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大哥

半个乡村人

<div> 一、</div> 我和大哥认识和交往已经很多年了。多年来情同手足,相互帮衬,虽然他只是个农民,可我对他是尊重的、信赖的、离不开的。退休后一直在酝酿用文字写写大哥,可始终没有写出像样的东西。前几天再次去看望大哥,他已年过八十,家中大小事情都需要自己打理,已经力不从心。他一改往年都是在家里吃饭的惯例,这次是在村口的饭店招待了我们,边吃边唠,气氛热烈。这已经是我们认识和交往的第四十五个年头......<br><br> 一九七八年秋,我从师范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了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教书,可学校的地点却是在市郊农村。到学校后不久,陆续有同事为我操心恋爱成家之事。进入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经同事撮合成全,我结识了现在的老婆,谈了大半年后开始筹备成家。<br><br> 所谓家的定义有很多,可以有多种解释,对我来说,家就是能够居住生活有烟火的地方。建立一个家的基本条件就是要有房子住。那个年代吃公家饭的人,住房都是靠分配,自己是没有能力盖房子,也买不到房子的。学校虽然有教师宿舍,可因为狼多肉少暂时还轮不到我。只好在离学校一公里远叫做“西三家”的村子租房子,房东便是我题目中所写的大哥。<br><br> 大哥家是典型东北农村的起脊三间草房,东西屋住人,中间是厨房。我和房东大哥家各自一半,东侧有一个灶台、一个地炉子和一个可以放水缸的地方。大哥住西屋,东屋出租给我。给我联系租房的老师跟他们讲好了价格是每月八元钱,她把我们领到屋里简单介绍一下之后就离开了。走进了我所租的东屋一看,没有顶棚,屋子里也比较乱,需要我们自己收拾。与我一同看房子的是学校的总务主任池老师,见我有些犹豫便说:“小张就这样吧,学校给你每月补助两元,再让学校工友帮你糊棚和收拾屋子”。虽然有些不情愿,可又没有别的选择。 <br><br> 因为大哥是镇办企业唯一的汽车司机,每天都很忙不在家,接待我们的是房东大嫂,我把定金交给了她,房子算是租好了。<br><br><br> <div> 这是学校西门通往村子的路,80年代一直是土路(2011年摄)</div><div><br></div> 第一次见到大哥是看房后的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br> 学校工友把屋子顶棚的框架和细铁丝拉好之后,剩下糊纸的活就只能有我们自己来完成了。我和老婆每天下班之后和星期日(那时候只休星期日)来到我们的“家”,收拾屋子和和糊棚,主要任务是糊棚。那天大哥下班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吃完饭之后,来到我们的东屋。初见大哥印象极深:一米七的个子,略带微笑的脸上挂满了重重的胡茬子。虽然是转业兵,但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军人气质。因为大哥没有文化只读了几天的小学,听说我是老师心里自然有了几分尊敬和好感,见到我们很是客气,打过招呼之后就帮着我们干活。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不免有些戒备,说话格外小心。可大哥却面带微笑和风细雨,一边帮着干活,慢慢说着自己。<br> 大哥祖籍山东沂蒙山区,父母都是地下党员,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为了新中国的诞生立下了许多功劳。每年国庆节两位老人都会被专车接到市委市政府参加座谈会,接受市里领导的慰问。大哥六十年代初随父母来到东北安家落户。因为根红苗壮,七十年代初期入伍当了三年汽车兵,转业成家后在社办工厂开车。那年大哥三十五、六岁,老婆是本村社员与我同龄,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女儿五岁,儿子还小刚六个月大。<br> 他用半山东半东北的话语讲了沂蒙山区的贫穷,讲了父母的艰辛、讲了自己的经历。山东人的直爽、淳朴与热情让我感到心里特别舒服,也觉得遇到了自己。很快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开始逐渐的缩小,戒备之心也逐渐减弱。可他却一直称呼我张老师,从来不叫小张。<br> 随着接触时间多了,相互之间变得很熟悉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也加深了。