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泥土里长大成人

怀哥

<p class="ql-block">  许多年来,在城市的水泥路上行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飞奔, 但我没有忘记,我的根永远扎在故乡的泥土中。我是一颗稻子,或者是一粒小麦, 我最终在泥土中长大成人。 </p><p class="ql-block"> 那个秋天,母亲把在生产队分得的谷子,倒进碓窝摏成白米,破天荒做了一碗干饭。天渐渐黑下来,母亲换上干净衣裳,在天井搭上桌子,把那碗白米干饭放在桌子中央,点上香火,开始跪拜。我那时尚小,倚在堂屋的门框上,不明白母亲在做什么。及至后来懂事了,我才知道母亲是在祭天。在我的故乡,每年新米出来,每家每户都有这样的仪式。粮食丰收了,感谢老天的悲悯,带来了好的收成。也希望他老人家再开慈悲之怀,给来年一些风调雨顺的日子。原来,粮食对于乡村的农人,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人在苍天面前,显得那么卑微和渺小。很多时候,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我仰望苍穹,心中无限神秘。天到底有多高,究竟有多宽,天到底靠什么撑起来的,一直是我心中的疑惑。只有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影,我才恍然大悟,乡亲们对粮食的敬畏就是对天的敬畏。原来,民以食为天,不只是一个概念,粮食这座天,伸手可触。后来,我终于俯下身子,跪拜在那碗白米饭面前。</p><p class="ql-block"> 我从地上爬起来,穿过竹林,走向原野,在银色的月光中,家乡的山峦和田原迎面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我感到我光着的小脚丫不断地深入泥土,生发出许多根须。这一刻,我长高了,也长大了。我是一株会行走的稻子,在泥土里长大成人。</p><p class="ql-block"> 在丰收的季节,我坐在家乡的斯公山上,遥看稻浪的翻滚,闻着四溢的麦香,就会生发出一些感概,粮食也是有历史的。粮食的历史,就如我们人类的历史,也是如诗如画,也如长歌当哭。我想,当初粮食也是没娘的孩子,饱受饥寒,备受摧残,自生自灭。是人类把他们领养了回来,当做了自己的亲人。那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一个光着身子,用树皮遮羞的人,在水边发现了一株枯黄的植物。那植物的顶端,挂着几粒瘦弱的果实。那个人看见了,先是惊喜,后是犹豫,这个东西,可以果腹吗,吃了会死人吗。想到前几天吃了果实死掉的同伴,那个人不寒而栗。但是,饥饿也是会死人的。眼冒金星,四肢无力,不能再犹豫。于是,那个人伸出颤抖的手,撸下那些果实,填进嘴里。哦,有些粗糙,也有些清香。第二天,那个人睁开眼睛,居然没有死掉,于是欢呼雀跃,带领大家冲向水边,兴奋地告诉大家,这些是可以吃的。后来,随着火镰的发明,伴着铁器的产生,人们就有了种子,有了稻田,有了收割,也就有了米饭。我想,那些包谷红薯之类的作物,也都经历了类似的命运的演绎,让我们今天有了粮食这个概念。自从粮食与人类结缘,两者就紧紧相依,一刻也不分离。人类因为粮食懂得了珍惜,粮食因为人类懂得了感恩。粮食从荒野走到了田园,便如同走进了怀抱,不再是没娘的孩子,不仅有了家园,也有了养分。为了这恒古的情缘,粮食一定要长出丰硕果实,来回报人类。人类通过季节明白了粮食的孝顺,就加倍呵护,百般关怀,浇水除草,剪枝修叶,盼着茁壮成长。这样孝顺的孩子,是上帝的恩赐,我们一定要相依为命,不敢遗弃。或者,农人的朴实与豪爽,善良与感恩,就是从粮食那里的来的。又或许,粮食的知足与乐观,热情与饱满,就是从农夫那里得来的。于是,因为粮食,人们从田野里收割了宗教文化,收割了政治军事。因为人类,粮食从田野里长出了思维情感,长出了喜怒哀乐。</p><p class="ql-block">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土地。故乡的泥土,就像一位伟大的母亲,以爱的名义,滋养着漫山遍野孩子,泥土面黄肌瘦,稻子却茁壮成长。</p><p class="ql-block"> 因为对粮食和泥土的敬畏,让人们终于懂得了珍惜。后来,大锅饭散伙了,生产队开始把粮食分到户上。分粮食成了村子里的盛大节日。生产队长用铁皮话筒在山梁上一喊,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背背篓的,挑箩筐的,端撮箕的,全都涌向晒场。在回家路上,是如此小心翼翼,偶尔掉下几颗稻谷,都要停下脚步,弯腰拈起来。回到家里,放在地上太亵渎,放在角落不安全,干脆放进柜子里。