也是好的。

最是雪花飘飘时，冷冽的北风“呼呼”的从瓦缝里吹进来，里里外外都是冷飕飕的，一家人围着个火盆，最不闲着的，还是母亲。

小屁孩顾不了大人的事，烤火就是翻来覆去鼓捣，鼓捣棉籽壳的窑（一种烤火的方式），也鼓捣锯末子的堆，再手痒痒，就是胡乱的扒拉了。

火光映着母亲的脸颊，你怎么扒拉都行，只要不碍着母亲的事儿。母亲手里的针头扬起来，在自己的头发丛中一个划拉，对准位置在鞋底上一扎，中指上的顶针一使劲儿，针头穿过鞋面，大拇指和食指一个合力，针头就拔了出来，顺势一个拉扯……针头飞处，如行云流水。关键是要纳紧，母亲左手在膝盖上把住鞋底，右手在鞋面位置握住索线，用力一抻……再不济时，换一个位置，鞋底放在小腹的位置，抑或，有时候还把索线在手掌上缠绕一圈，身子向前微倾，再抻……那大概就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了。只是有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把针头在自己的头发丛中划拉一下，就不怕伤着了自己？

后来才知道，头发上有头油，沾了头油的针，扎起针来就光滑了。

母亲这一个划拉的动作，叫篦针，做针线活，挺专业也很形象的一个词儿。

篦针，动作轻巧极了，自然，飘洒，旖旎，也很母亲的美。

只是有时候，母亲即便蓖过了针，也不管用。要想把针头从鞋的另一面拔出来，就只能用上父亲的老虎钳了。

我后来还见过母亲做鞋时使用父亲的工具。

父亲修脚用刀，那刀，是用一截宽锯条做的，锯条钢火好，磨得也是锋利，修老茧的用来裁布条，刀剪并用，鞋底再厚也不费力，再后来，就是母亲的专用了。

那时候的母亲做鞋，似乎每一个步骤都是历历在目。

裁鞋帮，都是用的新布，这是一双鞋唯一用到新布的地方，一般是青色，蓝色……上鞋，是从脚尖的中间一点开始，能够半圈转过来，鞋尖、鞋跟的中点能够准确的对上鞋底的中点，那绝对是母亲的技艺精湛和对细节恰到好处的把握……

楦鞋用的“鞋盔子”基本都是借的，家里并没有，或是不全有。鞋上好了，母亲也该用得着了，我常常就是那个往邻家跑路的人。



鞋的样式也简单，单鞋一般是小圆口，棉鞋是“两块瓦”一碰的。

再后来做的鞋，单鞋有点像了现在的皮鞋，有两排“气眼”，系鞋带……1972年当兵，我离开了费家巷，带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鞋……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母亲做鞋，别人的，也没有见过……

年是一个轮回的终点，也是一个轮回的起点。

寻常人家的小孩，用一双鞋接住腊月的意味深长，接住时光的五彩斑斓，也接住了在新的一年里祈盼快乐、祈盼平安的千千心结。

年到了，当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从巷子里的人家门口“噼里啪啦”一阵阵响起的时候，年的喜庆就一点一滴的写在了小孩的脸上，身上，脚上……那一天，穿新衣新鞋，对小孩子来说，既有着非常强烈的仪式感，也有着十足的喜庆感。一旦穿上了新鞋，就会坐在床沿上，一双脚左晃晃，右晃晃……母亲有时候会叮嘱几句：新鞋，别出去哦……过年，还管几天干净哦……再然后，你就是想着法子的出门，还尽往着人多的地方去了。走路呢，脚也是迈得高高的，生怕人家看不见……有一年，一双新鞋，一条花色的裤……我竟然还背着个小手，从费家巷一直走到了东岳庙……管别人看没看见自己的新鞋，自己走一步看一眼就是了，趾高气扬的那一刻，很惬意，很爽快，甚至于时不时的暗自窃喜，亏得世间有个年过……

朦胧的心思里，幸福其实很简单，有时候，它就藏在儿时那一双母亲做的布鞋里。

我后来很多次的走过费家巷，在巷子口的石台阶上，在老屋的屋檐下，看老街的风雨沧桑，看小巷的世事轮回，也看眼前的一切，变迁或是凋敝……

在费家巷的日子里，有母亲，就有鞋穿，有鞋穿，世界就是暖和的……

生活的艰辛，一部分源于劳作，一大半却是源于内心的进取。

一千层的底太薄， 一千针的线太短，岁月的静里，唯有母亲的人情，醇厚，绵长……

（插图源自网络，致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