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孃孃家在民建学校西北上方,距学校不到50米的距离,孃孃他们家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子布局呈“L”字形,都是木质结构青瓦褐色土砖墙,百十平米的院坝围有一来人高的围墙,年代久远,围墙上爬满青藤,最显眼的是围墙顶上一蓬仙人掌,蓬蓬勃勃覆盖了半个墙体,椭圆形仙人掌块一块接一块生长,重重叠叠长势旺盛。孃孃和满满都是同一月份出生的,吃完今年的饭到明年二月份,满满就足八十整,孃孃七十八了。孃孃俩口子身体也如他们围墙上的仙人掌非常健康硬朗。虽然小灾小病不少,最多也就是感个冒刮个痧休息一天半天就好了。我在民建学校这么些年,七十多快八十岁的人了,从没有见过嬢嬢俩口子住过一次院,耽搁过一天工夫。孃孃俩口子一生盘有两男一女,儿子女儿都已成家立业,俩儿子都在单位上班,凤凰城里买了房,孙子孙女业已大学毕业,女儿最小嫁到鸭堡寨街上,开了家很大百货超市。孃孃家崽女孙子们争气,各家还算优渥的生活条件不再需要俩口子操心。</p><p class="ql-block"> 02年我开始办学时,孃孃家崽女孙子正是用钱时候,俩口子养了五六头猪,三四个牛,还做了四五亩田地。早上,孃孃喂完鸡放好鸭后,就打开牛圈赶着牛山上放牧去。每天早早晚晚,孃孃都要背个大背笼,一边看牛一边打猪草,牛吃饱了,背笼的猪草也打满了,孃孃踩着朝霞踩落日弓着身子,赶着牛回家。满满也没闲着,不是田里就是地里,耕田犁地插秧薅玉米,千脚万手工夫,忙得跟陀螺似。</p><p class="ql-block"> 孃孃满满一辈子勤快,儿子老大老二年龄只隔不到一岁半,满满下地做农活时抱着老大就放田间地头让孩子玩,夏天天气热时,就捉些知了金龟子缝衣线系着吊在一根木棍上,老大盘跚提着笑着走着,知了惊恐吱吱叫着,金龟子一圈一圈打着旋儿嗡嗡飞个不停。孃孃后背背着背笼,前面吊挂着老二,袋鼠似的。孃孃赶着牛,边走边摇边唱:“嗯嗯,乖乖睡觉觉啦,乖乖睡觉觉啦……”孃孃的声音好柔好轻,如春风徐徐如溪水潺潺,老二不吵不闹睡得好香……</p> <p class="ql-block"> 工作崽女们休息时也常回来帮忙,回一次讲一次不要孃孃满满再这么辛苦,孃孃好脾气嗯嗯啊啊应答做完今年明年指定不做了,满满脾气急,讲多了眼一瞪大吼一声:“还有一群小狗在读书哩!”每年过年,孃孃家的崽女孙子孙女都回来,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好几天,到上班上学时间,鸡鸭腊肉米车子塞得满满一车,孃孃满满站在马路边眉开眼笑看着崽女孙子孙女离去……</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孃孃满满七十多岁了,架不住崽女孙子孙女央求唠叨下凤凰去了,俩口子凤凰城里游了够,最后关在家里看电视,实在无聊,又去地下商场瞧热闹打发日子。半年时间,孃孃满满回来了,跟寨子人讲打死再也不去凤凰城里“坐班房”了。白天孩子崽女都去上班,家里冷冷清清,剩下俩老口,不是看电视,就是大眼瞪小眼地你瞧我,我瞧你,隔壁临居一栋楼里住着,咣啷一声门关着谁也不认识谁……</p><p class="ql-block"> 今年临近清明节,学校周围的田坎地角草绿了,知名不知名的花也开了,放眼望去山坡上,寨子里房前屋后的山樱花梨花李花桃花也相约似竞相绽放……学校前后陆续有人开着小型旋耕机旋田做秧田。早上,我骑车去腊尔山希望小学上班,刚出门,满满推着旋耕机校门口沿着马路往下走,他也要去田里旋耕秧田。孃孃满满凤凰回来后,猪只养一头,田也只做一亩多,剩下的田地全包给别人种吊瓜。这是崽女孙子孙女放他老俩口回乡下的条件,讲不听话,马上开车回来“抓”去凤凰“坐班房”,俩口子只得“底头”接受。我上完课后下午两点多又回到民建学校,听说满满住院了,满满开着小型旋耕机耕田摔倒,等120救护车赶过来己经没救了。