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小溪（10）五月飞雪桐花谷（副本）

阿钵

每一年，相思溪畔的花季，一旦告别春时的烂漫，率先踏入炎炎夏日的，定是铺天盖地的油桐花。

初夏的油桐花，总是一反春花的斑斓多彩与绚烂多姿，率真地直接铺陈出满山满坡清一色嫩嫩的白，像是洒下漫天的清凉琼液，凉爽着初起的灼灼夏热。更有那盛开的朵朵花心处，好似不经意地染着些许淡淡的绛红，让油桐花显得格外的清雅、冷艳。

古人有诗咏油桐花：“五月漫山能降雪？只因一阵暖风飞。原来满树花仙落，血染芳心何处归？”

诗人设问得好，自古冬日仍是一溪春的相思溪畔，怎么“五月漫山能降雪”？须知，此等天时地利，不是随处都可遇得的。正是因为家门口的小溪，是南方的小溪；正是因为这方山坳，有了这小小的油桐花，随风漫天舒广袖，方才一举蔚成了这么大气势的夏日雪景。哦！明白了，原来油桐花本就还有诗意的别名：“五月雪”；之所以相思溪畔飞起漫天雪，正是油桐花开适逢其时其地。

诗人何以又问：“血染芳心何处归？” 显然，诗人已完全融入了油桐花的内心世界，像懵懵懂懂、初涉尘世的少女，有些踌躇，有些迷惘，有些羞涩，有些心神不宁……阵阵轻风过，满树花仙落，这是要飘向哪里？落在何方？哦！怪不得，油桐花的花语竟然会是：“情窦初开”。

至今，仍无法释开心中的疑窦！

一丛丛油桐树上的花蕾，经过了母树一冬的孕育滋养，经过了春日烂漫的熏陶氤氲，如今得遇暖风而一朝绽放，那是成熟的姿意怒放，怎可说是腼腼腆腆的“情窦初开”？

盛开时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霎那间便漫天“雪花”飘落，突兀、傲然、决绝、冷艳……那是满腔深深思恋之海的决堤，又怎可说是羞羞涩涩的“情窦初开”？

………………

去台湾时，友人曾满腔热情地带着去中部的著名景点“桐花沟”。临去前，特意卖着关子说，今天要带你去欣赏你一定没看过的独特美景。一句话，被吊得整颗心一路上总是酥酥痒痒的。

到了那里，往高处一站，放眼望去，绵绵延延十里山沟，恰似老家的相思溪谷，一派密密匝匝的油桐树，正是花开季节，纷纷扬扬的洁白花瓣，随风飘荡洒落，仿佛真真切切地飘起了漫天的飞雪。果然，著名景点，另类独特，名不虚传。

一时之间，仿佛空间产生了错位，心神恍恍惚惚，似乎怎么也分不清，这是在台湾，还是在老家？这“五月飞雪”的独特美景，哪里是“一定没看过”？分明就是自小便“司空见惯”而“熟视无睹”的油桐花开！

这“桐花沟”能因桐花而名，相思溪谷怎么就不能为“五月飞雪”创出另外一片天，让这一方天地，也成长为著名的“桐花坳”、“桐花坡”、“桐花谷”？自那以后，相思溪畔，一到油桐花开的时节，便会格外的留意留连。

说“熟视无睹”，其实也不尽然，只是看是看了，美则美矣，却并不上心。那时，山里人上心的怎么也不会是随风飘落化作泥的“桐花”，而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桐籽”。

漫长的农耕岁月里，用油桐果子榨出的“桐油”，是炙手可热的生产资料。皇宫大内的辉煌建筑，江南园林的雕梁画栋，黄河长江的万千舟楫，郑和下西洋的庞大海船，南北大运河上穿梭不停的货运槽船，亿万农家、百姓的大小农具家具……只要能说的出口的木作器物，哪一件离得开这小小“桐籽”榨出的黏稠“桐油”？从盘古开天地起，“桐籽”就一直是山民们的一项“生计”。

记得小时候，田里秋收刚结束，就要随大人们上山摘捡“桐籽”。大部分人家会带上一张大方形的自织缝就的粗蔴布“被埕（方言）”，铺在油桐树下；大人们手持竹竿，敲打得树上的一串串“桐籽”，纷纷往粗蔴布上落；小孩们便埋头寻找捡起掉在粗蔴布外“桐籽”。

人民公社时期，一到季节，生产队长就会早早地站在村中心大橄榄树下的石头上，用铁皮卷的“广播筒”，放声反复喊着：“喂！社员们，各个注意了！今天开始摘桐籽，先从嵌头里（山坳土名）开始……” 和田里作业不同，不用“评工分”，不怕出工迟早，以挨家挨户摘捡的“桐籽”重量计算“工分”，简单、公平，不会有“评工分”时的“脸红脖子粗”。

人们总爱把世事比做变幻莫测的空山浮云。的确，许多变化往往就在一眨眼间。谁能料到，风靡了几千年的“桐油”，会一朝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会瞬间被工业化大潮的产品---各种各样的化工油漆无情地替代。

也是，历来形势比人强。现在的山里人，是真的对油桐的果子一点也不上心了，是真的如古今中外的文人们那样，渐渐地对油桐花刮目相看起来了。相信用不了多久，诸如 “五月飞雪”、“情窦初开” 之类事关油桐花的“文雅”词语，便会成为这一方山民们信口而出的“口头语”。

相思溪畔的夏季花事，最是声势浩大、热烈有序。率先缘起的是 “五月飞雪”、“情窦初开” 的油桐花，接着怒放的便是激情火辣、直言“相思”的相思花，继而盛开的更是成熟淡定、“长久和睦”的木荷花。不知是上苍的特别安排，还是文人的刻意暝想，相思溪夏季这“三部曲”花事的花语，对相思情事的解读，竟是如此的循序渐进、善解人意、直扣心扉。

（20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