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恍恍惚惚进了村,见到了母亲,还有一只认识我的猫。</p><p class="ql-block"> 母亲穿着缀着白点的蓝色棉裤、紫红色的袄,衣裳还是朴素整洁的;头发斑白稀疏,在头上蓬松着;满脸的褶皱,皱纹间布满苍桑,也写满了坦然。见了我,只微微一笑,仍坐在土炕上,弓身瑟缩地在旧饭盒做成的烟笸箩中抽出一支劣质卷烟,颤微微地摁了两下打火机,才见青烟升起。</p><p class="ql-block"> 我歪着头,挨着母亲在炕沿上坐定,“妈,你是哪年生人,还记得不?”</p><p class="ql-block"> 母亲皱了下眉头,夹着烟的手颤抖着,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几滴口水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妈,您是38年生人,今天是阴历十一,是您的生日!”我微笑着,心里却是酸涩的,眼圈红了红,忍住了泪,“您今年84岁了!”</p><p class="ql-block"> “过什么生日——这不扯呢吗?”母亲迅疾地反驳,将烟在饭盒沿磕打两下。</p><p class="ql-block"> “得过,你还能过几个生日啊!”我依旧微笑着,但想着年岁陡增,春渔秋肃,有些哽咽。</p><p class="ql-block"> 母亲依旧抽着烟,间或把吐沫淌在旧饭盒里,平静地躽軁着身体,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p> <p class="ql-block"> 母亲淡定,从容,宁定如一,一阵大风刮过,拂过的只不过是他头顶上溜号的几丝黑发,外面已经翻江倒海了,别人已经大呼小叫了,她仍是风平浪静,若无其事,坦然处之。母亲是淡泊而安定,拼搏而奋争的表征。一家七口人,五个男孩,一大堆不如意的事,母亲从容面对。母亲是很超脱的,她把那些当做生活中固有的东西,或说不如意事组成了生活本身。她是该烧火做饭,就烧火做饭;该热猪食喂猪,就热猪食喂猪;该压井浇园子,就压井浇园子……父亲与人倔犟,母亲温洒说和;不许搞副业,母亲用棉被将窗挡严编苇席,织鱼网;筹谋票证,送我们弟五个一个个结婚长大……</p><p class="ql-block"> 是的,母亲的踏程和风格平实而耐久,豁达而悠长,经纬着子孙们成长的条条街道。</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后院的赵老太太跟谁都处不好,但跟母亲很友好,隔三差五走过来跟母亲唠上小半天,儿不争气啊,媳妇不顺眼啊,老头死得早啊,院也没人扫啊,孙子不省心啊……母亲倾听者,劝慰着,但从不说三道四。“得了,日头都暗了,我得回去做饭了。”赵老太太唠到最后,总是拍拍坐乏了的屁股,心满意足地往屋外走。母亲总是板跟着出门,还有那只猫。院里的鹅听见有人走过,伸长脖子,嘎嘎两声;鸡们则停止了刨食,很安静地偏着脑袋望着她们。</p><p class="ql-block"> 如今,能陪母亲唠嗑的赵老太太已经走了,只有那只猫还在懒散地晒着太阳。</p> <p class="ql-block"> 冬日午后,静谧如湖。橘色阳光轻盈地攀抚窗台和屋内,母亲低眉垂目,默不作声,依旧抽着烟,蜷缩着身体偎坐着。</p><p class="ql-block"> “妈,我给你洗洗头吧!”我打破了宁静。</p><p class="ql-block"> “不用,妈能自个洗!”母亲回了声,依旧埋着头。当我将水打好,母亲已蹒跚耷拉着眼袋立在椅子边,自然而然的用着,一如母亲为人的一种处事态度:做了,就用着;不做,不去追问,像没那回事一样。</p><p class="ql-block"> “五啊,回来一次就给妈开一次光啊!”我在给母亲擦试洗完的头发时,母亲无由的嗫嚅着。听了那颤颤的回声,我的眼泪,两大滴,也无由地落在混浊的水盆中。</p><p class="ql-block"> 洗完了头,母亲回屋坐在炕沿边,耷拉着腿。母亲知道,我接下来要为她洗脚了……</p><p class="ql-block"> 晚饭,吃的是火锅。尽管我挨着母亲小声督促再三,“菜热,凉凉的,慢点吃!”母亲仍夹着碗中热热的青菜,口水夹着火锅蘸料汁,一次次淌在母亲的前襟……我没有责怪母亲,而是帮她擦拭。再夹菜,口水汤汁仍旧,再擦试,母亲,她是我的“孩子”啊!我们小时,多少次母亲为我们前襟垫手帕,又擦试清洗了多少次啊!母亲蘸着调料,吃着火锅中的菜,弄得嘴边都是。“妈,吃得干净点……”我侧头微笑着提示。母亲听了,用袄袖胡乱地擦蹭一下……我们小时母亲为我们的袄袖都缝了袜桩或布头,就是为了我们胡乱擦试弄脏袖头拆洗方便啊!这顿饭,吃了有一个多小时。吃的,除了酒水,还有泪水……</p> <p class="ql-block"> 饭后,一如往常,照顾母亲的三弟又借酒后吵囔开了。“我妈不听我的就不行,必须听话!那么大的风,这大冬天,外边一个人没有,她拄棍去溜达,感冒咋整?不听话就不行……”我知,三弟是好意,生怕母亲感冒。但这生冷的话,倔犟的脾气,一如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我还有事,先走了妈!”母亲没有起身,懈驰了对抗,只萎顿地抬起头,又点了点头,额前的白发如芦花般耀眼,颤动了两次。母亲如一尊雕像,僵硬又灵动。</p><p class="ql-block"> 三弟送我至院门,像没事似的嘱咐弟妹,“慢点开车!”我赶步摇上了车窗,泪,止不住涮涮地流滴……</p><p class="ql-block"> 母亲啊,为我们撑起了辽阔的空间,又占据了遥远的时间。母亲,当年事,我还记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