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墙夫妻住我家 安徽第一代农民工的今天

漁夫

【 题头图为著名画家徐唯辛作品 】

今年5月中旬，一对素不相识、素昧平生、年逾半百的安徽泥瓦匠夫妻，在我家住了五天五夜，让我有了一个近距离了解当今农民工的机会。

我很想借用安徽黄梅戏《天仙配》的歌词，来形容他俩“夫妻双双把墙砌”，然而，他俩会是一对获得天仙相助而拥抱幸福的幸运夫妻吗？

下面，且听我讲述这个尘世中的"天仙配"故事。

【 佚名油画《墙》。】

时隔27年，位于当年号称“普陀区高层TOP-10”的江宁路某小区的我家住宅已现破落，天花板石膏脱落，地板变形……。与周边新装修的单元相比，无论样式、家具、设施……都拖了我“基建狂魔”和“制造业世界第一”的后腿。

今年四月中，孩子他妈接到孩子的电话，说已经在外面租好房子，准备独立门户生活了。我们二老听到又喜又忧，喜的是男孩终于长大，不再需要长辈照顾了；忧的是接下来就要启动我们多年谋划的“旧屋翻新”预案：把现有的二室一厅户与一室一厅户合并的大单元，恢复为两个小单元，两代人各居一套，既分别生活，互不干扰；又守望相助、互不脱钩。

【 农民工系列（著名画家孔奇作品）】

但是这不是一件小事。27年前的装修只是毛坯房装修，今天的翻新，需要拆旧、重新设计，使用我不熟悉的、当下的新材料、新技术、新工艺……连作业方式都与当年有很多的不同。

亲戚建议我找人包干，自己负责采购材料，称心又省钱。我去建材市场转了下，光地板就看得眼花缭乱，种类样式都与27年前截然不同——“工业强国”并非浪得虚名。

一位店主大嫂告诉我，有位女主顾，在各个建材市场兜了六十几圈，最后才选购了她家的一款马桶。这“自行采购”也太夸张了吧。

【 建材市场里的商品看得你眼花缭乱。（网络图片）】

正当我纠结犯愁时，得知同楼12楼与我家相同的一套1室1厅单元正委托某装修公司装修，就找大众点评查询了那家公司，上海客户给的分还挺高的。想想找私人包工，虽然可能自主实惠些，但付出的精力无以计量，而且事后若有问题很麻烦。交给公司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毕竟靠谱些。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们年纪大了，怕折腾折寿，就与那家公司签了约。

5月10日，花炮四枚放过，我家1室1厅的旧屋翻新工程正式动工。我与孩子他妈搬到2室1厅内暂住。遵循“先破后立”的原则，公司请来3位壮汉，花了4、5天时间，“乒乒乓乓”一阵鼓捣，把房子打回原形、又变成了毛坯房。一位姓杨的项目经理告知我，明天正式开始砌墙装修。

第一天：一对夫妻来砌墙

15日上午，听隔壁人声嘈杂，进屋一看，地上空心砖、红砖、水泥黄沙等各种建筑材料和工具都已到位，杨经理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泥瓦匠。

男的瘦高个，浓眉大眼，话说个不停；女的矮胖结实，不太说话。两人年纪看上去都50开外了。

“他俩是一对夫妻，男的姓杜，女的姓方，都是我们公司的安徽老乡。”正当我诧异时，经理及时向我作了介绍。

“欢迎、欢迎！”

随后，我就在一边好奇地观看着27年后的今天，泥瓦匠如何砌墙。他应该先拉根细绳放样、定位吧？我心想。

【 油画农民工系列（著名画家徐唯辛作品）】

杜师傅喉咙粗，音质略带沙哑。只见他用一块砖垫起一个小小的激光水平仪，一边忙不迭地观察、校整着水平仪投射在地面、墙上和天花板上的绿色激光线条；一边对经理唠叨，“这个房子的墙面、地面都没做平哎，都是有点歪斜的，难办，难办，我只能尽量把它借直。”

