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云 之二⋯⋯⋯⋯⋯⋯郭文彩逝世两周年纪念 2024年5月24日

水彩

<p class="ql-block">  文彩呀,你像一朵云彩飘然而去到今天已经两周年啦!在今天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我托清风给你捎去一声问候:这两年你在那边过得怎样?是否会轻松一点?因为曾经纠缠你五六年的病魔给你带来的锥心痛苦终于解脱了。我猜你还会感到孤单,孤单是另一种深深刺入心中的痛苦,这两年,我有万分深刻的体会。不过你别急,我这张人间门票也马上要到期了,不用多久我就会去找你,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又牵手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真的好希望在郊野清静处有一个属于你的墓地,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经常去看望你,咱俩单独说说知心话。但是,据说取消土葬是一种文明进步,咳,我又奢望了。今天,我只能隔空告诉你,我们小区里你最喜欢的海棠花在上个月开了,我给你留下来这张照片。</p> <p class="ql-block">  文彩呀,前年你匆匆离去,我想要跟你道一声再见都没有机会,来不及叮嘱你在陌生的路上要多加小心。我感觉瞬间天塌,我背着巨大的痛苦和遗憾经月、经年,甚至经历了两个年,最近,我才万般无奈地只得接受这个万箭穿心的事实。不曾想,我接受了离别,却低估了思念,在这时间长河中的点点思念,原来是一种更甚的折磨,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无法传达的痛,无法压抑的痛!只要看到你曾经用过的物品、或一瞬间忽然想起你、或与他人谈话时偶尔无意间提到你,都会泪花闪,都会喉哽咽⋯⋯,</p><p class="ql-block"> 这痛苦如山,重重地压着我,一天又一天,压得那伤口难愈合;这痛苦如水,处处围着我,只要一想起,那水就会渗进来,在体内肆虐一番,又从眼中排出,使我身处一片汪洋;这痛苦如魇,一到夜晚就会到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挣扎呼喊而醒,在小夜灯的昏暗灯光里,我呆望着房顶,恍惚间,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人间。</p><p class="ql-block"> 在人们面前,我说我已经跨过了这个失去你的坎,但在暗夜独处时发现那痛苦并未远去。这个痛我无处可说,这个痛我无人可说,笑容可以瞒过别人,可心的伤痛却瞒不了自己。在这件事上我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无法扳回一点现实,无法改善一点状态。这个痛苦显出最强大的力量就是它扔给我四个冰冷的字一一极度无奈!</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害怕想起2022年,因为那一年你永远地离我而去;可我又恋恋不舍2022年,因为那一年你还在我身边。</p> <p class="ql-block">  文彩呀,在你离去的两年中,我常常惊叹于我俩当年相遇的那场神奇的缘分。时间虽然过去了五十五年,今天忆来仍会惊讶于它的不可思议,是谁在冥冥中安排了这么一场奇、巧、趣、深的相遇?</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五年七月,你初中刚毕业,就随大队人马,从北方大城市天津,横跨中国来到新疆的西北部,紧邻国境线的新疆兵团农五师友谊农场二队。一九六五年八月,我孤身一人从南方小城,滨临东海的浙江余杭,跋涉万余里也来到了同一个农场同一个连队。</p><p class="ql-block"> 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都是被这个时代洪流裹挟而来的,不能自主安排自己命运的人。冥冥中,月老抛出了这根红线,越过了万水千山不停歇,因为它知道,目标点在中苏边界的阿拉套山脚下;月老的这根红线,绕过了茫茫人海不迷航,因为它清楚,此线要拴的两个人是前世预定的客户。</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还是心疼它所创造的人类,人类的身虽不由自主,但它给人类留下了补偿:一个自由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外部干预都失效了。