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到豫北④：八里沟

若竹/52708852

　　在新乡盘桓数日后，我移师相邻的辉县，再以辉县为原点，先后向八里沟和万仙山进发。由此，我方才深入太行山，豫北之行的正剧，随之正式上演。

　　从辉县客运站，乘开往八里沟方向班车，走乡村过河岔，离原野入崇山，道弯弯，雾蒙蒙，过山崖，钻山洞，三十几公里，居然走了近两小时。

　　接近正午，车到八里沟，跳下车，下马威似的，一股凉气，从领缝，袖口，裤脚，猝然灌入，让我领教，太行山的酷寒，不是新乡或辉县可以攀比。市县之冷，冷在肌肤；山野之冷，冷彻心肺。

　　站在景区之外，隔着漫天的迷蒙，眺望八里沟，迷迷中，天幕重重；蒙蒙中，山影幢幢。天幕开启，苍穹那么低矮而浅薄，以为离天际伸手可及；山影屏闭，峰峦这般冷峻而威严，感觉距山巅高不可攀。我戴上手套，哈一口暖气，踏入八里沟。

　　门卫告诉我：“这个季节，沟里所有的宾馆和客栈都歇业了，要住，就住山脚的村里吧。”我依她所指，花四十块钱，在村里找好住处，再吃一碗鸡蛋面，然后沿山路进沟。

　　面积达 28 平方公里的八里沟，西南沟口不过海拔 300 米，东北峰巅高达海拔 1700 米。一条上窄下宽红石河，于两侧崇山峻岭夹裹之中奔腾而下；一条下宽上窄柏油路，在右侧山脚下沿河绕山而上。

　　时值隆冬，整个八里沟，好山好水好景好色，却空无一人。我举起相机，转着圈儿，一轮狂拍，然后挥舞着帽子，大喊：“啊，八里沟，我来啦！”空谷应答，回音荡漾。

　我印象中的太行山，应是雄奇厚重之山脉，峰高而壑深，林稀而草茂。眼前这条位于太行山南麓的八里沟，却满眼林木，充耳水声；山上叠奇峰，粗中有细；山下荡碧潭，深中带浅。暗红的绝壁直上直下，茂密的林木遍山遍野。尤其此刻，这峰那岭，云里雾里，忽远忽近，时隐时现，重重叠叠，朦胧朦胧，你无须怀疑，自己正置身于寰宇中的某个梦幻般的仙境，妙不可言。

没走两步，蒙蒙雾中，飘落细雨。这雨，将空灵的枝桠，涂得漆黑；把无遮的巨石，涮得油亮。我发现，雨并不出沟，而是沟外布雾，沟内施雨。因此，沟里比沟外，更冷更湿。我没带伞，也懒得回头取伞，而是一头扎进雨里，让这太行的冷雨，激活那颗消沉的心。

未到抱犊桥，隔着桃花湾，远远望去，对面山腰密林里，白墙灰瓦藏有一庵。路牌所示，那就是始建于明代兴盛于清朝的桃花庵。我踮着脚尖，踩着滩上的石，踱过红石河，然后拾阶而上，爬到庵前，遭遇闭门羹。我喘着粗气，看那门上对联：“清流潺潺人间胜地，山色霭霭世外洞天”。不禁抚掌。真的，若是春来，薰风拂去，漫山新绿，遍野桃花；一位妙尼，一炉香火，一杯清茶，一盘残棋；或吟诗，或论道，或听琴，或发呆……人生在世，还有何求？

我边走边观景，边想边拍照，忽儿在右侧山脚下的柏油大道路，忽儿在左岸河畔边的曲折小径，向山里，向山上，走去。不知何时，我猛然觉察，那漫天飘洒的雨点，变成雪花，纷纷扬扬，潇潇洒洒。我摘取一片雪花，摊开掌心，却只剩一滴水珠。再瞧树上地下，也只有水迹而无雪痕。我思忖，都说八里沟有景上百处，所谓“步移景异”也。而山外打雾，沟里下雨，岭上飘雪，所谓“步移天异”啊！

逆红石河而上，前方山谷传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如泣如诉，绕梁绕心的水声。再转过一道石门般的山嶂，在那金鼓齐鸣的水声中，赫然见，三面环抱的遮天蔽日的绝壁正中，从天而降，袅袅垂垂地悬挂下一条窄长的瀑布，只觉得，飞雪扑朔，水雾升腾，金鼓齐鸣，气象万千。