杨经理回答他并向我解释，“是的，我们早知道了，这房子九十年代造的，当时上海造高层住宅没经验，技术、设备也差，墙体地面的‘找平’，都凭老师傅目测。到了二零零几年，国内市场上才出现了四线激光水平仪，开始进口的一台上万元，后来国产的发展到十二线，只卖几百元白菜价，成为建筑公司和每个装修师傅的必备工具。”

“现在砌墙，都用激光水平仪定位、找平、校准，再不用拉棉纱线了”，杨经理补充说。

【 杜师傅用激光定位仪确定墙体位置。】

杜师傅见我在琢磨他那个小仪器，便嘟囔起来：“我两个水平仪，一个好用的吊在墙上摔下来搞坏了，要到建材店里去买，还不是每家店都有这个牌子，也不知上海哪家有卖……我忙于干活又脱不了身。只能再用这个老的，凑合凑合。”

杨经理拿着图纸，告知杜师傅需要砌墙的位置。杜师傅麻利地拿着卷尺取位，以激光绿线为准线，用记号笔在地面划出记号，然后两人一起用类似木工使用的墨斗在地面弹出黑线。妻子方师傅则在他们弹线前，用扫帚快速扫去弹线地面的尘埃。

线画好，就开始拌水泥，夫妻一起搬来黄沙，水泥，女的负责搅拌水泥砂浆。男的开始在浴室墙地面黑线位置的两侧，码上两排空心砖，随后在空心砖中部灌入水泥砂浆。

“这叫地樑，”杜师傅向我解释道，“一般人家装修砌墙就直接从楼板地面往上砌了，我们公司要求不同，在墙的基部要预筑一道地樑，在这上面砌的墙才更牢固，并能够有效地防止卫生间的潮气向其他区域扩散。”

我看他们忙碌而娴熟地用激光、而不是传统拉线定位砌墙时，忽然有种农民工混搭高科技的奇妙感觉。

当我视线从地面砌墙位置移开时，突然注意到空房一角还放置了一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

“你们在哪里吃饭？”我问方师傅。
“我们自己做饭，就在这里做这里吃……在哪处砌墙，就吃在哪里”。她指着一只大型塑料储物箱说，这里面都是放米面油盐酱醋和电炉电锅，箱盖就当桌子，另外几个蛇皮袋里是工具物料。要转移工地时，就手机联系下“货拉拉”；我们这些东西小皮卡都装不满……我俩也坐车上，一起到下一个工地。”

杜师傅补充说：“今天早上我们就是从闵行工地搭‘货拉拉’过来，50来块，比出租车便宜，上海就是好哎。“

“那你们今天的菜买好了吗？”我问他妻子。
“今天没有去买……这里附近有没有菜场？”他妻子反问我。

“有的，江宁路澳门路那儿有家联华超市，很近的……没菜你们今天怎么吃饭呀？”我也好奇地反问她。

“没关系，我们经常吃腐乳、咸菜的，晚上我去看看，买点菜。”

【 杜师傅和妻子在现场做饭吃饭。】

“那你们晚上住哪里？”
“我们就住这里呀，”男人指着一侧的毛坯厨房说，“晚上我们就睡在里面，用纸板箱铺一下，就在那地上睡，铺盖卷已经放那儿了。”

“这怎么行呀？你们夫妻俩就这样睡在这毛坯房的水泥地上！”我叫了起来，觉得难以想象。

“没什么关系的，上海借房子价钱贵，我们的活赚不到多少钱，都交房租了不划算；另外我们全上海到处跑，一个地方干不长，最少的半天，最长的也不过一个礼拜，就是公司给我们宿舍，我们也不方便住，还是这样睡工地，方便些，时间好控制！”

“那你们这样工作太艰苦了。”
“我们都习惯了。”杜师傅讪讪地笑着说。他妻子立马补充：“这个工作就是太脏了，洗澡都没地方洗。”

