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之路

郭大伟

<p class="ql-block">我想拜师,只看了朋友复印的先生的3幅小品,就为梁天柱先生的笔沉墨重而震撼,确信在当代,承续黄宾虹的画风并有所突破,先生可执牛耳。于是寻到青岛,托到出版局的徐诚,请他介绍以结识先生。徐诚说,据说先生不受徒,我送你先生的画吧?我说,我不要画,我要拜师。次日,我走到一个店面前看到一幅对联,觉出浑朴拙厚,有先生气韵,我问营业员,营业员说美工写的,我去见美工,说他的字像梁先生的,他说先生笔力奇雄,钢筋铁骨。他问我,想见先生?见!于是他领我到家。原来这美工竟是我要拜见的先生的女婿梁平,一位性情敦厚的画家。</p><p class="ql-block">先生第一天给我讲老庄,第二天讲京戏,我心记手摹,确信遇到高人了。于是,我向先生行磕头大礼……</p><p class="ql-block">先生的画,在文野之間徜徉,在阴阳之间寻求平衡,这是先生教我的秘笈,我多年以此磨砺心性。</p> <p class="ql-block">先生的画追求大的取势,即使尺幅小品,也张力充盈。颜色、线、墨,没有一处不表达气的贯通和势的勾连走向。他说传统的西画关注直线-—即焦点透视看到的那些。中国画的散点透视画的是宇宙的混沌,太极图暗合了宇宙的形态。他画画总是自觉地令阴阳鱼的曲线引导笔的走势,难怪他一动笔便走笔龙蛇,势不可挡,多姿多彩。难怪他的画总是让人感到气完神备。</p><p class="ql-block">先生用笔老辣,至纯至简。他画崂山,苍辣的笔触让人惊诧。他画黄山云海,简括的用笔令人称奇。他画颜色,多用石色,甚至自己研磨山中捡来的石头。看他点染时,如高山坠石,如重力夯土,甚至能看到石渣飞溅,待看作品,则灿烂天成,耀人眼目。他画玉米高梁谷物,近看是聊聊几笔,远看,如油彩般厚重,光影约绰,古雅又现代,大有西方印象派的特征。读先生的画,你不能不惊叹,先生的这种色彩感受是从哪儿来的。看他画的小鸡小猫金鱼,比童稚还童稚,使人顿生爱意,体怜万物,感受天有好生之德。他画的《和平》,几只鸽子觅食,简约的线已无法再减,如火柴棒一样直撤横竖,鸽子却生机盎然,文气自生。</p><p class="ql-block">我与先生接触时,常常揣摩,先生的画,何以如此通达豪放。</p> <p class="ql-block">先生一生坎坷,听来让人唏嘘。他的女儿女婿提起那些旧事,每每替他不平。他常微微一笑,如听路人的轶事于已无关。神态,心态,全在美好。他医科大学毕业,创办大安医院,公私合营后任院长副院长科主任副主任,后来变成主治医。他值夜班,就在处方笺上勾勒构图。据说他用去了几麻袋处方笺。那行为,自然有消解心中的不平,同时也是练功。他能笔笔生发,连绵不绝,任何题材都能一气呵成,与这番苦功自是相关。</p><p class="ql-block">人说,中国画的线,是最能体现人的学养的。学养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积淀。先生是好读书的,先生诗文自成一格。他对庄子体会颇深。先生是行万里路的,他两度北上、七次南游,退休后,他的敦煌之行,引得老来变法,画界人人皆知,令人叹服。我总觉得他下笔的老辣与他不平凡的经历、内心的沧桑有关。坎坷是他的财富。</p> <p class="ql-block">先生对我极看重。</p><p class="ql-block">90年代,初识先生时,先生为我题写“业精于勤“以勉励。</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工作繁忙,一次利用国庆节从北京专程飞青岛向先生请教,先生有几分激动,写下“真诚相见”,记录了真情实感。</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先生让我动笔,我拘谨地画一小山。先生说,画要有张力,他接过笔,在我的画上添加几笔,有力的线条弹出纸外,如抱着膀子的人将手臂舒展,伸向天空,拥抱万物,画面立即活跃起来,小画有了大画的气势。</p><p class="ql-block">1996年,我带着一幅未完成的斗方见先生,那幅斗方画了两个土坡,题材不大。先生说,画得不错,线好,颜色也好,想不到你画得这么好,不过,我要把它画完。