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文摘|妈妈的黑夜来得很慢

刘义彬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本文原载2023年第2期《湘潭文学》及2024年第5期《海外文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妈妈的黑夜来得很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刘义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周六。匆匆吃过早饭,到小区外给老妈买了两盒降压药和一些零食,便开车往六十多公里外的乡里老家赶。</p><p class="ql-block">心情急切不亚于年轻时的赴约,以一百多迈的车速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一个多小时顺利到家。停下车,也顾不上随身带的电脑包、衣物等,先提上刚买的药品零食,径直往妈妈房间里面走,正遇上老妈颤巍巍撑着木椅低头往外挪。我问妈妈:“您这是要出去吗?”</p><p class="ql-block">妈妈抬头看见我,一把拽着我的手,昏花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欣喜的光:“回来了?!”“嗯,回来了!怎不坐着烤火呢,外面有点冷。”大哥在一旁笑说:“老妈是出来接你呢!都出去两次了,看你回没回。”</p><p class="ql-block">老妈时时惦记着我,盼我回家,得知今天是周六,更加坐不住了。每个周末都这样。天气好一点的话,她会搬个凳子坐在走廊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时不时朝水潭对面的马路望一眼。天冷或下雨的时候,就坐在大门后面,隔一会朝外面探探头。</p><p class="ql-block">八十五岁的老妈,总这样急切地盼望着五十多岁的二儿子回来。从我十一岁离家读寄宿制初中算起,历经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异地调动工作的四十年,妈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盼啊盼,没有尽头。</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久没钓鱼了,今天钓两条鳜鱼上来,中午给您煮汤喝!”我笑着跟靠在客厅火炉边的妈妈说,走到前坪,从车上取下路亚装备。</p><p class="ql-block">惊蛰已过,桃花刚刚绽开,油菜花开得满垄都是,阳光暖和地倾洒在复苏的大地上,空气中到处散发着开心的气息。我沿着水潭边最高最隐秘的那面坎,用路亚杆将拟饵甩出去,又慢慢将线收回来,一遍又一遍。手上偶尔感觉到鱼的轻微攻击动作。</p><p class="ql-block">毕竟还是早春,水温有些低,鱼情并不活跃,尤其是这种食肉类的鱼,还没到它们猖狂肆虐的时候。游钓了半个小时,只有一两个小动作,却没能抓住。无意间回过头去,发现妈妈颤巍巍撑着椅子,从屋子里挪出来,站在屋门前的水泥坪里,朝我这边张望。阳光有些刺眼,妈妈将手遮在眉檐上。很明显,妈妈是在找我。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妈妈一刻也不想让我走出她的视线。我边甩杆边慢慢转移到隔妈妈近一些的地方,突然钓上了一条小鳜鱼,巴掌大。</p><p class="ql-block">妈妈已坐在水泥坪里的阳光下。我用路亚竿提着小鳜鱼偷偷走到她身后,恶作剧地将鱼突然闪到她跟前。视力不好的妈妈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小鳜鱼,本能躲闪的同时,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这时,房屋四周的鸟鸣声正稠,风也开始有了些暖意,被树木包围的屋场到处都显得轻松热闹起来。</p><p class="ql-block">我将鱼放到桶子里,继续回水潭边挥杆。一刻钟后仍没有收获,妈妈也不见身影了,我放下钓竿,回火炉边陪妈妈聊天。</p><p class="ql-block">以前每次我在家门口水潭边钓鱼,隔不多久妈妈就会走过来打一望,递给我一杯热茶。看到要下雨了,马上会帮我撑来一把雨伞。现在不行了,妈妈走不动,也不能久站了。屋门前的风多少还有些凉,她老人家也不能久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屋子里温暖而安静。手提电脑平放在烤火架上,我端坐在电脑前修改自己的文稿,只听得到“啪啪啪”敲键盘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妈妈靠在我左手边的皮沙发上,斜对着我。我发现她嗫嚅了一阵,好像有话要说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于是停下手上的工作,微笑地看着她。