哇噻，这就是如雷贯耳的八里沟大瀑布，落差 158 米，瀑宽 20 米，号称“亚洲第一瀑布”！

看资料那会儿，我不以为然。我见识过贵州的黄果树瀑布，广西与越南界河上的德天瀑布，山西与陕西省际间的壶口瀑布，怎能轻信河南还有个“亚洲第一瀑布”？现在实景就在面前，虽不如黄果树的恢弘，不如德天的厚重，不如壶口的磅礴，但论逶迤，讲秀丽，比婉约，前辈们均无法与之媲美。更何况，这会儿，云里雾里，雨中雪中，那婀娜，那妖娆，那妩媚，不由得你不动情，不由得你不倾心，不由得你不爱慕！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瀑布，一边拍照，一边拾阶，来到“绝壁天梯”。仰头去望，心惊肉跳。在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上，凿孔锲桩安装的一架“之”字型铁梯，说是“全钢材结构”，可看去不过是些幼细的角铁，而垂直高度竟然达 130 米，台阶超过 650 级。我一踏上去，心就悬起来，越往上攀爬，就不仅提心吊胆，连腿肚子都打颤。我既不敢探望梯外，一探望就产生整个人要从栏杆翻飞出去的幻觉；我也不敢用劲登梯，一用劲就担心整座梯要从绝壁轰然脱落的危机。真是一种灵魂出窍的体验，游历大半生，这种感觉唯有在华山长空栈道上曾出现过，那时人多势众，可以壮胆。而此刻，方圆数十公里，舍我其谁？最初我还不时举起相机拍照，再后来，绝不敢分神，或眼盯脚下默念阶数，或大声叫喊为自己提气，待爬上最后一节台阶，全身已是冷汗淋漓，几乎虚脱。我一屁股瘫坐在梯旁亭子里，大口喘气，面前有块牌子，上书八字：“累了吧？生活就这样！”我点点头，眼眶里，竟然滚落两颗热泪。

山下在下雪，却几乎见不着雪。山上不下雪，但满眼都是雪。如此雪景，我也只是在日本留学时见过。兴奋取代了疲惫，我连摁快门，将这绝美的白雪世界，存于显卡里，留在记忆中。

　　头顶阴霾，四野迷雾，即使到处是雪，天地间也无多少亮色。看表，时针刚过四点半；望天，居然看不出白昼或傍晚？指示牌告诉我，前边还有黑龙潭。犹豫片刻，我尽鼓余勇，继续前行。我明白，必须速去速返，否则天雪路滑，若不能天黑之前下天梯，就死定了。

　　脚深脚浅，踏雪急行，约莫半小时，山间小径将我送入一狭隘之山凹，周围全是绝壁，存不住雪，无法借光，暗成一团，阴森森地仅闻嗡嗡大水溅落之声，犹如被打入地狱，紧张得我，心动过速，连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再看，眼前是高耸的岩壁圈起来的一座不大的潭，潭对面的岩壁裂开一道缝，山水由隙迭落，水来无声，水落有响，而潭水与暗处的岩壁相仿，蓝极而黑，深不可测。

　　凝神屏息，怕惊动潭中沉睡的黑龙；满怀虔诚，想祈求天外游走的神灵。我一躬到地，不为社稷，不为主义，只求上苍，赐与我和亲人们健康。然后，从龙潭虎穴抽身而出，且拜且退，连滚带爬，趟雪路，下天梯，过栈桥，穿瀑布，终于在天黑得还能见着自己伸出的手之前，踏上盘山的柏油大道……

　　图1：无论新乡市的路，还是辉县城的路，甚至都比不上郊外的路。城市的路，不仅路面坑坑洼洼，而且路旁的建筑物还破破烂烂脏脏兮兮。当长途班车将要进山，眼前的这路，这树，这天，这雪，一眼望去，真是舒心之极。

　　图2：公路隧道的洞门上，还贴了瓷砖，不伦不类得让人捧腹，这也许是八里沟人认为是讲脸面的一种示好吧？只是那付对联：“奇峰绝壁穿云端，泉潭瀑布水连天”，太过直白，把山民们腹中的那点墨水，一下子抖落出来了。