满满脑出血,凤凰人民医院急诊科抢救一夜,第二天早上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满满医院的救护车拉回家已无意识,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众亲戚子女呼天抢地悲恸,满满还是一动不动。满满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如此反复几次,孃孃紧紧抓住满满的手抚摸着:“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满满紧闭的双眼流出两粒晶莹的泪珠。</p><p class="ql-block"> 孃孃知道满满最后心愿是什么,崽女们谁也不知道,问她她也不说,满满的心事只有孃孃一人知道。</p><p class="ql-block"> 孃孃起身走了,她背着背笼说要打猪草喂猪,一天一夜猪都没得喂,猪饿得圈里唉唉直叫。孃孃出门时交待她的子女准备鞭炮香纸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满满走了,就在孃孃走后没有半个时辰,家里就响起噼哩啪啦鞭炮声,满满走得好安祥,安祥如释重负似轻松满足。</p><p class="ql-block"> 孃孃背着半笼猪草回家,眼睛红红的,肿得很大。</p><p class="ql-block"> 孃孃是贵州松桃飞灵山脚下寨子人,满满年轻的时候去孃孃寨子做客,他们俩个唱了三天三夜苗歌后私订终身。满满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几里的“玛如黛催”(苗语好小伙子),认识孃孃以前也有个唱苗歌认识“黛帕”(苗话姑娘意思),家里父母亲都很中意,满满推三阻四不肯带回家。孃孃来满满家时,满满田里犁田捡了一衣服包裹的田螺回家倒在脚盆里,脏衣服就甩在院坝上,衣服脏得尽是泥巴和田螺吐出的鼻涕似的污垢,又腥又臭又恶心。孃孃也不嫌弃,捡起就洗个干干净净。事后,满满和父母亲讲,孃孃才是他要找那个人,以前那个是用铁夹子夹着帮他洗的,是个嫌赃嫌臭的小姐脾气,二天你们老了,一把屎一把尿的,能伺候你们么?</p><p class="ql-block"> 满满孃孃当年就结婚,第二年就有小孩了,满满再也不去唱苗歌,寨里寨外谁家有客吃饱饭就赶回去,满满说孃孃一个人在家,喂猪喂鸡喂鸭喂牛,千脚万手工夫做不完,又要招呼小孩,背着抱着哄着很辛苦。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满满会心疼人,会拢赂人,平时嘴巴抹蜜似崽他妈崽他妈叫孃孃。孃孃千手观音似忙这忙哪,把家里打理井井有条,大人小孩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凈净。孃孃放牛打猪草,满满忙完手里活就去路上接着,寨子里的人早早晚晚都能见到满满背着背笼,孃孃赶着牛手牵着小孩一起有说有笑走着。</p><p class="ql-block"> 孃孃满满一辈子没吵过嘴,没红过脸。走上走下成双成对进进出出。</p> <p class="ql-block"> 满满打了三天三夜绕棺,孃孃忙前忙后招呼客人,满满孃孃自己亲戚多,再加上小孩亲戚朋友也多,每伙亲戚朋友来都有几个婆娘客呼天抢地满满棺木前哭嚎着,孃孃劝完这个劝哪个一滴眼泪都没掉,实在太累了太困了就依靠在背椅上打盹。亲戚朋友崽女劝孃孃床上躺一会,孃孃死活不肯,谁也弄不懂孃孃的心思,满满一辈子好客,做什么事都怕对不住别人,孃孃明白满满走了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哪怕心里再疼再困再累也要强撑着,她怕崽女们不懂事怠慢了亲戚朋友,对不起满满好名声。</p><p class="ql-block"> 腊尔山苗家人老人去世了停柩不是“三早”就是“五早”(三早五早是三天五天意思),满满停柩三早后就出殡,有亲戚朋友劝孃孃大户人家撑个面子,多停柩两天,孃孃不同意,他讲怕崽女亲戚朋友劳累操心,辛苦大伙。