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望

追根溯源

　　打望

作者：由之

流连重庆街头，环形的广场上，一块大石头上雕刻着两个降红色的大字：打望。我问邀我去重庆小住的y：这是啥子意思噢？y想了想，转头去问她的先生小罗：你是重庆人，你说这是啥子意思？我明白，却说不出个道道。

其实，此时的小罗先生，早已不再小了。霜染两鬓，额头眼角都落下了长长短短的横纹竖纹。只是神情还和年轻时一样，不管你问什么，说什么，他都爽朗地笑回。

我也随y，还像从前一样，称他小罗。

他摇摇头，长叹：早已老啦。

是在寒冷的陕北，认识的他们，先是y，之后罗编辑。第一次见y，是在下寺湾公社，那时她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算是捧上了公家人的饭碗。我是民小教师，挣的是工分。

暑假里，我应哥的同学Z之邀，去下寺湾小聚，说是小聚，其实就是去玩，散散心，聊聊天而已。Z当时已经提干，任下寺湾公社的副书记，兼妇女主任。那几天，我一直住在y的小屋里，挤一张床。。她的小屋在公社大院外的，一间小平房，白墙灰瓦，干净而整洁。

再见小y是在隔年枯叶满地的初冬，我已经调到县委通讯组。小y呢，早我半年调到县广播站，还是播音员。我从街头的大喇叭里听到过她的声音，但并没有去找她。

之后，去找她，也是事出意外。

通讯组的领导老常，派我去采访。没想到，第一次到生产队采访，就出了点小麻达，很有些狼狈。那时，下乡采访，吃住都在老乡家。大队安排我住在妇女队长家。妇女队长叫春花，她男人出民工了，她家就她和她婆婆，还有两个男娃娃，大的5岁，小的才2岁。晚上，一家人就睡在一张热炕上。

春花婆婆看上去也就40出头，脸红润润的，只眼角爬了几根细纹纹。春花年轻得脸上一丝丝纹纹都没有，头发盘在脑后，虽然长年下地干活，皮肤却是白格净净的。她们家在队里日子算是过得旺盛的，炕宽宽长长，炕角堆着几床被子。晚上，婆婆就让我和他们一家睡一张炕。特地安排我睡在另一边的炕头，炕中间还放着一个瓦盆盆。婆婆对我说：天冷，夜间大人娃娃们尿尿就不用下炕了，冻不着。你要尿，就尿在那个盆盆里。

晚上，灭了灯，两个娃娃，笑闹了几声，很快就睡着了。春花和婆婆也鼾声起伏。我躺在被窝里，老想翻身。光景过得好的妇女队长家，夜间也只有盖的被子，没有铺的褥子。炕烧得热热的，炕席有点烫人，我实在不想把被子裹在身上，怎么着都不舒服，不是下面热，就是上面冷。那床被子，虽然比公社的公被干净些，也是好些日子不曾洗过了，被头黑黑的，一股熏人的气味。夜间，婆婆和两个娃娃，轮流在瓦盆里尿尿，满屋子尿骚。我也是个喜欢夜间小便的人，那一夜到底还忍住了，没有起身。第二天早晨，天还黑着，我就悄悄地起了床。

风吹在脸上冷冷的，但非常清新。弥漫了一夜的尿骚味，立刻随风逝去。我张大嘴巴，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情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就又从灶房取出水桶和担钩，想给他们家担一担水。

天渐渐亮了些，问了喂牲口的老汉，才找到庄子里的井。机井，很深。先要用轱辘把桶摇下几丈深的井里，再慢慢地摇上来。我从没用过轱辘，很新鲜，呼啦啦，几下子就把桶掉进深井里了，但往上摇时，非常费劲，及至桶眼看着就快要到井沿了，我伸出右手去够，左手一下没抓紧，打了个滑，轱辘突然飞旋，从我的鼻尖处划过，眼镜也撞飞了，鲜血喷涌而出……

我惊骇不已，瘫坐在井沿上，眼前一片血红的云，伸手四处摸眼镜。没有眼镜，什么东西都是混沌一片。好在天还不大亮，没人到井沿来。我用围巾一角，轻轻擦干净脸上的血，从泥巴地上找到眼镜，还算好，眼镜没有碎，只是左面镜片上有一条斜斜的长痕。又开始摇轱辘，试着把水桶摇上来。