母亲天性温柔,是如此心疼自己的孩子,但见了没有刨干净米粒的饭碗,看见饭桌上遗落的饭粒,便会黑下脸来,大声呵斥。那个时候,小伙子到姑娘家相亲,除了虎背熊腰能挑会扛之外,就是看饭碗的光溜,饭桌的干净。在庄稼人的眼里,如何对待粮食,是检索人品的重要途径。 </p><p class="ql-block"> 我有一个同伴,是在另一场保卫粮食和亲近泥土的战斗中死掉的。他不是烈士,没有追悼会,一床草席,一个土坑,他就不见了。那天夜里暴雨如注,早上起来,村子门前的大水库就是一片汪洋了。头天下午收割在田间的稻子还未来得及脱粒,就被大风吹到水库的中央。那是粮食啊。生产队长心急如焚,父老乡亲捶胸顿足。我们几个会水的孩子,脱下衣服裤子,毅然就跳下水去,要把那些粮食推回岸边。正要接触到稻子的时候,那个同伴突然沉了下去。先是手在慌张狂舞,然后是毛发的漂浮,后来就没有动静了。几天以后,同伴从水库里漂浮出来,他父亲就把他埋了。我一直不明白,我同伴的父亲,为什么会那样冷静,既没有找生产队长评理,也没有掉下眼泪。后来,他父亲将一碗白米干饭,放在他的坟前,却没有再端回来,连那个青花大瓷碗也不要了。说来也很奇怪,那一碗白米干饭,就那样留在那里,没有谁去动它,直到变成尘土。就连那些野狗,在热爱粮食的亡灵面前,也夹着尾巴走掉了。</p><p class="ql-block"> 敬畏粮食,我们就不能不去敬畏土地和农夫。北京有个地名叫先农坛,就是和农夫与土地有关。每年的清明之后,历代的皇帝都要在那里举行祭祀先农诸神的活动,明清时达到巅峰。这也看出了粮食和泥土在江山社稷中的重要作用。国富民强,不是看银号的银票,而是看粮号的粮食。先农坛还有一亩三分地,那是在皇帝祭祀先农之后,带领文武百官把锄种地的地方。躬耕在这里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毕竟也是一种姿态。土地与农夫,就是一本书页和一个教师,我们可以在那里学习到人生的真谛。</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缭绕,我疲惫的时候,懒惰的时候,总会突然被那声音惊醒。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被上工的铜锣惊醒。那天是修堰塘,我的工作就是和一帮老人和妇女,拉着巨大的石磙把拦水坝的泥土压实。天还未亮,我迷迷糊糊来到工地,人们也都懒散地站立。突然,一声劳动号子拔地而起,在长空炸响。我睁开眼,只见一位老人,像打鸣的公鸡,挺胸仰头,伸长脖子,拼尽全力在呼号。这位老人在旧社会的时候,为了躲壮丁自己扎瞎了一只眼,平日里是邋遢着的,疲惫着的。但是在工地上,它就像一位将军,一个号兵,一声号令,顿时令我们疲惫逃遁,懒散全无。我们紧握绳索,拼尽全力,把巨大的石磙拉向前进。</p><p class="ql-block"> 农民就是这样,只要咱在田间,它就是勇敢的士兵,浑身的细胞,都被泥土的气息激活。我很惊讶小时候身体的强壮。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挑着特大的粪桶快步如飞,很小就成了我们生产队栽秧打谷的全劳力。我甚至冬天也穿着单衫下地干活,从不畏惧寒冷。我喝生水吃生食,从来不生病。我想,除去劳作的锻炼以外,就是我长期和泥土的亲近。我从小没有鞋穿,打着光脚去读书,光着脚丫去干农活,时间长了,脚趾扣不到泥土,身子就有些摇晃。在田里地里,只要泥土掩没了脚面,我就感到自己在拔节,在长高。在农村里,我总感到我就是一株庄稼,离开泥土,就离开了生命的依据,就会枯萎,就会窒息。所以,直到今天,我把我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都当成是挖地翻土,耕田犁地。我的劳作,就是要长出粮食质朴的芳香。我想,没有种过粮食,应该是人生的一大缺憾。没有浇水的辛劳,你就享受不到面对葱绿的快感。没有起早贪黑的耕耘,你就感受不到丰收季节的喜悦。在小时候,我是一个野孩子,浮躁不安,贪图玩乐。但是,当我挽起裤腿,光着脚丫踩进泥土里,我突然平静下来。是泥土挽救了我。你看这泥土,成为山峦,它没有傲慢,成为河岸,它没有躲避,成为稻田,它没有哀怨。而那些秧苗,有了一点水,有了一点肥,它就使劲拔节,使劲杨花,使劲饱满。我曾在太阳当头,酷暑难耐的时候,钻进包谷地除草。汗水在光着的身子上,铺出一层层白色的沙线,那是汗水蒸发留下的盐分。身上脸上全是被包谷叶片划拉的血口,在盐分的作用下,钻心地疼。我曾在割麦子的时侯,一镰刀割在手指上,血流如注,但我没有哭。我曾经挑着200斤重的稻谷,一跤摔下去爬不起来,便瘫坐在地上。一滴水啪地掉在土里,嗞的一声,地下冒出一缕白烟,那真是汗滴禾下土了。</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虽然在城市里安享晚年,但我仍然不敢忘记故乡的泥土。没有故乡的泥土,就没有我丰满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