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桥建硒水乡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广东一个多月时间,突然有点想家了,想念那个包围在莽莽群山中的小县城。早餐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碱面,呼啦的心里舒坦。晚上一二好友一起在亲水走廊散散步,夜宵摊上摆几碟。出门转一圈,有人招呼你、联系你、议论你,让你感觉到做为人的乐趣。好像此生终老于此,亦有一份坐井观天的自在自得。然而生活看似如常,稳定与秩序却在逐渐分崩离析,小城可以给你栖身之所,可疲弱的经济载不动生活之舟。相濡以沫的喘息与相忘于江湖的孤单,生活总有选择题等着我去回答。</p><p class="ql-block">一开始,我下不了决心。背离乡土的舒适投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虽不是什么艰难的考验还是幻想某一天命运突然出现转机,挽留我不必远行。随着日子肉眼可见的由生活逐步退化成生存,我知道成为身份鲜明的打工人是不可避免的事实。</p><p class="ql-block">从二十岁招工到国企上班,三十四岁下岗失业,然后自谋生路经营过几行小老板锱铢必较的寒门生意,二十年以来,时代的潮流不断掀起社会的变革,像我这种小本买卖的普通人淘汰只是瞬间的微末之事。</p><p class="ql-block">谁之过?时也,命也。小城镇的小人物,归结命运只几处狭窄的隘口。靠父辈的关系进体制内,旱涝保收的安稳;寒窗苦读的博取功名,机缘巧合的分配到垄断行业、机关;赚取经济红利的商人。我一样不占,现实的荒诞在于,看似身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盛世,总是与我有一层隔阂,而身处底层的我,除了隐忍,没有翻身的权利。</p><p class="ql-block">回到出租屋,把玩手机翻到了金庸先生武侠小说旧词,心有戚戚焉。“莫笑少年江湖梦,谁不年少梦江湖。曾经年少立志三千里,如今踌躇百步无寸功。懵懂半生,庸碌尘世中。转眼高堂皆白发,儿女蹒跚学堂中。碎银几两催人老,心仍少,皱纹却上眉目中。浮生醉酒回梦里,青春人依旧,只叹时光太匆匆”。</p><p class="ql-block">我青春年少的时光,正是武侠小说风靡一时的时候。没有人生阅历的少年,向往的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终极体验,那省得陋巷烟火才是大部分人的一生。上一辈给的拉跨开局,还有从小被灌输的弱者观念,多年教育传授的弱势思维,以及自己后天心智上的短缺,这样的普通人,在和生活的对抗中已经节节败退,那敢奢望行侠仗义。</p><p class="ql-block">活到要退休的年龄,还要出门为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负重前行。我有,千千万万的底层生命谁又没有?火车上、工厂里……你总能看到繁荣背后最真实的生活底色。身处其中我见识了小城镇没有的光怪陆离,其实,有欲望没希望的地方,那里都一样。有人在循环中麻木,有人在徘徊中苦闷。</p><p class="ql-block">新时代的旧男人,这是我给自己的定义。摆脱了乡土的羁绊也离不开时代的捆绑,身体与心灵,似乎都处于半开化状态。一方面,旧时代的人仿佛是恍如隔世的老照片,已显粗糙的画质前,辩识不出曾经的年少萌动,稚嫩面孔里,依然是我天真的双眼。稍许长大后,在每一个意气风发的瞬间,或笑得灿烂,或故做冷酷的样子,那时我觉得自己就是时代的宠儿,我那么热烈努力的拥抱新时代。自下岗失业后,千军万马打我身边掠过,留下的是腾起的时代烟尘。这失落的二十年,命运在我身上走了一段弯路,对我来说,就是一生。</p><p class="ql-block">我很想以质朴语言描绘一个带着反刍心理跌撞前行的个体生命,展开宿命的再次轮回,故事都从个人生活与经历演化而来。那些跳跃、碎片式的过往不断闪现,为了方便记述,还是从学生说起吧。</p><p class="ql-block">读书时的记忆是模糊且松散的。玩弹弓,弹玻璃球,打泥巴仗,教室里童声的歌唱,图画课上蜡笔的涂鸦,放学路上你追我赶的疯玩,偷拍人家的家门然后跑掉……</p><p class="ql-block">回忆起自己的读书生涯,感觉就像秋日里的蓝天,这般的清澈高远,只能遥遥望着,却再无法触摸。</p><p class="ql-block">像这些恶作剧,打架,追女孩,半夜打着手电筒偷看《少女之心》。现在看来,又有什么错误呢?仔细想想,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走过的。那样的青春懵懂,情窦初开,总是成长中的必然。在共同大背景的映衬下,同学们的身份都是平等的,一样玩,一样逃学旷课,直至踏入社会,谜底才会揭穿,有人有玩的资本,有人玩结局是完蛋,人与人之间的出身总是有差距的。当初父母督促我刻苦学习,成年人世界里压抑又难以对小孩明言的生活遭遇,才是这个社会真实的狰狞面孔。</p><p class="ql-block">正如高中毕业老师给我的评语:“该生一言难尽”。校园里的放纵任情、桀骜不驯是主课,学业是副课。被不停记过和处分,甚至差点遭到开除。