　　图3：第一眼望见八里沟景区的这座山门，很是“突兀”。总觉得这个门楼，与身后的太行，不甚和谐？我以为，如果此地有一伙成了气候的占山为王的匪帮，立个这样的门倒是名符其实，但作为单纯的自然景观，就值得商榷了。至于说到“太行魂”，我还真是没有感觉到。

　　图4：太行山，在我从影视和书本所获得的印象中，应该是暗红的山体，但在浓雾里，我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而山的雄奇之剪影，在灰蒙蒙的调子中，深浅各异，虽无色彩，却也水墨画一般，尽显生动之韵味。

　　图5：这一景，肯定有其名，但无论它叫“石人迎客”也好，“老子布道”也罢，我却懒得计较。我只在想，这些大自然形成的奇景，为什么能够令我们的审美获得无比的享受？其实，美女的面颊上若生多一颗多余的痦子，尽管我们可以誉之为“美人痣”，可毕竟没有比有要好。然而在景色中，什么乱七八糟的派生，都可成为美，而且越怪越美。哎，钟楼怪人是丑的极端，而比萨斜塔却是美的象征。也不知道，这人的审美，到底是怎么回事？

　　图6：雾里看花，没有特别印象。但这会儿“雾里看山”，却令我浮想联翩。峰峦，是那么的虚无飘渺；人世，是那么深不可测！峰之虚，美伦美奂；世之深，福兮祸兮？

　　图7：从桃花庵拱檐下眺望，峰峦叠嶂的太行，巍峨而雄奇。我想，若是尼姑们在此修炼，所获者，也许不是婉约，而是刚愎？

　　图8：对面山脚，落叶林中，一挂清流，汩汩而下，似一缕相思，萦绕在我的心间。若林木葱绿，尚有爱意，亦不能见；若叶尽枝空，缺乏情愫，亦是白搭。唉，流水有情，落叶有意，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自然而然，多美！

　　图9：大小不一的瀑布下边，总配有大小不一的水潭。红色的花岗岩围裹起来的小水潭，水墨绿以示其深，我捧起来吮，一股甘凉沁入心脾。若是夏季，跳下潭去洗个澡，必定极爽。

　　图10：红石河的水，八里长的流域，落差竟然超过1300米，所以很多时候，河水不是流下来，而是跳下来的。这样不大不小的瀑布，隔三差五，因而满山皆闻水声，很有些“蝉噪（水响）林愈静”的幽然

　　图11：红石河一出山，骤然开阔，不再那么狭隘小气与深藏不露，浅蓝的色彩在冬季仍保持着翠绿的竹林下格外剔透，盎然之意溢于言表。

　　图12：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下着的雨，就变成了雪。啊，那纷纷扬扬的雪，美妙之极。不过，这雪只飘在空中，挂上树，落下地，就不见了踪影。

　　图13：同类的瀑布，我在广西的通灵大峡谷中见识过，但落差绝无八里沟大瀑布这般高深，加上季节气候等因素，眼前这太行山的瀑布，更加壮美绝伦，可惜时间紧迫，我无暇在此流连。

　　图14：从绝壁天梯上朝下看，只见云雾，不见谷底，但你只须看一眼，身体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就要飞将出去，连我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也会魂飞魄散，立即收回目光，不敢再随便乱看。

　　图15：号称“全钢架结构”的绝壁天梯，你只须看看头顶防坠落物的遮棚，就知道它做得何等粗糙。在旅游季节，从梯子上爬一次，得十五元呢。这会儿，因为无人，所以它对我免费开放着。

　　图16：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绝壁天梯的顶端，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来，正对着这块牌子。

　　唉，生活就是这样！

　　喂，生活就是这样？

　　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一个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评价：“中国人在中国，把很苦的生活过得很甜；中国人到美国，把很甜的生活过得很苦”。

　　啊，生活就是这样？！

　　图17：竖桠空空，横枝满满，空处之黑，满处之白，将整个世界布置成一幅水墨画，清澈、洁净、简约，让人体验着无尽的快乐。

　　图18：八里沟最深的一景，黑龙潭展现在眼前时，我看看表，刚过下午五点了，布满阴霾的天，只是从泉水涌入口的上方，露出一线淡淡的光，而潭的四周，甚至潭水，都黑成一团。我不知道黑龙潭是否因此而得名？凭直觉，我感受到了黑龙潭的凶相。如果此时有一匹黑龙或水怪什么从潭内跃起，我会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匆匆拍了张照片，调头逃也似地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