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从付家院子搬到落独庙,居住时间大略在一九五七至一九六零年。五八年是个轰轰烈烈的年代: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高高飘扬,全国上下大集体、大食堂、大运动、大炼钢铁如火如荼。尽管赶超英美、大干快上的条件并不切合实际,但人们热情高涨斗志昂扬。街上、墙头到处张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之类的激励性标语……</p><p class="ql-block"> 这些背景,并不属于儿童关心范畴,我印象中只感觉大人们在赶一波潮水,一波看不见鱼的混浊潮水。隐约记得偶闻几位议论时局者的不解:动员所有劳力,伐木砍柴灭树毁林,砸锅捶铁甚至不惜上交锄头镰刀铧口等农具,没日没夜地烧,烧出一堆牛屎样的黑坨坨,美其名曰炼钢,炼钢目的不也是做锄头镰刀铧口,那一堆黑牛屎还能做?愚蠢;人家不是也得听指使者的,指使者控着工资呢,下面做事的只要有饭吃,叫咋炼就咋炼。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把愚蠢归咎于指使者,又装憨卖傻地吃指使者的饭,干指使者交待的蠢事。</p><p class="ql-block"> 不满五岁的自己每天跟着母亲去幼儿园,上下课都在和同学们顽皮嘻闹。那时的同学就是一直相伴到实验小学新学制六年级(一)班的全体。幼儿园已经有点小学一年级的雏型:上课、吃饭、睡午觉都很正式,我妈是我们的老师,午觉时我睁眼和同学说话,她照样用小教鞭扰我眼皮,严厉地吼:还不快睡!</p><p class="ql-block"> 清楚地记得一九五七年务川公路通车,老师率领我们手舞自制小红旗到盘龙溪迎接从凤岗开来的第一辆汽车。那汽车噗突噗突吐着粗气,车上工人不停往炉子一样的孔里塞木炭,浓烟就跟着那噗突声有节奏地噴向天空,小货车,有点象老式拖拉机形状,司机朝夹道欢呼的人群挥手,车上领导模样的两人打着转行军礼。有人竟大胆地去触摸缓慢行驶的车身,又有人把他们拉开,推推搡搡乱哄哄又兴高采烈的欢迎人群拥着烧炭的汽车从南门欢呼到东门,为他们终于可以结束骑马或者走路去凤岗以外的世界而感到扬眉吐气。</p><p class="ql-block"> 落独庙位于县城东门,刚通不久的公路从门外经过,硬化土质铺上碎石的公路是那场热情洋溢运动下本地人奋战的真实、有用的成果。公路修通,汽车却很少,常扬尘于路上的是马车和人力板车,他们满载粉煤从二坡脚下的煤厂那条黑黢黢、灰扑扑的马路吱吱呀呀驶出来,人力拉车的汗流浃背,赶马车的扬鞭昂头,两相比较,姿态迥异:拉车的喘,累!赶车的,啪啪,吁!神态尽量显露出那种物以稀为贵的骄傲。</p><p class="ql-block"> 幼儿园在县城南门,坐落于刘家坡脚。五栋房和一间大敞篷,其中两栋教室,一栋小二楼办公室兼教师宿舍,一栋厕所,一栋厨房,宽大的敞篷和厨房连在一起,敞蓬靠墙处砌一大型煤灶,灶上除了两口大铁锅,还有一桶铁制锅炉,锅炉中间一根烟管高高伸向天空。上百孩子的饮用开水和洗漱用水就由锅炉提供,除了供开水热水,还要蒸饭,因此灶膛的煤火白天总是熊熊燃烧。负责烧锅炉的周大爷整天守着煤灶,手不停脚不住地给炉膛添煤巴。</p><p class="ql-block"> 厨房还有一位做饭炒菜的冉大嬢,也包白头帕,穿蓝布短衫,说话尖声细气,浓缩着当时农村妇女朴实慈祥厚道和善的品质。她整天都在大厨房里忙,但总是面带笑容:王毛,吃饱了吗?只要我不置可否,她便在为我们蒸的罐罐饭里加一小把米。她和周大爷配合默契,大灶烧柴也由周大爷负责,啥时候大火啥时候小火无需专门提醒。缺油少肉的大锅菜经她炒制也能散发出令人垂涎的噴香。</p><p class="ql-block"> 冉大嬢家住小操坝,有一个乖巧的女儿。周大爷家离县城远,他就住在大厨房堆放杂物的楼上。