我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青春期的叛逆和寻求刺激是每个人必经的色彩,而如果色彩太浓烈,将是漫长的灰暗岁月。</p><p class="ql-block">而我妈妈,她只有我这么一个独子。从出生父母的爱都是我独享,她对我保护的很好,衣食住行相比其他多子家庭我有很大的优越性。做为一个略带残疾的文盲妇女,她的内心敏感又独立。在七十年代国家经济一统天下的年代,她靠给人当保姆、打零工、在家纳鞋底绣花,艰难的体现自己的价值。她将自己朴素的遗憾与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读书成才,将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p><p class="ql-block">但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从启蒙阶段学习就差。这无心学习,就坐不住想搞事。并且我差的并不孤单,班上总有一群差生抱团取暖,于是一直心安理得的违规违纪是常态,这样塑造的行为习惯好处是,我可以接受最坏的惩处。学校是撒野的天堂,家庭同样发生了变故。我小学五年级,那年父母经常为一点生活琐事吵闹起来,也许在父亲眼里,妻子是草率婚姻委屈的凑合,婚后的磨合磕磕绊绊;还也许母亲的强势让父亲抵触,或者兼而有之。我自然不能理解大人们日常滋生的不满,只知道争吵久了,父母闹到离婚的地步,虽最终没离成,但这个家已形成不可调和的裂缝。我五年级下学期,父亲索性搬到单位居住。</p><p class="ql-block">面对父母的分居,我没有茫然失措的纠结。谁对我管教的宽松,我就在谁处。这种左右逢源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初中二年级,我在父亲处长住下来,因为父亲单位有电视有玩伴。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电视机对家庭来说还是奢侈品,玩伴和电视也比母亲重要。回想起来,母亲在我成长的时光里到底走过了怎样孤苦伶仃的日子,我无从知道。在她那黯然的神色和灯下枯坐的沉默里,她可能想不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为什么变得这么面目可憎?同样是历练人世,母亲变得更加坚韧孤独,儿子却日渐磨砺着张扬的唇齿。也正是长久的凄凉,母亲患上了幻听幻觉的精神疾病,臆想父亲的女性亲戚们讲自己的坏话,她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含沙射影的针对她,为此又和她们结冤。逾发的父亲的整个家族都孤立她,这为她日后的早逝埋下了病根。</p><p class="ql-block">还在八十年代初期,政策开放了,母亲靠着多年缝纫绣花的功底在自家临街的木板瓦屋干起了加工成衣的个体商户。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又雇人帮工、带徒弟,母亲起早贪黑的忙乎着,一年到头只年三十才肯休息一天。经济上的纾困,她还是节衣缩食,终于我们家在八九年把木板房推倒重建,第二年住上了小楼房。</p><p class="ql-block">近十年的时间,家处于分裂的状态。为建房父母在旁人的劝说下,重新生活到一起。只是彼此的积怨不是一幢新房能够化解的,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遮人耳目罢了,母亲的病情始终没有缓解。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不变的是他们这些年给予我的关爱,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对我来说,父母存在的意义就是找他们要钱。勉强职高毕业后,无业游民、县城的混混是我身上的标签,进出派出所是熟客。</p><p class="ql-block">社会上混迹了两年,九零年,我招工进厂当了工人。幸好有职业束缚,没进监狱干义务工。两年后,通过关系我进入厂供销科。这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同龄人蜗居在一片狭窄的天地时,我经常出差,见识了外面繁华的花花世界,享受了灯红酒绿的物质盛宴。空闲的时候,和女朋友一起甜蜜的幽会。除了那个令人烦燥的家,生活对我是一片锦绣。</p><p class="ql-block">然而不幸的降临让人猝不及防,九四年的年末,母亲又一次在我面前疑神疑鬼的唠叨时,我早已听烦了她无中生有的编排,毫不留情的把她训斥一顿,收拾东西出差了。第二天黄昏,我在武汉办完业务回到旅馆,同事匆忙的通知我,你母亲自杀了。接到通知后,我整个人都是懵的,连夜赶回家,当我进门看见母亲的灵堂后,才真切的意识到,我没有妈妈了!我怎么会就突然没有妈妈了?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在世的时候,我各种嫌弃,真正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妈妈,我才痛感母亲对我的不可或缺。