我回到屋里，把他俩要住在我家，并且小菜只吃乳腐、咸菜的情况告诉了孩子他妈。

“吃这还有力气砌墙呀？”孩子他妈说。我见家里有两盒鸡蛋，就说：“那我先拿一盒鸡蛋给他们。”“好的，快送去！”

我随即把12枚美团超市网购的大码鸡蛋送到方师傅手里，“不吃点营养的东西，怎么干得动呀！”
“谢谢……谢谢!”夫妻俩连声说。

【 稍憇（著名画家左国顺作品）】

第二天：力拔千斤上门樑

第二天清晨六点三刻，隔壁房间里就传来了铁揪拌水泥的声音。九点多，我到隔壁工地给砌墙夫妻送几瓶农夫山泉，见到厅北侧的延申墙体已经完成2米多高，卫生间的围墙西侧已经到顶，北侧也已经砌了一人高。

夫妻俩已经忙得满头大汗。男的一边用激光定位线校准位置，一边麻利地把红色的空心砖整整齐齐地往上码。女的在一边拌水泥，并根据丈夫的指令，及时为他递送砖块，还不时用铁揪把丈夫砌墙跌落到地面的水泥砂浆，剔除混入的碎砖块，再铲回到砂浆堆里，继续拌匀使用。

“你看我的墙砌得怎么样？”杜师傅捋着汗，笑嘻嘻地问我。

“很好，很整齐的。”我注意到激光定位器发出的绿光线条与他砌的墙体基本吻合，便夸奖他，其实我并不懂砌墙的门道。

“昨天做的地樑，不能马上砌墙，要等到今天才能砌，这样质量才好。”杜师傅向我说明。妻子则在一边说：“你看门边那个凹处很难搞哎，你看看我老公怎么砌的。”

顺着她的手指，我仔细察看了那里。那是一个新砌的L型转角，一边是薄的、侧立砌起的红砖墙，一边是厚的空心砖墙。在墙体90度拐角处，他将两种砖每隔三排进行了错位，砌出的的墙体整整齐齐，十分美观。

我想起多年前，有位建筑专家教我的施工质量检验、验收诀窍：“看一个装修工程的质量，墙壁、地砖、地板，表面一般看不出问题的，关键看它的“收边”，边缘角落等交接处不整齐，这个质量就不过关”。诚哉斯言。

“有的师傅做不来或嫌麻烦不愿给你这样做，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转接处的砖块咬紧，以后墙体不会分裂。”杜师傅话虽多，但句句入耳。

“你这个卫生间朝向厅的墙面，从长远来说，墙面涂抹水泥砂浆更合适，可以更好地阻隔卫生间的潮气。虽然现在工艺要求抹石膏。我还是建议你们用水泥。”师傅坦率地谈了他的看法。

“有人担心水泥会开裂，但我做了处理，适当增加粗砂和水泥的比例，尽量给你拌匀，抹上去不会干裂的……”

“那好，就用水泥做墙面。”我采纳了他的建议。

【 太行女工（著名画家曹新林创作）】

下午，负责拆旧的师傅又来了，刻把钟就把连接两套房子的那个连接门给拆了。“我今天就帮你们把隔墙砌好。”杜师傅显然明白没有隔墙，将给我们生活带来的不便。

傍晚，我再去隔壁。刚进门，就听到杜师傅吆喝一声：“现在开始上樑。”“啊？室内装修还要上樑？”我不解。师傅说，“这种樑叫‘门头过樑’，是预先做好的，安装在门的上方，分担门上方墙体对门的压力，使门开合永远顺畅，我把它搬上去就行了。”

“这两个就是，”师傅指给我看。我一看，那是两根截面10厘米、长近2米的立方体水泥预制件。

“这家伙很重的，你怎么架上去呀？”我望着师傅指给我看的2米多的高处，心里想，没有起重设备，起码应该安个吊葫芦吧？

“我们都是用手搬上去的，不过人家门头没有你家高，也没有你家长（两扇移门长度），你家要2.3米高了，一个人是弄不上去，我让老婆帮个忙。”

