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美学奠基石：汉字与茶

茶格之道

（一）

静物没有思想，但由物质构成的自然人，有思想、有情感、知丑恶，能生产美与创造美。

宇宙没有思维，无爱无憎，无欲无求，故老子《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文学家探测宇宙，探知越多，就越觉深不可测，愈发恐惧。

因其浩大宽广、无边无际，不知过往，不知未来，神奇运转，无法撼动，绚丽宇宙赋予渺小地球人以所有想象，宇宙之美最为崇高，是神圣美。

　　超过80亿人口，现生活在地球上233个国家和地区。

人类学家推算，包括孔子、老子、欧洲与中国历朝皇帝国王在内，地球过去养育了1060亿人。

先人创造了众多国家与文化类型，它们命数不同，绝大多数命运多舛，或者消逝，唯华夏一支，延绵5千年生生不息。

神州屹立不倒，除了民族有足够韧性外，一定还有美学上独特原因。

我以为，是这两块东方美学奠基石存在，使华夏虽历经风雨，仍巍然耸立，它们是汉字与茶叶。

（二）

2021年11月3日，美学家李泽厚在美国逝世，其代表作是《华夏美学》，李认为，中国美学有四大主干，儒家美学、道家美学、屈骚美学、禅宗美学。

屈骚美学思想大可纳入儒、道与禅宗美学中，屈子思想影响虽大，说成流派有点牵强。

儒家是入世美学，强调仁，讲究人与社会和谐；道家是出世美学，强调道，讲究人与自然和谐；禅宗是本土化佛教美学，强调内观顿悟，讲究人与人心和谐。

　　李泽厚说禅宗美学是对儒、道美学的继承发展与超越，这个评价很中肯。

我想，内圣外王，有为有不为，放空自省，都是美学修炼。

儒释道美学三大家都离不开汉字与茶。

5千多年前，华夏炎帝神农氏在神农架境内遍尝百草，发现可解毒的茶，神农氏由此被公认为中华茶祖。

《本草经》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陆羽在《茶经》“茶之饮”一篇写道：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

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 ，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 、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滂时浸俗，盛于国朝，两都并荆渝间，以为比屋之饮。

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痷茶 。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

於戏！天育万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猎浅易。所庇者屋，屋精极；所著者衣，衣精极；所饱者饮食，食与酒皆精极之。

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

夫珍鲜馥烈者，其碗数三。次之者，碗数五 。若坐客数至五，行三碗；至七，行五碗；若六人已下，不约碗数，但阙一人而已，其隽永补所阙人。”

　　我尝试用现代白话翻译一下，帮助读者理解。

茶作为饮料，从神农氏开始，周公作了文字记载而为世人所知。春秋时齐国的晏婴，汉代的扬雄、司马相如，三国时吴国的韦曜，晋代的刘琨、张载、陆纳、谢安、左思等人都爱喝茶。后来流传日广，逐渐形成风气，到了唐朝，饮茶之风非常盛行，在西安、洛阳东西两个都城和江陵、重庆等地，更是家家户户饮茶。

人们饮用的茶，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这些茶都经过伐枝采叶、蒸熬、烤炙、碾磨，放到瓶缶中，用开水冲泡，这叫作浸泡的茶。或加入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类东西，煮沸很长时间，或者把茶汤扬起使之变得柔滑，或者在煮的时候把茶汤上的沫去掉。这样的茶汤无异于沟渠里的废水，可是这样的习俗至今都延续不变。

呜呼！天生万物，都有它最精妙之处，人们所擅长的，都只是那些浅显易做的。住的是房屋，房屋构造精致极了；穿的是衣服，衣服做得精美极了；饱肚子的是饮食，食物和酒都精美极了。

