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精神卫生中心的病区工作了五年

时代历史文化

我曾在精神卫生中心的病区工作了五年。 其实何止听过一个精神病人说出震撼人心的话语呢？我说，“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书是纪实文学，大概是没人信的。 就挑个我感觉特别有哲理的一句话写出来吧。 那个阿姨对我说：任何事物抓得太紧迟早会散，人生修道修的就是一个人，聚聚散散别那么在意，总是会湮灭的。 说个大概情况。这阿姨是个精神分裂症者。 我曾经所在的病区是女区，里面住了很多的可怜人。冬季转换到春季，尤其是油菜花怒放的时候，病区更是爆满。 人一旦精神出现问题，得的就是精神上的慢性癌症，啥意思呢？你的身体不会突然死去，但精神上的伤口伴随终生，直至和你一起埋葬入土为安。 后天意外导致的精神疾病更会让人痛苦加倍。 我当年26岁，刚考上编制就被分到了精神女区。她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长了一双圆圆的眼睛，眼神明亮透彻。中等身材，头发浓密，周身雪白，着装也很整洁，大多时候谈吐得体又大方。她在整个灰蒙蒙的病区里是耀眼的存在。 年轻人，被分配在精神中心上班，刚开始总有一些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恐惧之下藏着更多的是好奇。 阿姨长得很好看，出于兴趣，我在某个夜班特意去翻看她的病历，医生寥寥数语简单概括了她的生平。她姓李，学历大专，原始工作中学老师，病程延绵起伏已经20多年，第一次发病原因是家庭矛盾，诊断是抑郁症。接下来的很多次复发也是如此。 是啥家庭矛盾可以激化她抑郁成疾到了极点，无法调和只能公之于众就医呢？病历夹中病程记录简单官方，点到为止，我询问了老员工。老员工说，无他，老公出轨成性而已。 李阿姨是50年代生人，那个年代的人大部分对待感情很专一，更何况李阿姨和老公还是中学同学，一起插队的青梅竹马。他俩是正儿八经的自由恋爱。 可就在她最爱他，怀孕生下儿子的那年，她老公受不了寂寞和诱惑，上了一个未婚姑娘的床。姑娘爱得死去活来，得知她生下儿子，男人两头骗后，恼羞成怒冲进他们家里，对着幸福满满的怀抱婴儿的她，说出了所有真相，癫狂到让她滚，让出正妻的位置…… 也不知道当初的她，经过多少次的夜不能寐以泪洗面，或许是疼惜怀里的婴儿，或许是自身的软弱，或许是年代的原因，也或许是她的老公给到了一些承诺……最终她还是没能舍弃掉这段感情，只在漫长的无情岁月里转而把自己逼成了抑郁。 见过她老公，他过来探视李阿姨。据说是身居要职，眼看着身材高大谈吐优雅，五十多了丝毫没有秃顶驼背，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他来看她，还是满眼温柔，喂她吃零食，会给她抹去嘴角的残渍。他们没有离婚，他只认她一个妻子，只是外边的美人不断罢了。他温柔但也多情滥情。 遇上这样的老公真的是劫难。所以李阿姨在感情里起起伏伏悲悲喜喜，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梦如幻。医院几进几出，春夏秋冬便也草草略过。好在她的儿子渐渐长大了。儿子完美继承了夫妻俩的所有优点，相貌英俊，学业有成，更重要的是和李阿姨一样善良。 儿子大学毕业后凭借自己的实力，很快就被上海一家很好的单位录用，临行前甚至特意到病区来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李阿姨，儿子和她说，妈妈这么多年辛苦了。再给他一点时间，等他在上海一切稳定下来，就把妈妈接过去，以后娘俩一起过。儿子就是她这么多年的精神支柱，儿子心疼她，她也算是苦尽甘来，付出的真心得到了尊重回报。 李阿姨那段时间容光焕发，积极配合治疗，病情稳定的很好，医生护士都说，加油呀达到出院指标，儿子马上接你出去享福，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李阿姨笑语嫣然，哪里还有半点抑郁的影子呢？ 只是天道无情。说起来就和电视情节一样，儿子工作之余回家探亲，已经落地到了家乡的车站，再步行几步就能到家，回家心切，根本没注意到人行道上突然冲出一辆疾驶而来的面包车，人就被撞飞出去，现场直接断了气。 家里瞒着李阿姨。也没瞒几天，还是给她办理了出院参加儿子的葬礼。葬礼结束那天，李阿姨吞服了大量安眠药，被发现后送到了急诊抢救解毒，救了回来。 前面20年李阿姨只是抑郁，而儿子离开后的几年里，李阿姨情绪反复无常，抑郁躁狂，一时低声啜泣，一时又爆裂伤人，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药量越加越大。 她发病时，完全变了模样，头发邋遢，浑身散发着一种馊味，也不准医务人员近身，否则就是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抓挠，说着谁都想害死她……她在极度的痛苦里，发展成了精神分裂症者。 