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品题目:母亲最后的日子作者:金锐 画种:木刻版画创作时间:2016年7月</p> <p class="ql-block">我的妈妈是林彪的“四野”解放长春后参加革命的。她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在当年的革命队伍中算知识分子啦。她是个能歌善舞的人。自然很快就去小合隆(当年那个地方归长春县管)参加土改了。</p><p class="ql-block">后来,就是1957年我父亲被错划成“右派分子”,她也受了拖累。父亲定为右派,被发配到吉林省农安县滨河的獾子洞村劳改。妈妈也被分到农安县的百货公司当营业员。那年我四周岁。我记事很早,所以,当时的事儿我都记得很清楚。爸爸去劳改是那年冬天,天很冷很冷。晚上,我早早钻被窝。看着妈妈在昏暗的灯下给爸爸收拾行装。她时不时就流下泪水。我问妈妈为什么要哭?妈妈不说什么,只是不停的擦脸上的泪。……那天爸爸很晚才回来。我趴在被窝里问爸爸“你回来晚啦?又是开会?”爸爸拍拍我的头,大手把我的头按进被窝里,他就转过头去了……</p><p class="ql-block">爸爸去劳改了,每三个月才能回家一两天。家里少了一个大人。只有妈妈和我,再也没有爸爸给我讲故事了。四岁的我自己,从来不用妈妈送我去政府机关幼儿园。从此以后,我的脖子上开始挂着家里开门的钥匙。——幼儿园放学后,我是要自己回家啦。白天在幼儿园有同学一起玩耍。晚上,我和妈妈在家,妈妈总是忙着做一家三口人的冬夏衣裤或是被褥。她有时会独自流泪。她怕我看到,总是望向窗外。妈妈时不时就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来,自己捶背,我知道她累了。我就放下手里的小人书,给她捶背捶肩……</p><p class="ql-block">第二年的五月,妈妈的肚子大了起来。我好奇的问妈妈:“这是咋回事?”妈妈告诉我说,她又要给我生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我听了兴奋极了。1958年冬天,我记得是妈妈轮休日子,是个星期天。妈妈要打扫屋子里的卫生。我说我也要干活。妈妈说:“你才五岁会干啥?”我说“我会给你端水。”妈妈用我端的半盆水洗毛巾,一个小小的屋子被她收拾得窗明净几。妈妈又搬过凳子,在竹竿上绑上笤帚,站在凳子上开始扫棚。也许是由于不停的劳动,她突然双手捂着肚子大叫起来。我吓坏了,急忙问“妈妈你咋了?”妈妈在凳子上慢慢的蹲下身子,好不容易才站到地上。这时候,我注意到妈妈的脚下流出很多水来。我连忙喊:“妈妈你咋的了?脚下有那么些水呀!”我这时注意到妈妈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我在呆愣中被妈妈的叫声惊醒:“快去叫邻居的谢阿姨,快去啊!”我连忙跑出门叫来了谢阿姨。谢阿姨一看,大惊失色!“这不是要生孩子了吗?”她扶着我妈妈到床上,又把脸盆洗干净。摸过我家的暖水瓶,自言自语“好在还有满瓶的热水。”谢阿姨一边说着,一边就当着我的面,给我弟弟接生出来。谢阿姨一边拍打弟弟的小屁股,一边高兴的告诉我“你有小弟弟啦!”又对我妈妈说:这多玄(东北话是危险的意思)?要是难产可就糟了!”……这个事儿我是终生难忘。</p><p class="ql-block">记得1960年我七周岁生日。早晨,妈妈和我吃过早饭,她就抱着弟弟去上班,顺路去托儿所送弟弟。我和妈妈分手时,她告诉我:“中午给你过生日!你中午放学就到百货公司大食堂来找我吧!”妈妈那时在百货公司大食堂当会计。中午我下课放学,就赶奔两公里外的大食堂。妈妈从食堂厨师梁大爷那给我买了半个熟猪耳朵,切成丝。又给我买了一个鸡蛋和一碗小米饭。妈妈什么也没说。一直看着我狼吞虎咽吃完猪耳朵和小米饭。她笑了。那个笑容我永远记得。她问我:“怎么不吃鸡蛋?”我说“我要留下以后在吃!”说完,就跑去学校上课了。那个生日鸡蛋在我口袋里放了几天,后来妈妈说:“你再不吃,鸡蛋就臭了。”我才不情愿的吃了它。</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帮助妈妈料理家务。那年月妈妈的单位跟中国所有单位一样,要不停的学习政治,开会要开得很晚才能回家。