茶要做得精致，有九难：一是制造，二是识别，三是器具，四是用火，五是择水，六是烤炙，七是研末，八是烹煮，九是品饮。阴天采摘和夜间焙制，是制造不当；口嚼辨味，鼻闻辨香，是鉴别不当；沾染了膻腥气的锅碗，是器具不当；用有油烟的和烤过肉的柴炭，是燃料不当；用急流奔涌或停滞不流的水，是用水不当；烤得外熟内生，是烤炙不当；把茶研磨成太细的青白色的粉末，是研末不当；操作不熟练或搅动太急，是烹煮不当；夏天喝而冬天不喝，是饮用不当。

精美鲜爽芳香浓烈的茶，一炉只有三碗。其次是一炉煮五碗。假若座上客人达到五人，就分酌三碗；座客达到七人，就以五碗匀分；假若是六人以下（六人或当为十人），就不必估量碗数，只要按少一个人计算，用“隽永”那瓢水来补充所少算的一份吧。

由药而茶、由茶而饮、由茶而美，俗雅共赏。

茶圣陆羽记录的茶，早早进入中国人生活，日积月累，慢慢沉淀，化为美学文化基石（基因），从神农氏开始，已超过五千年。

（三）

文字育人，文章可教化，中国美学文化的另一个奠基石，最早古汉字长什么样子的？

炎帝发现茶，轩辕黄帝的左史官仓颉创造汉字，公元前5000年在华夏文化摇篮黄河流域同期出现。

茶为植物，后人不难想象其形状、制法，无非是烘干或晾干，使叶片失去水分而已，干燥方可保存并入药。

古汉字是何模样？就让人烧脑，窥得真容，是历代文字与考古专家梦寐以求的。

上古之后，华夏第一个朝代是夏朝，朝野所用文字为何，欠缺史料支持，但到了商、周二代，朝野所用已然是“规范字”，商是甲骨文，周用金文。

甲骨文刻于龟甲兽骨上，但根据殷墟出土甲骨片上残留，发现朱书与墨迹，商代用毛笔写字是确定的事实。

　　因东周天子势弱，礼崩乐坏，导致文化分裂，各诸侯国文不同、币有异、度量衡有别。

秦始皇要统一文字，许慎在《说文解字序》讲：“诸侯力政，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诸侯割据导致语音与文字不同，必须文同字。

秦朝实现了华夏江山（政治、经济、文化）真正大一统，以土地计量单位“亩”为例，亩制已沿用千年不变，一亩换算到现在是吉利数字666.66平方米。

秦大帝规定，6尺为步，1尺长约23.1厘米，原点向90度方向各走240步，就是一亩，一亩等于60平方丈。

　　文字统一则由后被秦二世腰斩的宰相李斯一手抓。

李斯以秦国大篆为基础，吸取齐、鲁两国文字简洁特点，创出新文字“小篆”，作为朝野规范文字。

在云阳监狱服刑的过失犯罪公职人员程邈，更没有闲着，坐牢10年时间里研究文字，居然弄出了一套新字体“隶书”。

秦始皇慧眼视英雄，任命囚徒程邈为御史，令其“定书”（确定隶书字形）。

秦二世而亡，并不影响汉代继续沿用程邈隶书。

　　隶书传承自篆书，融入新笔法，特点是方扁结体兼左右开张、横长竖短，方劲古拙。

也是在汉代，钟繇、胡昭改良了篆书，推动了楷书。

楷书特点是笔划工整、结体整齐、正而不呆、齐而不拘，书写较隶书犀利灵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官家方块字。

楷书汉字美学观赏价值更高，优秀的楷书作品，视觉上富有韵律与节奏变化，这是因为楷书增加了隶书不具有的撇、捺、“侧”（点）、“掠”（长撇）、“啄”（短撇）、“提”（直钩）七个笔法。