我俩接上了红线之后开始了一段长达五十五年的精神伴侣生活。</p><p class="ql-block"> 新疆的戈壁滩土质太差,加上老天也吝啬雨水,生命在这里生长是难乎其难。不料这两颗神奇的种籽自带神奇的生命力,竟然生根发芽,倔强成长。甚至还引得两个天使也动了凡心,陆续飞来这个绿荫之家。加入这个绿荫之家,不用谈判,没有承诺,无须签约,只要捧着一颗爱心,就是最有效的许可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当年在戈壁滩上建立这个绿荫之家,其难度之大,后人无法想象。除了怀孕、生产的常规痛苦之外,文彩你又增加了许多担忧、无措与酸苦。在求己不得而只能外求时,外部条件的残酷即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因奶水不足,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任何婴儿食品。于是我骑自行车三十公里到博乐城里去买来一只箩面粉的细箩,以便把只有口粮15%的黑而粗的小麦面粉,筛出一点细的来,加上菜汁熬成糊以补充奶水不足。这么寒碜的一份礼,送给捧着爱心来加入绿荫之家的小天使,我在以后好长时间里对女儿有一份愧疚。但在当时强大的外部形势下,谁又有办法去改变分毫?这在我们已是唯一能想到的补救措施,甚至还有邻居见到后羡慕加后悔地说“我当年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现在我的儿子都已经五岁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由于布票的紧缺,婴儿的一切衣、被、尿片等均由大人的旧衣旧被单改制而成。当时人们还有一套说辞,说是婴儿服用旧衣改制是为了软和不伤皮肤。其实那是个心酸的理由,婴儿需要用大量的布,但布票定量永远不够用,记得有的年份只发每人一米五。而且一切皆手工缝制,直到调至三连时,费尽心思买到一部敦煌牌缝纫机时,比女儿小三岁的儿子都已经四岁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文彩你就用迸发出的母性再加巧手,又从四邻学来方法,一件件的小衣裤陆续被加工出来。还常有母亲们对针线活儿的互相参观学习,看起来是一群妈妈们嘻嘻哈哈地在某一家参观评论旧衣改制的婴儿服,其实,这里面哪一声笑声中不含着泪珠?</p><p class="ql-block"> 文彩你在烧火做饭时还一边从棉花柴上残留的僵棉桃中抠出僵瓣棉花来,我们又买过一张羊皮,剪下羊毛来。把这些棉花、羊毛你自己捻、自己染、自己织,织出一件件漂亮的线衣裤和毛衣裤。</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连队里有这样一道风景:凡已成家的女人,人手一个洋芋蛋上插根筷子做成的土纺锤,不管在地里工间休息或在大礼堂开会,也不管春夏秋冬,都在专注地捻着线。因为孩子长得快,所以当年的兵团连队有一个特别的时代印记,即半大孩子的衣袖口、裤腿口,十有八九会在下面接上一截不同花色的新布。</p><p class="ql-block"> 许多家庭的家俱是土块,现在想起来真是奇观了。即用麦草和泥打成十来公分厚,八十公分长宽的火炕土块,用几块砌墙的小土块把它支起来,上铺一张报纸,即成小桌一张。而床则是用土块砌三道矮墙,上面密排十几个芦苇把,再把产生的条形凹坑用麦草填充平整,铺上一床破网套,罩上床单,就是一张床。</p><p class="ql-block"> 文彩呀,当年你是无怨无悔地挑起养儿重担,勇敢地拿起了无数个第一次干的活,甚至还常在妈妈们的作品互评中得到好评。在磕磕绊绊的艰难路途中,母爱的光华显出了异样的美丽。</p> <p class="ql-block">  文彩呀,在你离去的这两年中,我常常会蓦然想起你,接着就是默默流泪。那个记忆就如同绳钓船上拉出水面长长的钓绳上的鱼儿般地拉出件件往事来。拉着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拉出一座火山来,灼热的岩浆肆意地烧着我,冒着白烟蚀烫着我的全身,战栗之中又不得不慌忙割断那根钓绳⋯⋯</p><p class="ql-block"> ⋯⋯我年轻时从不打鼾。