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风景(三)学坝子

王远

<p class="ql-block">  家搬进学坝子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豁然开朗的人生起点。</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已经是县城实小六一班的学生,在用鄙夷不屑的神态向幼稚可笑的南门幼儿园告别的同时,充分展示书包、文具盒以及语文算术课本那象征成熟也象征上台阶的文化层次魅力,沾沾自喜地认为属于哥哥姐姐们的课堂被自己喧宾夺主占领的理所当然。</p><p class="ql-block"> 学坝子,跟罗峰书院一样,都是旧时留下的教育之地,从所属教学楼、校舍、礼堂、教室的成色看,其历史肯定不如罗峰书院久远。但规模却不亚于罗峰书院,因为它的占地面积更大,发展空间有更多余地和不受限制的开拓潜能。</p><p class="ql-block"> 县城北门,是旧时县衙所在,解放后顺理成章划归新政府办公楼,隔河相望的就是学坝子。短兵相接的安排不知有意还是巧合,学坝子即一厢情愿认定新政府在监督、重视、扶持教育,在等待、期盼那里输送优秀人才。它选择的地址、略略张扬的身姿以及与之朝夕呼应的相通气息,无一不散发出想与政府一奶同胞称兄道弟的狂妄企图。</p><p class="ql-block"> 菠萝山,夜间顶着北极星、七斗星,昼夜揽着城隍庙。学坝子就在它虽然不算巍峨但却不失挺拔的山脚下。从山腰的嘛王古洞往下几十米到香巷子尽头的牌坊、九层塔、石拱桥下流动的小河边,再从坡下的申家祠堂(申祐祠)后沿到北门水井、上坝社散居农户外坎,都属于学坝子的地盘。它的前门后门间是一条来自菠萝山与推磨旋两山之间的夹沟、白门水井清澈井水汇成的小河流,这条平日温顺涨水季节奔腾咆哮的小河两岸住着许多市井人家,长年累月流动着数不清的平凡而精彩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学坝子前门围墙很高,砌筑褐色大方砖,还有一段花格装饰墙,所有墙面刷白色灰浆,白色因历时久远已经泛黄斑驳,象一张苍凉、略带忧郁的脸,饱食风霜又信心百倍地守护着眼里的神圣事业。门前的小河岸,生长着一排高大的成年老柳,柳树春垂丝绿东摇干枝,慈祥而端庄地俯瞰世事纳取变迁,它用根须吸吮河水,让树梢向着白云,顶天立地地与白色围墙共同履行护卫教育那义不容辞的责任。</p><p class="ql-block"> 围墙内是宽阔的操场,操场正中的主席台大约高一米,宽七八米,想象得到,那里曾经有过多少次振奋人心的演讲、领导编辑要求学生高呼的轰轰烈烈的口号,学生们又是怎样站立在下面听得如醉如痴、跟着摇旗呐喊。</p><p class="ql-block"> 操场左边是两层木楼,楼上楼下约十四五个房间,作为职员宿舍,居者杂乱:书店的、电影院的、文化馆的、但多数还是教师。杂不出行,统统属于文化教育系统。墙外的老百姓都别称墙内为学校或者城关完小,“里面是单位,属于学校。”他们不无羡慕地朝指望询问的陌生人介绍,然而当上级把单位扩大成系统,居住就开阔了领域、范畴,“不,是文化系统。”明了实质的介绍人煞有介事地纠正:“系统比单位大多了。”又自作聪明地补充,仿佛他们才是系统的主宰。</p><p class="ql-block"> 我家就住在那排木楼下的当头两间,由于姐弟四人都渐渐粗壮,两间房显得很拥挤,父母就申请加一间,而人多房少,没空出的。申请就迟迟挂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操场的石阶梯往上是两间教室,紧邻的两排也是教师住房。海石板的小坝子,拾级而上的石梯气派地夹在两排住房中间,石阶梯中间镶嵌一大块平整涂着颜色的石板,上面书写的是校训或者校规,那校训校规不象大学那样固定,来一任校长根据喜好更改,又来又改,板上的颜色和内容就根据校长的要求喜怒无常地变化着。</p><p class="ql-block"> 再往上便是堂而皇之的教学楼了。</p><p class="ql-block">这幢教学楼在我眼里堪称名副其实,虽然也为木楼,但那是怎样优秀的建筑啊:方方正正的上等料石夯实的基础上,一级级整齐的台阶,台阶条石规矩均匀,轮廓线条清晰分明;一根根粗壮笔直、马桑材质的廊柱立起,廊柱以大鼓形状的雕刻圆石为下托,鼓石上刻有龙、兽、花草等各种威武、美丽图案,廊柱气宇轩昂地撑起楼上的矩形木方,牢固卯隼结构的木方上镶嵌大小厚薄一致的松板杉板,虽使用几十年而不变形,不裂大缝,卯隼处更是紧致无隙,人在楼上行走只听得见轻微踏响楼板的正常踏步声,廊柱与正楼间隔一米,亦铺平石,人行其间,声音回旋,仿佛置身音乐厅;楼下是两间大教室,上大课、举行大型会议等多人聚集时就在那里;楼上分隔成四间,所有教室均为大开窗白皮纸,空间宽敞明亮,虽是教室,却象教堂。</p><p class="ql-block"> 据知情老师说,此楼所用木材来自省外,而且为多地筹集,尤其那十根马桑廊柱,从云南四川远道而来。整幢楼由一位在外的务川籍富商资助,他出资并亲临施工现场督工年余,事必躬亲直至完工。</p><p class="ql-block"> 教学楼右侧是篮球场,球场一端是厕所,左侧则为栽种蔬菜实验地,原意是让学生们式农识蔬,练筋动骨增强体质,但因疏于实践,一直荒芜,杂草丛生。