只见他把铁制工作长凳搬到樑下，把四个凳脚尽量放长，使凳子长高到近一米，然后站上去，仔细测量了墙上预留孔离地高度，觉得一切符合要求，便搬来一根樑搁在工作凳上，自己再爬上凳子，唤老婆也爬上凳，然后两人并排着、使劲地托起预制樑，试图将其一头搁上左侧的墙顶，另一头塞进右侧的预留墙洞里。

但是两人再使劲，也无法把100多斤沉重的钢筋水泥樑举到预定位置，我一边看了觉得情况危急，如果搁不上一失手掉下来，就可能砸伤他俩，于是立即跑上前，试图帮助他们把樑托举到预定位置。

“不成！”杜师傅大叫起来，“洞洞塞不进去！放下、放下……”

“怎么回事，我测量过墙洞，大小正好呀”杜师傅自言自语。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他找到了原因，原来墙前有一道结构横樑，虽然樑的平均高度测过没错，但就在这个洞前，樑的厚度多出了1厘米。

【 农民工系列（著名画家赵晓东创作）】

杜师傅拿来冲击钻，把樑下多余的混凝土除掉，三个人再次使劲把樑托起，一头终于塞进了洞洞，另一头也妥妥地搁在墙顶。

“弄好了！弄好了！谢谢东家你帮忙哦！”杜师傅兴奋地说。随即搬来另一根樑，那根短些，师傅量了长短，用电割刀割去了多余的部分。夫妻俩一下就把樑托举到位了。

两根樑彼此相连，形成一个连贯的直线。杜师傅左看右看，一边在樑的连接处添加水泥砂浆，一边喜滋滋地欣赏着劳动成果。

突然，他问我，“卫生间的吊顶吊到哪里？”我说蛮高的，从天花板下来大约25厘米。“那不成，左面那根樑还要拿下来，割掉突出的部分。”我跑到卫生间里一看，那根樑穿过墙洞，往外突出了约莫10厘米。就对他说“算了吧，这点突出没关系，谁会往头顶看。”心里想，好不容易使出吃奶力气搬了两次，难不成还要再来第三次？

“不行，还是要割掉，那样太难看，后面贴面砖的人要骂我活没做干净的。”杜师傅斩钉截铁地说。于是三个人再一次使劲把这道樑取下来，由杜师傅割去10厘米，再使出吃奶力气把它安装了上去。

“这样才完美，谢谢你，没有你托一把，我俩还真弄不上去！”杜师傅捋着额头的汗水，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 两扇移门上方的两个预制混凝土过樑已经安装到位。】

我回到屋内，天已黑，对孩子他妈说，今天我们叫外卖吧。“还是去外面吃吧，可顺便去超市看看。”“那家里怎么办？我们这屋与隔壁之间的墙还没砌好……”“那有什么关系？家里又没有金银财宝！他们不会……”

于是，我们熄了灯，悄悄地关上门。去了附近的饭店吃了快餐。孩子他妈在超市买了一盒五花肉和一包百叶结，“这个给他们补补身体，给他们买的肉可不能买打折的（我们经常买这家超市打折的肉，特实惠）。”

回到家，隔壁已经没有声响，我们也尽量少说话。怕开灯影响他俩休息，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隔离墙似乎没砌好。我拿了肉和百叶结，尝试着敲了隔壁的房门。隔了一分多钟，师傅赤裸着上身来开门，我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已经睡觉了？打扰了!我太太给你们买了红烧肉，让我送来，你们睡觉了，晚上不会烧了吧？那就放我家冰箱，明天上午我再给你们送来。”

“谢谢啦!不好意思呀，我给你钱！”
“不要不要，这点小意思，表表心意嘛。”

那晚，我们睡在南边单元屋里的床上，砌墙夫妻睡北面单元屋里的地面，我感到，我们与两位陌生人的空间彼此贯通，中间没有墙；却又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

我不知，我的鼾声会不会影响到他们，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听到！——从早晨6点多起来，不间断地托着好几斤重的砖、搅拌着沉重的水泥，一直干到晚上8点的打工者，哪里还听得见别人的鼾声？！

