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苏华著《书边芦苇》初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苏华著《书边芦苇》二、三集</span></p> <p class="ql-block"> 苏华的两本书,用全国视角写人写事的文章也不少,于我,最显眼的切入点是他评介一代报人《徐铸成回忆录》这本书,并为之唱赞歌说:“《大公报》当时标榜的‘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四不主义’,在徐铸成先生这位民主报人身上,随着时代的变迁,理解为新闻记者人格、品德和报格的普遍规律。”关于徐铸成这个老报人的议论,我听说过不少,不过像这样用文字来界定徐铸成先生的,只见过苏华这番话:徐铸成继承和发扬了《大公报》的风骨。可能由于两篇文章都涉及了《大公报》,也可能我知道萧乾先生曾经是《大公报》的名人,自然对苏华在《〈栗子〉和萧乾讲真话的书》一文中关于萧乾的文字格外注意:“一九九三年,我调到山西文史研究馆供职,由于萧乾先生是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所以我更加注意收集他的著作了。”苏华去看望萧老顺理成章,其后的文字写得认真、客观、谦逊而带有一些敬佩。这完全正常,无论地理位置还是任职位置、名人和常人的身份价值,还是一次陌生的造访行为,都是情理之中的。偏差在于我这厢:我写过一篇关于萧乾先生的文章——《我认识萧乾》,我现在仍认为我的叙述很客观,讲事实也讲了点道理。我和萧乾先生是在一个叫国家版本图书馆的地方认识并同事了两年。如同苏华所说:“看似嘻嘻哈哈的我,生性也有不愿主动结交名人的一面,可熟惯起来以后,反倒不拘小节,任性而往,随意而谈。”我也是一个不大喜欢结交名人的,得看名人值得不值得结交,不管通过什么形式,包括写文章。这不是什么好习惯,甚至可以说比较坏的毛病。我所以写文章,是因为我在黄雨石老师家吃饭聊天,师母说文洁若在《北京日报》写文章,批评老黄了。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师,老师说:“嗨,这个文洁若,批评钱钟书清高,把我捎带上,说我是钱钟书的学生,文革中抄了我的日记,里面有很多对社会不满的话。可笑,文章还有这样写的?写钱钟书怎么拐到我这里了?呵呵,呵呵。”听得出,老师和文洁若很熟,不仅是同事,据我所知,老师还给文洁若看过一两次她从英文翻译的稿子。后来,我和老文(那时我们就这样叫)同事了十多年,她曾经当着我的面说:“哼,你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年轻人,还接得了外文室的班?”我听了忍俊不禁,把老文弄懵了。她可能纳闷儿我是不是缺心眼儿,而我则感到这话说得太女人气了。老文干活儿踏实,人也可爱。比如说,她需要你了,能拿一本她的样书,说:小苏,你出版的那本书不错,我们交换一本吧。或者,出版社吃拜年饭,她喜欢把残羹剩菜打包,一下子二十多个饭盒,她拿回去放在冰箱,一吃就是半个月。有一次,我替她张罗打包,张罗过后她动情地对我说:“小苏,你是一个好人!”别嫌我旁枝野叶话痨了,说起老文的趣闻轶事,可以出一本《浮生六记》呢!</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徐铸成回忆录(修订版)》(三联书店2018年1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萧乾著《栗子》(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4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巴金著《随想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1月)</span></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过,话还是往回说吧。我当场对老师说:“真的吗?我也来拐一下,写写萧乾吧。”估计老师当笑话听了,等我一年多后把文章拿给他看,他很惊愕地边翻边说:“你还真写了?光文章名字就够到位的。”文章一年多后才发表,不是我写得这么慢,是我投了几个地方,没有一个地方肯发表,还有一个地方附了短信说:此类东西不宜发表!还是山西人讲道理,《黄河》2000年6期发表了,当时主编是张发,副主编是谢泳,不知道他们当时是出于什么动机发了我的这篇文章的,但对我可是一件大好事。我听到至少三个文化人说,他们都是听了著名鲁迅专家朱正劝说而去看的:“一定看看,妙文!”估计这话不是以讹传讹,《随笔》原主编秦颖给了我有力的证实。