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遇见日偏食</p><p class="ql-block">上个世纪1981年的夏天,我辍学在一个叫墁坪的野牛关梁下当伐木工人,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学会了使用斧头,砍刀,锯子,铁钩等等的伐木工具,也适应了伐木,抬料,装车等等的苦力劳动,适应了藤蔓缠绕大树稠密的工地,适应了用竹子,毛草,塑料搭建的工棚,适应了早出晚归,与大家睡通铺的生活方式。因为能吃饱肚子,就再也没想着开学后回家继续念书,我已经上到高二了,还有一学期的时间就可以高考了,可是,可是,念啥书呢?家里填不饱肚子,上顿下顿玉米糊糊,想多肯一口馍馍都没有,给地里上化肥没钱,一两块钱的学费也交不起,家里给我订的娃娃亲天天催着要彩礼。反正全家人都愁眉苦脸的,特别是哥嫂指桑骂槐,恨不得把我一个半大小子磨成面吃。</p><p class="ql-block">我年龄小,力气也小,副业队长就给了我一把砍刀,跟着大人在林子里砍树枝,他们用沉重而锋利的斧头把一棵棵千年老树砍倒一棵,又砍倒一棵,剩下的就是和我一样年岁的青皮少年砍掉树枝,再用弯把锯打截成木料,再把它一根根拉下山坡。用绳子拉木料太危险了,人往山下一步一步挪,身后的木头就紧随其后,有时被树桩或者石头卡住了,就用力拉,再拉,卡住的木头像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纵身一跃,从头顶,从身边,甩拖我们手中的绳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箭一般穿到沟底了,我没经验,也不敢干,副业队长也给我没安排上,我每天只是砍树枝,啥想法也没,觉得把一根根树枝堆起来,就是我一生的命运了,我不想那白白度过的一天天宝贵时光,也不想曾经在学校里写过作业,背诵过课文,和女同学打过架,有时听大人们边干活,边唱歌,边说女人。我会突然想起我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我的作文,我的作文写的好,语文老师每堂课上都要喊我的名字。在这幽深的原始森林里,他们除了干活,很少有人喊我的名字了,即使我无意中把他们招惹了一下,他们也会面露愠色瞪我一眼,又径自干他们手中的活了,原来我在这里就这么不重要,就这么像林子里的野草一样无人问津。我是谁,他们是谁,我也同样感觉毫无意义。由于森林茂盛,遮天蔽日,阴雨绵绵,那一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没见过太阳。不见也好,在老家,毒花花的太阳晒得我够难受了,只要跟上父亲去地里劳动,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弹弓子把它打下来,一天的时间太长了,又累又饿又渴,可是太阳依旧在头顶慢慢悠悠闲转着,总是不肯落在山的背后去,不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它发出的巨大光环和强烈的热度,在那个没有温饱,没有愉悦的时光里有什么用呢!</p><p class="ql-block">突然有一天,我们要到另一条沟里去割草。听他们说,这是林场每年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我们去的沟里名字叫雨子沟,我一听,又是见不上太阳的地方啊,肯定雨多雨大,名副其实啊!之前我干活的地方叫金昌沟,若干年后据说开出了金矿,可是那年夏天,我连一丝金色的阳光都没见过。我的少年时光也很难与金色的年华相提并论了。</p><p class="ql-block">雨子沟路很远,我们一大早吃完早饭,路面还模糊不清,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行走着,林子里夜宿的各种鸟儿都被我们踏踏的脚步声惊飞了,泥沙灌在鞋框里,脱下来磕一磕,继续赶路,工地到了,没想到的是,在这里,太阳居然升起来了。</p><p class="ql-block">原来这是一片砍光了的山坡,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推光头的林地,已经栽上了幼树,为了不影响树苗的生长,每年都要割一茬草,山里不光长树,草的长势很加疯狂。就像我们疯狂的砍树一样。这次我们用的工具是镰刀,使用镰刀在我们老家已经是很熟练的动作了,割麦子,割谷子,割韭菜,也割草,我想这下活儿轻松了,也没危险了,应该是一段愉快的旅程了。可是谁料想,光秃秃的山上,一滴雨也不落,头顶那轮毒花花的太阳,每天从升起来到落下去,给我们一点阴凉也不肯给予,唯有草丛里的露水能带来片刻的快意,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只有我们健壮的肉身才是抵挡阳光的唯一盾牌。然而,这仅仅是我承受的一面而已,草丛里有蛇,有毒蜂,有竹茬,对我更是一番彻骨的考验,蛇不可怕,好像也通人性,只要我们镰刀响动,它们就利索地逃窜了,可是有一种叫裤裆蜂的虫豸,才是我们难以抵抗的敌人,它们会故意钻入我们的裤子,咬人扎血,我曾经被它蛰疼得在山上狂奔过几次,为了防范它的叮咬,干活的人都绑着裹腿,个个武装得像是军人,可是我不喜欢绑裹腿,觉得难看,更重要的,我虽然来林场干活了,可是心底里压根儿觉得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我是一个另类,不是普通的伐木工,我迟早要离开他们,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有自己的理想,我有不同于常人的优点和长处。如果这一根裹腿绑上去,岂不是我屈从命运,再无安身之处了。</p><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一天中午,我干活实在没力气了,对着头顶的太阳望上去,天啦,那个圆圆的太阳居然一半不存在了,我立刻喊大家去看,大家异口同声说,日食了,日偏食了,在我们老家,都叫天狗吃太阳,天狗吃月亮,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日食,我为这奇妙的一幕而震撼,大自然就这样给人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人产生无穷无尽的幻想,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当时我唯一的念想是,最好来个日全食,最好这一天再见不到太阳,如果真有天狗的话,你就尽力去吃吧,去把太阳的骨头嚼碎,那样的话,我可以休息一天,可以再不受裤裆蜂的气,再不承受漫长的一天苦力劳作了。可是,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谈论之时,不到五六分钟时间,太阳又像一只吹涨的气球一样挂在天空了,天狗跑了,日偏食现象不存在了,我们手中的镰刀又挥舞起来,一堆一堆的野草又在我们的身后倒下去了。</p><p class="ql-block">此后的日子里,我每每想起一个问题,太阳也有亏盈的时候,我的命运也可能还有改变的时候吧!</p><p class="ql-block">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在林场苦苦捱过了三年时光。然后去学校复读,顺利考上了师范。四十多年过去了,工作之余,在生活失意,烦恼不快乐时,总是想起那个夏天遇见的日偏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