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鸡鸣坡公园里有小桥流水,廊台亭榭,看起来如诗如画。加上树木昌盛,空气负离子含量高,人进去后立刻神清气爽,周身舒畅,成了八撒居民休闲的好去处。园子中央的高坡上面有个亭子,悬挂着一口不知哪个朝代铸造的铁钟,供游人休憇观赏,虽和旁边的风景不怎么相搭,其古朴的造型倒也凭添了几分雅趣。然而上年纪的人仍然记得,此处原来只是个小土堆,到处杂树丛生,人迹罕至,不成个样子。有一年春天,土堆上忽然传来高亢的鸟鸣声,是一种从未听过的悦耳动听的声音,全城人都听到了。老人说,是凤凰降临八撒了,吉兆。可凤凰究竟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于是有人反驳:哪有什么凤凰,就是公鸡在打鸣。从此得名鸡鸣坡。</p><p class="ql-block">上世纪60年代,八撒县来了一位重视绿化的县委书记,他看到城里都是灰暗的色调,很不满意,决心改变面貌。他下令把城里街道拓宽铺成柏油路,两边种上法国梧桐。那些梧桐树长得很快,没两年变得绿荫婆娑,甚至可以与省城的大马路媲美,大大抚慰了八撒人受伤的自尊心。书记的眼光长远,又要求建设育苗基地,八城镇就组织人力在鸡鸣坡周边的荒野空地上开辟出苗圃林果场。</p><p class="ql-block">达民的家住在牛栏巷,距离鸡鸣坡不远,穿过谭家田的农田,再跨过一座青石小桥,就可以到达。小桥下面是护城河,水清洌的很,每天自西向东不停地流进滁河;晚上常有人来到桥下,亮着一盏马灯照螃蟹。达民不会照螃蟹。鸡鸣坡旁有几个小池塘,他会去那里钓鱼,打鸟。可建成林果场后就不容易了,有人看管了,每次去都要费点周折。有一天,他和二D、三S、小F几个小伙伴又想去搞点“收入”,走到小桥口遇上了“宿敌”--一个长得五短三粗,像个“棺材头”蛐蛐的小子,有一次体育场看球,两人抢位子差点动手“比武”。当时嘴上没示弱,心里却悻悻然,见他手里拿着渔竿,分明也要进去钓鱼,不由怒火中烧。达民仗着人多势众,堵住去路,又凸起中指关节在对方脑门上用力钉了个“栗角”。这个“惩戒”力度不算大,但侮辱性极强。“棺材头”不敢反抗,嘴里嘟囔着,掉转身走了。</p> <p class="ql-block">六月的林果场芳菲已尽,唯有粉红色的美丽月见草盛开在小道边。池塘荷花刚从睡梦中醒来,慵懒地伸展叶瓣,晶莹的露水珠汇聚在碧绿的莲叶中央,宛如一块透明的美玉。稻田秧苗在晨风中轻轻飘浮、荡漾;远处的玻璃花房培育着名贵花草。呼吸混合了泥土芳香的新鲜空气,达民心旷神怡,快步朝坡上走去。</p><p class="ql-block">土坡上有三间房子,住着负责人吴广友。吴广友是苏北人,抗战老兵,参加过淮海战役,50年代转业进城,安排在八城镇任市建科科长。老吴在部队扫的盲,字认得不多,戎马生涯惯了,坐在办公室里浑身不得劲。恰逢城市搞绿化,上级把他调到林果场,管辖“一亩三分地”。这差事没有压力,栽花种树,老吴乐在其中。</p><p class="ql-block">吴场长责任心强,池塘的鱼不允许外人钓,留到年底起出来送有关单位。达民知道这道关不好过。但他听说吴场长有两大爱好:第一喝酒,第二下棋,曾经和一位棋友喝酒下棋,镖起来了,连续两天两夜没离开棋桌,最后双双倒地,被送到医院紧急抢救。他想投其所好,分散吴场长的注意力,让二D他们下钩钓鱼。</p><p class="ql-block">听到脚步声,一条黑狗叫了起来,达民忙把刚打到的“白头翁”扔出去,黑狗摇摇尾巴,走开了。吴场长从屋里走出来。吴场长是大个子,身上套一件泛白的旧军衣;黝黑的皮肤,腮帮上一道紫褐色的疤痕,看了令人生畏。</p><p class="ql-block">“你干什么的?”吴场长嘴里喷出一股酒气。“吴叔叔,我想和您下棋。”达民恭敬地说。“早上下什么棋?”“您大早不也喝酒吗?”“嘿,你是将我军呢!那就教训你一下。”</p><p class="ql-block">棋盘就放在屋前的银杏树下,两人坐下来,开始下棋。