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坏人也有朋友圈

特级和尚

人间清醒:坏人也有朋友圈——《张淑儿巧智脱杨生》阅读札记 这是《醒世恒言》中的一篇白话小说。故事情节也不复杂，没有跳出“才子落难——佳人搭救——考得功名——喜结良缘”的窠臼。 你若不信，听我道来。扬州江都县有个举人杨元礼，十九岁中的举。他和六位同年(对同一年考中者的称谓）一起赴京赶考，途经河南府萦县，在一寺院遇上见财起意的恶和尚，同伴被杀。他跳墙逃脱，又好巧不巧遇上恶和尚的心腹——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去向恶和尚通风报信，多亏这妇人的女儿张淑儿设计搭救他才脱身。后来他到了京城，会试考得第二名，殿试考得第三名探花，做了翰林，最后与张淑儿喜结连理，生得贵子，儿子长大中了状元。——你说俗不俗？ 如此俗不可耐的故事，为什么冯梦龙还要讲？是为了告诉我们“救别人就是救自己”吗？好像是。张淑儿瞒着母亲放走杨元礼，还送他一锭银子做路费，而杨元礼也知恩必报，在自己发迹后并没有嫌弃她“出身微贱”，毅然履约娶了她。她不但得到一个“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帅哥做如意郎君，而且使相依为命的母亲得到宽恕，免做刀下之鬼，这不就是救人如救自己么？ 然而且慢！同样是在杨元礼落难穷途中，为其提供了“一百二三十两”白花花银子借款，还将“自己身边的随从阿三送去服侍”他进京的“自家叔父”杨小峰，得到的回报又是什么？也许你会说，“自家叔父”还用报吗？当然要报。有道是“亲兄弟，明算账”，杨小峰点明这银子是叔我“借”给你的，杨元礼又不是傻子，能不明白这银子将来是要还的？而且父母之恩尚且要报，何况“叔父”呢！也许你还会说，杨元礼肯定会报的，只是冯梦龙先生觉得没有必要在小说里写。我同意这说法，冯先生认为没必要，是因为作者要告诉我们的“醒世恒言”，不在于此。 那么，冯梦龙先生要说的“醒世恒言”是什么呢？ 窃以为，这“恒言”就藏在开篇的那几句诗里:，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这几句诗的要义不难理解，那就是:要在大千世界安身立命，千万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因为那是一把伤命的刀；惟有像张淑儿那样的“巧智”，才是真正的“护身符”。而张淑儿的“巧智”，就体现在“双眸识”得什么是“俊儒”，什么是“贼髡”上。换言之，就是她拥有辨识众生世相善恶的能力，能够以此在济世的同时又安了自身。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说，那就得从“杨生”为什么会陷入“贼髡毒手”布下的“密网”说起。 　　杨生，名延和，字元礼。冯梦龙先生说他“文才天纵，学问天成”。他打开一本古书，外人只是见他一双手不住地翻，吸力豁刺，不到吃一杯茶的工夫，便翻完了，还以为他是在查点篇数呢，哪里晓得他就这么一翻，其中的逐行逐句，就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他比《孔雀东南飞》里那个“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的刘兰芝似乎还要聪明:“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十一岁，便以第一的骄人成绩补为廪生！之后虽然遭遇“父母相继而亡”的变故，丁忧了六载，但在十九岁时仍然“中了乡场第二名”，后来在会试中又得了第二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老二”！虽然在殿试中运气不好，得了个探花，变成“一般一般，天下第三”，但冯梦龙仍然称夸他“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不具备辨识众生世相善恶的能力？怎么可能落入歹人设下的“密网”，要待张淑儿用“巧智”来救脱呢？ 事实上，这个长相有点像姑娘的杨元礼，还真不是什么“傻白甜”。身为儒生，他笃信“人之初，性本善”，但也不至于忘了“性相近，习相远”的常识，忘记了“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的现实。他对社会众生有着清醒的认识，知道这社会上的人都是戴着面具的，而那面具之后的人不一定都是君子，其中有不少可能是小人。 他也可能读过《华严经》，相信“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绝不至于幼稚到看见个穿袈裟的就认为一定是唐僧，听一句“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了，妈妈来喂奶”，就忘记了可能是狼外婆在玩骗术！因为他不止会背“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会背“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还会努力把这些知识用于社会实践。 你看，当一群和尚用“夜梦吉星落寺院，今科状元必在你们之中”的鬼话来忽悠杨元礼一帮人留宿寺院，而众举子也欲住下时，“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向众同年道：‘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并提出“前边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还该赶去，才是道理”的忠告。 当和尚吩咐道人在寺院“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并搬出“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的美酒，招待这群浑然不觉死之将至的“大肥羊”时，“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道：‘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就地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提出辞席。 