轱辘从手中又滑下去，一连摇了两次，总算把那桶水摇上来了，虽然只有多半桶，接下来，我便掌握了一点窍门，又摇起多半桶水。我担着水，回到窑院里时，春花的婆婆已经点火烧早饭了——洋芋圪蛋小米粥，春花在院子里劈柴，两个那娃娃还躺在炕上酣睡。

我快步闪进窑里，都没有把桶里的水倒进水缸，就用水瓢舀了一大瓢水，躲到窑门外的角落里，把脸又冲了冲，从带来的大书包里找出我总是随身带的旧口罩，戴上。

和别人不一样，我这人特别怕冷，所以就特别喜欢三样东西：帽子、围巾和口罩。队里的老乡常笑我，和上磨时的驴一样，戴个嘴罩罩。下乡采访，我只在路上戴口罩，或晚黑风冷时戴。平时是不戴的，怕老乡笑我。

那几天，开会采访，走家串户，我都戴着那只泛黄的口罩，因为嘴巴和半边脸都肿得高高的，鼻尖一直斜到上嘴唇的边边，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里面的肉都翻出来了。除了在春花家吃饭、睡觉，我死活不摘口罩。春花婆婆啧啧地问我：疼吧？咋担个水，轱辘就把你脸都打花了，以后可不敢再去担水了。
庄子里的后生女子还嘲笑我：咋日鬼哩，成天戴个嘴罩罩。

采访回来，在县委机关，我也整天捂着个大口罩。除了去食堂打饭，上厕所，我一步也不出窑洞。老常到窑洞里来聊我的采访稿，我也捂着个大口罩。
老常有些奇怪，问：呀，你这个小女子咋价啦？整天捂个大口罩，在窑里也不摘下来？

我不好意思地摘下口罩，半边脸还肿着，上唇直到鼻尖处的伤口也还没有愈合，肉都在翻在外边，我胡乱涂了些红药水，脸上花花的。

老常吓了一跳：你咋弄的？弄成这样！

我吭吭哧哧地说了个大概。

老常慨叹：到底是城里来的女子，莫受过这个苦。

我想回答他一个微笑，但没有笑出来。

老常把我写的两页稿子铺在桌面上，上面只用红笔改动了两三处，错字，和用得不妥当的形容词。笑着夸奖我：还真不错，比小疯子写的稿子干净利落，也生动，但是，你的豪言壮语可没有她多。之后，便让我自己把稿子送到县广播站去。又专门叮嘱我：你要多出去转转，多和人打交道，小疯子这点可比你强，整天笑哈哈的，和谁都能交上朋友。我看你可是整天就闷在窑洞里。一会儿，你就去把稿子交给广播站的罗编辑，他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水平可高着哩。

　　中国人民大学？我有些吃惊。这么偏远的地方还会有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没有想到，我去找罗编辑时，在广播站碰到了y。县广播站就在县委大院的后面，一个小院子，后面一排窑洞是宿舍，前面一排平房，是机房和广播室。院子的角落里站着一棵苍老的槐树，树干上坑坑洼洼，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丈把远，又有一棵瘦瘦的树，我不知那是棵什么树。两棵树之间，拉着绳子，上面飘飞着洗过的衣服，衣服上落满了黄尘。小y就在绳子下收衣服，一边收，一边抖着衣服上的黄尘。她看到我，就责怪：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反问：那你干嘛不找我？

一句话把她噎了回去。

她却又笑了：你还真会狡辩，今晚就在我屋里吃饭，我给你烙饼，怎么样？我还有鸡蛋呢！咱们好好聚聚。

我好像立刻就闻到了鸡蛋和葱花的香味，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不过，我还是先问她：你知道罗编辑在哪个窑？

y挺奇怪：你找他？嘿，他就在我窑里呢。正好认识认识。

我有些好奇：他怎么在你窑里？

y便笑：我那儿暖和呀，又干净，他一天到晚都在我那儿呆着。

和下寺湾的小屋相比，y现在的这孔窑大多了。热炕、木头橱子，门边还有一个小木头橱子，地上堆满了锅碗瓢盆，还有大白菜、土豆和萝卜。宽宽长长的办公桌上居然还有一盏台灯，深绿色的玻璃灯罩，灯下坐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y扯着嗓门儿对他吼：小罗，快收了你的家伙。看谁来了，你俩还不认识吧？赶紧的，把炉子里的火加旺点。我马上和面烙饼，你把老白也叫来。咱们今晚吃饼——