有一回,文彩你跟我说:“昨夜你睡得一点声息都没有,我有点担心,就用手试试你的鼻孔,发现还在喘气,我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许多座火山之一的那座火山,烫得我赶紧逃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两年中,每次在网络上看到一些怀旧的内容,我又会产生共鸣,引出我们家七、八十年代时在八十九团二队、六连、三连、团部的点点滴滴:</p><p class="ql-block"> 土块房、柴火灶、土块桌子土菜窖;</p><p class="ql-block"> 半夜婴儿哭、暑假学生笑;</p><p class="ql-block"> 春天条田里的野菜篮、夏天林带里的蘑菇堆;</p><p class="ql-block"> 门口的小菜地,趣味无穷;机井边的洗衣盆,衣被如山;</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我带两个孩子去东边四连的泉水边玩一天;</p><p class="ql-block"> 还会去西边冰库大坝下拣拾上游冲下来的柴火棍;</p><p class="ql-block"> 在大雪覆盖的条田里,全家嘻嘻哈哈踏进去拍照;</p><p class="ql-block"> 常常在半夜里被病人家属敲门声惊醒,叫文彩去出诊;</p><p class="ql-block"> 两个孩子每天穿越大排渠和条田,步行四公里去团部上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忽然有机会降临,凡是天津知青的允许一个孩子落户天津。难忘1989年10月23日那个星星还未消失的清晨,文彩你带着两个孩子上了汽车离开八十九团的那个场景,眼看着从未分离过的孩子们将远赴天津,当时的心情不知是喜还是悲,不知是苦还是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夏天,到日夜轰响的机井出水口去洗洗涮涮,孩子们在水管周围的小水坑里玩水。拎上小篮去林带里拣蘑菇。还有那偶然来到连队放映的露天电影。</p><p class="ql-block"> 秋天,金色的季节里,孩子们到公路边的沙枣林中,把每一个口袋都装满沙枣。学校要放二十来天农忙假,集体组织去连队拾棉花。我们大人则到麦茬地里割高高的蒿子草以及到戈壁滩去打柴火。有时候扫落叶也是个目标。还要打火墙土块以及整修土灶或铁炉,要为那个漫漫长冬作好周密的准备。</p><p class="ql-block"> 冬天,在厚重的棉门帘的封锁下,还要烧许多的柴草来抵御那高纬度地区的酷寒。要到那结满冰的井台上小心翼翼地去打水。孩子们开始自制冰车,找一切有冰的地面去滑行,去抽冰陀螺。孩子们还要在每天上学时带上一小捆柴火给学校,以作为教室里那个取暖炉的引火柴。</p><p class="ql-block"> 春天,我们拆掉为保温而堵黑窗户的土块和钉在窗框外墙的塑料布,美美地舒展憋闷了一冬的心情。和孩子们一起到条田边去挑野菜、捋榆钱,还有那美味的苜蓿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个绿荫之家在新疆兵团的八十九团建立并度过了三十八个年头,退休后则告老还乡。但在还乡的过程中却越过了天津也越过了余杭,来到了不是故乡的乡一一福建漳州,并在漳州过了十年。那十年,虽在南国美景中,精神却无依靠,那是一个不踏实的十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2013年我们回到天津。</p><p class="ql-block"> 天津是文彩的故乡,巧的是有二三十位同在八十九团的天津知青也退休回来了。在以后的七年时间里,这群网名为“老友记”的兵团战友群,经常组织聚会,或在公园景点,或在餐馆饭店,或在某人家中,甚至还在公园中组织过野餐。热闹、自由、随意的形式常常引得路人注目,这样的聚会最多的一年中聚会了21次。文彩你尤其兴奋,觅景点、探路、找公交线路、拍照、做相册,忙得个不亦乐乎。</p><p class="ql-block"> 这七年,也是我俩退休后的一段最美时光。除了战友们的聚会之乐,还有我俩一起去超市购物、菜场买菜;运河边的亭子里常有两个白发的身影;月季花丛中,紫藤花架下,总能见到一部手机在寻找拍摄角度;抬头忽见合欢花开了,拨开芦苇又见枫叶红了;细细的翠竹丛中我们一起寻觅刚出土的笋,多孔的假山旁喜见山上有兰;桃花、海棠映面,垂柳丝丝拂水,我俩在长椅上共赏;路边带刺的小蓟花也可带回家用来插瓶,一周不谢;运河畔的火炬树摘下花色多变的秋叶制成相框,美不胜收;有时候,捧一包捂豆坐在路边花坛上,细细地品尝着清静甜蜜的两人时光,忘了回家。