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梅的美篇

丹梅

弘揚中華傳统文化

Chinese culture is brilliant

父親教我以詩

梅榮

我跟父親的緣分太淺。

入學前，我是跟著母親過日子的。印象中，母親很忙碌，極辛苦，我跟著她，她在人群中勞動，她不時地看著我，用她的視線拴著我，衹要在她的視線之內，她就讓我自尋樂趣。其時，我見過的世面，就是母親的勞動場所，我僅有的知識，就是知道自己叫什麼，多少歲，沒有誰教我識字數數。如今想起來，跟現在的幼兒園兒童相比，我衹能是一個小文盲。

六歲的某一天，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家裡走進一個人來。其時桌上放著一盞用薄鐵皮做成的灌有一綹棉撚燈芯的油燈，昏黃的燈光不均勻地在屋子裡晃動，一個陌生人，即使坐得挨近桌子，就是有意端詳，也只能看到他面部大致輪廓，何況我不知道他跟我是什麼樣的關係，便沒有有意去觀察一番的意識，當母親叫我喊他爸的時候，我纔呼應著叫了一聲爸。

父親拉著我向母親問了我平時的情況，歎息說，小孩子天性無邪，澆灌培育很重要。第二天早餐後，父親在家裡找出一支禿筆用水潤開，又找出一張薄薄的竹簾紙，研好墨，把我叫到旁邊，說，今天教你一首詩。他蘸墨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告訴我，這首詩叫“憫農”，就是憫惜農人在田間勞動的辛苦。他指著字，示意我跟他唸兩遍:“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讀畢，他讓我指著字唸一遍，便合上紙，問我，能記下來嗎？我很順利地就把那首詩背下來了。父親用很滿意的帶著獎勵的笑容看著我，並叫我握著筆，他握著我的手，在紙上描了一遍詩題。

父親把家裡一張閑置的方桌搬到堂屋，很仔細地拭去灰塵，又搬出一個小方凳放在桌邊，說，我每天就教你學點東西吧。就這樣，父親每天用一個小時的時間教我，我由“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知道了漢字的“一二三四五”，由“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感知了春夏秋冬。這事，一下子驚動了左右鄰舍，有好幾戶人家扛著桌凳領著孩子來到我家，請我父親也教教他們的孩子，我父親欣然應允。于是，我家廳堂裡便擺滿了桌凳，坐滿了平時不太來往的小夥伴。我父親對他們也教之以詩。父親把那些簡短的詩，用楷書在白紙上寫下來，人手一份，父親領讀，小朋友跟著齊讀，稚嫩的童聲在廳堂裡響起，當時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硬是說不出，後來纔知道，那叫神聖。

父親囑咐他們買了紙筆，讓他們把紙蒙在我父親給他們寫的那張紙上依筆畫描摹那些字，同時進入了讀寫。

那段時間，我們竟然讀會了好幾首“千家詩”，記住了“十二月建”，甚至讀會了《百家姓》。《百家姓》本不是詩，但它押韻，讀來上口，句短易記，對于孩子來說，那是烙上了永久的記憶。

　　一個月以後，父親在街上做了一份工作，食宿都在那裡，我也入了地方新辦的小學。父親讓我跟他住在他工作的地方，督我用功，督我晴雨上學。那時的課目簡單，課業不多，一個由我父親親自縫製的粗布書包裡，裝的就是一本語文，一本數學，一支鉛筆和兩個薄薄的練習本。學校上午近9點鐘上課，下午3點半左右放學。老師會佈置一些家庭作業，語文數學各一份，量少易做，兩下子就做完了。父親便用他的工作空隙，臨時編一些不同形式的詩句，與我做一種能夠讓我受到教育的文字遊戲。記得那天放學後，他囑咐我把門前打掃了一遍，便叫我到他跟前，拿過案頭的便箋和筆，跟我說，今天搞點課外補充，來個“三句半”吧。他邊寫邊唸：

晚上放了學，不搞無益樂。

輕微勞動事，多做。

下雨要上課，天晴不消說。

白天和夜裡，苦學。

車胤他囊螢，賣柴朱買臣。

古人尚這樣，我們？

老師教法妙，細講又細告。

熱心教我們，怎報？

飽學多才藝，處處纔便利。

日後為民族，爭氣！

寫完了，他讓我讀一遍。我認不了裡面的一些字，但那並不妨礙我記住整個句子，我指著字，很順利地讀了下來。父親極高興，在這篇三句半的上邊寫了兩個字，作為題目，叫《自勵》。

　　從此以後，父親就不時用這種方式教我。那年月，生活吃緊，口糧定額過低，人們常用野菜補充糧食的不足。學生早餐後上學，中午不回家午餐，學校便用早點放學的方式讓學生回家吃晚飯。很多同學回家以後，還得幫家裡做些事情，農忙的時候還要到田間為集體做些農活。一天傍晚飯後，父親忙完了一天，他仍叫我到他跟前，仰首一思，教了我一篇“一半兒”。

（一）

知足常知足，健康就是福。

鼓足幹勁嚮前進，

一半兒勞動一半兒讀。

（二）

浪費要自戒（方音讀gai），社會進步快。

節約儲糧搞建設，

一半兒大米一半兒菜。

讀完“一半兒”，已到掌燈時分，一鉤斜月帶著笑意倚掛在窗外幾竿翠竹和幾株桃李梢上，桃李花借著微風把它們的馨香送進室內。父親這時興致很高，拍拍我說，還來一首，你看這樹影是什麼形狀，像寶塔吧，就來首“寶塔詩”好了。他寫上詩題:“春夜”。

