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没见过我爷爷,但我领略过他的余威。听人说我爸的脾气随我爷,我爸爱骂人,细碎而重复,翻箱倒柜,以点带面。儿时我挨过很多打骂,委屈时很自然地怨恨我爷爷教子无方。</p><p class="ql-block"> 等我当了爹,行走在教育子女的路上,反思过自己的种种毛病之后,内心先释然,随后和解,最后理解。回头再看,发现父亲也有很多优点,自然对爱打骂人的我爷爷也能重新看待了。</p><p class="ql-block"> 要讲我爷爷的故事,不提他的外号就没有意思了。我爷爷的外号有好几个,陈大个子、陈大爪子、陈古董、陈大man。前两个好懂,是身体特征;至于“陈古董”,听说是因为我爷爷时不时做点小买卖,喜欢收拾别人不收拾的破旧物件。而我爷爷以“陈大man”响彻桑梓,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的本名“国柱”,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至于为什么要用“man”,我做了很多探究。比如“蛮”,通常都是对外来户的贬称之一,彭阳人称镇原人“县蛮子”,静宁秦安方向来的叫“南杆儿”,北边来的叫“北劭子”;比如“谩”,形容爱骂人;再比如“漫”,在固原方言里有善于恭维人,会来事一说。另外,这个字也有“宽泛”之意,况且绰号是外人起的,家里的表现不能作数,所以感觉“陈大漫”能更客观地体现我爷爷的性格。</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祖籍甘肃镇原县中原乡高胜村,一九零六年生人。一九三零年陕甘饥荒,无以果腹,携妻带子,离家逃难,相继流落至镇原县小岘乡、平凉草峰、宁夏彭阳县红河乡、古城镇田壕村,以给地主家打长短工为生,偶尔做点贩卖簸箕、筛子、扫帚、木磨(耙地用)等农具的小本生意。直到一九四八年,才在今古城镇川口村槐沟队置得薄田,得以落户。沿途还童养了从陕西岐山逃荒而来的我大妈和尚在襁褓中的我三妈。 </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在外界享有仗义好施的美誉。他有一大帮结拜兄弟和一大群干儿干女,具体有多少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涉及三教九流,社会各层。很多结拜兄弟和干儿女以及他们的后代几十年过去了,还和我们保持着某种亲戚般的联系。还有一些因逃荒流落当地的外地女人,几十年没回过娘家,年长的认了我爷爷奶奶当娘家哥哥嫂子,年轻的把我爷奶认了爸妈,从此也都有了诉说乡思的去处和安放灵魂的归宿。她们拖家带口来串门三五天不回去是常事,回去时大包小包的,待遇比我的亲姑姑还好。当然,我爷爷的人缘那么好,很大程度上有我奶奶的一半功劳,我爷爷在外边经营人脉,我奶奶在家维护人脉。那时家里三十几口人一口大锅里吃饭,在方圆算一道风景。我奶奶很能治家,每天都有亲戚朋友的造访,迎来送往,安排得很是妥当。啥时候来人了,啥时候就得做饭,三个专职做饭的人,一天到晚围着锅头不得消停。我奶奶六个儿媳妇四个女儿,她们公认我奶奶很公平,待人很和善。据说那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做了好吃的,客人走了,我奶奶把十来个孙子孙女集合起来,在院子里排成一队,把剩下的饭每人一口轮流喂过去,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p><p class="ql-block"> 在家里,我爷爷是个勤劳细致的“暴君”。他干活认真仔细,忙得不亦乐乎,对别人要求也高。只要他在家里,不论春夏秋冬,别人就休想闲着,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还要干得有模有样。他要出门了,先给大家安排些活来。从外面回来,人未进门,骂声先到。一句话,凡事不入他法眼或者不对他脾气,都会遭到责罚。他打骂老婆儿女,也打骂儿媳妇,一视同仁,脾气还臭,活脱脱一个封建家长。这和他在外界人看来与人为善、仗义好施的老好人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一直在思考他性格的两面性的原因,我的结论有三个:一是常年在外当长工短工,受到欺辱很多,奈何拖家带口,生活艰辛,就一直埋在心里。而回家总能找到发泄口,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二是时代烙印,他是来自封建社会的封建家长,那时打骂是树立家长威信的一种最重要而最快捷的方式,也是最流行的方式;三是作为外来户,一直谨小慎微地过着,唯恐子孙不屑,导致家道败落,丧失容身之所。如果这么看,那就属于一种严苛的家风,其存在也有现实的必要性了。</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重视教育。我的父辈都是解放前出生的,在落脚稳定之后,有条件的都接受过学校教育。我爷爷作为一个文盲,有这般见识,难能可贵。事实上,他的教育是有收获的,我四大和我五大最后都是科班出身有公干的,我二大虽然1927年出生,但通过自学认识很多字。到我们这辈和我们下一代,受长辈的影响,大家都十分重视教育,读书都很刻苦,吃公饭的人也多。因读书整个家族普遍改善了生存面貌,这在上世纪中后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而他在家教上的精打细算和好客,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父母辈的行事风格,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们以大爹为中心,努力维护着对外的人脉圈和家族内部的团结。至今我们堂兄弟十三个,谁家有事都能团结一心共同奔赴,逢年过节都要回老家来,我的侄子侄孙们也常常拖家带口回来聚一聚。而住在老家的几位兄长,不分亲疏,默默承担着几代人大部分迎来送往的繁琐工作,作为户头的二哥二嫂更把这些当成责无旁贷的义务,这不能不说是家风传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一生受过两大屈辱。一次是大年三十下午被地主赶出了家门,一家十余口,举目无亲,饥寒无助,无处藏身。幸运的是,隔壁田壕村的海姓回族仗义收留了我们,还借给我们一眼窑洞安身。那份来自绝处的救助,使得我们和田壕回族兄弟般的情谊持续了几十年。我大爹在世时,在他们家串门,翻两道沟的距离,都能住上三五天不回来。至今在田壕村有个叫“陈家洼洼”的地方,残留着几口破窑,还见证着我们和回族同胞的患难真情。另一次是置得薄产安家槐沟之后,当时卖给我们土地的地主老头说地卖给我们了,但是沟洼和沟里的水没有卖给我们。我们去沟里担水,他堵着去路。我们靠着沟洼挖窑,他在我们脚下也挖窑。那时地主家是当地大户,我们惹不起,爷爷只能忍气吞声,一再低三下四地说下情,然而没有得到好转。</p><p class="ql-block"> 实在没有办法,我二大披星戴月顺着沟坡挖了一条通往河里的小路,多走好几里,才解决了吃水问题。那时我大爹和我二大已经成人,我大爹口才很好,我二大人高马大,性格内向但力量极好,三五个人不是对手,我奶奶又很能和事。于是,在矛盾达到顶峰时,我爷爷充分利用了老婆和儿子的组合拳,斗争有理有力有节,维护了生存权,地主老头也逐渐收敛,一切终于平静下来。随着隔阂的不断消除,我们能在沟里担水了,他的一个儿子还成了我爷爷的干儿子。</p><p class="ql-block"> 爷爷去世在一九七三年,在他的身后,家族兴旺,和睦相处。为纪其功,大家商量清明节给我爷爷坟上立碑写文,从大家一言一语的回忆中,他的形象渐渐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清晰完整。原来我有一个不能小瞧的爷爷叫“陈大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