天刚透亮，我起床去卫生间，看到两屋相隔处，其实已经有半堵墙在昨晚已经砌好了——原来已经有墙了，我还以为没墙呢！

【 打工图系列（著名画家徐唯辛传作）】

第三天，得心应手见匠心

第三天早晨六点半，就听到杜师傅的砌墙声和他妻子拌水泥砂浆的铲泥声，约莫一个多小时，声音就渐渐听不到了。“隔墙已经全部砌好了”，我对孩子他妈说。这意味着两个单元的房间已经成功隔离。

上午10点，我把五花肉和百叶结从冰箱里取出，拿给隔壁正在搅拌砂浆的方师傅。“你们抓紧做菜吧，中午就可吃了，烧肉要点时间的。”夫妻俩连声说，“谢谢东家啦，这么客气！”

“昨天见你们屋里灯关了，没声音了，以为你们休息了，墙砌了一半没砌上去，怕砌墙声音（敲打砖头声）影响你们，今天一早我就把它全砌好了。”杜师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见房屋内所有的墙已全部砌好，杜师傅一边拿着托板与灰刀，往砖墙表面抹着水泥砂浆，一边对我说：“之前有人要我去贴瓷砖，那活一天四、五百元，我会干，但我不喜欢，我就喜欢砌墙，干砌墙，我得心应手！”

他把“得心应手”四字说得特别响亮、透出满满的自豪感，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砌墙。

“你那卫生间新砌的墙的西南角仍有老砖墙突出了十来公分，不好看还减少了可利用面积，下午我帮你打掉它。”杜师傅说。

“能搞掉当然最好了，不过那对你是额外的活，再说也麻烦吧（耗时间和精力），还是让它就这样吧。”我说。

“没事，我义务帮你搞掉，不问经理要钱。”

“那可要谢谢你了！”我感激地说。

【 夫妻俩砌墙配合默契，不禁让我想起“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谚语。】

“你做这一行有十几年了吧？我试探着问杜师傅。
“哪里哦，我17岁就出来做了。以前都是造房子，近几年转做室内装修。在杭州做了三年、上海做了两年的装修……”

“全国各地我都跑遍了，长三角各个城市，福建，武汉、河北、北京、新疆……包括河北奥运会滑雪场里的运动员村，我都去做过”。

“奥运村那地方原先都是荒山，在那里干活时，冰结得有五公分厚，可把我们冻死了……在新疆干活，我们三点钟就起床了……”

“那时我也当过老板（包工头），带过20多号人，我们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砌了多少道墙……”

正聊着，杨经理来了。四面检查一番，表扬方师傅说：“你这个水泥砂浆拌得不错。”我看地上一坨普普通通、脏兮兮的深灰色泥浆，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便好奇地问杨经理，“它好在哪里？”

“拌的非常均匀、细腻”，杨经理说。“我也是家里穷供不起学费，初中一毕业，17岁就上了建筑工地，什么工种都干过，是全公司唯一建筑工出身的项目经理，公司里哪个工地遇到建筑结构方面的问题，都是派我去解决的。这水泥拌得好不好，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听到经理的夸奖，方师傅说：“我都是用双脚站在水泥浆里踩踏搅拌的……用脚踩，拌得均匀，而且声响小，不影响楼内邻居。”她指着旁边一双满是泥浆的高筒套鞋对经理说。

“我说你这个拌得好嘛，你是用脚拌的，就是好嘛！”杨经理转身告诉我，很多泥水匠不会这样做，都是铁揪翻铲几下就成了，里面的黄沙与水泥并没有完全拌匀，糊上墙，时间久了或受到小振动就可能开裂。

【 方师傅用脚踩踏着水泥砂浆。】

我把杨经理拉到一边悄声问他，你觉得这个墙砌得怎样，满意吗？”“很好的，他们做得很认真”。

经理走后，我问杜师傅，“你与杨经理很熟吧？”我猜想，他来我家是杨经理派他的活。

“我跟他不熟，我们来上海与这家装修公司签约只有两年，公司下面近百个项目经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我也想让他看看我的手艺，能不能被他认可，以后可以多接点他的活。”

