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山野

冰子

这个春末夏初，感觉是我生活的至暗时刻，因家人身体欠佳，每天奔走于家里、医院之间，身心俱疲。今天终于平安回家，恢复生活常态，我能如往日沏杯茶，静坐于窗前，清享闲适时光。十几天不见，窗外，小区里一棵棵树木如少年，蹭蹭蹭地，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树叶密密匝匝，油绿发亮，阳光穿过叶缝，在草地上洒下斑斓的光影,一如我恍惚的梦。这新鲜的，浓郁的，丰富的，充满蓬勃朝气的绿，延伸至门前南、北岸公园，及更远的山峦，如翻滚的绿浪簇拥着一幢幢高楼，明亮我的眼目，流入我的心房。这种境地，最让人念情怀想，乡愁缕缕随即缠绕于心，我仿佛又走进写满年少记忆的老家山野。

我的家乡古田县平湖镇钱坂村，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个小小的村庄。四周青山环抱，田野阡陌纵横，溪水潺潺村前过，土墙黛瓦农舍，炊烟袅袅。东面绵延起伏的山峰，还有一个柔美的名字，叫双髻山，若是运用航拍技术，兴许能形象地看到一个高盘发髻的女子美影，那就是我的家乡。记忆中，初夏的群山，被郁郁葱葱的绿荫所覆盖，站在我家楼顶上，放眼眺望，林木丰茂的双髻山，绿波涌动，有如无数的耕牛、绵羊、骏马慢悠悠地走向山坡，隐没云际。黄绿、翠绿、深绿……各种绿颜色将山体涂染出层次多样的有质感、有意境的天然油画。

这高远的双髻山，是山下农田、村舍、溪流的巨幅屏障，而南面紧挨村子的叠嶂群峰，则是坚强稳固的依靠。那时实行封山造林，禁止乱砍滥伐，从村子直到屏南县边界，山上都种植树木，每天都有巡林员穿行于茂密的山林中，以防村民破坏砍伐。这时节，至下而上，从近到远，粗壮高大的松树、直立俊秀的杉树、坚韧不拔的竹子以及树下一人多高的无数叫不出名儿的灌木，舒枝展叶，向阳而生，亲吻着蓝天，牵动着云彩。扑鼻而来的都是泥土和草木调和出的清纯芳香，所有的生命都在涌动，都展示着自然的生机与力量。几场雷雨，几日暖阳，潮湿而带暖意的气候使得山谷像变魔术一样，各种菌类杂菇纷纷被唤醒，像淘气的小孩悉悉簌簌地，从茂密的灌木丛里，冒出圆溜溜的小脑袋，撑起一把把小伞花。只要你遇见一、两朵，去拔开就近厚厚的松针叶，就会看见大片大片的，层层叠叠的松菇、红菇袒露在你面前，任你摘取，甚至可以遇见齐腰高的如巨伞一样的蘑菇。村子里的女人们识气候，善淘宝，纷纷挎上篮子上山采菇了，静寂的山谷飘来叽叽喳喳的欢笑声，不到半天，个个满载而归。这一天，我们准会吃上母亲用鲜菇、食盐、生姜、葱花、辣椒等煮的米粉，香甜丝滑，鲜美可口，填饱肚子，充分满足了味蕾。林间的鲜菇不断地生长，女人们继续上山采摘，继续给家人做美味佳肴，并将剩余的菇洗净焖煮后装进一个个瓮子里，或晒干装袋保存，日后慢慢吃。记得放学之余，我们几个小女孩也跟着大人上山，同样能采到一串串玲珑可爱、鲜嫩肥实的松菇，那种在荒野劳动收获的喜悦心情如绽放的山花。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生活艰辛，但广阔的山间野地却是我们自由欢舞的园地。我们就是那山上的小树，路旁的花草，枝上的野果，穿越丛林的飞鸟。沐浴阳光雨露，经受风霜雪冻，享受上苍给予的苦与乐。初夏的野果悄悄长出来了，青涩未熟，酸溜溜的，有的苦中带甜，只要是无毒可食，我们就会漫山遍野地去搜索，那是我们廉价可得的新鲜水果。离村子不远，紧靠马路边的山坡上，有五六株野杨梅树，树上刚结出青绿果子，村里的孩子们就来采摘了。记得大约六、七岁的时候，一次我跟着哥哥去那里摘杨梅，一只黄狗追逐不舍，惊吓得我边哭边跑，幸好及时被哥哥及同伴们赶跑。长大些，我们去田间拔兔草路过这里，饥渴又嘴馋，虽然被狗追赶的情景记忆犹新，惊魂犹在，但还是挡不住酸不溜秋鲜果的诱惑，像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折枝摘果，装满衣袋，用山泉洗一洗，就往嘴里塞，一个接一个，吃个痛快。可回到家里，牙齿酸软得吃不下饭。我们也偷偷采摘人家种植的还未成熟的桃子、李子、油奈，挂在木架上的黄瓜，埋在土里的地瓜，只要不被发现，尽是开心无比。

岁月悠悠，半个多世纪一晃而过，家乡变了模样。为发展农村产业，增加农民收入，昔日，村边稻浪翻滚，果蔬飘香的田野，如今大多都搭起塑料棚，用来做白木耳、香菇等食用菌菇。后门山成片成片的老树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被砍伐精光，不知什么时候起，种上桃子、橘子、油奈等水果了。儿时心心念念的那几棵野杨梅树也已无踪迹。身在异乡，念家思亲，但每次回家，总是来去匆匆，双亲已故，老屋空寂。往往是坐在车上，透过车窗望一望远处轮廓清晰的双髻山，还有那片回荡着童年欢歌，抒写着青春诗行，存留有上百年红豆树的溪尾林。一切都变得遥远而陌生，唯有逝去的清新绿野，母亲做的朴实有味的农家菜，常浮现于脑海，余香袅袅，滋养着干渴荒芜的心田……

——随写于2024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