妈妈问我:“义彬啊,我今年好多岁了?”我笑说:“您今年快满85了!”停顿一下,妈妈又说:“活这么久有什么意思?走也走不得,记性又不好,连自己吃的都弄不了。”我说:“您就是娇气咯!像您这把年纪的人,有几个还能像您这样在家里走几个来回?人家每天都躺在医院的床上打着吊针等人服侍呢,您还不知足!”妈妈有些腼腆地笑了:“是啊,我的亲戚熟人里面比我大的还真没剩几个了。”</p><p class="ql-block">午休之后,妈妈靠在沙发上又问我:“义彬,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我抓着妈妈的手摇了摇,装作不经意地笑着说:“现在是下午,您刚才睡的是午觉。我有时候午睡起来也和您一样分不清。”其实这时候,我心里隐隐地紧了一下。</p><p class="ql-block">“你看我这么糊涂,如何得了,还不如死了好!”妈妈叹了口气。我将凳子移过去对着妈妈:“妈您不要这么想,人上年纪了记性自然不好,这很正常的。别老说死,死是不要自己考虑的,顺其自然就好,上帝会替您考虑好!您现在有三个儿子,身边每天都有亲人,吃穿不用愁,日子几好过!每天只要开开心心的,吃点想吃的,看看电视,往好处想,别讲那些伤心的话。”然后我又跟妈妈说了很久,说着说着妈妈显然开心了一些。</p><p class="ql-block">记忆力越来越差,妈妈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前兆了,她自己对此已有感觉,可能心里为此有些恐慌。</p><p class="ql-block">黑夜来得很慢,作为她最亲近的儿子,我能感受到妈妈身上那种忧伤而绝望的气息。这气息使我时常感到窒息和难受,如同我自己正站在生死之门的边沿,往黑洞洞的里边窥探。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乌云盖顶的黑暗妈妈一生经历过不少,只有这一次,她无奈地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儿孙们的陪伴。</p><p class="ql-block">近一年多来,因为日渐老迈,身体每况愈下,或许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妈妈的心情变得不好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倔强了。我放弃了几乎所有应酬与活动,每个周末回来,专心致志地陪老妈。鱼也不钓了,其他的劳动和园林活也做得少了。</p><p class="ql-block">因为腿脚不便,天气稍微冷一点,妈妈就只能坐在火炉边烤火,看电视。我于是拿一本书,坐在妈妈旁边安静地看书,或者在桌上打开手提电脑,做点文字整理或编辑类的工作,有时和妈妈聊聊天。</p><p class="ql-block">每当我开始看书或打开电脑的时候,妈妈就会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关了,在旁边的沙发上半躺着,眯起眼睛打盹,时不时看看我。有时候妈妈会咳嗽两声,咳出一口痰,然后从面前的桌上抽出一张卫生纸,将嘴擦干净,又颤颤巍巍扶着桌椅走到垃圾桶边,将纸丢进去。两人就这样默契而安静地在一起待着,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将慢慢流逝的这些时光又打包储藏到我的记忆中。</p><p class="ql-block">妈妈偶尔会开口说说话,告诉我她老是梦见已经去世的那些亲戚和熟人,老是想起以前年轻时的事情。“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妈妈断断续续说起她六十年代曾经在公社做接生员的往事,在附近乌川水库建设工地上负责伙食分配时的忙碌……当妈妈说起她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会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细细打听其中的细节。每每这时,妈妈好像忘了忧伤,眼睛里闪烁出亮亮的光,说话会从容而连贯起来。</p><p class="ql-block">妈妈的前半生几乎都浸泡在苦水里。才两岁时,我外公就被当时伪政府的保安给打伤致死。外婆改嫁后,妈妈只能跟着她的几个叔叔伯伯一起生活,放牛,干农活,经常几个月见不到自己的亲娘。七八岁的年纪,经常偷偷跑十来里山路去找她的妈妈,然后被继父赶回来。妈妈十五岁的时候,她母亲得肺痨去世,十七岁的时候嫁给我父亲——十公里外一个贫困而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父亲曾因慢性肝炎一病多年,妈妈说她买回来的中草药堆起来总有几十箩筐。</p><p class="ql-block">妈妈生性要强,在家里既是主心骨又是主劳力,不管是在生产队出工还是后来分田到户,妈妈从不落后。终于熬到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读完书又先后成家,这个时候的妈妈已经老了。