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

韩辉

1.博物馆里的民歌展，不是在广播电台里欣赏魔术。

今年四月初，北京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举办《榆林·陕北民歌展》，作为一个东北人，我特别喜爱陕北民歌。

我看过汽车展、家具展、美食展，不知道民歌是咋展的，难道是在郭德纲广播电台里欣赏魔术节目吗？民歌展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就想去看看。

中午，我在这个非遗馆附近吃了一大碗兰州牛肉面，喝了半碗免费汤，狠狠地抽了两颗烟，攒足力气，进馆参观。

这个非遗馆还有一个名字，叫中国工艺美术馆，有一些近现代工艺美术品陈列。前几年来看过，觉得这个听起来高大上的美术馆徒有虚名，比较平淡。这次再来，就是想看看陕北民歌是咋展示的。

2.原来是这样：真实的文物，模拟原生态场景，民歌手真唱。

展厅解说员开始介绍陕北民歌的历史，展台上有陕北农民使用的锄头、镰刀、石夯、木夯等劳动工具，有民歌手的照片、乐器，有音乐家整理陕北民歌的乐谱、研究著作等实物。

陕北民歌本是生长在黄土高原沟沟卯卯上，策划者在展厅营造一个仿原生态环境，让观众尽量沉浸在陕北荒漠苍凉的氛围里。还有壶口瀑布、村庄、窑洞等场景的光影效果，让我觉得有如临其境的体验。

陕北民歌展示分几个部分，当解说员介绍到观众耳熟能详的民歌时，分别有歌手现场演唱，如《兰花花》、《走西口》、《三十里铺》、《黄河船夫曲》、《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等。歌手都是从陕西榆林请来的，虽不如王向荣、孙志宽、王二妮那么有名气，但唱得也非常动听。

3.信天游，打破传统礼教的束缚，任性地高歌。

陕北信天游唱的无拘无束，歌声穿山越岭，直达心坎，如《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就招一招手”。

信天游是陕北民歌最常见的形式。信，就是随意，任性，信马由缰，信口开河。天，就是漫天，天马行空，海阔天空。游，就是游荡，悠哉游哉，游手好闲。信天游唱出爱恨情仇，唱出悲欢离合，唱出激情奔放，唱出柔情似水。很多人都听过《蓝花花》：“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彩，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那个蓝花花好”。

信天游多以爱情为主题，率真质朴地唱出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在传统儒家礼教一统天下的年代，青年人大胆地唱出来，何其可赞。

汉代《孔雀东南飞》的故事里，公务员焦仲卿被孝道所害，以死殉情：“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陕北青年则不然，爱要大声唱出来，勇敢地《拉手手》：“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疙崂里走”。不得不钦佩陕北青年，不能不赞美黄土高原，“只有在自由的土地上，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和生存的意义”。

4.艺术从来都是以真性情打动人心，而不是靠灌输口号。

我喜欢民歌，只是因为民歌唱出了人的真情实感。俗话说，男愁唱，女愁哭，这是情感发泄的自然表达。唱民歌的人都是草根，无需化妆，不得不接地气，圪梁梁就是舞台，黄土高原就是布景，太阳就是灯光，鞭子就是道具，羊群就是观众。

民间艺术的真性情来源于生活，羊倌歌手石占明说，歌的尾音拖多长，就看羊吃多长时间草。就像赵本山说模特走猫步，猫走不走直线，就看前边的耗子（老鼠）是不是走直线。

诗人表达思念之情，苏东坡的好朋友李之仪思念红颜知己，写诗《我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陕北妹子的思念之情，《走西口》这样唱：“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到家门口。”

书法艺术也是以真情流芳百世，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时，已有几分醉意，挥笔无拘无束，次日酒醒后再也写不出那一时的神采。颜真卿写祭侄文稿，想起侄子被叛军戕害，激愤之情跃然纸上，后人只是学颜字的形貌，却无法复制颜字的精神。正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成就了天下最美的书法作品，如果让他俩写个标语口号，会创作出打动人心的作品吗。

5.诗经，风是自由的。

周代朝廷派官员到诸侯各国采风，收集民歌，调查社会舆情。采风官员回朝廷报告天子，形势一派大好，普天之下都拥护朝廷。

传说孔子以这个社会调查为素材，用春秋剪辑软件，将不符合主旋律的诗歌删除，只留下三百首诗歌，名为《诗经》。孔子放下剪刀，扭曲的面容恢复往常的慈祥，对弟子们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用东北话说，这三百首诗才是正经玩应儿。