哪句和哪句都不挨着。

罗从台灯下站起身来，个子小小的，还没有y高。鼻子尖尖的，目光也有那么点儿尖。看上去像个没有长开的孩子，也看不出他比我们大，不像大学生。

罗搓了搓手，又向我伸出手：早就听小y说起过你。久闻大名！

他的手很凉，也很硬。我轻轻地握了一下，赶紧缩回去。

罗像是很诧异，问：你怎么进了门还捂个大口罩？还不快摘下来。

我只好摘下口罩，y惊叫：你怎么搞的？肯定没到医院去看吧，我猜你就不会去。

立刻手忙脚乱地给我找药膏。

罗却在一边哈哈大笑：你看你，这方面就不如春疯子啦，春疯子脸花了，也会到处去吆喝，她才不在乎呢。我们小y，干活可比你强多了，她去摇轱辘，一定不会让轱辘打花了自己的脸。

我们小y？他和小y什么关系，喊的这么亲昵。

y伸手便在罗肩上拍了一巴掌：得了，得了，就你话多。快点捅开炉子，加点儿煤。又伏到我耳边，悄悄地说：我和他处朋友了。

处朋友？

我张大眼睛，神情慌乱地看着她。

y咯咯地笑：你看你，真是少见多怪。县城里的北京知青，处朋友的多着哩。我们广播站就有三对——

三对？这么多？

我没有问她谁和谁是一对，因为我和他们的广播站的人不熟悉，除了y，谁也不认识。

罗也在一边嘿嘿地傻乐，他打开炉盖往里面扔了两块煤，一股浓烟腾空而起，窑洞里立刻乌云翻滚，呛得人透不过气来。y责骂道：你就是个吃货，叫你干事就会添乱。

眼疾手快地忙把炉盖盖上，又打开门，黑烟才慢慢散去。

这时，我才发现门边站着一个人，男的，和罗一样，戴着眼镜，黑边方框。不过，比罗高，胖胖的。宽脸，阔嘴。让人心生疑问的却是他的皮肤，和我们庄子里随苗一样，白皙红润。队里的老乡常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我想像中，米脂的婆姨皮肤也不过如此。

罗向我介绍：北大才子老白。

才子倒不怎么傲慢，笑着向我点点头：你不要听他胡嘞嘞。

罗和白，看上去相当熟络，也很亲热。大概，县城里的大学生不多，惺惺相惜吧。罗向我介绍，白是乔书记的秘书。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许在食堂碰见过，没注意。县委机关里的人，我能叫出名字的，很少。白一进屋，就和罗开始神聊，县里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乃至中央人事变动的小道消息，政局的变化。

挺神秘。至少是于我相当神秘。

y却漫不经心，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两句，时不时打断他们：能不能别说了，收拾桌子吃饭。小罗，你一点儿眼力价也没有，快把饼端上去。你们先吃着，我还有两张就得——

虽然，y烙的饼，和姨与阿姨都没法比，但在那样饥饿的夜晚，已美味如天物。她炒鸡蛋，别有洞天，在打散搅匀的鸡蛋中加半小杯温水，然后再搅，油烧热后，把蛋往锅里一铺，瞬时鸡蛋就像花儿一般开放，澎涨了许多。

我一句话没说，只顾着——吃，饼、炒鸡蛋，还有热乎乎的小米粥，就着y从北京带回来的大头菜，切得细细的，淋了些芝麻油。我吃了两张饼，又喝了两碗粥，意犹未竟。实在不好意思再伸手，便起身告辞。我怕继续坐在那儿，还想吃，会控制不住自己。

自那以后，我常到y那儿混饭吃，饼或面条，有时我下乡采访，也会从老乡家买只鸡，拿到y窑里去，或红烧，或燉汤。也随y，管罗叫做小罗。虽然，罗是红卫兵大学生，文革前一年考进大学的，比我们要大个八九岁。大概还是因为他个子小小的，人又瘦精精的，县城里的老少都管他叫小罗。