楷书成型，为更自由率真洒脱的行书、草书打下根基。

自秦启，历代工篆、隶、楷、行、草的毛笔书家，将汉字之美发挥到极致。

　　姑且罗列这些大家如下：

东汉蔡邕（蔡中郎）；

唐二王（书圣王羲之<王右军>、王献之<王大令>父子）；

初唐四家褚遂良（褚河南）、虞世南（虞永兴）、薛稷（薛少保）、欧阳询；

唐李邕（李北海）、颜真卿（颜鲁公）、张旭（颠张）、怀素（醉素）、张旭（张长史）；

五代杨凝式（杨少师）；

宋四大家蔡襄、苏轼、黄庭坚（黄山谷）、米芾（米襄阳、米颠）；

宋李建中（李西台）、 赵孟頫（赵松雪）；

明代董其昌（董华亭）等繁星闪耀；

到了现代毛泽东《沁园春.雪》时期，毛体书法艺术登峰造极。

　　蔡邕（蔡中郎）作为排列第一位的书家，曾官拜董卓的中郎将，最终又为董卓连累，屈死于监狱。

将蔡邕列为中国第一美学书法理论家，是实至名归的。蔡《笔论》《九势》《笔赋》《篆势》四篇“书法艺术论文”，是古人第一次理论上对书家执笔、用笔、结字、布局、意境的系统阐述。

蔡邕有理论又有书法代表作，钟繇佩服得五体投地，钟曾做过一件不堪事，被历史记载下来。

晋人虞喜《志林》道：“钟繇见蔡邕《笔法》于韦诞坐，苦求不与，搥胸呕血，太祖以五灵丹救之，诞死，繇盗发其墓，遂得之。”

　　钟繇楷书作品

　　白话意思是：

钟繇偶然看到魏国大臣书法家韦诞在读蔡邕的《笔法》，便恳求借阅，韦诞珍惜而坚拒。

钟繇十分失望，以手击胸以至吐血，魏王太祖御医用五灵丹才将钟繇救活，韦诞死后，其钟爱的蔡邕《笔法》也被陪葬进入了韦诞坟墓。

钟繇爱蔡邕《笔法》心切，便偷偷雇人盗墓，取走了蔡邕的《笔法》一书。

哈哈，这与唐太宗李世民对《兰亭序》真迹爱不释手，死后将《兰亭序》陪葬自己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区别在于，一个是从坟墓里偷，一个是往坟墓里埋。

　　蔡邕《笔论》全文如下：

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

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

　　白话意思：

写字，要散淡心智。动笔之前，须心胸舒展，任凭性情恣意，继而挥毫书写，若是被迫应事，即使用中山产的兔毫佳笔，也写不出佳品来。在书写之前，还要静坐默思一番，将适意的构想记忆在胸，言不出口，气息平和，聚精会神，如同面对圣贤至尊，那就没有写不好的。

作为书体的间架结构，须赋予它多种的形态，譬如：犹如端坐行走，犹如飞翔舞动，犹如往来回转，犹如俯卧腾起，犹如愁苦喜笑，有的犹如虫食木叶，天然雕饰，有的如同利剑长矛，威风凛凛，有的如同强弓硬箭，遒劲疾射，有的如同水火，澎湃燃烧，有的仿佛云烟迷雾，若隐若现，有的好比太阳月亮，光洁明媚。

总之，在字体结构的纵横分布中，广为汲取自然现象的美妙风姿，方能称为优秀书法作品。

　　《九势》全文如下：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凡落笔结宇，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

转笔，宜左右回顾，无使节目孤露。

藏锋，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

藏头，圆笔属纸，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

护尾，画点势尽，力收之。

疾势，出于啄磔之中，又在竖笔紧趯之内。

掠笔，在于趱锋峻趯用之。

涩势，在于紧駃战行之法。

横鳞，竖勒之规。

此名九势，得之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须翰墨功多，即造妙境耳。

　　白话意思：

书法初始产生于自然。自然的状态一旦形成，书法的阴阳就产生了。阴阳一产生，书法的形态和气势就出来了。起笔时的藏锋，收笔时的回护，必须伴随着力度。运笔有力，书法才能产生美妙的形态。因此说，当书法的气势来时不可阻拦，当书法的气势去时不可阻止。只有笔豪柔软顺势，才是书法形成诡奇怪状、千姿百态的原因。