就在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新的打击接踵而来,女朋友提出和我分手,理由是她父母看不惯我吊儿郎当的街痞子样。</p><p class="ql-block">那段时间,我真正跌进了人生的低谷,亲身体会了什么叫“祸不单行”,我想发泄、想快意恩仇、想把所有虚伪的人性撕得粉碎。但母亲的后事亲戚们出力又出钱;在街头寻衅滋事,担心控制不住自己惹来牢狱之灾;女朋友和我诀别这件事本身我接受,我没想过和她的未来。我最恨她的是不给我一段缓和的时间,打她骂她,想想还是算了,忘恩负义的薄情女子,不值得。世俗的力量是强大的,人一但陷进去,好像站在软绵绵的橡皮球上,无处着力,又牵手绊脚的顾忌许多现实的东西。结果我沉浸在深深地自责中,我不愿任何人谈及母亲,她生前饱尝空虚寂寞,死后不需要谁故作怜悯的再打扰她的亡魂,那怕是善意的评价,此刻充当道德的卫道士没一点意义。她对不起所有人的事情,已拿命给大家偿还。</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离去和恋人的绝情,促使我收敛起忤逆的下颔。到底年轻的过程是一次阵痛,还是说生活本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裂变?温情与哀痛夹杂着悲欢离合。多年以后,我还是感觉到母亲孤苦无依的灵魂仿佛还在飘荡,这些缝在青春记忆中的不堪,一针一线密密麻麻,连缀着那个追悔莫及的傍晚永远不再延续。</p><p class="ql-block">后来的几年里,当我的情绪慢慢平息。我反复探究母亲的死因?一个平凡勤劳的中年妇女,她所求不多,家人围坐、灯火可亲。之于她,已是今生今世最适宜的居所。更何况从来没有妄想轰轰烈烈,总该细水长流。命运的安排何其恶毒,前有破碎的婚姻,后有不肖的逆子。两项叠加一起,差不多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世间的家庭大多都是千疮百孔的,可她却太想求全了,固而宁可玉碎。</p><p class="ql-block">大把时间来浪费,几个瞬间来成长。我不懂得,为什么生活中悲伤的琐琐碎碎,不管是忧愁的,痛苦的,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来,都是珍惜的,而且越远越近,越久越真。</p><p class="ql-block">如果可以。希望跳跃成长。虽然它也可以自省,可供哀思。可惜心灵上的创伤,始终带着无法抹平的遗恨。</p><p class="ql-block">三年后,我娶妻生女。同年,父亲遭遇车祸,身体大不如前。又八年,父亲因后遗症抢救无效死亡。生前,他嘱咐我们把孙女培养成才。二二年,姑娘研究生毕业并工作。</p><p class="ql-block">养儿方知父母恩。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也活到容易落泪的岁。如今,从我的谈吐以及成熟里,寻不得当年任何忤逆的成分。然而也正是这么一副成熟稳重的身躯里,竟然居住了曾经可以称之为昏暴的灵魂。成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日日夜夜见不得滋长,却又在时隔多年后幻化出令人错愕的形状。只是其间历经的痛楚与辛酸,唯有自己能够体味。</p><p class="ql-block">回想刚成年时瞧不起父母卑微的样子,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满怀不信邪的心理,左冲右突的想证明自己是个人物,狼狈了几回才蛰伏做个普通的工人,心里还是梦想着有一天东山再起。谁知职场人浮于事的大锅饭环境最易消磨人的意气,下班后三朋四友的杯酒欢娱贪恋眼前的安逸,人不自觉的沉沦。随着父母不能再庇佑自己,要单门独户努力顶起一片天。那个一脸倔强,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男人,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妻子的丈夫,女儿的父亲,不能再做孤胆英雄,只能低头向现实认怂。兜兜转转几十年,我也复制了父母当年的谦卑。</p><p class="ql-block">年少轻狂和流离转徙,是同一个人生涩的青春与颓唐的中年,它们在时间的淘洗中都没有能全身而退。唯有肩上的行囊里,背负的文学梦还蠢蠢欲动。它被贫瘠而残酷的生活夹击,逼退至命运的墙角。这时只有躲在文学的世界里,我才觉得是安全的。</p><p class="ql-block">结束一天的劳累回到简陋的斗室,我总是几乎想到小时候局促的家庭空间泛着昏黄色彩的氛围。会记得父亲带我去看电影,去的时候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回来的时候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朦胧中我感觉到母亲慈爱的唠叨,这些幸福的声音,缓慢克制的画面使记忆越发悠长平静,回想起来,温暖得让人想哭。</p><p class="ql-block">天大地大,我已经没有了未来,未来留给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