我是每天晚上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柴禾架起煤炭,烧水,做饭从餷粥到做米饭,后来发展到可以做很多种饭菜。我也注意到了我周围像我这样的孩子很多。都要帮助爸妈料理家务,稍大点还要照顾弟弟妹妹。</p><p class="ql-block">1960年的八月十五,此时东北吉林省的天气有些冷。妈妈昨晚告诉我说,她明天要休息带我去看爸爸。我高兴得很晚才迷迷糊糊睡着。她起了个大早包饺子(饺子馅是仨煎鸡蛋拌韭菜。鸡蛋是妈妈和我喂养的三只鸡下的。)我只吃了六个饺子,妈妈一个都没有吃,把剩下的饺子给爸爸装满饭盒。她只是吃了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妈妈给弟弟喂了用酱油拌的大米粥(妈妈没有奶水,弟弟就是这么喂养。那个年月城里人每个人一个月定量供应一斤大米、一斤白面、四两豆油。大米白面都紧着给弟弟和爸爸吃。)。就和我抱起弟弟去托儿所。我从妈妈那里知道弟弟去托儿所的午饭有奶粉喂。我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有给爸爸的饺子饭盒。我们把弟弟送到托儿所,妈妈就领着我,奔爸爸劳改的滨河公社獾子洞村急急走去。妈妈告诉我:爸爸劳改的村子离县城十里路。我们出了县城向东迎着太阳走得很快。我有些小跑跟着妈妈。很快就累了,蹲在路边。妈妈心痛的背起我……我怕妈妈太累,说什么也要坚持自己走。但是,她就是不放我下来。我们娘俩僵持中,谁也不让步。就在这时,一架四匹马马车从我们跟前过。我们娘俩的争执让那赶车大爷叫停了马车。问我们是不是要往东走?妈妈说去獾子洞村。那个大爷说:“正好我这是去獾子洞前屯。就捎上你们娘俩,不然,我看这么远的路,小孩儿是走不动啊!”他的盛情,妈妈连连感激——我们就坐上了马车……。</p><p class="ql-block">十里路很快就到了。妈妈又和我一起连连向赶车大爷道谢。就下了大道走村路奔村里走去。妈妈和我来到生产队部。队部里只有一个喂马的老头儿在筛马料。妈妈打听爸爸的干活地点,老头儿告诉我们“在屯子的北二节地那割地边的苘麻子。”于是,妈妈就拉着我奔着老头儿指的路走去。只记得这北二节地挺远的。我们走了好一会儿,远远的看到那里有几个人穿着破大衣,腰间扎着麻绳,在那割地头的庄稼。爸爸个头高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高喊“爸爸”。爸爸猛地抬起头,手里握着镰刀,矗立在那里。我跑过去,猛地抱住爸爸的腿……嘴里不停的叨咕着:“爸爸、爸爸,妈妈给你包了饺子!”爸爸什么也没说,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肩头,向妈妈走去!我看到妈妈哭了!爸爸给妈妈擦泪……妈妈让我赶快下来。她让爸爸赶快吃饺子。我傻傻的说:“该给爸爸热热饺子。太凉了!”爸爸摸着我的头,笑了“傻小孩儿,这上哪找锅灶热饺子啊?我就凉着吃了!”爸爸也许是累了饿了,他狼吞虎咽吃起来。妈妈又流泪了……</p><p class="ql-block">刚强坚忍的妈妈,十六岁参加革命。一生受尽委屈和折磨。文革中爸爸又由于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尽管爸爸比妈妈更早参加革命,也要关起来,参加所谓学习班,接受造反派的羁押和批斗。妈妈也要跟着吃苦受罪。——她被折磨了一身病。几乎所有的身体器官全部衰竭。文革刚结束不久就去世了。临去世的死亡证明上,病因一格写不下她的病因名字,只是写了三个字:综合症。我是和弟弟亲眼目睹妈妈去世时的情景。她握着我的手,对我和弟弟反复叨念着“人间正道是沧桑……人间正道……”母亲节了,我想起在爸爸去劳改的时日,妈妈和我一起相依为命。那个苦日子我怎能忘记?!</p><p class="ql-block">只是后来国家落实政策——纠正“反右”运动错误,父母平反,爸爸恢复领导岗位工作。妈妈也没能看到。我的妈妈,亲爱的妈妈!妈妈!…… </p><p class="ql-block"> 2024年5月16日写于工作室</p> <h3>我的父亲母亲 (木刻版画) 作者:金锐 2016年<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