两千多年前的《诗经》 有风、雅、颂三部分，风是国风，各地土著民歌，雅是达官贵人写的歌，颂是御用文人歌功颂德。风骚一词，说的是《诗经》中的国风和《楚辞》中的离骚，独领风骚，是很厉害的意思。

诗经中的风是自由的诗，未经雕琢，直抒胸臆，比如思念情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比如与情人约会：”氓之蚩蚩，抱布贸丝。非来贸丝，来与我谋”。都是歌唱内心的感受，自然纯朴。

6.阎连科的风雅颂，撕掉伪君子的脸皮。

作家阎连科写了一本跟诗经有关系的小说《风雅颂》，杜撰一位清燕大学副教授杨科（阎连科的谐音），是诗经研究专家，草根出身，入赘清燕大学老教授家作夫婿。杨科在学校被领导和同事排挤，那些君子一致同意把杨科送进精神病医院。杨科从精神病院逃出去，在老家的烟柳巷中遇到红颜知己，歌女成为杨科教授的得意门生。阎连科的小说读起来荒诞离奇，却是现实的映射。

歌手刀郎唱的《罗刹海市》一度风靡，似乎是因为戳穿了颠倒是非黑白的当下。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认为自己洞察了人性的负二层，写一些字就得休养几天，让残酷的心理恢复健康。我认为阎连科就是人性的CT机，一层层地扫描、切片，把人性的黑暗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阎连科是个狠人。

7.民歌改造，旧瓶装新酒。

陕西作家狄马，写了一篇小作文：《东方红，从小曲到神颂》，先说山西民歌《交城山》，原本是描述当地青年女子的不幸婚姻，但在1976年以后却成了歌唱英明领袖的颂歌。还有一首歌叫《麻油灯》：麻油灯，亮又明。后来改造成《骑白马》：骑白马，挎洋枪。再后来又改造成《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

所谓民歌改造，只是旧瓶装新酒，用原来的曲调，替换了新词后，应用美国科学家发明的三极管放大原理，制成音频功率放大器，把歌曲通过高音喇叭，传播到广大人民群众的耳朵里，广为传颂。

上世纪六十年代，红色陕北民歌大放光彩，而没有被改造的陕北民歌一度禁唱，小妹思情郎的民歌小调，被认为是黄色低俗。取而代之的是革命样板戏，伟光正高大全的战斗歌曲，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有时候还拿出来唱，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环，只是娱乐一下吧。

8.崔健唱陕北民歌，新瓶装老酒，遭遇风沙。

《南泥湾》是革命音乐人在1943年创作的新陕北民歌，是被广为传唱红歌。1987年，北京歌手崔健在自己的演唱会上，新瓶装老酒，用摇滚风格翻唱了这首陕北民歌《南泥湾》。此时的崔健刚刚以一首《一无所有》崭露头角，那时的摇滚歌手约等于黄色歌手。

崔健没想到被认为红歌黄唱，“触怒了一些人”，就像指责阿Q你也配姓赵，崔健你也配唱《南泥湾》。崔健受处分离开了体制内的北京歌舞团，恰似“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打这之后一个时期，崔健不能举办大型演唱会，不能出镜大型电视台，只能溜边在俱乐部夜总会唱歌。

“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崔健想不到，如今的陕北民歌，既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歌唱家在金色大厅可以唱，草根歌手在串吧也可以唱，只是不要往旧瓶子里罐装乱七八糟的酒。

9.古老的信天游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新民歌小荷才露尖尖角。

走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陕北民歌展给我留下美好的记忆。陕北民歌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倍受呵护宠爱，是中国传统民歌最靓丽的风景。音乐学家田青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为传统民歌保护和发展做出很大贡献，他写的《中国人的音乐》，介绍了中国音乐的历史，读后受益匪浅。

新民歌方兴未艾，当代诗人林贤治文章《诗歌运动：从新民歌到天安门诗歌》说，中国有两次新民歌运动，一次是大跃进时期，如郭沫若写给人民日报的诗：“麻城中稻五万二，超过繁昌四万三。长江后浪推前浪，惊人产量次第传。”还有一次是文革后期的“四五运动”，如“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林贤治认为，真正的诗歌，必将随同伟大的裂变一起来临。

陕西诗人陈年喜，是新民歌典型人物，写出“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选择爆力，劈山救母”，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诗句，源于他做矿山爆破工的经历。信天游有真情，有温暖，有人性。有真情才会动听，有温暖才会感动，有人性才会有生命力，流传久远。

文字，摄影：韩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