</p><p class="ql-block"> 落独庙也是三合院,不过比起付家院子大了很多:门阶亦为石级,均为米长凿刻完整条石筑砌,三四级台阶之上是一石板院坝,七八米见方,左右两侧是两层木楼,每楼有房四间,旧时的教室,宽绰敞亮,楼上是书库或者学生宿舍,间数比楼下多。台阶往上的正面,依坡势横排五间房,中部敞间最大,据说是旧时学校的会议主席台,左右分别有四间,每间约二十多平米。外廊有木制栏杆,模仿领导扶栏检阅或者观景那种样式。</p><p class="ql-block"> 住在这里的多数是一中教师,我家分得检阅台右边的两间。</p><p class="ql-block"> 幼儿园烧锅炉的周大爷四十多岁,穿蓝布长衫,包白头帕,腰带是一条黑色麻布,憔悴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一些。他每天早上开始踩煤泥,光脚在稀黑汤里转着圈走动,象一匹蒙眼拉磨的老马,煤泥成粘稠状,他用铁锹将其铲到一边的平坝,又拍平整,一大块煤巴就铺开来,接着,他用宽锄样的铁板,把煤巴划成转头大小的条格,剩下的干燥定型就交给太阳。他转身撬开煤封的炉膛,火焰很快就在炉膛内跳窜起来,发出呼呼的声响,他关了炉门,双手在蓝布长衫上来回荡两下,顺便把长衫下摆从黑麻布腰带上放下来,轻松愉快地咳嗽两声,从宽大的衣襟内摸出烟杆烟盒,打开烟盒抽出一张裁剪整齐的包皮烟叶放在嘴里哦哦唔软,再拈一小撮散烟叶,小心翼翼包裹成支,塞入烟嘴点燃,呼噜呼噜地抽起来,微紫的酒糟鼻也可笑地跟着抽动的嘴颤抖,样子象老南瓜上爬一只鸣蝉。</p><p class="ql-block"> 搬去落独庙不久,就亲历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南侧的纺织厂着火了,开始冒烟时便有人呐喊,人们提桶拿盆赶去,火势已经呈无可救药态势,水在离得较远的田里,待泼泼洒洒传到,就只能淋点抢出来的炭柱黑纱。远远听见几个妇人悲怆的哭泣声,火光冲天灰飞烟灭的不仅是国家的财产,更重要的是她们的工作岗位。薪水不多却凝聚他们的姐妹情谊、团结互助的温暖集体在火光中逐渐消失,她们将面临失业,企图通过辛勤劳动获取微不足道收入补贴家用的希望破灭了。</p><p class="ql-block"> 那场大火之后,我父亲被打成右派,降职降薪,作为普通教师留用。为协助母亲照顾我们姐弟四人,从湄潭老家来的婆,外婆也在那时被送回去了。大人们的压抑我并不觉察,只是觉得每天再没有婆、外婆给的两分或者五分钱,县门前冯伯娘的油糍儿、蕨烫烫儿没了着落。多热多脆多糯多香的食物啊,在半片铁锅上铬着,在翻滚的油锅里浮着,发出吱吱的诱人声响!</p><p class="ql-block"> 玩劣是我们一伙五六岁孩童的天然习性。幼儿园教室外的宽阔坝子是我们得意的自由活动场所,坝子一旁修有一个亭子,亭子一边连着独木桥,另一边连着梭梭板,作为桥的木方宽不足尺,行走需要胆量,老师原则上不准在没有搀扶的情况下过桥的,我们一伙非但能在桥上跑跳,而且常常脚手并用反吊在桥上爬行,调皮的猴子不过如此。</p><p class="ql-block">坝子挨着刘家坡延绵下来的山沿,大约有一亩多被幼儿园围墙隔进来,成为其属地,这块坡地有一半是泥土一半是石山,石山部分让奇形怪状、高低不一的突出岩石日晒雨淋、赤裸裸地伫立着,我们一伙玩劣根据石头形状为它们取了很多名字,其中一块很像一匹卧马,卧马边有一棵古老的槐树,抱粗的槐树表皮沟壑纵横,挺立着不可征服的树杆。我的一位同伙不信邪,偏要爬上去征服它,他还真爬上去了,抓住一根枯枝,喜形悦色朝树下伙伴做动作,咔嚓,枯枝断了,他重重地摔下来,后脑勺正好磕在卧马腰上,起初还强着镇定地冲我们笑,一摸痛处,鲜红的血流了一手,哇地一声哭骂:XXX、XX,还不快去喊老师……</p><p class="ql-block"> 全是泥土的一块地被老师们种上果树蔬菜,春季桃李香气扑鼻,秋季收获沉甸甸的果实。</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都成人后,相聚时还会说出一些有趣的事:关于我和金华把门搜包啦、上台表演“拔萝卜”我不敢出场啦,谁在石山遇见蛇被惊吓等等。</p><p class="ql-block"> 落独庙真有庙?