满满出殡早上天晴着,寨子前面的半山起了雾,一带雾带盘着山绕道岭如梦如幻……送葬队伍里,打绕棺的前面敲着锣打着鼓咚咚锵锵前面开道,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跟在后面,抬棺木的百脚虫似扛的扛,抬的抬,拉的拉,推的推,打着哦嗬一路小跑跟在孝子孝孙后面,五花大绑棺木上站着的大公鸡摇摇晃晃不时拍着翅膀,棺木后面是乌泱泱亲朋好友送葬队伍…….放鞭炮的一路噼噼啪啪炸。孃孃跟着送葬队伍送出寨子后面垭口不走了,孃孃点燃了满满生前一些遗物,袅袅娜娜的烟雾升上天空和半山上的雾汽融合在一起,飘飘荡荡向远山流去,孃孃站在路口目送满满的棺木叮嘱喊道:“孩他爸,你驾云腾雾好好走呀,崽女都成家立业,你也别想我牵挂我啦……记得跟上队伍成龙成仙去……”</p><p class="ql-block"> 孃孃的崽女都是“出息”人,出殡路上的“利式”早已准备好,管事的箩筐挑着跟在后。抬棺木的一路“闹丧”,管烟酒糖叫什么的“起雾”“冰泡”哈的。抬棺木一会儿喊“起雾了”,管事的便大喊:“XX雾来了!”逐一每人手上都递上一包烟;一会儿喊道:“下冰泡啦!”管事的便大喊:“XX冰泡下啦!”便手捧糖果人群里四下撒开,众人哦嗬喧天抢捡……在腊尔山苗乡凡是七八十岁老人去世都叫白喜事,白事要当喜事办的。闹丧打趣的,除了打绕棺时“烧花”外,出殡那天故意吵些利势凑热闹,XX是孃孃崽女名字,抬棺木的都要逐个点名丧家子女烟酒糖闹够一轮。一路上,鞭炮声、锣鼓声……嬉戏打闹中倒给压抑气氛增添几份欢乐。</p> <p class="ql-block"> 满满上山后,当晚随即招魂。招魂是苗族人死后一种传统习习俗,旨在引导死者的灵魂回归祖先之地,确保其灵魂得到安宁。苗族人认为,尽管人死后身体消亡,但其灵魂仍然存在,通过招魂仪式,希望亡者的灵魂能够找到祖先的居所,避免成为孤魂野鬼,在世间漂泊无依。招魂活动通常在晚上进行,地点设在丧家的火塘前。</p><p class="ql-block"> 满满的招魂师傅是请本寨子的巴代雄,一众直系亲戚好友早已到场,巴代雄瓦片上烧着粗米糠和蜜蜡,头包红布帕,咚咚咚敲着竹柝,口里唱着,唱词是沿着祖宗迁移路线所有地名,一路寻找亡魂。巴代雄开始时,人很平静,吐词清晰,声调抑扬顿挫。随着时间推移,唱词路线地名越来越近,巴代雄的声音开始颤抖,手脚身体也开始抖动,呼吸也开始急促……众亲戚朋友中上了年纪停止了闲谈,认真盯着语不成声,手舞足蹈的巴代雄,凭经验他们知道满满亡魂快找到了。</p><p class="ql-block"> 巴代雄唱词越来越快,语速越来越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身体由抖动变成触电似抽搐……旁边管事人手紧紧扶住巴代雄坐櫈,巴代雄继续抽搐抖动,最后整个人从櫈子上弹起来,又重重落下,忙不迭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瞧热闹一众亲戚朋友哇地一声嚎起。按苗族人的习俗,这是真正意义上告别,满满去了“阿散阿闪”地方,从此,天各一方……</p><p class="ql-block"> 巴代雄长舒一口气,脸上全是汗珠。</p><p class="ql-block">孃孃没哭,昏浊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孃孃强忍着又去忙别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 满满下葬三早巡坟后,崽女孙子孙女们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去了。