2005年他接手《随笔》主编,给我寄来杂志,向我约稿,说早几年前看了我写萧乾先生的文章,一直难忘!2017年他出了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貌相集》,其中还给了我一个貌相,用文字解读说我身上有股“江湖气”。有趣的是他的书里也有萧乾先生一个貌相,他写的格调和苏华写萧乾基本上相同,不同是他特别推荐了我写萧乾的文章,建议读者多方面认识萧乾先生。我的感觉是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不够大,我丝毫没有贬损萧乾先生的用意,他一些散文我喜欢,我写萧老只是讲事实也讲了点道理,感觉是萧先生善于自我炒作,主观上希望人们把他当佛爷敬仰,有时候的表演却很不成熟,这不,苏华笔下就验证了我的感觉:“此时,萧老突然睁开眼睛问我,‘巴金的《真话集》你看过没有?’‘不说真话,尽说假话的教训太深了。里面有我许多惨痛教训的回忆’。”这么说,苏华一直在拜访一个挤着眼睛说话的老佛爷吗?突然间,老佛爷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了?苏华好胆量,要我一准吓个半死!然而苏华就是苏华,想必他的某种本能被触及了,糊里糊涂地发问:“怎么老是想着去,而最后总是匆匆忙忙地想着‘下一次吧’就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黄雨石译劳伦斯《虹》(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0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秦颖著《貌相集》(三联书店2016年5月)</span></p> <p class="ql-block"> 我和萧乾先生同事的时候,领导要我们叫他“老萧”。我感觉出老萧对“乡里无圣贤”这种不良风气肯定很不满意,但是在湖北咸宁干校,老萧不慎掉进了湖里,不会游泳的他眼看挣扎无望,愣是没有一个人下湖里救人!还是山西诗人牛汉仗着一米九的身高跳下水里,把喝了半肚子水的老萧救了上来,结果遭到了众人的背后呵斥:老牛你多此一举!至于为什么老萧在干校这般触发了出版社的众怒,我不大清楚,但就我所知道的老萧在出版社的所作所为,可用一句歇后语:马尾巴拴豆腐——没法提。要不,老萧去世后我受老文之托,敲开牛汉的家门,递上出席追悼会的邀请,老牛一看便气鼓鼓地对我说:“不去,萧乾是坏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山西诗人牛汉</span></p> <p class="ql-block"> 不过,这只是讲点文人好玩的事,我要强调的是,一九四九年以来,无处不在的极左主流意识形态,到底给历代知识分子洗了一个什么澡,应该成为后来知识分子的重要思考。我跟苏华交流过自民国以来,每十年一批的知识分子在新社会的沉浮,应该引起高度关注。比如,三十年出生的文人,如果在历次运动中一直站在改造别人的位置上的,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见一个人能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换句话说,如今能写出点好文章的,好作品的,都是在运动中受过冲击或者被改造过或者被冷落的。四十年代出生的,好像没有——嗯,也许王学泰是这代人的唯一?不对,还有文笔犀利文风刺骨的章诒和女士!至于五六十年代,如上述苏华所说:“在历次政治运动和‘文革’成长起来的两代文化人”,基本上无可救药;因此,苏华只好借民国知识分子的表现,说:“那时的知识分子比起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更有其独立性、自主性和批判性。这‘三性’加起来,就是独立思考的思想性。”</p><p class="ql-block"> 这话很有思考,不过“那时的知识分子”只要在新时期这道屋檐下煎熬过,比如萧乾先生,已被“洗澡”得赤裸裸了,有的甚至洗得少皮没毛了。所以,我们今天对“那时的知识分子”也需要分析和批判的目光,赞许是主调,但是鸡蛋里的骨头须得挑一挑。寄希望于当今和未来的知识分子“更有其独立性、自主性和批判性”,这是要得的,因为苏华还说:“一个国家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就是整个国家命运的缩影。”</p><p class="ql-block"> 那么,这个缩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万同林著《殉道者——胡风及其同仁们》(山东画报出版1998年6月)</span></p> <p class="ql-block"> 《面对〈殉道者〉》是一篇两千字的文章,虽然不长,但我感觉是苏华想探讨“国家命运的缩影”的小试牛刀。