楼周围筑土墙以为界,由于常年风雨浸湿瓦解,有几段坍塌,看上去远不及前门砖墙体面。</p><p class="ql-block"> 后门往北,稍爬小坡即到学校另一地域,旧时城隍庙坐落于此。背靠菠萝山,面向大操坝,一幢解放后新建的青砖楼扬眉吐气地屹立在绿树丛中,后面是桃李杏林,前面是并不十分规则的操场,除它之外,还有几处旧房在砖楼右首,五栋,两栋教室,两栋教师宿舍,一栋厨房,厨房后的坡地建有一简陋厕所。桃李杏林右侧上行数步,接近菠萝半山还有一栋二层木楼,也是旧留,楼下教室楼上宿舍;一旁还有个面积不小的球场,球场面对南山,俯瞰县城全貌。春日风起,大人小孩争相占位放风筝,悠悠的风筝飘在空旷的县城上空,与蓝天白云汇在一起,成为一道忘却烦恼积极向上的快乐风景。</p><p class="ql-block"> 我家又搬了一次,但没离开学坝子,就在原来那栋的坎上,是教室,比原来那间宽些,我们用木板将其隔成两间,又自搭一层楼,靠外面的土墙与正房间的过道用作厨房,灶台、水缸、煤坑占去过道一半,好在过道宽,进出均有余地。住在这里的贾老师夫妇退休回老家,房就分给我们了,也许是那张久挂的申请报告起了作用。新家最得意的是有个小小的后院和一块不肥不瘦的土,院里有一石圆桌和两个腰鼓石凳,天气入冬,贾老师夫妇在土里栽种的西红柿剩下一些蔫巴的残梗,临走时他送给我们一包西红柿种:好品种,可长到苹果一样大。他告诉我父亲,父亲在大学里学的就是生物,很感激地接过种子并与贾老师夫妇好言相别。</p><p class="ql-block"> 六一年底,粮食供应不是太紧张了,每月除二十四斤大米(有时也搭20%包谷),还有四两菜油。</p><p class="ql-block"> 父母都上班,没时间做饭,我们就还在幼儿园搭伙。不知咋的,我很不情愿在幼儿园和老师们同桌吃饭,感觉自己大了,还象大班孩子那样挺羞愧的,虽然羞愧啥自己也说不清,有时放学回来就懒得去幼儿园,没办法,母亲用一小木桶装好我和姐姐两人的饭菜,让我中午放学自己去拿。两个弟弟还在幼儿园大班中班,他们必须在幼儿园吃。从实小到幼儿园超近道:沿刘家坡脚下小路直行,五六分钟就到了,提了饭从南门直接回北门的家,完成任务一样就把饭吃了。我和姐姐轮流拿饭。不拿饭时放学后很轻松,我喜欢在中街一带逗留,每天这里那里张望,老想晃荡一会儿才回家,有时去商店看那些一成不变的商品,有时看熟悉的人群中有没有陌生面孔,尽管旮旯角落都烂熟于心,还是想寻找区别于往日的新奇。回到家姐姐往往已经吃过饭了。在中街晃荡,我最怕遇见吴霞家妈妈,她冷不丁走到身后揪着你耳朵骂:MDB还不回家!只敢乖乖逃离。我们班同学哪是哪家儿女她都门儿清,在她面前谁也不敢出大气。“要叫周姨,人家是老革命。”回家后母亲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学坝子前门外那条小河流淌得并不十分干净,因为清澈的水从北门水井出来就受到污染,那一排骑河楼人家肆无忌惮地朝河里扔垃圾甚至排泄物,夏季,河水痛苦地发出与之相悖的臭味。尽管这样,河里还是顽强地游着鱼虾蟹,水底石缝藏着泥鳅黄鳝。河上有一石拱桥,桥建在香巷子通往大操坝那条石板路中段,拱桥挨着九层塔和牌坊,塔有十多米高,由上好的青石料砌筑,牌坊为褐黑色,上书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三种建筑构成一道古朴庄重的风景。</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了,通过课堂和书本,我开始理解一些玩劣以外的知识,这些知识有的是我喜欢的有的又不喜欢,我希望多上自己喜欢的语文课放弃不喜欢的算术课。</p><p class="ql-block"> 学校开始有了假期,没有作业也没有任何束缚,我天马行空,每天参与诸如锵洞儿、打剁剁纸、拉子儿、抬腿斗鸡、爬在地上抱蛋一类游戏,有时也去球场与哥哥们争抢投篮、蹦跳奔跑,还做了橡皮枪,弹射树上的鸟和远处那些突出渺小的目标……</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父亲下种在后院那块地里的种子长出了西红柿,大而红的果子诱人极了,成熟果子的颜色有鲜红也有粉红,摘一个掰开,露出粉白的瓤和子,一口咬下去,微甜带酸的汁充满口腔,那味道美极了。把它与东门水库坡坎上那些李子甚至葡萄大小的本地海茄儿相比,简直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独自对着菠萝山发愣:它白天毛里毛糙的,表面布满荆棘杂草,偶有几根像样点的大树随风摇曳着懒洋洋的身姿,嘛王古洞倒是一个显眼的点缀,但中部那块丑陋的白岩又恬不知耻地争抢它的光亮。夜晚,朦胧的月光下,影影绰绰的它却格外秀美,中部的白岩和嘛王古洞都只剩下轮廓,山象一座巨大、挺拔的乳头,矗立在母亲宽阔的胸膛,学校后的那片土地就是母亲宽阔的胸膛。我的心随着这臆想的景致飞野了,真想把自己融进去。</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开始懵懂识爱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