所有下笔书字的结集方法，都要让上部覆盖下部，下部承接上部，要使字与字的形态气势相互传递贯通、相互照应关联、一气呵成，不能让书法的气势相背离。

转笔，应左顾右盼，八面出锋。要让笔毫左右八面运转的间断续连处有连续，也叫笔断意连。不要让间断处有孤立的不相连的笔势显露。

藏锋，就是不出锋的笔法。表现在笔画的起笔、行笔、收笔要中锋运行，不使笔锋外出。横划起笔欲左先右，竖划起笔欲下先上，到笔画运至尽头时回左按笔藏锋。

藏头，是起笔时按笔藏锋的笔法。圆锥体的毛笔在起笔运行时应笔不离纸。要使笔心即中锋常在点画的中部运行。

护尾，是在笔画运行到末端按笔藏锋。也就是在画点笔势运行到末端时不出锋，以按收笔。

疾势，是从纸面过渡到空中时疾速提笔出锋的笔势。出锋于短撇和捺划之中，出锋又在那竖画悬针及竖画垂露带钩踢之内。

掠笔，即长撇。长撇的运笔要求从纸面过渡到空中时采用疾速提笔出锋的笔势。趱锋峻趯的“趱”意为快走，峻指遒劲，趯指钩的快跃运笔。掠笔要求在长撇末端趱锋峻趯快跃运笔出锋。

涩势，就是在运笔中墨水临干致使不流畅受阻时采用的迟重笔势。就如骑着战马行军，遇不流畅或受阻时继续向前的气势，也就是运笔中墨水临干仍然向前推进出现干燥飞白的迟重笔法。

横画，如显鱼鳞平而实不平，竖画，如勒马缰放松又时时紧勒，这就是横画、竖画的规则。

这些，命名为九势。得到它虽无师传授，也能与古人相妙合。须投入大量时间运笔泼墨，到功底深厚时，就可进入化境了。

　　长话短说，盗墓获得书法宝典的钟繇，再拜于蔡邕之女蔡文姬门下，师爷蔡邕不写楷书，不妨碍钟繇再创造，并终成楷书大家。

正如此，方块汉字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因其美而深入人心、因其美而传播、因其美而不断代、因其美而为国人雅俗共赏。

由蔡邕到蔡文姬，到钟繇，到卫夫人，到书圣王羲之，到王献之，再到其他书家、诗家、词家、画家、文学家、政治家，古人用美丽汉字砌出了华夏美学大厦。

方块汉字“美”的衍变

（四）

世人现能看的最早古汉字是商代甲骨文。

甲骨文，又称“契文”“甲骨卜辞”，为光绪进士王懿荣1899年在北京中药铺配药时所发现，王进士在朝廷翰林院、国子监工作，泛涉书史，嗜金石，具深厚学识功力，他断定“龙骨”中药铭文为商代文字，名声大噪之。