这颇让我意外，看他第一天里与杨经理无话不谈，还以为他俩是熟人。

“我们是公司派单接活的，但是项目经理如果不认可你的活，以后你在公司口碑就很差，日子会很难过。公司也是淘汰制的”，杜师傅说。“同时，做得好也有奖励，公司每年由项目经理推荐优秀泥水匠八、九十人，参加砌墙比赛，砌的墙由专家评审，谁做的质量好，就给谁发一笔额外的奖金，我也在争取参加一下……呵呵。”

“你们公司老板哪里人？”
“听说是安徽铜陵人。”

【 杜师傅在切割多余突出的混凝土，灰尘四散。这次他带了口罩，叫我赶快离开。】

下午，我在工地看到杜师傅没带口罩在切割钢丝网，割机一开，灰尘顿时扬起，他妻子要我赶快离开。我在屋外待了一会，等他割好了折回屋里对他俩说，你们这个劳动保护太不注意了。我联想到前两天夜晚都听到杜师傅在咳嗽。

妻子说：“口罩都有的，他有时戴有时不肯戴；想买个帽子，又没有时间，有一次在网上买，下了单，货到了，我们已经转移别处干活了。”

“这个我可以帮你们呀，让快递送到我家不就成了，半小时就送来了！”
“啊，有这么快呀？”夫妻俩感到不可思议。

“那个激光水平仪可以不可以外卖？”杜师傅一直心心念念那个摔坏了的宝贝。

“应该也可以，我帮你查下……”我很快就在美团外购里找到了他要的那款东成绿光贴墙水平仪。同时又找到一款有帽檐带披肩的钓鱼用防晒帽。

把图片给他俩确认后。我帮他们在美团上下了单。半小时左右，两件物品都送来了。

杜师傅急忙打开水平仪，点亮开关、检查配件，确认是自己心仪的产品，高兴得不得了。

“我给你钱……”
“不要了，两件没多少钱，都送给你们吧。”我说。

“那不行，我们请你买的，怎么变送的了？！”杜师傅执意转账给我，我说，那就收水平仪的钱吧，帽子很便宜的，你们做得这样辛苦，我都不好意思，算我一点心意吧。

他妻子把帽子戴头上说，“这样就好了，头上灰尘就少了……真没想到上海的快递这么厉害！”见他俩很开心，我也很高兴，毕竟对我来说都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 杜师傅终于买到心心念念的东成牌12线激光水平仪。】

第四天 再干十年把家还，住别墅，搓麻将

第四天周六，按小区物业规定，双休日不能进行敲打、切割等高噪音作业。我们砌墙按理没问题。上午主要工作是厨房间内墙涂抹水泥砂浆，杜师傅用激光定位仪仔细地矫正着墙的水平面，妻子方师傅依然负责供料，轻声铲拌着地上的水泥砂浆，不时地用脚在泥浆堆上踩踏。

“今天帮你卫生间新墙又喷了一遍水，水泥抹上后过24小时给点水，凝结得更牢固，有的人墙砌好就不管了。”杜师傅说。

“现在遇到一点小麻烦，这厨房窗户上方有一小块剩余的旧水泥没有敲掉，我水泥浆抹不平，抹了也不牢固，要敲掉它才行……今天不搞掉，我怕延误工期”，师傅担忧地说。我说，“那你动作尽量轻点，有大声响，邻居会投诉的！”

下午，孩子他妈网购了一袋青蒜、一盒五花肉片，让我送给砌墙夫妻。感觉有一段时间，房间里没有动静了，我推门进去，见杜师傅一个人在厨房悄悄地涂抹墙壁，妻子去楼顶晾衣服了。

“啊哟，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我们昨天菜还没吃完呢。”杜师傅不好意思地接下小菜。