你看看,小画怎么画成大画。他蘸饱了墨,先从山脚画起,一块一块岩石垒砌,画面立即结实起来。有了基石,远山加了几条线,画面博大了,先生又加了远帆、楼阁,近处加了桥和流水的波澜,具体生动,画面完整了。先生几乎没有停歇,顺势题写了“望江楼,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大伟画,天柱补成”。钤了印,并且给我留了印章的位置。这幅画我悬挂书房二十载,因了对先生的敬畏,始终没有加盖自己的图章。记得那天画完了,先生把画挂在墙上,正逢女儿凌娟下班回家,先生问,看看,我和大伟的合作,你看哪条线是我的,哪条线是大伟的?凌娟就真的东一下西一下地指将开来,引来大家愉快的笑声。</p><p class="ql-block">这幅画也引发我的遐想。先生的内心是博大的,他的画从不拘泥于小景致,以致于很小的画,聊聊几笔也有大胸怀。为了教授泼彩,他以海绵蘸饱赭石藤黄在纸上挥洒,以焦墨勾勒,竖起崖壁,以花青石绿扫出远山,一共一平尺,却有立壁千仞的雄阔。再看题款,“滚滚西江水,自古到于今,身临犹旷怀,不作逐波人”。他的大胸怀大境界,显而易见。</p> <p class="ql-block">我与先生交往,记忆最深刻的是2000年冬天,我去拜访先生。那时,先生体质很弱了,我一进门,只见先生仰靠在床上,眼神黯淡,我心中阵痛。梁平说:爸,看谁来看你了?先生强睁开眼,见到我眼睛一亮,立即让梁平扶他起身。他说,大伟来了我要画画。我看他身体软绵,十分担忧,极力劝阻。待梁平把毛笔递给他,他颤颤巍巍蘸墨之后,那握笔的手立即如有神助,迅疾地纸上落墨,如风驰电掣般推衍上去,层层叠加,山脚、流水、水口、村落跃然纸上。突然,他停顿了一下,梁平预感到了什么,说,不好,爸头脑乱了。果然,先生在画过小桥的流水上又加了一道桥。先生也意识到画重了,他歉意地停下笔看着我,孩子似地笑了。梁平说,累了,累了,不画了。先生执意重画,于是梁平又铺了纸,先生又画。这次他画得很慢很慢,尺幅之间,坡岸、垒石、码头、山路、水口、大树、旷野、行人,近处的房子,中景的村落和地平线上又一处依稀的村落都处处精心安排……先生题款“柴院小景,八十五岁天柱作”,嵌了两枚印“天柱山民”、“梁”。之后又题“大伟存念”,又嵌了印章“善玺”。之后又在右下角嵌了压脚章。</p> <p class="ql-block">我万万想不到,这次会见竟成了诀别。或许先生预感到了什么,他题的“存念”,让我读到后如鲠在喉,欲言又止,我与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够,千言万语又不知应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第二年六月,先生离世。当凌娟告诉我噩耗时,我正因西气东输协调长江穿越,不能赴青岛送先生最后一程而万分痛苦。八月,我去墓地献上一束白花。</p><p class="ql-block">令我略感安慰的是,先生秉承“上善若水”的古训,在他关照自然万物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永远是善良的天性的展露,这种暗示告诚我,画好画,必须与人为善,为善,世界方能美好,笔下方能流光溢彩。看先生的画,真是灿烂辉煌,我敬仰他笔下天地的广大和不息地对人乃至于对世间万物的善意流淌。</p><p class="ql-block">我们常说“放下”,先生才是放下了许多许多。在斗室之中,他体会“出入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尺幅之间,他挥洒对天地的认知,这种胸襟够我学习践行一生。</p> <p class="ql-block">在先生的影响下,我常自警,要放下私欲。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问我人生的感悟时,我说:“国企高管二十年不以位忧;痴迷绘画六十载顺机求变。常逢逆境不自知宽厚若愚;总以山水得自在暗合太极”。“不以位忧”,是说不患得患失。“宽厚若愚“,是说难得糊涂。这其中的体悟,多半来自对先生的理解。</p><p class="ql-block">先生,学生永远怀念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