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宿舍 三

太阳雨

108宿舍 三

宿舍门前的梧桐树超出屋顶许多，夏日时，硕大繁密的叶子遮天蔽日，像一把把伞。此秋凉时节，梧桐叶日见枯黄，再经夕阳一涂抹，一树金黄。转眼间，入学已经一个多月了，拘谨和局促像初恋的羞涩，几次深呼吸后再也无法找回来了。

韩雪不再躲进被窝里偷看她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了，〈少年维特〉堂而皇之地随意扔在被褥上，每个人都可以随意翻看，“哪个少女不怀春”，差点成了韩雪喜欢薛凝寒的口头禅；雨音在吴小萍嘟囔李白杜甫时大声背英语单词；蕙兰在别人感冒咳嗽时，主动给别人按摩太阳穴、涌泉穴……；人们开始脱光上衣低着头肆意揉搓那一团乌发，混浊的带着肥皂泡的水从发稍流到乳头，再从乳头上掉下来，湿了鞋，湿了脚；人们开始吧嗒着嘴巴吃东西，力度很大也很响，再也无需克制，再也无需遮掩。

八十年代的农村中小学里，民办教师比公办教师数量多，教学中，就算是上过师范的公办教师，也全部是方言教学，我们在宿舍里的交流一开始是特别困难的，彼此之间根本就听不懂，下午是“晚期”，水是“孚”，洗脸是“死脸，去哪儿是“客哪圪哇”。

为此，韩雪还专门改编了一首现代爱情诗，朗诵给大家听。

致橡树

俺要是待见你——

就不肖（学）那圪绕圪绕的凌霄花，

靠你的圪叉张扬自己；

俺要是待见你——

就不肖（学）那傻不拉叽的雀（qiao）儿，

在阴凉地里不歇的叫唤，

给绿树的影幽唱些不会转弯的歌曲；

俺要是待见你——

就不肖（学）那光管自己的小河，

太阳一晒就变成汽，

在半空里圪飘圪飘地飞。

俺奏是你跟前的一根木棉，

用树的样儿（样子）和你站在那克哩。

……

韩雪的表演天赋是用被子都盖不住的，让我刻薄地心生了些许嫉妒，但我还是用尽力气鼓掌，来支持她。

田雨音坚持自学英语，舍不得放弃上大学的梦。她也努力学着说普通话，她觉得，师范生必须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就算将来教数学，普通话也必须是一流的。我逗她，你一个数学老师，是打算去羞辱语文老师呀！她没有多余的零花钱，从来不去小卖部买油酥饼、面包之类的零食，那条白面口袋改造的床单也常常要在睡前叠整齐放在枕头下，她告诉我，床单是母亲求了大队书记，到公社粮站找了熟人才便宜买到的，母亲漂洗了好几次，然后才做成床单。她使用洗衣膏、墨水都很省，给父母回信的稿纸总是正反面都挤满字。雨音物质上的节俭，毫不动摇她的大学梦，她梦里的大学校门比我们师范的壮阔好几倍，梦里的大学足球场可以装下我们师范四五个操场。蕙兰也学着雨音，甚至也产生了上大学的冲动，她想去读个医学院，最好学中医，她想有本事来治好姐姐的病，让姐姐也能和自己一样，读书学习，也能离开家乡的破旧土屋，到城市看看高楼大厦，看看车水马龙。蕙兰的眼睛开始发亮了，那种泪水洗过眼珠的水汪汪的亮。

“乐极生悲”会一语成谶的，韩雪每次张扬过后，我都悄悄念叨十几遍“乐极生悲”，韩雪终于就被班主任约谈了。

韩雪是带着无限的光环来到我们班的，让人心生嫉妒是一定的事，榆泉市最好的初中学校毕业，中考成绩屈居薛凝寒之后，会说普通话，父亲在市卫生局工作，有好看的衣服，初中三年都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她还敢喊出“退学去考大学”的口号，但父亲偏见地认为，“女孩子教书就是最好的职业”，她这个孙猴子，最终还是翻不过父亲的佛手，被压在了冠山师范的五行山下。

韩雪丝毫不惧怕班主任的约谈，依旧在宿舍里点灯熬夜看小说，依旧在值日老师检查完宿舍后，深夜大讲“简爱和朱丽叶”，班主任让她写检查，一份检查要三千字，韩雪读书多，下笔如有神，三千字一蹴而就，班主任后来把字数要求增加到五千，韩雪犹如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孙行者，竟然因此炼成了“铜头铁胳膊”的能耐，别人五千字写一天一夜，腰酸脖子疼，她二个小时就完成，轻松得就像在秋风里放风筝。人和人真是不可比，我被班主任处罚时，就那三千字，都远比让我吃下三千只苍蝇还心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