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 根 娘 舅 的 婚 事

方木

仁 根 娘 舅 的 婚 事

作者：盲叟 施展(已故)

编撰：施扬

仁根娘舅要结婚了！

那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我还是五岁稚童时的事情了。

那时我们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外祖父是种客田的佃户，仁根娘舅也是种客田的，他是我三好婆的独子。

三好婆是我外祖母的亲姐姐，她的丈夫已死了许多年。为了便于相互照顾，我们两家便在锡山脚下五里街旁的一块荒地上夯了屋基，一起盖了几间毗邻相接、土墙草顶的茅屋。

虽则是茅屋，却也盖得蛮大。我家和仁根娘舅家是一墙之隔，但同处一个院子。院子很大，平时堆放农具家什和柴火，也便于秋收时囤堆粮食。院门是木头做的，门槛和柱子都是活络的。农忙时可以将门柱“探”(取)下来，便于进出运粮。

两家还合起来用石碾子在门前滚了一大片打谷场，在屋后挖了一个池塘，种上了一排树。外祖父养了一头牛几头猪，盖上了牛棚和猪圈，在当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了。

仁根娘舅姓肖，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老先生替他取了个学名，大号叫肖鹤亭。可是种田人不习惯这种雅号，依然叫他仁根。他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由于三好婆是守寡把他养大的，所以特别疼爱他。

为了他的婚事，三好婆让出了自己的房间和睡了数十年的老式杉木大床。那张床有床顶板，旁边有床栏杆，前面上下左右都有木雕和隔板，下面还有床抽屉，把它作为仁根娘舅的婚床。

仁根娘舅把杉木大床连同床前的踏脚板一起，用水洗刷干净，上好了漆。同时，还在新房的墙上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年画和月份牌。

三好婆家乡的老亲多，听说仁根娘舅要结婚的消息，都要赶来吃喜酒。可是，乡下人家地方小。即便将我家的堂屋也让出来，两户人家也只能摆上三、四桌。那时还不兴圆台，请客吃饭都是八仙桌，要是按客人人数全部摆开来，实在施展不开。

结婚可是件大事，再节俭也马虎不得，尤其是家中的独子。三好婆也看开了，就叫仁根娘舅按乡下习俗，请了一帮专门为婚丧喜庆搭临时木屋的人来，在我们两家的门口场上搭上一间有五开间面积大小的木厅堂。

这些人真有本事，他们带来的木板、梁柱都有橛子和栓子，只要按编号，拼拼搭搭，对准了橛子，塞好了栓子，一会儿就整出了一个现成的大厅。

大厅布置的宽敞豪气，大厅正面的板壁上挂上了红绸子，在红绸上贴上花好月圆、五世其昌等讨吉利的金字，并在中间挂上了一个大大的囍字和一对彩色的和合二仙画像。

他们还带来了八仙桌、骨牌凳和一张靠背椅，一下子就摆开了七八桌，整个大厅焕然一新，完全符合了喜庆的要求。

这帮专门办喜事的人还带来了茶酒担。所谓茶酒担是专门提供茶水和炖酒的服务班子，他们也有一套家什。一把小水缸似的大铜茶壶，下面可以烧木炭。大茶壶也有大壶嘴，水开了就倒在锡制的吊子中，供服务班子帮客人沏茶之用。

他们带来的东西还很多，有瓷盖碗茶杯，有喝酒的酒盅、酒壶。大茶壶上有两个大孔，放置两个紫铜串筒，这是专为炖酒用的。总之，他们可以提供一条龙的茶水酒服务，甚至还提供热毛巾揩面的服务。

当时，我们这群小孩子可是开心极了。从厅房奔到木屋，穿来穿去，不停的顽皮。

仁根娘舅种的灰肥田并不多，有些还是与别人份种的。

所谓灰肥田，就是向地主租的田地。你在这块地上可以耕种，但是只有田面，没有田底。田底和田面合起来叫做斤粮田，这就是地主家的土地了。佃户就在田面上耕种，每年要还担米。所谓份种，就是两个人合起来一起种，收割的粮食每人各半，还担米也是各半。

我们这里种的田，大多是无锡城里薛家“仓厅”的田和惠山浜宝珠堂尼姑庵的庙田。别看尼姑女流之辈，收起租来可特别狠，大斗小秤盘剥得厉害。

仁根娘舅因地少活轻，除了农忙外，每天上午就到西门直街轿行做“轿班”（抬轿子的班子）。那时侯，西直街有好多茶馆店，大多兼营轿行。所以，轿班一般都来这里泡上一壶茶，等候主顾上门。

这样，一天好歹也能挣上三、四百钱贴补家用。好的时候，可以挣到上千。

那时，铜钱是不行了，都是用铜板。一个铜板等于十个铜钱，一百个铜板称一千，分五十个一面包起来，就算一千铜钱。

仁根娘舅是轿班，见到的婚丧喜庆排场很多，因此他结婚也想阔绰一番，就请了两顶花轿去迎亲。

新舅母是北乡张径桥或黄土塘一带的人，他们雇了有棚顶的船来送亲。一路吹吹打打，直到大德桥才停下。大德桥旁的陈巷住家多，可以让人家都看到娶亲的排场。船比大喜之日早一天到达，女家就来送嫁妆，俗称“铺行嫁”。