</p><p class="ql-block"> 就在你已诊断出疾病后,你仍有勇气和闺女他们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一起出游了许多地方。你拄杖登泰山,骑马看丽江;都江堰边听急流,长白山头赏晚霞;张家界仰望孤峰,圣彼得堡远眺怒涛;北京景点连着看,延庆、十渡、顺义;山东美景一长串,蓬莱、长岛、直至大连;也不忘天津周边有蓟县、武清,更向往坝上草原、丰宁;南海近处入厦门、金门,黄海北部登上韩国、日本。</p> <p class="ql-block">  曾经的平凡幸福的生活,都是我俩携手打拼而得,我傻傻地以为,只要不弃,我们可以相伴终身。后来才明白,原来万物皆有个期限,谁也无法逃脱。年轻,结束了,健康,远去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迎来了一场腥风血雨。</p><p class="ql-block"> 疫情三年,聚会暂停,文彩你的病情加重了。前后五年多时间里,你住院14次,3次大手术,跑了多个大医院。多次的手术,你慨然上手术台;多少公斤苦涩酸臭的药物你无惧咽下;没完没了的身体疼痛和失能,你咬牙忍耐;多少回的长时间困于病床和轮椅,你默默承受。眼看着你承受巨大痛苦,我心疼你呀!我祈求上苍,把痛苦分给我一点,我们共同来承担,但老天爷冷眼不理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回忆的时光里,我俩几十年的那些细碎的故事,常常会一个一个蹦出来,串成温暖的音符,在我心室内飘荡。有些事可能会淡忘,但有些记忆却已刻入骨中。“既然相聚携手又为何不能把旅途一起走到头?” 我呼苍天天不理,我问大地地不答。</p><p class="ql-block"> 我俩共同生活这一生,漫漫长途五十五年,说短也短,似乎就在昨天才来到友谊农场二队。眨眼之间,你走了,我老了,两手空空,只剩下无尽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说长也长,因为若是到记忆深处,把角角落落细细扫一扫,会扫出来许多早已忘却的碎末,在眼前闪闪发亮;如果再去读读日记本、自己记录的病历本、家庭收支日记账、再去翻翻十几本相册、再去摸摸含有特殊意义而珍藏下来的纪念品,又会顷刻闪现一连串感人的当时场景;如果再去找找剩下不多的兵团老战友、亲人、同代人去聊聊天,还会发现有关我俩的点滴往事这种意外惊喜蹦出来砸到我。</p><p class="ql-block"> 把这些往事全部装箱,我这瘦躯还真的扛不动。崎岖的长路我俩共同走过,这一路上有说不尽的酸苦,也有满心喜悦的欢歌;有暗中摸索的迷茫,也有春阳下的鸟语花香;有两人的久处单调,也有四口的喧闹欢畅;有节衣缩食的拮据,也有不再有奢求的满足。</p><p class="ql-block"> 来过这个五彩斑斓的人间,收获了诸多的有趣和欢欣,虽然人间仅此一趟,仍旧有满满的感动、美美的体验。有此感动和体验,就不会再为那些风浪荆棘去呻吟,也不必为那些短暂的辉煌而迷醉。</p><p class="ql-block"> 看到此文的你或许会说,这大概就是到了那个境界吧:阅尽风云,看山仍是山,看水还是水。但我却从我曾经历过的山和水的物质外壳上看到了一片幽幽的微光。这奇幻之光抖动得空灵随意,忽而像岩浆,勿而如玉液;它忽而红忽而黄;忽而幽暗蛰伏,忽而光芒万丈。</p><p class="ql-block"> 文彩啊,这辈子多有遗憾,我们下辈子再续前缘吧。下辈子相见时可能会互相认不出,那我们先约定一个暗号,这个暗号我想还是“水彩”最好,这曾经是我俩这一生各自付出一个名字组成的代号,它包含着只有我俩知道的许多美好,还有那些点点滴滴的心酸与烦恼。</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在下一世,还用这支水彩笔再画一条弯弯的彩虹,把它挂上高高的天幕,那时候,我俩再手牵着手在草地上对着这条彩虹躺下,我们再来细细地回忆这辈子的点点滴滴。</p> <p class="ql-block">  这是天津红旗南路观园小区门口。</p><p class="ql-block"> 文彩呀,你就在这个位置上了那趟出租车去医院,离开了家、离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两年来,我多少次路过这儿,总是有意无意地停下发呆一会儿,我想再等等看,因为你离开时没有和我道别,所以我想,说不定你会突然从哪辆车上跳下来,向我跑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