厨房里我的这边大灶原来就有,我自己买了个七印的锅(印为民间长度单位,指锅口的直径,一印相当于10——12厘米),可地炉子还没有,我又买了炉箅子和炉子顶部的炉圈炉盖等,大哥给砌了炉子。这些基本条件本来就是应该房东家事先就应该有的,但我没有与他计较这些。<br> 到了十二月份下旬天越来越冷了,后勤主任池老师给我从学校送来了铁炉子和炉筒子,安装在屋地上生火取暖。可是我还没有像样的块煤,只有一些碎煤,因为那时候煤炭供应是凭票的,买不到好煤。大哥毫不吝惜的将自己家的大块煤给我送来一些,让我用来引炉子,当时感动的我差点流下泪来。有了火炉取暖,收拾屋子就暖喝多了,没过多久我的婚房就算收拾妥当了。某一天,我把自己的行李用品悄悄的从独身宿舍搬到了这里,那是一个星期天,学校农场的车夫赶着马车,把我住宿舍的东西给送到了西三家。<br> 父母给我准备了炕柜、木箱、写字台、吃饭的地桌,加上锅碗瓢盆、水缸等,这是我的全部家当。还准备了很多烧柴,都是苞米杆,是老婆家里给拉过来的,大哥在房子后面给我一块空地,我把柴草垛堆在了哪里。<br><br> 有家的生活,从租用大哥房子时开始了。 八十岁的大哥和我(2024) 二、<div> 我们与大哥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从那个冬天开始了。<br> 农村人喜欢相串门子,尤其是大哥家与很多亲戚都是邻居,每日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很多,难免有锅碗相碰之事。我们见了来他家串门子的亲戚或邻居只是礼貌性的打打招呼,不管他们与我们讲什么,我们都不发表看法,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现。尽管与大哥家东西屋住着,也绝不轻易越过两家之间的另一侧领地。我们是白天上班,晚上才回家,进屋便是做饭,吃完晚饭后看一会书后便休息了。只是他们五岁的女儿时常晚上来到我的屋子里,讨些糖果便回去了。<br> 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常来大哥家串门的孩子姥姥来到大哥家,边哭泣边数落大嫂,声音很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觉得很不正常。急忙去了西屋,哭红了眼睛的大嫂告诉我,十个月大的儿子已经昏睡了十多个小时,不论怎样叫喊都无济于事,大嫂和孩子姥姥都不知所措。那年的春天正在流行一种儿童脑膜炎病,我怀疑这孩子也是得了这个种病,便让大嫂立刻找人通知大哥回来,并安慰她们母女不要着急。大哥回来后,我建议他立刻开车去市里医院去给孩子看病,大哥为难的说的,他只能和他姐夫一同带孩子去,因为他们家的亲戚虽多却只有他的姐夫能办些事情,而他的姐夫却不在家。那时候农村人对城里的医院是陌生的,对如何看病也是陌生的,他们对城市医院的敬畏和恐惧并存。我一点都不犹豫的对大哥说:你赶快去工厂把车开回来,不要等姐夫了,我和你们一同带孩子去看病。听到我这样说,大哥心里特别感激,在他的心目中我是有学问的人,能把给看病的事情整明白,对我的信任感极强。大哥把车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让大嫂准备了衣物和孩子必需的东西,自己回到东屋带上了我们家所有的现金,三人带着孩子向距离我们20多公里远的市里大医院奔去。<br> 车开到中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已经是将近上半夜十点钟了,我忙着挂急诊号,找大夫、带孩子做化验和试敏针等。好在那时候的医院不像现在这样人多看病难,也不用做 CT磁共振等检查,大夫也信守着“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很快给孩子确诊了不是脑炎,是重度感冒,打了一瓶点滴,又给开了几天的口服药......<br> 当我们从医院返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孩子醒了,大人笑了,我也随着松了口气。要知道那时候一个男孩子,在农村家里的地位是相当重要的。<br> 打那以后,我们与大哥家的感情开始逐渐上升了。<br></div> <div> 大哥的家(2004) </div><div> </div><div> </div><div> 三、</div> 自从跟大哥一同去给孩子看病之后,我们与大哥家的关系亲近了很多。他们家的女孩来我这屋里的次数更勤了,有了好吃的我们也第一个想着给女孩留着。大哥和大嫂也不时的带着小男孩来到我们的炕上玩耍。大嫂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们家男孩来你家炕上,将来你们也就会生男孩的,如今开始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了。