王懿荣以一己之力，将汉字史推前到公元前1700多年殷商时代，成为甲骨文研究奠基人。

商代是上古后中华史第二个年代，距今约4000年。甲骨文是殷商人记录祭祀祖先、农作物丰歉、天时气象变化、战争胜负社会变化与家庭生活内容的文字。

约16万片甲骨文散落在全世界不同藏家手上，《甲骨文字典》收入4300多个，破译了2000多个，有一半字还不认识。

　　我很好奇，上古后中华史第一个朝代，夏代文字长什么样子？

许慎《说文解字》讲“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

商人借鉴传承上古仓颉所造文字，是大概率事件，但我更感兴趣的是，许慎写《说文解字》时，是否看到商代甲骨文？

文字是文明诞生的重要象征，也是文明存续、发展的重要载体。

诞生于四千年前甲骨文，是中国已发现年代最早的成熟文字系统，它经过周金文、秦小篆，再演变为两汉隶书与楷书。

此后，楷书一路走高，成熟于魏晋南北朝，繁荣于隋、唐、五代，守成于宋元明清，1949年以后简体楷书通行于新中国。

　　行书、草书与楷书其实在两汉同时产生，楷体四平八稳、书写慢，为了提速，便自然出现行书（笔法行走之意）；在某些书家看来，行书笔划仍然太多，运笔难以达意，为了直抒胸臆，纵任奔逸，又出现草书（草创之意，谓之草书）。

楷书标准化，适合官家格式公文，不会产生误读，走朝野通识路线；行书、草书飘逸洒脱，走个性自由化美学路线。

行、草书者运笔写字时，意在心中、气在笔上，一气呵成，力透纸背，求简、求意、求变、求美。

汉后的历朝历代书法大家辈出，让西人瞠目也无法理解。

　　现代汉字是2000年前汉字的简化版，今人读两汉的文章是没有障碍的，但若让现代英国人去读公元450年到1150年间的古英语，就非常无奈，因为古英语与现代英语已经是两种不同语言。

汉字表意，出土文字残缺，根据字形轮廓、前后关系，仍可猜出具体字意。表音文字，字母若发生残缺，字意就无法准确解读，让人抓狂。

让华夏自豪的是，古代字典《说文解字》被前人、今人使用了2000年，后人还要继续借助它去解析未来发现的史料文字，华夏文明之长、之韧，可见一斑。

文字是文明的符号，也是文明存续、发展的重要载体。

没有文字的文明都是扯淡，文字若不能传承，结果就是文化湮灭。华夏上下五千年都有文字记载，是苍天对中华的眷爱，是对东方美学亘古流传的肯定，是历史的必然。

在这个意义上，表意方块汉字功莫大焉，立下奇功一件。

　　一千九百年前（公元121年9月20日），病中的许慎遣子许冲将耗费其21年心血才完成的鸿篇巨著《说文解字》进献给汉安帝。

许慎将上万个汉字，区别偏旁和部首，分类归纳成540个部类，汉字脉络渊源体系被他梳理得井井有条、清晰无比。

这本书卓尔不群，保存了大量古字、古义。作为世界第一部字典，也是中国第一部文字学经典，又是中国第一部自然和历史文化百科全书，更是一部与《尔雅》并驾齐驱的训诂学名著。

许慎生活的东汉，主流社会用隶书工作，为正本清源，他用秦小篆完成《说文解字》。

　　这非常科学，也实事求是，因篆书承前启后，浓缩了从甲骨文到篆书这段历史变迁，篆书与隶书又是现代文字的连接点，秦以前，中国运用的是超过3000年的古文字，从汉起，由隶转楷，走向今文字。

汉字之神奇，是表音文字做不到的，汉字与意挂钩，以点、横、竖、撇、捺、折、钩，线条形碶，以象形表意，故能古今相通相连，借助字词典，古人能明今文，今人可晓古意。

书家不同，技法、笔法、谋篇不同，毛笔材质不同，呈现美学意境又各异。

　　为了便利，现代人改用硬笔，我字虽写得不咋地，2018年7月，我在加拿大因弗米尔小镇，将自己的中文名字写给德国高中国际生汤姆看时，汤姆的反应让我惊讶。

“天呀，这那里是字，它不是画吗？”

区区三个汉字，就让从未到过东方16岁德国年轻人发出惊叹，说明了什么呢？汉字之美将他征服了。

我以为，汉字是天人合一的美学产品。

　　与西人悲剧美学不同，华夏三大美学思想虽有区分，又有融合，自成一脉。

如乐天知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和而不同；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内圣外王；无为无不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美学思想。