</p><p class="ql-block">达民的脑子不在棋上,他听着池塘的动静。吴场长也探头张望了一下。达民说:“我听说吴叔叔是个老革命,打过仗的!”“嗯,和鬼子拼过刺刀。”“您当过什么官?”“连长。有一次开枪走火,打死了一个不敢冲锋的,撤了我,不到半年,我又干到了连长。”吴场长很得意,棋子打的棋盘啪啪的响。</p><p class="ql-block">“真了不起!”“哼,你小子给我灌迷魂汤啊?我知道你的同伙在下面钓鱼呢。下不为例噢;下棋,还是可以来的。”吴场长留了点余地。</p><p class="ql-block">达民的计谋被识破,顿时红了脸。棋自然输了,索性让吴场长高兴高兴,有了这层“默契”关系,往后来钓鱼打鸟方便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夏去秋来,达民复课上学了,等他再去找吴场长,已是严冬将至,林果场内一片萧瑟。他一眼看见“棺材头”站在池塘边钓鱼,吃了一惊,上了坡又看见屋墙上还挂起了革命领导小组牌子,一个瘦猴模样的男人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达民说:“我找吴场长。”</p><p class="ql-block">“没这个人。以后不许来这里。”“瘦猴”的话里透出一股肃杀气息。</p><p class="ql-block">达民很郁闷。他心里不服气,弯下腰捡起半截砖头,用力扔了出去。砖头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扑通”一声掉进了下面池塘,同时激起了“棺材头”愤怒的叫喊。后来他打听到,“瘦猴”叫李朝贵,“棺材头”是他的小舅子。</p> <p class="ql-block">林果场在九十年代初改造成公园,达民立即购买了年票。他时常徘徊在园内,追寻少年时足迹:哪一片林子打过什么鸟;哪一块池塘钓过什么鱼,为避开看塘人的驱赶而打过“游击战”。一天清早,当他遇见一位当年的老职工,多年的疑问忍不住冒了出来:“吴场长去哪了?”</p><p class="ql-block">“他呀,见马克思去啦。”老职工有些感慨。</p><p class="ql-block">“凭良心说,吴广友人不错,就是乡情重了,招了老家亲戚来上班,有一个还是地主女儿,做场里会计。有个叫李朝贵的采购员调戏她,被老吴批评教育过。运动开始后,李朝贵自封‘司令’,批斗老吴,罪名是军阀作风,重用阶级异己分子。老吴不服气,说:‘我爹生病时她爹救过我爹的命,现在人家生活困难,我帮帮有什么不可以?’李朝贵阴阳怪气,说:‘你还有别的心思吧?’老吴没压住火,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正在风头上,和造反派对着干,简直是拔老虎胡须。老吴被关起来审讯,手指头都打断了。搞不动他,那些人又去逼女会计,要她交代和老吴有男女关系。女人软弱,禁不住恐吓利诱,昧着良心承认了。害得老吴被打成蜕化变质分子,下放回了原籍。李朝贵那奸蛋贼喊捉贼,乘机搞上了女会计。他不晓得人家有未婚夫,还是军婚,‘高压电’。会计随军前男方上法院告了他,判了他两年刑。老吴是落实政策后才调回来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有人夜里来偷鱼,老吴爬起来撵,大概晚上喝高了,失脚滑进池塘,没爬上来……”</p><p class="ql-block">告别老人,达民又一次走上土坡。坡道旁,火红的杜鹃花开得蓬蓬勃勃;游人稀少,一只“白头翁”鸟在附近啁啾,更显出清晨的宁静。老屋旧址上矗着一幢大屋顶房子,很有几分肃穆的气氛。屋前的银杏树枝叶繁茂,遮住了天空。忽然,一只斑斓大鸟“啭”地一声,拖着长长的尾羽,扑簌簌飞走了。从树隙中射过来的丁达尔光柱里,达民看到一片树叶凌空飞舞,飘飘荡荡,直到落进坡下的池塘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