没过多久，一天我从米家沟大队回到县城，月儿已弯弯地挂在半空。窑里的炉火早已灭了，开了灯，寒气逼人，肚子早已空空荡荡，打开抽屉，一星星吃的也找不到，除了半瓶盐。正准备清理炉灰，把炉子生上，一个人连门也没敲就闯了进来。

我有点吃惊地回过头去。

是小罗。他用手扶着鼻梁上的眼镜，慌慌地对我说：小y病了，发高烧，我不能陪她，要赶一个报告，明天一早还要跟王书记到道镇公社去。你这几天住过去，帮我陪陪她。

我点头答应。小罗又催：别弄你的炉子啦，现在就过去吧。

和平常不太一样，y的窑里有点儿乱。门前的炉子边的炒菜大铁锅里堆着一堆脏碗筷，簸箕里的炉灰也没有倒，办公桌的台灯下摊着稿纸和书。小罗匆匆收拾了一下他的稿子，便慌慌地走了。

我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y感冒挺严重，一个劲地咳嗽，稍稍停息，便招呼我：快别弄了，碗也别洗了，你给炉子加上煤，封好，赶紧睡吧。

躺到炕上，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好烫，有点儿不放心：你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她摇摇头：睡一觉就好了，我哪有那么娇气。话还没说完又咳。半夜她咳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便披上棉衣，坐起来，靠着炕头。在她的咳嗽声中，我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

天快亮时，折腾了一昼，我刚刚沉入梦中，y突然猛烈地摇晃我的肩膀：快醒醒，快起来，糟啦，真该死，我差点忘了，今天该我播音——你得帮帮我。快，快，快……

我穿上衣服，脸都没洗，就跟着小y，迷迷糊糊地进了播音室。虽然，播音室就在窑洞对面，只几步路，但冷风一吹，y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哆哆嗦嗦打开播音室的门，开了灯，对我交待：今天我是没办法播音了，你替我播吧。

我？

我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从来没有播过音。

y从桌子拿出几页纸，又是一阵咳嗽：没啥，就跟念报纸一样样的，你念慢一点就行了。

我还是摇头：不行，这是县里广播。

y有点儿急了：就这么点事，你还做不了，真没出息。

我哀求她：我真的不行。

y大咳中，带着点央求，焦急道：快，快，今天就是你，不行也得行。

我嚅嗫着：那好吧，我试试。

y叮嘱我：这可不是试，你能行的，我给你仔细说一遍，你就这么来——

才说几句，她又大咳，咳得用手揪着胸前的棉衣，用桌角抵死死地抵着。稍停，她又在纸上标出一、二、三、四、五，安慰我：很简单的，你肯定能做好。我还不能在这陪着你，要不然，咳嗽声该传出了，我在门口等你，有问题，放音乐的时候，你就出来问我……

y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播音室里寂静无声，我的心怦怦乱跳，还带着些莫名的兴奋。时针指向六点，我连忙打开播音开关，对着喇叭，朗声道：甘泉县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随后，播放东方红音乐。

音乐响起，我的心情也就平复下来，仔细看了看事先安排好的广播稿：甘泉县早间新闻。只两页纸，不过十分钟。再接下去，就是转播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转播完毕，播出专题节目：农业学大寨。那天播的是小罗采写的道镇公社再掀冬季修梯田高潮的长篇报道。

八点半，广播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

　　我从广播室走出来的时候，蹲在门畔的y，站起身来，一边咳，一边笑：我说你能行吧，不骗你，真是挺好的，一个嗑巴都没打，像那么回事，下回，我还找你。得，你现在陪我去医院。

y和县医院的护士医生都很熟悉，见面就寒暄。我很奇怪：怎么他们都认识你？y便笑；就一条街，谁还不认识谁？谁像你呀，和谁都不来往。

挂号的小护士，一边给y挂号，一边打听：今天谁播的音，不是你，也不是小李，你们又来新人了？

y捅捅我；这就是新人。

小护士很好奇地看着我：真的啊？她是从哪个队调上来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y哈哈一乐：煮的！

给小y看病的是个男医生，半老头子了，也问：你们今天谁播的音，怎么像个女子娃，声音嫩格生生的，倒是蛮好听。

y便又笑，向我挤挤眼睛。

男医生给她开了药，还要她打针。打针的小护士，见了y，辟头便问：今天谁播的音，比你和小李的声音都好听，脆格生生的，我可喜欢哩！

陪y去了一趟医院，听了一路的打听与夸赞，心里挺受用，碧波荡漾。沿着小巷的斜坡，刚刚走到广播站，还没进院子，就看到小李站在坡上，老远就对小y说：乔书记让你到县委大院去一趟。