儒、道两家讲天人合一，禅宗则说禅茶合一、茶禅一味美学思想。

建立在方块汉字、茶上的古“七雅”美学精神（琴棋诗词书画茶），于唐代形成，两宋达到顶峰。

强大的美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持，唐宋盛世、如日中天、国力空前，万国来朝，唐宋大美“七雅”就势传播到泛中华文化圈，如北亚、东亚、南亚、东南亚。

　　神州很奇妙，盛世一定出美学达人，美学达人可指具体物，也可指人。

自神农氏发现茶，一路走来，茶由药用，到饮用；由贡品、到商品；由寺庙、到俗家，朝野雅俗共赏之。

宋承唐，饮茶之风日烈，“七雅”与“七俗”同时产生。

茶能位列七雅之美，被主流社会追捧，宋文人墨客功劳最大，含茶字全宋“咏茶”诗词，竟多达5600首，全唐是它的九分之一，才620首。

骚人墨客爱茶、分享茶、写茶成雅士之风，茶文美轮美奂，大文豪苏东坡、欧阳修、范仲淹、辛弃疾茶等人的诗词在社会广为流传，他们是顶流明星，是最好的茶广告。

　　且看文人究竟写了啥？

“晴窗细乳戏分茶”、“身是江南老桑苎，诸君小住共茶杯”（陆游）；

“建安三千里，京师三月尝新茶”（欧阳修）；

“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酒困路上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沐罢巾冠快晚凉，睡馀齿颊带茶香”（苏轼）；

“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辛弃疾）；

“ 烦将链火炊香饭，更引长泉煮斗茶 ”（范成大）。

　　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北宋名臣范仲淹，也是"七雅"之人 。

范仲淹被贬睦州知州，据范仲淹《与晏尚书》:"且有章岷、阮二从事（注：从事，系官职名），俱富文能琴，夙宵为会，迭唱交和，忘其形体。"公务之余，"七雅"之会频举。

据1693年《建宁府志》:"章岷，字伯镇，浦城人。天圣进士。尝与范仲淹同赋'斗茶歌'，岷此诗真可压倒元、白（即元稹、白居易）。"章岷《斗茶歌》范仲淹评价盛高，惜不复存。

《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于1034年写就，描述了北宋美学茶风（制茶、斗茶、品茶），九百年后读来仍感慨万千。

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

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

露牙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

终朝采掇未盈襜，唯求精粹不敢贪。

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

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

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

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中雪涛起。

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

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

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

吁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蓂。

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

卢仝敢不歌， 陆羽须作经。

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

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光辉。

不如仙山一啜好， 泠然便欲乘风飞。

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

　　文人收入高，玩雅，喝高等级茶；普通百姓收入少，喝低价口粮茶，茶是两宋国人的刚需品。

宋吴自牧《梦梁录》卷十六“鳌铺”写道：“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即是“七俗”由来，宋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有茶。

王安石《临川集.议茶法》道：“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

　　皇帝对茶列七雅，也有功劳，赵佶治国无术，却是优秀书法家、茶家，他的《大观茶论》，把茶比喻为集天地之秀气，万物之灵禀的神物。

“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

“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薰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顾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早其极。”（见《大观茶论》）

　　由唐起，作为外贸的主力，茶叶一直是畅销品，风靡辽国、西夏、大理、吐蕃、日本、天竺、狮子国（斯里兰卡）、真腊（柬埔寨）、骠国（缅甸）、林邑（越南）、诃陵（印尼爪哇）等，在国内，朝廷则通过专营，向大中小商人开放茶叶市场。

重商结果是扶持了新阶层(商人与市民），当年宋都汴京人口达150万人，繁华难以想象，高档茶肆、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伶人戏子、歌舞升平。