十多年前,七十八岁的父亲因肺癌离世,妈妈呼天抢地的恸哭没能将父亲唤回,那号啕的情景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我曾问妈妈:“爸爸过世后,您想他吗?”妈妈神色黯然:“好像他白天黑夜一直都还在身边一样。”</p><p class="ql-block">为了减轻妈妈的痛苦和孤单,我们三兄弟一起商定,一定要尽全力照顾好我们的老妈,多多陪伴她,让她尽可能快乐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p><p class="ql-block">没想到这最后的一段路,依然是一条漫长的泥沼之路。</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天一两次,我会问妈妈:“出去走走吧?”妈妈如果点头,我就搀着她胳膊,慢慢往外面挪。</p><p class="ql-block">下了台阶,从门前水泥坪沿小路走到东边农具大棚,相距不到一百米,妈妈要休息一两次。走到后,我会搬两张矮木椅子,和妈妈一起坐看门前正在开花的果树,晒太阳,聊天。我说:“树又长大了,今年的金橘、沃柑、杨梅、枣子看来都会比往年结得多。”“是的。”“今年黄桃开花这么多,肯定要挂果了。”“嗯,就是不知道我还吃得到不啊。”“放心,您至少还有十年黄桃吃!”</p><p class="ql-block">停顿了好久,妈妈又转过头对我说:“伢崽,我怎么每天都好像丢了魂一样啊?仔细想却又想不起究竟丢了什么。”我没有接妈妈的话,望着前面绿意渐浓的大柿子树,树枝上有几只斑鸠在跳来跳去。我明白妈妈丢失了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说。</p><p class="ql-block">这个大棚搭起来前,是爸爸妈妈和我们三兄弟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屋。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积攒了很多年,在亲戚朋友帮工帮物帮钱的情况下才建起来的老式砖瓦房,共有九间房子。虽是土砖屋,但在当时能建起这么宽大的房子,让爸爸妈妈在乡邻中扬眉吐气了好多年。到十多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老房子已多处开裂,房顶漏水,我真担心哪天房子垮塌了会压死我的亲人。其时哥哥已分家多年,我和弟弟合计好,几年后在百米外新建了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让妈妈住到了安全、干净、舒适的新房里。老房子因无人居住,日晒雨淋,破败得更快,没几年时间就陆陆续续地垮了几面墙。农村里农具杂物比较多,新房子放不下,最后我们只能将垮塌了的老房子推平,在原地基上搭起一个简陋的大棚,堆放农具杂物。大棚搭建起来后,妈妈每天要过来好几次,我们于是放了几把椅子,让妈妈过来时好歇歇脚。妈妈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p><p class="ql-block">对于沉浮在沧桑人海中近一个世纪的老妈来说,自己含辛茹苦集毕生之力建起来的老房子,和他们当年的骄傲一起垮塌了;相濡以沫近六十年的老伴被死神从她生命中活生生地牵走了;亲戚朋友或死去或不再往来,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个个从身边消失,再也不见……她生命中的那些荣光、痛苦、仇恨和快乐也都随着岁月的老去而慢慢尘封,再也抓不住再也捡拾不起来。丢失的东西太多太多,妈妈因痛苦和忧伤而麻木,又因为严重的脑萎缩,已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只知道站在荒凉凄冷的路边嘤嘤地哭。</p><p class="ql-block">妈妈好几次跟我说:“人到老了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多深刻的道理!我没法接妈妈的话,只有沉默。</p><p class="ql-block">坐着坐着,妈妈说有些冷,我于是搀扶着她慢慢走回新房子,继续烤火,沉默。</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想起前年开车带妈妈去走亲戚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前年下半年,花了几个周末,先后陪妈妈到两个姨妈和几个舅舅家分别去走了一圈。那时候妈妈还不需要撑拐棍,虽然走得有些蹒跚,但还能和自己的老兄弟姐妹一起逛菜园子,一起聊天,吃饭,打几圈麻将,心情也蛮愉快。</p><p class="ql-block">于是我跟老妈说:“我们到大舅家里去走一走如何?好久没去看他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去?看着让人可怜,让人嫌弃,还是不去算了。”妈妈直摇脑袋。</p><p class="ql-block">我有些愕然,妈妈不是经常念叨自己的亲戚姊妹吗?原来只要我说有空,她就让我陪她去几个老亲戚家走动,每次总是蛮开心的。