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福忠:对话苏华(上)

David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莎士比亚研究专家,翻译家苏福忠</span></p> <p class="ql-block">  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莎士比亚研究专家,翻译家苏福忠日前给我寄来这些年他所写文章的结集《不愿做小》。书是由“猎海人”出版社出的,繁体竖排,40多万字,500多页,拿在手上是一本很厚重的书,内容也是同样厚重,并多有读后令人心情沉重的篇章。书的第四辑《文丰物沛》有写我所出几本书的长论《对话苏华》,15000多字,共八节,里面涉及不少对逝去的时代和一些人物的月旦。此文,我本已当作序言,编入《书边芦苇》第六辑,但还不曾投交肯出版的出版社,为弥补我的无担当和对老苏借我书中点滴而引发他的一些更深的思想的敬佩,特将这篇长文略去谈我藏书及早年三本书读感的之一之二,分上中下分享给愿看的朋友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苏福忠新著《不愿做小》,猎海人出版社2023年12月</span></p> <p class="ql-block">  《不愿做小》书名的大意是:“上面为所欲为地施行一套,下面艰难困苦地自行一套;上面的一套纯粹人为,下面的一套纯粹自救;上面的一套越喧嚣,下面的一套越哑音;上面的一套越强势,下面的一套越惨淡。”——不愿做小是要付出代价的。</p><p class="ql-block"> 苏福忠的主要著作有:《译事余墨》(三联书店2006年1月)《编译曲直》(商务印书馆2014年8月)《瞄准莎士比亚》(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3月)《朱莎合璧》(新星出版社2022年7月)《席勒这个小人儿》(东方出版社2010年1月)《文革的起源:公有制启示录》(秀威2015年8月)</p><p class="ql-block"> 主要译作有:《莎士比亚诗歌全集》;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动物农场》;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快乐王子》;毛姆《月亮和六便士》;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芬恩》;福斯特《霍华德庄园》;厄普代克《兔子富了》;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等。</p><p class="ql-block"> 编辑有《莎士比亚全集》《吴尔夫文集》《福斯特文集》《牛津简明文学史》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二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2020年夏,苏华与苏福忠在帝都</span></p> <p class="ql-block">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更不知芦苇在自然空间的生存状态竟是如此弱不禁风,随风而倒——如果早几年看到芦苇的这真实一面,我大概不会用它来作书名。”这段关于他的三本读书随笔集均取名《书边芦苇》的话有点乱,直到他坚定不移地使用这个书名,前后逻辑依然不甚清楚,我估计他还是对芦苇这种植物既喜欢又不喜欢、而根本上他是喜欢的矛盾造成的。王尔德在他的著名童话《快乐王子》里这样赞美芦苇:“纤纤细腰”“风一来就摇晃的轻浮样儿”和“风情万种地行屈膝礼”。苏华和王尔德的共同错误是只见了芦苇在水上的千姿百态,而不知道它在水下的无声繁衍,那就是它的根永无止境地延伸再延伸,盘根错节,哪个节一旦成熟便催生一根芦苇破水而出,成为芦苇家族崭新的一员,眨眼之间就成了浩浩荡荡之势。啊,芦苇荡,芦苇荡!依仗数量上的优势,一年一度的芦苇成熟了就有了多种用途,其中一种就是被加工成席子。哦,席子,席地而坐,让人类隔绝粗糙体味文明的最原始的富贵之材。儿时忍饥挨饿的时期,村子里无人敢睥睨它的存在:有它不算富,没它穷死人。更有,我小时候着迷它精细而有韧性的顶梢,泡软刮薄,用细丝勒成一头长一头短的笢簧,不仅能在唢呐手的嘴里吹出婉转的尖啸,一旦套在唢呐嘴上更成就千万种高亢嘹亮的曲子,比如百听不厌的《百鸟朝凤》《抬花轿》和《龙腾虎跃》等。