小y一愣：乔书记找我？

小李说：对，乔书记找你。

y小声跟我嘀咕：乔书记找我？什么事？

y匆匆吃了药，就和我一起回县委大院，去找乔书记。刚进院门，老常就把我叫住了：你到哪达去了，我找了你老半天？他手里捧着一大堆报纸。

我开了窑洞门，他把那一堆报纸放到办公桌上，吩咐我：王副县长要一个知识青年在农村大有作为的讲话稿，后天早上广播，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

我吓了一大跳。

老常笑道；咋？有什么不妥吗？

摇摇头；我怎么能给县长写讲话稿呢？

老常说：咋就不能呢？

我加重口气：县长呀！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通讯员。

老常笑了：看看，没经过事吧？县长书记的报告、讲话稿，广播稿，都是我们这些人写的。调你来，就是干这个事的。

我一筹莫展：怎么写呀？

老常又笑：看把你难的。莫啥。我把报纸都给你找来了，你好好看看，凑个六千字样子就行哩。写好了，给我，我再给你把把关。莫啥莫啥，心放宽宽儿的，只管写。

我把老常拿来的那一堆报纸翻了一遍，心慢慢地静了下来，从中找出我需要的篇章，用红笔划上重点段落。再又细细地咀嚼：怎样才能把这些重点连到一起？到底还是第一次给县领导写讲话稿，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就一直呆在窑里，先用铅笔拉出一个初稿，改了又改，才誊抄在带格的稿纸上。天不知不觉中已然黑沉，落在稿纸上的字一片模糊，拉亮电灯，突然想起小罗今晚还在公社，匆匆把稿子又看了一遍，赶紧过去陪y。

打了针，吃了药，y该好些了吧？

y的窑洞没开灯，黑洞洞的。老远就听到她沙哑的咳嗽声，高一声，低一声，好像还伴着抽泣。怎么

啦？昨夜烧得那么厉害，她也没有哭。

我推开虚掩的门，窑里一股寒气。她连火也没生，坐桌前的黑暗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这是怎么啦？我急急地对她说：对不起，赶着写一个讲话稿，来晚了。你咋样？不行，咱去医院看急诊？

y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唉，你害死我啦——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知哪对哪，我怎么就害死她呢？

还是嚎啕：不是你，不是你害的，不知是哪个黑了心的王八蛋害的。

哪个王八蛋？我还是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安慰她；你别哭了，一哭又咳得厉害。你还没吃东西吧？我先把火生上，烧点水，熬点粥喝。你不是还有从北京带来的大米吗？

火生着后，窑里很快就暖和过来，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嘟嘟地冒着热气，不一会儿，粥也熬得了，一股淡淡的粥香。我问她：要不要再给你煮个鸡蛋？

她摇摇头：鸡蛋还是留给小罗吧，他那么瘦，又那么弱。

喝粥的时候，她才慢慢平息下来，抽咽着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早晨我广播后，y去医院的时候，县团委书记x给广播站来了个电话，小李接的，y开玩笑地问：今天你俩谁播的音，咋变了声音？像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小李一口咬定：不是我，今天轮y值班。团委书记x说：今天风格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不像是她，肯定不是她。

小李突然回过味来：可能是县通讯组那个新来的吧，昨晚我看到她啦，进了y的窑洞。

噢？X 笑道：没想到她播的还挺好，没有训练就上岗，不错啊，咱北京知识青年就是有人才！

之后的事，y就说不清了，不知怎么这事捅到了乔书记那儿。乔书记火冒三丈，立刻就打电话叫她县委去见他。那个电话就是小李接的。

我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问y：我播的音有什么问题呀？没播错吧？

本来一个劲地说呀说的y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大自然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喑哑着说：我跟你说，你别生气啊，千万别生气，咱犯不着生那个气。
她越说我越糊涂：到底咋回事，你倒是说呀。