现在是怎么了?何况有我在旁边,什么都不用妈妈操心,她老人家在担心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哦,我明白了,是疾病和衰老这两个魔鬼,它们悄悄偷走了妈妈的乐观和自信。</p><p class="ql-block">我的老母亲,凭着年轻、倔强、勤劳和肯吃苦,几十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从来没有服输的时候。她主导并撑起了我们这个鸡鸣狗吠热闹生动的家,想当年是何等的风风火火与英勇果敢,现在却日渐怯弱和无助,对什么都没了兴趣,生命中的那些欢乐和沸腾一天一天弃她而去……</p><p class="ql-block">我们乡里有一句老话,叫“七十不留歇,八十不留餐”。我如果带着八十五岁的老妈去亲戚家里,或许是有些不太妥当,但我其实只是想陪妈妈去和她的老兄弟姐妹们见见面开开笑脸啊。</p><p class="ql-block">生命中的有些酸痛与无奈,到这个年龄我才开始有所体会。</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周日早晨七点起床,窗外的薄雾将小村庄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还没顾上洗漱就下楼到母亲的房间,看妈妈起床了没有。</p><p class="ql-block">妈妈已经坐在床沿,正在吃力地穿棉衣,看到我来,叹了口气:“你来了?我还在穿衣服,总要老半天。”</p><p class="ql-block">虽然已近春分时节,但早晚气温还比较低,妈妈衣服穿得厚。对于身体日渐干枯的妈妈来说,穿衣服也是个体力活,难度越来越大。我帮妈妈慢慢穿上袜子,套上棉衣外套,扶着妈妈下了地,上过厕所,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休息。然后,将母亲房子里的坐便盆提到门前的菜地边倒掉,清洗了之后再放回原处。</p><p class="ql-block">经过门前水潭边的时候,一闪念竟又回到了儿时。儿时的日子并不富足,为什么我的记忆中会那么温馨快乐!印象中最开心的是缀满星星的夏夜,高低闪烁的萤火虫四处逗引着我们的好奇,蛙鸣如潮是耳边亘古不散的音乐。躺在水潭边的竹铺上,听妈妈絮叨那些久远而神秘的故事,轻拂的凉风和漫天的繁星丰盈着我们每一个单调的夜晚。夜深了,妈妈抱着我走过水潭,“伢崽,跟妈妈回屋克哦!”唱着我的乳名走进关门的吱呀声中。冬天的夜晚,妈妈将我和弟弟摁在木盆里洗过澡后,帮我们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然后塞进被子里,任我们继续在床上叫唤打闹,被子里面有妈妈早已放进去的装满热水的玻璃瓶。早晨赖床不肯起来,是妈妈将我们一个个从被窝里拽出来,爱怜地帮我们穿上衣服,各拍上一屁股再拎到地上,开始一轮又一轮嬉闹的日子……</p><p class="ql-block">天道轮回,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帮妈妈穿衣服洗澡倒马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还有养老金,每个月有四百多块钱养老金,在银行一直没去取,别忘记了。”妈妈说。</p><p class="ql-block">我说:“您放心,养老金储蓄卡在弟弟那里,去年我们还取过几次,我和您一起去的,不记得了?”</p><p class="ql-block">妈妈多次问到她的养老金卡,她不记得储蓄卡放在弟弟手上了,总是担心养老金不记得取出来。妈妈的潜台词其实是家里开支大,她怕多花我们的钱,她还有点养老金可以给我们帮一把。</p><p class="ql-block">家里生活开销确实也不小,加上弟弟的收入并不高,我知道妈妈的养老金是不会沉淀在银行的。事实上妈妈手上也不缺钱,她老人家有任何需求,我随时都会给她买来,并在她枕下一直备了一些零用钱。但妈妈的记性不好了,身边的现金经常不记得放在哪里,却总惦记着那笔养老金,和我说过多次了。有时候大哥来了,她也会问他,大哥只好跟妈妈耐心解释,让她放心。</p><p class="ql-block">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咬着牙省吃俭用将自己的三个儿子拉扯大,先后读完高中,还供我和弟弟读完中专大学,到老了本该坦然接受儿子们的孝顺,她老人家却总是觉得亏欠了我们。前些年能走动的时候,妈妈不听我们劝阻,不停地养鸡养鸭,帮我们煮饭炒菜洗衣服收拾菜园子照看孙子,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这两年老得动不起了,妈妈便觉得拖累了我们,经常念叨我们对她的好,有一次竟然对我说:“你们几兄弟对我这么好,我下辈子只有给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p><p class="ql-block">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能回想这些,那种突如其来的酸涩能将人淹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年春节前,妈妈中风过一次,导致两条腿不利索,不能走动了。