</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读苏华的《芦苇》二集三集的背景音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有它不算富,没它穷死人”的芦苇</span></p> <p class="ql-block">  《芦苇》的二集的开篇是《梁启超何以挨打》这样的篇什,你可以读到这样既有历史感又令人捧腹的文字:“结果一致同意选出二三十个勇敢干练的会员,由张继、宋教仁率领入场,瞅准机会打散政闻社的成立大会。大功告成后宋教仁疾呼道:‘立宪党,是保皇党的变相,在他们是要君主的;我们是不要君主的,何能相容!要容这文妖讲君主立宪,我们理想的‘中华民国’就永远不能实现了!’”宋教仁,鼎鼎大名的民国先驱,在他嘴里梁启超成了“文妖”,而他的行动则像一个占地为王的山大王!一场名垂中华历史的民国革命,在它的初期竟然和孩子们玩山大王游戏一样,可见所有革命都未必真的就不是请客吃饭。又比如《穆旦“死于抗战疆场”?》一文,“三个黑白颠倒的错误”之一是穆旦死于抗日战争!这是随便都可以弄清楚的问题,却堂而皇之地写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历史研究所闻黎明编著的西南联合大学研究课题。这种错误出现在国家养起来的社科院,这种学术带头人“常常使用一些不恰当的意识形态方面的形容词,让人读起来很不是味道”。苏华说指出这样的荒谬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警觉,可这种人还会有什么警觉之弦吗?又如苏华得到了《黄裳文集》的签名,他自己竟然感激得“为我这么一个不入流、不够格,胡读乱写的晚辈,竟然题笔签名”!又比如为了弄清楚王同惠与《花篮猺社会组织》的关系以及各种鲜为人知的轶事,苏华感慨“人与书,书中的人和书,书外的书跟人,一环套一环,有时可以解套,有时却又被书套死”……总之,《芦苇》二集里三十多篇文章,基本上都可以借用何典先生评介苏华的初集《芦苇》的一段话来结论:“作者娴于学林掌故,但不轻易动笔。这本书虽然只是一本小册子,但可以说篇篇都有作者自己的心得和发现。”</p><p class="ql-block"> 《芦苇》的三集除了这样的特点,随着一篇接一篇地阅读,我很快感觉到苏华的触觉像芦苇的根须,悄然蔓延,步步深入,把他评介的人物一个个拉出来,晒出来,有的是历史人物,有的是熟人,有的是朋友,当然也有他自己。总之,山西有建树的文人学者,苏华基本上都以不同写法收集在这两本书里了。首先是他敬重的前辈,如李国涛和寓真先生,而寓真又是他评介的重中之重。寓真是笔名,原名李玉臻,苏华跟我多次谈起过,武乡人,属长治专区,我的陵川县很久以来也属于长治专区。更重要的是他写了一本不同凡响的《聂绀弩刑事档案》,而聂绀弩是我退休前供职的出版社的著名人士,我是从章诒和的大文《斯人寂寞》了解到聂绀弩在山西监狱里的传奇,又读《聂绀弩散文》得到另种角度,写了一篇小文《别有肺肠》。这样曲里拐弯地就对寓真的大作兴趣盎然了。李玉臻曾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还做了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这样高位退下来的人,诗歌、散文和文论集出版了十几种,有这样的文化造诣和品位,这么多作品,是我见过的唯一。苏华说:“真正读书并有所思的人,绝不会太卑贱,也不会过度愚蠢,更不会自觉可怜可悲。”这是他笔下的文人学者的大体品质,但对我说起寓真先生,口气和敬意显然高出许多:“寓真就是一位介于‘忠节’和‘高节’之间的隐逸之士。”话里话外,从新中国文人学者的人品学品的演变,归结到了“难道中国的社会没有变吗?”答案是不仅没有变,连封建士大夫都远远比不上了,规劝当今的文人学者“不妨回过头去学一学古人,学一学先前人们那种清福的闲”,而结论很可悲:“死了都不清闲,何况活着的时候。”这样的针砭时弊,说真的,非常非常难能可贵,无论成千上万吨连垃圾都不配的所谓“主义”经典著作里还是当今大师大咖们的作品里,我都看不见这样朴素而深刻的议论,也许那些本性奸诈、自鸣得意、高高在上的文人学者还会认为这样的议论幼稚,俗气,一孔之见,而他们误国毁民的假大空劣文倒可以横行霸道了。这些当然是忧国忧民的高论,不过呢,我要插一嘴的话——不,还该不着我置喙,苏华已经发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拍案之余,只是觉得在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大变局时代,这种“爱古、崇古、摹古”的抒发,是不是能对现世文化人有所启示,我尚存疑。因为在历次政治运动和“文革”成长起来的两代文化人,多少已经没有了“气节”一词的概念。</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苏华著《书边芦苇》二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苏华著《书边芦苇》三集</span></p> <p class="ql-block">  这不仅仅是“学到古人难!”