“刚才不得了”，杜师傅对我说，“中午后，我敲窗框上的水泥块，小区保安上来了，凶得不得了，要我们立即卷起铺盖走人。我说，我们离开可以，这拌好的水泥怎么办？又带不走，凝固起来还要用榔头敲……他听我这一说，觉得也是，就说，那你俩象征性地往楼上楼下转一圈，避一避，过个刻把钟再回来……”

“那后来窗框上水泥敲掉了么？”我问他。

“敲掉了，早搞定了。”杜师傅颇为得意地笑着。

【 农民工系列（著名画家孔奇创作）】

今天重活不多，就与夫妻俩多聊了会。从杜师傅口中得知，他俩都54岁。妻子之前在老家附近一家电子厂做工，每天干12小时，月薪7千多（应该是近年的薪水标准）。嫁给杜师傅生了一个儿子，娃带大后，她也随丈夫出来搞装修。

“他一个男人常年在外搞建筑，没有人照顾，年纪也不小了，我陪着他可从生活上照顾他，工作上也可帮他一把……”妻子方师傅饱含情义地说。

我昨晚在家算了一下，杜师傅17岁初中毕业，应该是1987年。也就是说，在改革开放初期，他就加入了国家基本建设的大军，成为中国第一批基建农民工。

杜师傅的职场生涯中，前32年在全国各地建住宅、建厂房、建办公楼、建宾馆；近5年在杭州、上海装修房屋。砌墙几乎耗去了他大半生的精力，最终他获得了多少？这些第一代农民工现在的真实生活是怎样的呢？我很想了解这些现在各种媒体都鲜少涉及的信息。

【 打工者系列（著名画家徐唯辛创作）】

“你老家在哪里？”

“在巢湖市，巢湖是新划给合肥的一个县级市。”

“巢湖应该不错的，鱼米之乡呀。”

“是的，家里什么都有，现在新农村建设，水泥路都铺到了家门口，农村真的不错。”

“你家添了新房吧？”

“我家在巢湖市区买了三室两厅一百多平方的小区房，主要儿子住；我自己建了占地300平方的小别墅，其中一百平米建别墅房子，两百平米是院子，种了辣椒、番茄、黄瓜、茄子、枣树……一园子菜果，自己又没时间吃，我对邻居说，你们尽管摘了吃。我老家还有三上三下的房子空着。”

“你家车子也买了吧？”

“买了一辆，我俩又不会开，我刚考了科目三，还没拿到驾照,都是儿子在开。儿子嫌车型老了，今年回家打算换一辆”，杜师傅略显尴尬地笑着。

“你们在各地打工，有没有抽时间游玩过？”我问他。“很少，就在北京带她去过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上海来了两年，什么东方明珠、外滩、南京路都没有去过。”杜师傅说。

妻子在一边插话说：“还是老家好，我在家里电子厂干活，一下班，电动车一阵风就回到家了，进自家别墅洗个热水澡，别提多舒服了……哪像干这个，没得洗澡，人脏死了。”

“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打工，有没有出过事故意外？”

“我没有，她有”杜师傅说。

“我前几年过年时在家乡，骑电动车被别人车子撞了，肋骨断了4根，左面1根、右面三根，他赶回来照顾我几个月才好”，妻子说。

我在想，他家的好日子已经建立，夫妻俩就是现在回家，生活条件应该已经跑赢一般居家务农的农民、甚至上海一般居民了。数十年的艰苦生活打拼，他家已经迈进了中产的门槛。为何还要在这里睡地铺、吃乳腐咸菜呢？

“你们干这个工作，有没有遇到老板拖欠你们工资的？”

我无意问起的问题，似乎突然触动了杜师傅的神经。他拉高嗓门说：“拖欠过！拖欠过！哪个出来做的没碰到拖欠？！在北京时，一个老板拖欠我和几个同乡4万元，官司打到法院，直到今天也执行不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千年不赖、万年不还’！”

“在杭州，我做包工头，下面20号人，都是一个乡里跟着我出来做的，到年终开发商只给了一部分，拖欠了20万，之后每年还我一点点，到现在还没有还清……”

