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歌二百首”

程遠

                                    ——记知青的业余音乐生活

                                           程远 陕北      程远绘
知青，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加上重复劳累的插队生活，致使那些以往激情有力的红色革命歌曲，基本从他们的嘴边消失了。偶尔，还听得到肖华所作的《长征组歌》，也仅在于词美、有些情调。比如：“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
当时，陕北民歌并未在知青群体中广泛流传，或属个别现象。一是口音听不太懂，二是无暇顾及，三是酸曲被定为黄色反动，老乡也不敢教。
记得李云亭，可能是从他“三八年”革命老爸那耳闻的，曾用《东方红》曲调唱出，“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想要回村看姑娘，呼儿嗨呦……”时，让我倍感诧异，连忙询问其缘由。
他回复：“这是原词词。”
跟屁虫农民小捻却不认同，指出真格的原词词是：“骑白马，过沙滩，你没婆姨我没汉。咱俩二人像一骨朵蒜呼儿嗨哟，谁和谁都折不了瓣……”
上述歌词，让听惯了《东方红》的知青直犯懵。
而实际生活中，那两本“外国名歌二百首”（俗称“外国黄歌二百首”）上下册，绝对成了插队知青的主旋律，抒发着一种心境的无奈与寂寥。
可唱的内容，却分出层次。
最高档次，归为一些出身音乐世家，或有专业抱负的知青常鼓捣的。明确地讲，是以辛嘉、三宝为代表，他们相互传递的净是一些蝌蚪五线密电码，让本人及李云亭这帮土鳖干着急。比如德沃夏克、李斯特，名气大了去了，虽然旋律、歌词均很绕口，而“高级派”们却推崇备至。用贬义形容，属于盲目崇拜资本主义西方古典艺术体系。

那阵本人为抄录“黄歌二百首”所用的本子

较高档次的为：《蓝色的多瑙河》《黑龙江的波浪》《梭罗河》等。之所以较高档，在于它词长，抒情辽阔的大自然。

中档次的为：《摇篮曲》《鸽子》《夏夜在泛舟上》《星星索》《深深的海洋》《桑塔·露琪亚》《小夜曲》等。之所以中档，在于阐述了心灵内在的爱，思绪的忧愁与欢乐。

当然一些知青，会选择那些带有革命意味的，如《同志们，勇敢地前进》《共青团员之歌》。 咱在本本里所抄的词谱 低档通俗的，就是覆盖率极高的《含苞欲放的花》《莫斯科郊外》《红莓花儿开》《山楂树》《小路》之类。之所以低档，主要描绘了低级趣味的情爱。

你听，知青是怎样改编歌词的：

河里水蛭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
甜蜜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哎哟妈妈，
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
哎哟妈妈……
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原词应该是“相爱”）

歌咏者群情勃发、摇头晃脑，反复制造各种怪味儿的“哎哟”“哎哟”“哎哟”声之后，猛地全体目射精光、圆口大吼，共同统一到那万分解气的“没出息”之中。 完整歌词的“哎哟，妈妈” 本人，没啥音乐细胞，唯一优点就是嗓门极大，所唱歌曲，基本圈阅在低档次范畴。尽管常被辛嘉讥讽为“跑调”，但仍恃才不退，每每发自丹田仰脖高吼，震得窑顶嗡嗡作响。
人家辛嘉讽刺自有水平的道理，可李云亭也跟着瞎掺和，他评价：“你跑调都跑到姥姥家去了，也不轻声点儿？整个扰民。”
本人反击极为迅速：“咱五音再不全，也是人声。你把小提琴给拉成二胡声，能听吗？整个的杀鸡。”
李云亭力辩：“胡扯！我已能完整地拉出《三套车》了，辛嘉都说我有进步。”
辛嘉没心境参与。
本人放弃顶嘴，继续高嚎：

不知道为什么缘故，
我心中这样悲伤，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
它叫我不能遗忘 ……


偶尔，为照顾他们的情绪，咱也会选择档次稍高一点儿的，什么：“快乐童年，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借以阐述自己悲惨的境地；
或者：“嗨嗨呦嗬，嗨嗨呦嗬，伏尔加母亲河，对着太阳我唱起歌……”以表达困苦中豁达不屈的精神。
《红河谷》则不是这样，纯属抒发个人对姑娘、对青春由衷的向往，因为这些都是可想而不可及的。具体来说，主要是受制于男女界限、年龄太小、前途没有着落。
本人直觉认定，西方音乐之所以显得高级，是因为在中国“宫商角徵羽”五音基础上，多出两个“半音节”，以致满足了人类情感中所需求的弱化、温柔、细腻层面。并且还认为，外国情歌与中国的不同，更具有大方、锐利因素，相对不太虚伪。
请听：