这是一本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始末的精华汇编,苏华看重的是汇编者万同林“在这些已经别人知悉的材料基础上,思考和整理出许多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和研究的话题,这不能不让我怦然心动”。由此,苏华总结出三条,每条都是苏华思考所得,比如第一条里这样的话:“除了胡风及其同仁和一些反思何以从积极参加‘思想改造’,落入‘反右’直至‘文革’深渊的人们,有谁真正将胡风及其同仁们视为整个民族的骄傲与鉴戒?”</p><p class="ql-block"> 答案: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在主流意识无处不在地荡涤下,人们脑子里接受了什么就是什么了,能够更新的人少而又少,因此胡风分子诗人绿原曾很生气地跟我抱怨说,他在火车上听几个文化人议论谁谁谁出版什么书了、做什么官了,有人很不解地发问:他们不是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人吗?又有一次,已做了出版社副主编的绿原有些愤怒地跟我说:沈醉是什么人啊?他杀人如麻的时候,我担心掉脑袋,可他的回忆录居然还说绿原是中美合作所特务,简直是无理可讲!那些编辑主编社长都在干什么?胡风平反都好几年了,怎么还出这样的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沈醉著《我这三十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span></p> <p class="ql-block"> 怎么能出这样的书?人家要问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出版这样的书?给我们赚了多少钱啊!”问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有多少读者津津有味地读了沈醉的书,就有多少读者会认定绿原就是中美合作所的特务,因为沈醉原是中美合作所的头儿,知道得最清楚。一般读者哪会去核对事实,弄清楚那是马克思加秦始皇一手策划的无中生有的冤案?冤案一旦发生,它就成了事实,这是法西斯宣传部长戈培尔的逻辑: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p><p class="ql-block"> 所以,苏华在文章最后认为胡风被批判的运动,至少留下了三个后遗症,其中第三个是“制造了思想意识案的政治化处置模式,许多知识分子不但丧失了行动的自由,甚至失去了内心思想的自由。”</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在他的不朽小说《一九八四》里天才地归纳的“思想罪”,并认为只有在高度垄断的集权主义国家里,才会出现“思想罪”这种反人类的概念。在这样的国家里,苏华赞同胡风这种殉道者精神,认为这是一种“不屈风骨”。嗯,在没有更进步的思想出现之前,殉道的精神和风骨确实可贵,值得提倡。不过,说到底,这还是一种封建士大夫的精神支柱。我以为,胡风上书三十万言,就是与虎谋皮,认错了主子。在这点上,可以肯定,胡风跳过民国,接受了所谓的先进思想,其实是直接回到了清朝甚至更远的封建思想模式。但凡他有一点共和思想,他都不会去做这样灯蛾扑火的傻事。我敢这样妄言,是因为我和胡风的两个忠实盟友同属一个出版社,一个是诗人牛汉,一个是诗人、思想者和翻译家绿原。作为一个后辈,我和这两位同事二十多年的前辈不能无话不说,却是有话直说的,因此我多次委婉地和这二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前辈,探讨过一些话题,例如:我们究竟应该怎么样思考苏联阵营的瞬间坍塌?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超级大厦哗啦啦倾覆,是因为堡垒内部出了某个叛徒还是从根子上它就是邪恶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苏福忠译奥威尔《一九八四》(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6年6月)</span></p> <p class="ql-block"> 回头想想,他俩的回答,从本质上看,从忠君到忠党,一步之遥,还是封建的质地,尽管程度大不一样。他们算不上个体主义者(individualist),世界视角也有局限性。木心说他五十六岁上到了美国,思想才成熟起来;胡风分子们也许需要彻底换个环境,才能彻底成熟起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作者:苏福忠</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自我拍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