y吭吭哧哧地对我说，她一进乔书记的窑，乔书记就对她吼：你怎么什么人都让进播音室，那是宣传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她一下子就蒙了：我没让什么人进播音室。乔书记的脸跟着更黑了：那你说，今天是谁给你播的音？

y说，她也想没想就说出了我名字。

乔书记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她怎么能进播音室？

y回乔书记：她怎么就不能进播音室？

乔书记大怒：你知道她什么出身吗？她父母都是畏罪自杀，她那种人怎么能进播音室呢？万一，她给你播个啥，你就是犯下了政治错误，洗都洗不清，要进监狱的。

哪有那么严重，y心里想，还想替我和她自己辩白：她绝不会的，我了解她。

乔书记依旧铁青着脸：她会不会是一回事，你该不该是一回事。你给我记住了，以后，除了你和小李，谁也不能进播音室，更不能随便替代你俩播音
我低下头，脑袋嗡地一声就炸开了。

乔书记？

怎么会？平时，在县委大院里，碰到乔书记，总是他先招呼我：碎女子，咋样？忙不？他从来不喊我的名字，一口一个碎女子。在食堂排队买饭，他常笑嘻嘻地调侃我：碎女子，看把你瘦的，莫长起的高粱杆也比你粗些，俄陕北的小米饭咋就喂不胖你哩。
我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县委大院子里，有七八个北京知青，县团委书记y，妇联主任Ｊ，还有行政科的小Ｔ，党群办的小张，组织部的小Ｈ，还有我叫不上姓名也不知是哪个部门的。我和他们都不大熟悉，也少有来往。在食堂里，他们嘻嘻哈哈地和乔书记们开玩笑，谈古论今，我从不参与，静静地坐在一边吃饭。有一回小Ｔ敲着打饭的大茶缸，对我说：你来县委也有一两个月了吧，我咋就没听你说过话呢？像个哑巴。

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对他微微一笑。

小Ｔ叹了口气：唉，你这人，跟以前的疯子太不一样了，你们俩，一个闹得慌，一个呢，就像是个影子。

乔书记还在一旁帮我圆场：她刚来不熟悉，胆子细，你们以后要多帮帮她。

怎么想，乔书记也和y所说的乔书记不一样呀？没有那么凶，没有那么严厉，也不会那么左。可是，y是不会无事生非，编瞎话骗我的。

来到陕北后，渐渐淡忘了的恐惧，像潮水一般，汹涌地漫过了堤岸。早晨播过音后的快乐，刹那间灰飞烟灭。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不吭。

y大声咳着问：你怎么啦？

我还是一声不吭。她走过来，用手臂环着我的肩，埋怨自己：看我这张嘴，尽瞎嘚嘚。

我抬起脸来，想对她笑，说：没事，没事——
眼泪却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

小罗从乡下采访回来，y又把这事给他嘚嘚了一遍。那天我也在，没想到小罗根本没当回事，不在意地笑笑。y火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说说，这事可气不可气？

小罗却说：乔老爷这样做，也没啥子错。

我很疑惑地看着小罗，心里冰凉冰凉。

小罗依然温和地笑，看着我：你想想，如果乔老爷不教训教训小y，别人会怎么看他？他这个书记还当不当？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

小罗叹息道：乔老爷这个姿态是一定要做的，至于他心里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还是不大明白，但他的话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

每次到广播站给他送稿子，他总要点拨我几句。有一次，我的稿子显然让他很不满意，他把那篇稿子看了又看，对我说：我说你可别生气，春的稿子确实比你好，拿来就能用，她把报纸上的精神吃得很透，写得也热闹。你呢，总想夹点你自己的想法，但你一定要明白，这只是你的饭碗，如果你连这只饭碗也端不稳，你真正想写的也写不成。何况，你的想法也很浮皮潦草……

他依旧温和地笑着。

次数多了，我也就皮实了，稿子打回来，再重写。虽然，心里并不高兴，有时还有点儿小小的抱怨。

……

几十年过去了，没有想到，和他们两口子的再见是在重庆，小罗终于携妻回到了他的故乡。小罗望着大石头上的雕刻：打望，还是温和地笑，老夫子一般向我解释：打望，语出我们重庆，字面的意思就是观望。你知道吗，在甘泉那会儿，你就是个常常打望别人的小黄毛丫头，小心翼翼，又还常常把自己藏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吗？

y和他一起笑：当然是你。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