苏华的“在历次政治运动和‘文革’成长起来的两代文化人”究竟在指什么?造反有理:肃清封资修,砸烂旧世界,“气节”算个屁……可惜,“破”字当头,“立”不仅不在其中,“立”连屁都不是了。回头看,新中国以来的所有政治运动都是一场毒化污染,而喝毒奶长大的“两代文化人”,没有指望,只有绝望,其典型代表和不典型代表们正在毒化这个国度,是我们但凡长了清亮眼睛的人,都撕心裂肺地看得真真的。所以,我在受苏华启发的同时,也跟他说:现在看来,中国的优秀文化的建设,得等到这“两代文化人”随肉体腐烂、被毒化的灵魂死去,才有重建的可能,至少在半个世纪以后了。</p><p class="ql-block"> 我这里要对话苏华的是,除了历次运动的毒化,我们六七十年来的思想基础一直是封建社会的伦理,二十世纪前后先辈人开启的共和思想,也就是民国革命,针对的就是封建社会的伦理,而民国文化的阻断,公有制意识形态正好与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零距离连接,制造毒化,这才是可怕的。恐怕这也是苏华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注重民国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必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四</span></p><p class="ql-block"> 苏华出生在山西当年少有的几个城市之一大同,但是他对农村的变迁却真心关怀,他在读《一本有价值的书》后感慨说:“只不过,这种实验由旧时的知识分子的改良或革命,演变为中共随着生存状况的不断变化,进行了‘和平土改’和‘革命土改’的种种尝试之后,最终走到‘斗争土改’或‘暴力土改’的一条路上。”话说得不轻松,现实更加沉重,几千年封建社会优秀文化和民国时期对农村的影响所产生的乡村绅士阶层及其文化,从肉体到思想被彻底摧毁,已经是抹不掉的事实,而且这样的事实,即便像著名作家方方在其长篇小说《软埋》里委婉而克制地涉及,都被部长级别的狗官当作“毒草”批评,想来令人不寒而栗。更恶心的是,我最近才听说,这个姓张的部长级狗官,之所以对《软埋》下黑手,是因为他的什么狗屁诗歌想获奖,方方作为评委有不同意见而未得逞,就拿所谓的“颠覆土改运动”大帽子,妄图置人于死地,这种罪恶的卑鄙的做法,竟然在这个“厉害了我的国”大行其道,方方的反驳文章却因违规而被立刻删掉!什么叫作孽?什么叫作恶?罪大恶极不过如此。</p><p class="ql-block"> 于苏华,他对中国近当代农村的关心,也可能与他长期主编一本很有特色的杂志有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曾任职《中国方域》多年,刊发过多篇山西古地名的考释文章,但类赵世芳这种集考证翔实,论证缜密,语境以祈祷战争的惨剧不要发生,和平永续主题于一身的古地名解析文章,似没见过。</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苏福忠致苏华信</span></p> <p class="ql-block">  战争惨剧六七十年来的确没有发生,但政治运动的内斗六七年来一次;和平嘛还算和平,不过是不是会永续,却很难说。我们的改革之路和平地走了四十年,如今有孬种要走回头路,希望立时几近绝望,唯有恶习依旧,苏华把农村的出路寄托在民国人士对农村的改革和建设上进行探讨,就顺理成章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对于农村的文字,我爱看、爱做的事之一就是民国时期搞村政实验的几个重要人物的原始记录。如,陶行知在南京城外办的晓庄师范;晏阳初在河北定县主持的华北平民教育试验区;梁漱溟在山东邹平所进行的乡村建设研究实验,以及山西老省长阎锡山所推行的村政建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借梁漱溟之口说自己的同感:“中国问题之解决,从发动直至最后完成,全在于其社会中的知识分子与乡村平民打成一片,结合在一起所构成这伟大力量。”接着说自己的力量:“看出美景,觉出童趣,自然是好的,但我总认为,以自己所能有的影响力,将一个村庄的历史和现实如实地讲述给外人,也许对渐渐城镇化了的人们了解自己过去的农村身世或许更有价值。”</p><p class="ql-block"> 这些话我听了很受用,因为我出生的那个不足四十户的小山村,新中国以来被蹂躏得面貌全非,作为一个从小山村逃出来的文化人,真的只有写点什么是唯一可行的了。</p> <p class="ql-block">作者:苏福忠</p><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自我拍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