孃孃崽女们一再央求孃孃和他们一起下凤凰住,孃孃死活不同意,孃孃讲:“你爸一辈子不会煮饭,我怕他回来没一口好吃的……”崽女孙子放声痛哭,拗不过孃孃,开车回城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孃孃一个在家,当天晚上,憋了几天悲痛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孃孃抱着满满在贵州第一次和她唱苗歌穿的旧衣服呜呜咽咽地哭,寂静的夜空里声音传得好远好远……</p><p class="ql-block"> “孩他爸,我们俩燕子似盘大了孩子,一辈子没好好过一回……”</p><p class="ql-block"> “嗯嗯……”孃孃抽泣着诉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想你……”夜空中,有无数的星星在眨眼,远处的山林里有猫头鹰哭一样叫,空旷的原野里黛色山,此刻,是如此孤寂无奈。</p><p class="ql-block"> 寨子里人说嬢嬢是个识大体人,几天里不悲不哭是怕亲戚朋友跟着难受,她所谓坚强“冷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是在安慰大家的悲伤情趣罢了。</p><p class="ql-block"> 满满停柩那几天,圈里的大肥猪宰了招待客人,孃孃再没猪喂了,圈里的牛早些年也卖掉了,孃孃在家里忙乎三天,满满生前用过生产生活农具器皿归置妥妥当当,穿过衣服也洗得干净码在衣柜里,孃孃说满满在家不光饭不会煮,甚至连下地锄头镰刀等都要问她帮找,更不要说换洗衣裳了。给他理清场,省得他回来找不到。满满生前除了心疼孃孃爱孃孃不让孃孃受半点委屈外,其余都被孃孃惯成小孩了。</p><p class="ql-block"> 孃孃每天早上都要背着背笼出门,就在山上漫无目的走一通,走累了就走到满满坟头前喊:“孩他爸,我们回去了,我煮饭,你帮着烧火……”孃孃每到吃饭时,都要多盛一碗摆在桌上,把满满生前喜欢吃的菜夹上……孃孃自言自语问山上的包谷长得怎么样?田里的禾苗抽穗没有……还特别交待墙上的仙人掌好久没浇水,吃饱饭浇一浇。每次收拾碗筷时孃孃都要娇嗔讲道:“这么大的年纪,吃饭小孩样式,还剩饭!”“嗯,没有我你怎么办呢?”“……”孃孃絮絮叨叨了半个月,寨里亲戚朋友都来安慰孃孃,嬢嬢笑着说:“习惯了。”</p><p class="ql-block"> 孃孃自从满满死后一个人偷偷地痛哭一场后,隔壁临居再也没听到孃孃伤心过,孃孃每天不是背着背笼出去拾柴,就是在家里没完没了忙,她把满满下田耕田犁耙搬出来又搬回原位,她把柜子里的满满衣服翻出来抖抖,一套套放在床头,她絮絮叨叨喊道:“孩子他爸,犁耙给你拿出来了,省得你又到处翻,弄得一屋乱糟糟”“嗯,衣服每次都要帮你换,自己长点眼法好么?”“…………”孃孃有咳嗽小毛病,满满听说仙人掌可以治咳嗽,他在麻阳给人打稻谷时看到有家人有仙人掌,满满搭人讨回一块回来栽。他天天浇水,天天割来锤烂泡上蜂蜜让孃孃喝,三年时间,孃孃咳嗽病好了,满满每天再忙都不忘给仙人掌浇水。</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中午,孃孃给仙人掌浇好水后坐着打盹。朦朦胧胧中她见到满满在给浇仙人掌浇水,还像平时一样冲着她笑……</p><p class="ql-block"> 满满回来了,孃孃很高兴,梦里叫出满满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孃孃走了,就坐在背椅上静静地走了,脸红扑扑带着微笑。</p><p class="ql-block"> 孃孃无疾而终,没有消息,没有痛苦,悄悄幸福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孃孃带着她和满满最后一个秘密走了。给孃孃办后事时,寨子里的人纷纷猜测臆想……众说纷纭,更多的版本是说满满放心不下孃孃,孃孃跟着满满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