“老乡都要拿钱过年的，不能欠他们，那年我把我拿到的全部发给他们，自己空着双手回家过年……此后，我就再不做包工头、再也不去造房子了，就改行做了装修，这个收入有保障。”

【 潮（著名画家左国顺创作）】

“你孩子在老家工作吗？”

“他中学毕业在合肥市创业，跟我要钱投资，我给他100万，对他说，你走正路创业，我们支持你，走歪路，以后休想拿到一分钱。”

“那他创业还顺利吗？”

“他在合肥大学城附近搞了一个娱乐场，供学生课余休闲娱乐，现在看看还好。”

“儿子与你们是不是常联系？”
“常联系的。今天上午刚打来电话，问我们生活得好不好，要我们别亏待自己了，听到我们睡地上，要给我们买个充气的气垫床给我们。”说到这里，杜师傅开心地笑了。

“那你儿子不错哎，能关心你们。”
“我说气垫床天冷时再说吧，现在进入夏天了，也用不着。”

“那你们也不能老睡纸板箱上呀，毕竟水泥地寒气重。”
“我们有棉被垫着的，没问题。”

妻子在一边插话：“他一顿饭要吃三大碗，早饭馒头要吃两个，你给我们鸡蛋，第二天早餐就做蛋炒饭给他吃了，说吃了这个不饿……你看他，还吃不胖。”

看得出，这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事业夫妻。我说：“看你俩身体还不错，再干个十年没问题。”
“哈哈，是的，再做个十来年差不多回老家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提起“未来的十年”，与其重复可以想象的、当下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还不如与他们一起憧憬“退休后的日子”，我心想。

“你们再干十年，再赚些钱，退休生活应该不错的，住住别墅，种种菜果，养养鸡鸭，钓钓鱼；老家三上三下的旧房还可改成农家乐、民宿……神仙的日子呀……”他俩听着我说，开心地笑了。

“你们业余时间有没有爱好，爱不爱听、唱黄梅戏呀？”我又想起了《天仙配》，觉得他俩是安徽人，又是一对恩爱、勤劳的农村夫妻，当他俩“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时候，理应喜欢这个在七仙女相助下脱离苦海的故事。

“我们都不喜欢唱黄梅戏。我们回家玩的就是搓麻将、斗地主！以前不会玩，回家过年时都学会了……”夫妻俩乐呵呵地说，仿佛四周的砖块瞬间变成了麻将牌。

我猛然想起，搓麻将不也叫“码砖”、“砌墙”吗？哈哈，两口子回到老家继续“砌墙”，做个“麻将搭子”，依然“得心应手”，这一生……可绝了。

望着这对年逾半百、为我家挥汗砌墙的憨厚淳朴的夫妻，我再问不出、说不出多余的话了。回到屋里，打开电脑，再一次聆听那耳熟能详的经典黄梅戏《天仙配》：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抵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不知怎的，听着听着，眼泪好像要流出来了。

【 真心希望他们有个幸福的晚年。（创意合成图）】

第五天上午，杜师傅接到了公司给他的新的派工单，对我说杨浦区凤城新村有个项目经理要他赶快去救急，说那里拆旧时碰了承重墙，必须立马把墙砌上弥补，晚上再回来为我这儿扫尾，特关照妻子把地扫干净，把垃圾运走——其实他俩在我这里的活都已完成了。

第六天，我七点多起来，原想送送他俩，走到门前，铁将军把门，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地面干干净净……

我双手合十，真心祝愿他们工作顺利，晚年在美丽的巢湖畔的自家别墅里，有个金色的回忆。

—— 全文完，谢谢阅读！——

俞远明 文图

（ 部分配图源于网络 ）
2024年5月27日
上海

================

【 相关阅读 】

美篇《 苏坑枫树下，上海佬与黄山老的灵魂对话 》

美篇《 黄山红二代，为我摘春茶 》

美篇《 神秘的邻居老头，你是谁？》

美篇《 哈哈大妈，你还好吗？》

美篇《 我的医生 》

【 点击关注后可查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