走过来，
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
热爱你的姑娘……

多么带有一种浪漫、惋惜、留恋的气息。


一种对姑娘的憧憬      程远绘 而中国情歌的直白则是这样：

太阳高高挂碧空，
玫瑰花开似火红，
小妹啊，
坐在我的怀抱中，
啊啊啊——啊……

此等词调，钻心尖的痒痒，即便在窑里也不敢唱，生怕引起同性的道德反感。
充满诗意的歌词

也不是说中国情歌不行，只是含蓄的多，直白的少。像本人手抄歌谱本里的那首《送郎出征》，词调既充斥着画面感，又富含有诗意：

春风吹醉岸边垂柳，

水中花映月。

游云遮住了一轮明月，

鱼儿出没水中。

送郎出征漫游原野，

情比原野沉。

挥手祝福你转战南北，

愿郎建立战功。

（后来经人提醒，才知道此为越南歌曲）

另一首《囚词》，由于歌的情调与插队知青状况存有某种共鸣，所以深受一些人的青睐。

歌词为：

桂花飘飘，

又来到这小小的院子里。

苦的命运，

死的灵魂，

也有沉重意。

谁的青春谁不珍惜，

苦难有谁来替。

往日的欢乐，

甜蜜的笑语，

一去永无归期……

而当时小青年自己写的一首，后来才知道歌名为《锁链》。

词大致为：

条条锁链锁住了我，

锁不住我唱给你心中的歌，

歌儿有血又有泪，

伴随你同车轮飞，伴随你同车轮飞。

生活好似逆水行舟，

刻下了记忆在心头，

在心头啊，红似火，

年轻的伙伴你可记得？可记得？

袋中的话梅碗中的洒，

忘不掉我海边的小朋友

……

此歌，在那个禁欲及精神枯燥的年代，描述了一对男女小青年于海边的偶遇。其难得的浪漫情景，引发同龄人的想象及憧憬肆意驰骋，以至在知青私底下流传得非常广泛。

窑洞畅想    程远绘

再说本人，也不是全以唱“黄歌”为主，偶尔被派到田间耪地，为照顾老少妇孺的心身健康，会特意增加一些革命曲目，但换了词。比如：“天大地大，不如我们知青的乐观情绪大……”

当需要提振自己士气时，会压低嗓音鸣唱那首波兰的《华沙颂》：“……前进吧，华沙！胜利地前进，作一次神圣正义的斗争!”反复唱，反复给力，荡气回肠，绝对过瘾。

而本人潜意识最引以为得意的是：“……上了战场和敌人，来近战啊，照着他的胸膛就是一刀，杀——嘿！”其中暗示着：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婆姨们笑得呵呵的，老主任眼神眯眯的，似乎在装傻充愣？
当时，香港对咱们的文化封锁确实很成功（反话），知青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个邓丽君。否则，将其歌声早点儿引进来，预计会有效缓解插队中的压抑、烦躁、失落情绪。没准，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就真的成功了。（调侃）
程远绘

“五音使人乱性”​​

左一，同队中头号小提琴手。左二，同队中手风琴最佳 按说，本村知青中有两人操持手风琴，一人专攻小提琴，还有其他玩口琴、笛子、二胡什么的，从比例上看，音乐氛围够浓郁的。然而就怕人比人。隔山另一大队有个叫乔蒙的，其手风琴水准已不是什么“音乐比例”问题，而是如若他去哪个村子拉琴，算是哪个村莫大的荣耀！ 下方，为陕北本县手风琴第一人。上方，为山西手风琴佼佼者。二人均为清华子弟 乔蒙光顾本村的那回，冲着其巨大名望，有两个小队的男知青拥挤在一间窑洞里，个个平息瞩目特斯文。
经由辛嘉等行家的恳请，再过足了烟瘾，乔蒙的风箱才舒展开来。随即坠入癫狂，其手指犹如无数的精灵在抖动，头发随着“霍拉舞曲”旋律激烈地在抛甩……
什么叫艺术？艺术是一种虚构，是一种灵犀，它不让幻想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艺术是魂魄，是一种扣人心弦的新奇，它使绝望变成崇高，痛苦转换为美。

