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突然间,我又想到了那方池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深冬的时节,池塘里的冰面已不再像初冬时那么光亮。冰也会老,也会变得黝暗、起皱。稀稀落落的芦苇在岸边枯败着,两岸黑色的泥土冻结的样子,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硬邦邦的。过冬的麦苗萎蔫在地上,毫无反抗的力量,或许此刻的臣服,是为了来年的生长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下雪了,应该还是个星期天。我异常兴奋,早早起床。我穿着棉袄棉裤,戴着绿色的栽绒帽子。我的棉袄很脏,前襟和袖口都已经“上蜡”,棉裤外边套了一层裤子,也淘地没个样子,只有棉鞋是新的,我妈给我新做的纳了千层底的条绒棉鞋。知道下雪,我还穿了新鞋出来,我妈知道会骂我的。不管了,新鞋踩雪更好玩。新鞋、新雪和激动的心情,我陶醉于这一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向后院走去,庆幸自己起得早,边走边欣赏雪在万物之上的形态——树杈儿上的、房檐儿上的、咸菜缸的盖子上的……天别提有多蓝;一只公鸡的打鸣声高亢清厉,似要唤醒所有的社员;几缕炊烟,让人感觉到世间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到了池塘边,霍然看到了北方极远处的山影。山影影影绰绰,似乎难以企及,正如冰面上的雪,纯洁得让人不忍前行。这雪确实还没有人走过,只有两行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奇怪的爪印,通向不知所踪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有“咚咚”的声音越来越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疼爱雪。我小心走到池塘中央。我看着自己的脚印,陡然生出一种神秘的感觉。我向西望去,发现一个人正高举尖镩一次次地凿向冰面,“咚咚”的声音正是从他那里传来。此刻他的脚下应该溢满了水,并把雪洇成了一个黑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不是大庆他爷吗?大庆是我的同学,我俩经常在冰上打尜尜(陀螺)、支小爬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确认了是大庆他爷。我也知道,凿冰是大队安排的,是为了让池塘里的鱼不会因缺氧而闷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一边踩雪一边看这个“打窿窟眼”的老人,现在想来,他和我大概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凿了一会儿,他开始用铁锨捞冰,捞出来的碎冰很快便在冰窟窿旁冻成了一座“小山”。我知道,当最后他把冰块捞干净,并把预先准备好的一捆稻草放进冰窟窿的时候,活儿就算干完了。可就在我再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人却不见了。可此时,整个冰面上什么人也没有,他……我登时脸就白了,我的心紧绷着,手脚像被困住了一般。当我好不容易走近他的时候,发现只有两只鞋底隐约浮现在冰窟窿里,一层薄冰已经围着稻草开始重新封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抓住了大庆他爷的脚脖子,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把他拉上来,就算我跪下趴下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行。我浑身全湿了,冰冷刺骨。我忘了我还是个孩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我的棉衣冻成了一副铠甲。我连滚带爬地跑,喊着“大庆他爷掉坑里了”,后来……后来终于来人了,捞上来了,死了,死的硬邦邦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被我妈背回家,脱光,捂上被子,瑟瑟发抖,想哭却无力。这时,很多人正聚在池塘里围着一个冻成冰棍的人看。据说,后来池塘的冰面“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人们纷纷往岸上跑,又差点有人掉进水里,同时居然有鱼蹦了上来。夜里我便开始做梦。我梦见一条大鱼帮我托举大庆他爷。我梦见我把老人救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庆他爷很少笑,但对我例外,每次我去他家找大庆,他都会笑一下。他是老富农,打窿窟眼、扫大街这些义务劳动早成了他分内的事。这个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人,因以如此特别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时给了人们以无限的谈资。但作为第一目击人和施救者的我,多少有些遗憾,何况他是我好友大庆的爷爷,一个仅对我微笑和为数不多对我有过温存的人之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现在想来,他不像人们说的是自杀,也不是不小心滑进了冰窟,而应该是先犯了病,失去了知觉,然后跌进水里的。因为前两种都会有挣扎,而挣扎的结果要么爬上来要么沉得更深,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停在冰窟窿口且露着两只鞋底。这个结论还有佐证:后来我爷爷曾来坑边挑水浇地,他拿扁担勾着水桶摆水的那一刻,人突然直挺挺地跌了下去,幸好旁边都是人,立刻救上了岸,但嘴里已经有了白沫……我爷爷是瘫在炕上半年才死的,医学上叫脑卒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奇妙的是,后来我和小东果真发现了一条大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据我妈说,发现大鱼那天正是大庆他爷的七七四十九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这条鱼青黑的脊背,隐约浮动在冰下的水草之间,任凭我俩狠命地凿冰,它也不跑。当我俩把它捞上来的时候,发现是条七、八斤重的鲤鱼,偶尔嘴巴张一下,不见有伤却不怎么动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说咱俩分了吧,一人一半。小东说拿你家去吧,你妈炖鱼好吃,我上你家去吃。于是我拿了一条蛇皮袋子,装了鱼背在肩上,我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穿过后院走到前院。这事确实不能嚷嚷出去,养鱼池属于集体的,何况后院还住着大队干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妈悄没声地把鱼炖了。小东吃了还带回去一碗。我们全家都吃了,还有小全,赶上了,也吃了。想招呼大庆来着,说他发烧了,来不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发现,凡是吃过鱼的小孩都考上了学。你看,我哥上的小师范(民办教师转正那种),我和我弟都是本科。可惜了我姐,学习也很好,但为了看弟弟,只上了两年就辍学了,要不……小东家也是啊,小东他大姐也考的师范,他和他小妹是大专,也可惜他二姐了,吃鱼那天去姥姥家玩去了,没赶上。还有小全,先当的兵,后来在部队考的军校提的干。这不,吃过鱼的都考上了。真的可惜了大庆啊!早知道这样,发烧也给他送去一碗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少年后村里人开始咂摸这事儿了,觉得奇妙之余,便是都愿意吃这池塘里的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另外,用这个池塘里的水浇过的大白菜也特别好吃;用这个池塘边上的芦苇编制的炕席极为柔软;水面上的小叶荷非常美丽;五颜六色的蜻蜓快乐无比;早上一层薄雾,夜里蛙声齐鸣;映晚霞,衬月影,诗情画意……直到去年,我回村为大庆的闺女主持婚礼,席间谈到这事,大家依然唏嘘,还都为大庆当年没吃到鱼而慨叹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