我们送她到医院住院半个月,治疗效果不错,回来之后妈妈的两条腿可以走动,比原来灵活多了,大家都挺开心的。从我们的新房子到老房子那边,一百来米的距离,妈妈不用拐杖也可以走过去,再休息一会儿,又自己走回来了。</p><p class="ql-block">不幸的是去年四五月的时候,妈妈被身患精神分裂症的邻家孩子用拐杖将两条腿给打伤了。送到附近的镇医院治疗,因为医生不负责任,换药不及时,导致妈妈的伤口感染,伤势恶化,后来竟发展到该医院治不了的程度。之后转院到长沙市某医院,又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将妈妈的腿伤治好。出院之后,到底还是伤了元气,妈妈的腿再也赶不上以前,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了。</p><p class="ql-block">如果没人扶着又不撑拐杖的话,妈妈走上几米就得歇下来。在家里扶着椅子,扶着桌子,扶着墙壁或者门框,可以勉强踉跄着走动。我跟妈妈说,您老每天还是要坚持锻炼,尽量多走走,不然腿部肌肉会萎缩的。妈妈很听话,经常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锻炼身体。但她一个人轻易还是不敢出门,怕摔跤。</p><p class="ql-block">去年底某一天,弟弟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妈妈正微笑着坐在隔壁邻居家的堂屋前。我正纳闷呢,然后就收到弟弟的语音留言,说妈妈一个人走到隔壁人家去了。我听了之后一阵惊喜,一阵感动,这一趟单边就有近三百米,老妈真是坚强!</p><p class="ql-block">但随着妈妈的身体日渐虚弱,这样的惊喜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个像风一般来去的母亲只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是周日下午四点多钟,我工作所在的城市今晚还有一个应酬得参加,且明天要上班,我得告别妈妈回去了。看妈妈一个人靠在火炉边的沙发上,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我有些不忍心开口。</p><p class="ql-block">为了缩短告别的时间,我三两下收拾好电脑,跟妈妈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妈妈。”</p><p class="ql-block">妈妈脸色瞬间变了,眼圈也红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声音颤颤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话时嘴唇也扁了。“下周末回来看您!”其实我已经买好了下周末去外地的火车票,要利用周末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但我不忍心告诉妈妈,怕她老人家难受,到下周再打电话作解释吧。</p><p class="ql-block">抱了抱妈妈后,我说:“您坐着别动,保重身体!” 然后咬咬牙走出门,上车,启动,慢慢往前开。透过反光镜,果然又看到妈妈颤巍巍站到了门口,半边身体靠在门框上,朝我轻轻挥手。我朝车窗外扬了扬手说:“您回去咯,我走了!”</p><p class="ql-block">慢慢将车开出铁门,走出几十米到水潭边左转弯的时候,侧过头来,发现妈妈还倚在门框上,定定地朝我这边张望着。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已经落泪,我的泪水已溢出眼眶,滚落在衣襟上、裤腿上。</p><p class="ql-block">随着妈妈的身体日渐老迈衰弱,我的每一次离开,都成了我们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刘义彬,湖南长沙县人,曾用笔名刘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湘潭市作协副主席,湘潭日报社文化编辑,先后结业于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中国校园文学》《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山东文学》《莽原》《青年文摘》《海外文摘》《青春》《散文诗》《光明日报》等百余家报刊,公开出版个人集3本,主编《中国当代校园散文诗选》《跨世纪散文诗丛》《再回首文丛》等公开出版物30多种,国内获奖20余次。曾任湘潭日报社社长助理、总编办主任、湘潭在线新闻网总监总编辑,政协湘潭市第十二届委员会委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