春

黃昏

和風暖

萬籟無聲

五夜伴書燈

看景物分外新

花有清香月有陰

他帶著我一句一頓地讀了幾遍。說也奇怪，僅在識字階段的我，置身于當時的情景之中，隨著錯落的反復朗吟，又進入詩景之境，竟然生出一種無限的愜意，無限的美感。

　　後來，我讀到了小學高年級，識字漸多，理解能力也逐漸增強。記得一個冬日的晚上，父親曾將一篇前人的“四季樂景”詩教我，詩分春夏秋冬四闋。

春風花草香，遊賞過池塘，踏花歸去馬蹄忙。適嘉賔，醉壺觴，一曲滿庭芳。

夏日正清和，魚戲動新荷，西湖十里好煙波。銀浪裡，織金梭，人唱采蓮歌。

秋景入郊墟，簡編可捲舒，十年讀盡五車書。出白屋，步雲衢，潭潭府中居。

冬嶺秀孤松，六出舞迴風，烏鵲爭棲飛上桐。梅影瘦，月朦朧，人在廣寒宮。

我一下子被這篇詩徹底迷住了，衹覺得詩句無比漂亮，詩境無限美好，詩中的畫面活生生地出現在腦際，我當時是一句接一句地猛讀，感覺就像得到了一枚《西遊記》的人參果，極貪婪地狼吞虎咽，但又覺得須細細地咀嚼纔能更好地品嘗到它的美味，後來回想，那是初步萌發了一種對美的純愛和對美的領悟吧。

父親最後教我的一首詩，那可是一篇賦了。緣自一天老師講課，曾說到一句“詩詞歌賦”，回家問父親，父親說，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賦是古詩之流，他給我略略講了一下詩賦的關係，說，我們不妨來作一篇賦。那天是星期天，室外陽光煦暖，幾隻小鳥在樹枝上跳躍鳴唱，父親朝外望望，寫下一個題目:“春遊賦”，並告訴我，以“春遊芳草地”為韻。賦曰:

曠覽佳景，趁此芳辰。萬里山河依舊，四野換新。松排遠壑，柳垂水濱。車停紫陌，面拂紅塵。看雙燕之入戶，聽群鳥以鳴春。

且夫天高氣爽，花放水流。黃童叱犢，白叟扶鳩。樂春天之載陽，春光明媚；愛春山之蔥鬱，春色常留。地鋪綠毯半幅，天然彩畫一軸。春服既成，騎驢作華山之隱；春酒既載，乘舟學赤壁之遊。

試看粉蝶紛紛撲花，花紅兩岸；游魚一一戲水，水綠一塘。清光橫郭外，炊煙鎖村旁。農耕綠野，樵樂山崗。雞鳴報午，蜂群朝王。山巔水源，極娛遊而拾翠，峰回路轉，乘勝日以尋芳。

梨花則白雪飄香，榆葉而青錢似寶。綠楊吐秀，紅桃正好。飛鳥昂頭于枝上，似語似歌；紙鳶展翅于空中，忽大忽小。餐秀色而宜人，玩風光而娛老。紅霞似錦，光耀山頂落日；碧翠如油，色映池中春草。

未幾星懸碧落，月出天際。旅客言歸，遊人詠句。本餘力以學文，既依仁而遊藝。窗前書聲瑯瑯，院裡笛聲細細。園中千桃競放，隱者洞天，門前五柳交榮，幽人樂地。

　　父親曾給我講過許多詩故事，作過一些規整的五七言詩甚至回文詩的示例，那些詩我當時照錄在一個筆記本上，時而翻翻讀讀，但不知在什麼時間因何緣故沒能保存下來。父親也曾把一些地方文人的詩寫在小紙片上，給我講解，教我誦讀。那些詩作者都飽讀經書，極有思想，稱得上是地方翹秀，他們的詩蘊含豐富，極見文學功底，細品非常寶貴，當時也曾記錄收藏，後來也不明不白地沒了去曏。但在有一種情景中，父親教給我的內容，這些年來，未曾去有意溫習，而一旦想起，竟能脫口無礙。那就是于許多個清晨，當窗外微明時刻，父親把我從睡中推醒，口授一首小詩，諸如孟浩然的《春曉》，蘇軾的《春宵》，王安石的《元日》，朱熹的《泛舟》，《詩經》中的《關雎》《麟趾》；有時也會長詩一首，如李隆基的《經魯祭孔子而歎之》，李太白的《將近酒》，甚或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並詩》，算來，也應近百首了。

父親自己稍有空閒即讀書，年幼時只聽他唱讀吟誦，不懂他讀的是何文何詩，稍大一些了纔知道那些書叫《昭明文選》《古文辭類纂》《唐詩合解》《韓昌黎文集》《劍南詩稿》《曾文正公全集》《板橋詩文集》《飲冰室合集》等。有很多時候他讀的就是這些書裡的詩。他入神地看，出聲地讀，見他臉上或顰或笑的表情，知道他很投入。孩童易被影響，那時，我也會模仿他的聲容自讀一些淺近的詩。

　　父親用詩為我啟發蒙稚，讓我在純潔優美的語言和意境中接受熏染，培養一種寶石般的情趣，使得童年時期的我免沾俗染，心如晴空，明淨清朗，愛上了在詩文中穫求益樂。當年過成童，讀書漸多，知識更開，知道了在人生的開初就有一先輩以他清淳的習好和行為給予影響，實是前世修來的的幸事。我漸由不自覺到渴求知識，懂得主動執經問難，願意嚮一種深廣境界邁進的時候，父親卻遽然離開人世。

人生百年。我與父親竟得十多年的父子緣分。十多年中，又並非日日朝夕相處，但父親在有限的時間裡給我的教益是高質量的。父親已去天國多年了，每每想起父親，淚眼模糊中，仍然能清晰地看到父親教我的身影，仍然能清晰地聆聽到父親教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