依本人见解，艺术，就是一种莫名其妙吃饱了混天黑，天涯沦落不着调的青春无悔！

半程歇下，乔蒙又燃起支香烟，随吸，随递话给诸位：“后头的曲子，任由你们点，大家随随便便不必客气。”
许是被镇住了吧，这些平素鲁了吧唧的老插，此刻，谁也不敢圈点那些“含苞欲放”“莫斯科郊外的晚bo晌”“红莓花儿”之类，生恐犯了低俗的忌讳。只有“绅士”派的辛嘉和三宝坦然，煞有介事地推荐众人所不熟悉的曲名。
拉的是李姆斯基的《野蜂飞舞》，满窑洞如同充斥着“嗡嗡嗡”鸣响的黄蜂……而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则模仿着叮当乱响骑兵打仗的过程，以及斗士坠马的瞬间……然后是《落叶》，颤颤巍巍，显示着抖风箱技术……
不知为什么，往日以“政治”形象自居的李云亭，此刻一反常态，手托着下颌，像是彻悟了音乐真谛的样子。在我眼里，觉得特可笑。
乔蒙再度休息。
面对大家恭敬的神情，他竟毫不掩饰地炫耀起来：“我现在，可以说天天都不用上山受苦，因为忙坏啦，有好多其他公社的知青全邀请我去拉琴。几十里路杀过来，跑过去，好吃好喝好烟的伺候。”
又说：“前些日子，陕西歌舞剧团到咱们陕北这块地方寻找苗子。在县城，他们听完我拉琴，嘿，立马把那位县长给叫了过来，指着训斥：你听听，你好生听听，这来高的水平，你们县里居然不知道？”
在场知青眼睛全睁得大大的，没一星半点的怀疑。
本人斗胆相问：“听说，陕西歌舞团要招你。这工作，不仅不用再上山受苦，又能和自己的爱好相关联，还会受到众人的仰慕和尊敬，如此好的营生，为什么你没去呢？”
乔蒙嘴角一撇：“叫我演演出，倒没什么，但他们真的让我转户口呀。要是真给转了，那还不把我这后半生给耽搁了？可‘陕歌’那帮还特认真，天天老追着要和我谈话。结果，吓得我逃到你们班‘小豆芽’村里，整整躲避了有一个星期之久哪。”
牛大发了。

静夜听琴


听乔蒙拉琴后，虽说没完全改变李云亭的人生大方向，却致使他节外生枝，妄图踏入音乐神圣殿堂——跟人家学拉手风琴。
与众位印象相反，乔蒙挺随和的，非但同意教，还细心叮咛：“依照你的禀赋，我看最好先从《我爱北京天安门》《打靶归来》等简单曲目入手。待熟练起来，再拉俄罗斯的《小苹果》。如此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拉好了，你的手指也就自自然然地灵活起来……”
可李云亭本人没琴，就管辛嘉借。但一而再、再而三的，便引起了人家的不乐意，强调：手风琴，不同于拉风箱，哪抗得住平行使劲？
为摆脱寄人篱下之感，李云亭连续写了好几封长信，敦促家里给买了架60贝司、有漏气嫌疑的二手货。如此，他自由了，正式步入拉手风琴行列。
那时节，每位知青多少都会点乐器。得，这下可好，天一黑，整个窑内跟炸了猫似的，除去快板，成为笛子、口琴、二胡、小提琴、手风琴的荟萃大和弦。
为克服烦之又烦，不通丝竹的本人也不甘示弱，愣在乐器的嘶鸣中脱颖而出，扯着脖子高嚎《老黑奴》，将“跑调”发挥到连我自己都不堪忍受的地步。
李云亭初入此道，以至倍受排挤。为摆脱被动，他特地开拓了外部空间，成天背着那架破“手风”去出工。
那阵，他工种已换成开手扶拖拉机，负责给川地、山沟里穿梭运粪。届时您就看吧，其练琴刻苦程度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每每趁着装卸粪土间隙，飞速由双肩取下那架漏气的60贝司，立马开拉。装完即走，卸时再拉。一日几十次的重蹈覆辙，执著精神催人泪下。
结果奋斗了两个来月，俄罗斯的《小苹果》旋律，还是没能给连贯下来。
这让师爷乔蒙倍感困惑，特意亲临现场给予视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李云亭手指头过粗，以至两黑键之间的白键根本插不进去，所以，只好含混大概其蒙着来吧。


饶是如此，这小子还是登上了本队手风琴三把手的位置。此局面对我而言，实属坏菜。因为表明，全队仅剩下咱一个只会嚎“黄歌”，不会乐器的白丁啦！
为摆脱窘境，本人开始琢磨，最终决定绕过高端，选择了易学且便宜的口琴。尽管吹奏时，由于舌头对的不准，所出的声有些滑音带跑调，但毕竟没被李云亭落下，也同样挤进了“神圣乐器”之行列！


黄土高坡     程远绘
碾盘       程远绘 时隔几十年，本人还会以“嚎”的形式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