搬家去时我已经是野心四起的愣头小子,玩劣到无畏的境界就会产生莫名的好奇。因为听附近孩子说我家左边山坡上不但有庙还有个万人坑。从幼儿园回家已是徬晚,黄昏后天边的最后一丝落红都退尽了,四周的灰暗预示黑夜将临,后山林子里婉转的鸟鸣听不见了,只有三两声乌鸦催魂的嘎嘎瘆叫,坡顶把它影影绰绰的黑色向下蔓延、覆盖。我形单影只地朝附近孩子指引过的方向走去,家中有一支手电筒,我没带。在能见度很低的情况下,我看见有三座形如少林寺子塔状的东西立在土里,彼此相隔十几步远,其中两座的基础残缺,不知被谁挖走了。这就是庙吗,哪能这样窄小?我正狐疑,却见不远处一个坑状大氹,氹已经被土填平,但看得出大圆的痕迹,“万人坑?”我又一次狐疑。嘎嘎,乌鸦又叫起来,我不由得汗毛直立,躲避枪弹一样往回跑。到了星期天,我再去,白天的境况与晚上所见大相径庭:万人坑上已是满目嫩绿菜苗,三座“子塔”都不同程度被拆解,也没有香蜡纸烛燃烧的痕迹。这一定不是庙,我想,但庙在哪里呢,难道是我们居住的大院?</p><p class="ql-block"> 后来知道,那“子塔”只是清末民初有钱人家的坟墓碑塔。</p><p class="ql-block"> 隔着一片土地,我家右面有一铁匠铺,坐落在山脚,被一棵几百年巨大楠木树庇荫着,铁匠就在树下叮叮当当敲击那些锄镰刀斧,木制风箱噗嗤噗嗤来回出气。农具修补的活在当时很多,他家收费合理又礼貌待人,包括杨村的农民也上门赐活。挨着楠木树还有一棵笔直的青乔,秋后落下很多籽,绿中泛黄殷桃般大小的青乔籽甜极了。</p><p class="ql-block"> 时间来到一九五九年,粮食陡然紧张,幼儿园孩子们的定量也减了,四两米的罐罐饭掺了半数包谷面,孩子们都喊饿,大人知道是缺油水,但供应粮都岌岌可危,哪来油水。下午回家催饭,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很多糖渣(就是甜菜榨干汁浆后的残留物)掺在饭里,吞下肚感觉胀但还是不饱,让人难过的是那东西吃多了反胃且味不能受。我每每端碗到院外的桂花树边挑拣,泪汪汪地把所剩无几的米饭囫囵进肚。第二年,母亲约上同样面临饥饿的陈老师到大坡顶上开一块荒地种红薯,她们怎样翻土下种怎样挑肥浇地我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最后挑回来的红薯连指头大的薯根也混在里面。</p><p class="ql-block"> 从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一年三年,包括一般机关干部在内的拿薪水的家庭无一例外地遭遇饥饿威胁,每家都是四五个吃涨饭的孩子,供应粮不够,瓜瓜菜菜补充,总之,全部心思都用在全家人那张嘴上。</p><p class="ql-block"> 我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怎么会那样饿捞,在附近坡坎上去摘李子大小的西红柿,傍晚去公路边草丛捉玉点子(大蜻蜓)掐头去尾串在竹签上烧食,用蚯蚓去水库钓大脑壳小鱼,去田里捅黄鳝捉泥鳅……</p><p class="ql-block"> 落独庙往东,是东升塔,白色的塔身威武雄壮,对应的则是一座跨河拱桥,塔、拱桥估计修筑时期同步,意喻弓箭护城守卫。桥塔虽历经沧桑却坚固如磐。它是务川东出口的门神也是一方平安的象征。拱桥下那条小河的水源源不断流入水库,水库规模不小,也是本地人辛勤劳动的成果。沿公路继续东行,可见水库坝后的大片开阔平地,所属为砖瓦厂,成排的砖坯用稻草盖着,晒干后等待入窑烧制,两座小山包一样的砖窑冒着看不见的热气,裂开的窑缝透出通红的火光,烧窑的煤就来自二坡下的煤厂,砖厂的专用马车源源不断地往煤场送煤。摔砖坯转泥瓦全沿革旧时工艺,两排工人手脚并用地忙碌于十几台木制机器,县城建设步伐加快,砖瓦供不应求。</p><p class="ql-block"> 在落独庙居住不到三年,我家又搬到北门学坝子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