宋代老百姓享受到了经济红利，喝不到顶级贡茶，不妨碍享用口粮茶。

宋梅尧臣《南有嘉茗赋》描写：“华夷蛮豹，固日饮而无厌，富贵贫贱，亦时啜无厌不宁。”

针对小康市民阶层、普罗大众茶叶消费的瓦舍、茶肆、脚夫店不计其数。

　　点茶、茶百戏、斗茶作为时尚，是民间与上流社会高度的共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吴自牧《梦梁录》、耐得翁《古杭梦游录》中，可窥得一斑。

宋陶谷《荈茗录》写道：“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这是今日濒临失传的茶百戏。

吴自牧《梦梁录》卷十六描述了南宋都城临安（杭州）“茶肆”盛况：

“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会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止用瓷盏漆托供卖，则无银盂物也。夜市于太街有东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玩观之人。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会聚，司学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谓之挂牌儿。人情茶肆，本非以点茶汤为业，但将此为由，多觅茶金耳。又有茶肆专是王奴打聚处，亦有诸行借买志人会聚行老，谓之市头。大街有三五家靠茶肆，楼上专安着妓女，名曰夜茶坊，……非君子驻足之地也。更有张卖店隔壁黄尖嘴蹴球茶坊，又中瓦内王妈妈家茶肆名一窟茶坊，大街车儿茶肆、将检阅茶肆，皆士大夫期明约友会聚之处。巷陌街坊，自有提茶瓶沿门点茶，或朔望日，如遇吉凶二事，点送邻里茶水，倩其往来传语。又有一等街司衙兵百司人，以茶水点送门面铺席，乞觅钱物，谓之"龊茶"。僧道头陀欲行题注，先以茶水沿门点送，以为进身之阶。”



　　公元1000年时，宋朝GDP总量占世界经济总量的40% ，公元1124年时，宋朝人口总数为1亿2600万，人丁多寡，也是国家强弱的标记。

点茶、茶百戏、斗茶、径山万寿禅寺茶宴随佛教东渡倭国，宋茶美学精神被衍变成"和、敬、清、寂"日本茶道美学。

　　明朱元璋皇帝下令团茶改散茶后，在绿茶基础上，明清两朝又发展出五大茶类（绿、红、青、白、黄、黑），武夷岩茶诞生迄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青茶俗名乌龙茶，在武夷山天心寺诞生，后传到福建安溪、广东与台湾，衍变为闽南乌龙、广东乌龙与台湾乌龙，武夷岩茶代表的是闽北乌龙。

1985年，茶学家陈椽在《中国名茶研究选集》评论：

“武夷岩茶创制技术独一无二，为世界最先进技术，无与伦比。”

清代二品大员梁章钜酷爱岩茶，也曾多次实地观摩焙茶，1844年退休后在《归田琐记》中赞叹：

“武夷焙法，实甲天下”。

　　梁章钜、陈椽都认为，武夷岩茶精制焙茶技术，是全世界最优秀、最出类拔萃、也是最美好的。文火慢炖奇妙、极具美感。

梁章钜也是岩茶审评史上第一人，他确定了“香、清、甘、活”四项标准。香，第一；清，第二；甘，第三；活，第四。四者俱佳，就是极品。

纵观华夏茶美学达人，梁章钜老先生只用了八个字（武夷焙法实甲天下）就挖掘出岩茶精制的美学价值，我视其为美学岩茶一代宗师，是有原因的。

老梁很幽默，调侃了陆羽一把，“香、清、甘、活”四个审评茶叶标准，由我首创，每遇到好茶之人，我都会向他们耐心讲解，听众恍然大悟，因闻所未闻，茶圣陆羽做梦也不知道，梁章钜做了陆羽从未做到的事!哈哈！！

　　武夷岩茶核心技术是初制(做青）、精制（焙茶），非常奇葩，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绿茶、白茶技术都简单，前者是铁锅炒青、揉捻、烘干，后者是日晒晾干。