我们虽感羞涩,但也很愿意相信大嫂虽然没有科学依据,却是很淳朴真诚的谶语。大哥家的亲戚和邻居们也开始对我们刮目相看,到了夏天时常有人给我们送些瓜菜。为了不失对邻里的尊重,有时候我们不好推辞便收下了,因为乡下人尽管说话不讲究,但心地是善良的。当然我们也知道许多人是看着大哥的面子送给的。<br>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与大哥家的亲戚和邻里也慢慢熟悉了,偶尔也有人走进我们的屋子里坐坐,人家知道我是老师,都对我们很尊敬,尤其是有的还是学生家长。就这样,我们在村子里与大哥及其亲戚邻里们和谐、互尊、互敬的氛围中生活着......<br> 到了1981年的8月份,学校东家属区新盖的两栋宿舍竣工了,按照论资排辈的原则,工会把老教师住过的旧宿舍分配给了外调来的教师和我们几个年轻教师。虽然分给我的是草房子,心里也感到特别激动,因为我不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贫农了。老婆也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再不是连个戳棍地方都没有的穷小子了。我和老婆并没有把分到房子的消息及时告诉大哥,想等到房子收拾好之后要搬家时再告诉他们,可没几天大嫂就知道了,也许是当初帮我们联系租房子的老师告诉她的吧?即将搬离大哥家的前几天,大哥大嫂带着对我们的不舍,时常来到我们屋子里唠到很晚,小女孩也拉着老婆的衣袖说着“婶婶别走”.....<br> 就要搬家了,我最难以启齿的是,将要搬去的新家要用大锅、要砌地炉子,锅要带走、炉圈炉盖、炉箅子也要带走。因为那时候工资收入很低,安家要花费很多钱,掰着手指头算,钱也是不够花。大哥大嫂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铁锅是你的,炉盖炉圈、炉箅子也是你的,都带走吧。我不好意思的拆下了锅和炉圈炉盖,但那炉箅子我没有动,如果动了,整个炉子都要重新砌的。时过多年,我一直因为这事感到内疚。<br> 搬家那天,大嫂带孩子还有一些邻居把我们送到了村口,望着她们的淳朴热情的脸庞,我的心里涌起了阵阵热浪。<br> 学校的工友韩师傅赶着马车把我的家当拉到了学校东家属区,搬到了收拾好的草房子里。至此,我结束了在大哥家租房9个月的生活。<br><br> 开自己家摩的下地的大哥(2022年春) <div> 四、<div> 我们在茅草屋的二人世界没过多久,老婆就在沈阳第四医院生下了我们的女儿,那是我们从大哥家搬出来第二年的正月。<br> 第四医院是沈阳市比较大的医院,因为五零后那一代人正值生育高峰期,妇产科床位极度紧张,孩子出生一周之后医院就催着出院。四十多年前,我们那个小镇的主要交通工具是火车,小镇的火车站是1905年开始营运的,我们去市内都是坐火车往返。大冬天的老婆孩子出院,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坐火车的,在当时的计划经济时代,出租车都是公家的,不许开出市内。作为一个刚入职的年轻人,所拥有的社会人脉资源几乎是零,又是工作在清水衙门的学校。我苦思冥想怎样才能让老婆孩子不挨冻受冷回到家,但都是没有结果。<br> 凭我的智商,早就想到了房东大哥,但顾虑重重,因为那个小镇上有车的单位极少,大哥开的车是工厂里唯一的一辆大货车,驾驶楼里除了司机还能够坐三个人。有权利使用车的都是各级领导,大哥家孩子有病用车那是很自然的,可我是谁呀。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找到大哥,说明情况和难处。大哥二话没说答应我给出车接我老婆孩子出院,我说领导能同意吗,他说不用你管。并告知我第二天中午在学校门口等他(我们当时住的家属东区在学校院内)。第二天中午我如约在学校门口等候,大哥也按时开车来到学校门口,待我上车后大哥就踩上油门开往第四医院。那时候因为车辆少在医院内也可以停车,大哥把车径直开到了妇产科门口。<br> 我和老婆孩子上车离开医院后,大哥用很慢的车速开着车,特别是出了市区更是小心翼翼,因为那时候出了市内的路并不是柏油路,较好的路段也是砂石路。一个半小时后,大哥的车在我的茅草房边停了下来,老婆孩子顺利的回到了家里,既没有挨冻更没有受风。当老婆孩子都顺理成章躺在了热炕上的时候,大哥开车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大哥是借着拉货名义把车开出来的,把我们接回来之后才去拉货。<br> 十多天后,大嫂来看望老婆孩子(在东北地区叫下奶),除带了一筐了自家鸡蛋外,还带来了他儿子穿过的小衣服,大嫂说大哥家姓刘,穿了刘姓家衣服的小孩子好养活。</div></div> 1982年夏大嫂(左一)及两个孩子与我爱人和女儿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