抑郁者一般只想着自伤，自我毁灭；而精神分裂者较多自伤，还伤人，想的是同归于尽…… 想想也是，一直身处黑暗之中，突然有了一线光明，内心该有多么渴望，可是光明被毁了，在沉默中死去不成，那只能打破沉默爆发了。医务人员都同情她，给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可是无人可以替代她的那束光。 李阿姨吃了很多很多的药，本来抑郁每年只要在春季过来调整养息就可以控制得很好，可自从她儿子去世后，她成了常住的患者，她说自己害怕回家，害怕看到儿子的房间，但是她又不愿意去别的房子住，感觉背离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怎么做她都错了…… 病情控制稳定的时候，她会认真的给医务人员道歉，说自己添麻烦了，总是沉默着在病区协助工作人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扫地拖地收拾餐桌，帮着照顾年老体衰的患者；发作起来她就声嘶力竭要杀了自己老公杀了自己，要一起下去陪儿子…… 那么多那么多的药，五颜六色美丽异常，却怎么也拯救不了李阿姨那颗破碎的灰色的心，真的很悲哀。 医生没办法，就会给她打一针镇定剂。往往过15分钟，她就会缓缓睡过去，获得片刻的安宁。醒来后她有时会接着闹，只能再打针；有时就默默无言，瞪着天花板发呆。听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李阿姨接受了现实，病情稳定下来了。每到周末，节假日春节，他老公都会过来给她办理出院手续，带她出去散散心。她沉默着跟在老公身后走，过完节再被送回病区，同样沉默着。 我花一晚上听完老员工说的故事，心里有了很大触动，在日后对李阿姨照顾有加，也会常常用苍白的话语去规劝她。 后来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有一年春节期间，正好我当班，她老公过来给她办理出院，还是我给她拿的药办的手续。约定大年初八回病区。再见李阿姨，不过是大年初三。 她在家持刀划伤了她老公，被强制紧急送回病区。 短短几天没见，李阿姨变了一个人，眼神恨怨疯癫，整个人蓬头垢面，浑身力大无穷，好像谁都不认识了，对着谁都是大喊大叫，手舞足蹈，甚至是卖弄风骚，污言秽语不断…… 一针又一针打进去，一把又一把的药喂进去，她挣扎着不愿意屈服…… 终于在某个夜晚，我值大夜班的时候，李阿姨清醒过来，眼睛里没了那种偏执疯狂，对着巡视特级病房（病情严重需要单独隔离观察的患者住的病房）的我和卫生员说着抱歉，恳求我们替她解除约束保护带。 她想坐起来，看看窗外的夜景。 请示过医生下达解除约束的医嘱后，我们就替她解开了保护带，她一叠声的道谢，我给她活动了一下四肢，她坐了起来，趴着床头看着窗外。 其实精神卫生中心的窗外没有啥可看的。因为窗栏很密，防止患者逃跑或是自杀。 我年轻时候悲悯心很重，自然而然就坐在她床边，又说了一些苍白的宽慰她的话来。 我说的口干舌燥，抓耳挠腮，她总算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了句谢谢，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小孩。 我有点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回话，李阿姨又转回头，自顾自说了下去，她说你知道吗？我这次为了啥发病吗？我老公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孩子了…… 我心里大为震惊，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并不在意，只是缓缓地说，他有新的孩子了，可我的孩子在哪里呢？如果当年他没有犯错，我也不会发病，我的孩子也一定不会想着长大后把我带走。他也不会背井离乡出了意外…… 我们一家三口就呆在家乡和和美美过着小日子该多好呀！我也恨我自己，当年为啥不带着孩子离开他，我也有正式工作，也能养好孩子呀！我真的是恨透了！恨他恨我自己…… 只可怜我的孩子，来这世上一趟，他那么好的孩子，却遇到了一对那么糟糕的父母……我得死了去陪着他，可是总被救回来…… 我实在说不出话来，病房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李阿姨又低低对我说，小孩，你是个心好的，听我一句劝，以后别那么在意别人，多想想自己。我经过这么多，也算是想明白一个道理。我告诉你：任何事物抓得太紧迟早会散，人生修道修的就是一个人，聚聚散散别那么在意，总是会湮灭的。 当时病区里四周幽暗，只留了几盏廊灯，此起彼伏响起来的是呼噜声。特级病房的窗外，有盏路灯下有一只飞蛾扑腾，那影子就折射在墙面上，李阿姨就靠墙而坐，影子在她脸上就像活过来一样，我就真的记住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