那时的嫁妆比较简单。特别是农村，三、四只扛的木篮子，俗称扛琴。里面是用红头绳扎好、贴上红的剪纸喜字的碗、盏、盅、筷，俗称“衣食饭碗”。有铜脚炉，铜蜡千，几床被子，一只官箱。还有七件套，包括马桶（俗称子孙桶）、脚盆、果桶等七件小家具。

女家媒人则用包袱包了一条被子，俗称子孙包，背在肩上，走在“铺行嫁”行列的前面。新娘子的嫁妆“行”来后就布置在新房里，但媒人背来的子孙包和嫁妆中的被子要在隔夜里就铺好床。我们农村人有个规矩：一定要让夫妻双全、子孙满堂的长者来铺床，以表示吉利。

我的外祖母是三好婆的妹妹，外祖父又健在，有子有女，还有我这个外孙，当然非她莫属了。外祖母铺好床后，喜滋滋的拿着五个红蛋回来了。

农村人结婚规矩大哪，被子里、新马桶里都要放上五个鸡蛋，表示五子登科，长命富贵。还要放上一些红枣、花生、桂圆和果子，表示早生贵子。

吆！这是“讨吉利”的。于是，手快的人就可以摸到这些东西了。

正日到了，花轿也来了。仁根娘舅今天好神气，他穿了长衫，外套马褂。头上还带了一顶铜盆帽，就是礼帽，胸前戴了一个大红绸布球。

因为喜轿一定要在上午发轿，就是要上六时辰。仁根娘舅坐上前面的一顶花轿，后面跟着一顶准备新娘子坐的轿子。吹鼓手吹着唢呐前导，一群年轻人跟着去迎亲。

这时我们小孩子特别高兴，反正大德桥也不远，我们相互吆喝着赶去了。看到新娘子上了轿，就抢着第一个喊道：“来了！来了”！又回头奔回来。果然，花轿随着眯哩嘛啦的唢呐声款款而来。

新郎的轿帘子是卷着的，从外面可以看到仁根娘舅因高兴而涨得通红的脸。而新娘的轿帘子却是垂着的，尽管轿身摇晃却连缝儿也不露一丝。在爆竹声中到了家停了轿，在掌礼的指挥下，新人走上了红毡单。

新娘子由喜娘搀扶着。我的这位新舅母，头上插了一些“花 ”，戴了一副墨晶眼镜，穿一件下摆半圆形的斜纹上衣，系一条绣花大红裙子，由喜娘扶着踏上红毡单，在掌礼的喊声中拜了天地祖先和双方交拜。

然后新郎新娘向长辈见礼，第一个当然是三好婆了。她满面笑容坐上了屋中间的靠背椅，接受儿媳妇的大礼。那时我们农村还兴跪拜。三好婆开礼之后，依次按长辈的辈分次序，一一跪拜长辈们。长辈们这时都要拿出封好的见面钱给新娘子。

接着，新娘子给平辈们见礼。平辈见礼不需跪拜，互相行一个躬身常礼就好了。见面之后就要送入洞房。

这时，仁根娘舅在前面领着，踏入地上铺好的麻袋上，新娘随后跟着。只要走过一只麻袋，便有人马上将踏过的麻袋传到前面，接着往地上铺，这叫做“传宗接代”。

麻袋一只接一只往前传，一直传到洞房门口。喜娘说着吉利的话，把新郎和新娘引到床边，叫他俩并排坐在床沿上。然后，端上点心让新郎新娘吃。此时，新郎新娘要掏出一些喜钱给喜娘。

新房中点燃两支有银色花纹的红烛，这就是所谓“洞房花烛”了。之后，新郎就要出去陪客敬酒了。

那个年代还不兴新郎新娘同时出场陪酒，新娘子只能默默地坐在床沿上，静候宾客闹房。等外面的宴席一散，宾客们推搡着新郎，蜂拥挤进洞房，开始“闹新房”了。

农村人闹新房纯粹是一派胡闹，“三朝无大小，太公在床上。千跟斗，豁虎跳，搂着新娘子抱三抱”。他们还挑唆我们小孩子瞎起哄，我们就在房中乱窜，从床上翻到床底。

那时我虽小，但很顽皮，跪在新舅母前做鬼脸。新舅母透过墨镜看到了，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惹得宾客们哄堂大笑。闹新房的目的就是要把新娘子引笑，此刻我立此大功，感到分外得意！

仁根娘舅的婚事距今已七十多年了，当年的那些花轿、搭木厅堂、茶酒担，一一都成了历史陈迹。仁根娘舅和舅母也早在上个世纪相继去世了。

然而，尽管我童年时的那些印象零零碎，很不完全。但一些主要的情景，今天依然记得那么深、那么清。

啊！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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