四句民谣概括了岩茶制法，“一采二倒青，三摇四围水，五炒六揉金，七烘八捡梗，九复十筛分”，看简单，实则复杂。

如倒青、晾青、做青(摇青、做手、还阳、退青、走水)、炒青、揉捻、复炒、复揉（双炒、双揉），理论依据是什么？古人怎么发明的？

　　岩茶产区丹霞地貌，地势崎岖，大小盆景茶园散落于其中,采茶时要翻山越岭,运青没有机械帮助，全凭人力。

新采青叶不可能第一时间运下山，暴于日光之下,“倒青”出现(即萎凋)；挑工在运青时，茶青在茶筐中摩擦，温度升高，“摇青”出现（即做青）；青叶边缘持续受损，绿叶红镶边乌龙茶特征出现。

青叶失去鲜爽度，无法做成上好绿茶, 弃之可惜，武夷茶农、茶僧发现，这种青叶再经炒青、揉捻、炭焙后，成品条索兼有绿红之色,比绿茶香, 比绿茶醇厚, 乌龙茶做青理论就是这样偶然发明出来的。

　　岩茶灵魂是火，没有熊熊炭火，没有焙茶师用心炖茶，岩茶不成茶，焙茶功夫是武夷绝技。

1650至1653年，殷应寅任崇安县令期间，聘请黄山僧入天心寺，改良武夷制法，黄山僧人带来松萝焙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心寺茶僧创造出文火慢炖技术，一举奠定青茶制法。

岩茶倒青、晾青、做青、炒、揉、焙体系，虽奇葩，但事出有因，都是长期实践学习积累慢慢形成。1717年，王复礼（王草堂）在武夷山以《茶说》实地记录武夷岩茶制作技艺时，岩茶技艺已定型，与三百年后现代岩茶制作路数没有区别了。

　　在普洱癫狂历经二十年终于消停后，小而美岩茶绽露出头角，印证了“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道理。

与1978年的中国比，现代中国是堪比美国更让它忌惮三分的超级大国，法国总统马克龙说我们是“超级大国”并不是恭维，民族复兴不知不觉间，确实已经到来了。

国强必然求美，无论茶叶江湖如何喧嚣，尘埃涤尽后，以文火慢炖技术冠绝华夏的武夷岩茶，最有资格成为茶美学皇冠上的璀璨明珠。

　　焙茶师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我以焙茶师职业为傲。

多年前，在武夷山参加天心岩茶村斗茶比赛时，意外看到了英国BBC摄像记者全程摄录的情形，英国人爱喝红茶呀，干嘛来凑热闹看岩茶？

想想，突然明白了，1662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下嫁英王查理二世，同时把武夷茶也带到了英国，英国茶协（Tea and Infusions Organisation） 统计，英国人现每年喝掉600亿杯茶，人均900杯。英国BBC到武夷山一个小村落记录斗茶比赛盛况，很正常呀！

　　岩茶不动声色征服各色人等，无需说话。

它拥有工艺美、香气滋味美、力量美、韵律美四大美感。

无论是谁，遇到一个焙茶工匠用心打磨的优质岩茶，岩茶特有滋味感（茶香与茶汤融合，既馥郁外放，又藏于汤中）、力量感（茶汤物质厚重，持续拉扯口腔肌肉）、律动音乐感（香气与滋味不断演绎变化，犹如天籁音乐），会让他惊艳。

想想苏轼一代文豪，用“从来佳茗似佳人”一句，就奠定茶美学达人地位，绝非偶然，他是真正的茶叶知己、茶叶鉴赏家。

请相信，不用多少年，岩茶就会超越法国红酒，为全球好茶者所钟爱。

你明白新美学“七雅”中“茶”所指吗？

就是焙茶师在焙坊小天地，以文火慢炖技术耐心调教驯服的岩茶。

我是老欉，在寻觅茶格之道。

　　黄老欉 版权所有

2024年5月16日星期四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