面对和尚道德绑架式的“勉强劝酒”，杨元礼没有被“感情深,一口闷; 感情浅,舔一舔; 感情厚,喝不够; 感情薄,喝不着; 感情铁,喝出血”之类的死打烂缠式鬼话忽悠住，反而“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 在摆脱和尚的劝酒纠缠后，杨元礼仍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因是心中疑惑，便和衣而睡。在床上他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忽然感觉到酒宴散场了，但却反常的寂静。因为按照酒宴习惯，这些和尚应该在收了这残盘剩饭之后，自己再聚在一起大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火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寂然无声？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心里更加重了疑虑，更不敢睡了。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觉察到窗外有人在悄悄地走动，接着就听得外厢接连出现的嗳哟声，“匹扑”的刀入肉体声，便意识到“中了贼僧计”。虽然他已经隐隐听到死神的脚步声在急速向自己逼近，但仍然不忘唤醒沉醉如泥的同伴。直到他们的房门外响起拨动房门的声音时，元礼才耸身跳出后窗…… 杨元礼能够在陌生人的无端恭维声中不忘乎所以，能够在“免费的盛宴”面前不放松警惕，能够从对蛛丝马迹的分析思考中发现恶僧阴谋诡计，能够在危机时不忘唤醒同伴，所有这一切，似乎可以说是够有德有才的了。他又是如何差一点又成刀下之鬼了呢？ 　　因为苍蝇专叮有缝蛋。 杨元礼虽然足够优秀，但毕竟不是完人，有他自己不易察觉的缺点和弱点，而这些缺点和弱点，又恰被无孔不入的苍蝇叮到。 他有点好虚名，还“汲汲于功名”。追求功名原本无可厚非，《三国演义·群英会》中周公瑾就曾舞剑作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但在“文无第一”的现实世界里，斤斤计较谁的文才第一，则未免有点迂腐了。苏轼《满庭芳》就曾叹息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可杨元礼却没有苏轼的豁达，冯梦龙先生也过说“他功名心原是急的”。因为没有在乡试中拔得头筹而“闷闷不乐”，他就叹息“世少知者”，甚至闹情绪“不耐烦赴京会试”。直惊动得“那些叔伯亲友”赶忙来做“思想工作”，“同年兄弟”也三番五次来催他同行，他才“变卖了一两处(田产）为上京盘缠”，与六位同年一起上京。 这样一位叹息“世少知者”的“天下老二”，在荒山野寺忽然遇到“知者”，并且得知昨夜吉星落此处，预示今科状元必在他们七人之中时，能不怦然心动，认为“花落我家”才怪呢!如果不是此时身边带着许多银钱，他十有八九会相信，悟石简直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文殊菩萨。正是有“状元”这“虚名”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虽然对夜宿山寺的安全性表示担忧，却最终选择了留在寺院，沾沾这吉兆的光。 他还在钱财上有“贪小便宜”的心理。从扬州府江都县出发时，所带盘缠原本是银两，到山东兖州府马头时，发现此处一两纹银比别处能够多兑换三五枚铜钱，而且同伴们都“打开了银包”，全兑了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tān）软”，于是他也有样学样，兑了一大堆铜钱装进箱里。这样一来，一路上看到的人，没有一个不认为他们皮箱里装的不是沉甸甸的银子，哪里晓得净是铜钱！ “自昔财为伤命物”，这就难怪宝华禅寺的髡贼们要磨刀霍霍向猪羊了。——和尚们真的把杨元礼一行，当成了待宰的肥羊！ 冯老先生写到此处，也忍不住插嘴说:“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 更要命的是，杨元礼竟然不知道歹人也有朋友圈。 所谓朋友圈，说白了就是利益集团，像《红楼梦》里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就是当时金陵官场一个声名显赫的朋友圈(我可没在这“朋友圈”前加定语“歹人”）。“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当然，这个圈子的核心成员只能是四大家族。那些被他们提拔的、庇护的，以及效忠投靠的官吏，属于骨干成员。至于那些为他们提供各种服务的奴才，就算是外围成员吧，地位相当于随得道者升天的鸡狗。但你可别小看了这些“鸡狗”，它们用自己的忠心耿耿，可以换得主子啃过的骨头来补钙，可以被允许啄食主子享受特供食品时掉落在地上的碎屑，那可是许多布衣难得一见的绿色食品。它们可以依仗人势，狐假虎威，你想还手可就得掂量掂量，要看看它的主子是谁。 也许有人说，歹人是不可能有什么朋友圈的，没听说过一个坏人会爱上另一个坏人。它们之间有的只是尔虞我诈，只是利益争夺。其实杨元礼在见识到张家老妇人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尽管他躲在寺院那棵大树上时，曾偷偷觑得那杀人越货的人中“也有和尚，也有俗人”，可怎么也想不到这恶和尚的朋友圈里不但有俗人，而这“俗人”竟然是他要投宿避难那户人家老妇人过继的儿子，更没有想到这老妇人也在恶和尚的朋友圈里。他甚至还天真地认为，歹人要杀他是为了夺其钱财，自己“如今孤身无物”，完全没必要再警惕别人伤害自己。 当张淑儿告诉他，我家住居的房屋，是寺里撘盖的，我家营运的本钱是悟石和尚的，连哥哥在外面做的小本经纪的本钱也是悟石和尚的，所以才借口打酒稳住你，跑去给悟石通风报信时，杨元礼才知道自己空有“满腹文章”，竟然“看不出人情世故”! 朋友圈原来是按利益关系构成的，和贫富没有必然联系! 朋友圈确实是按利益关系构成的，和性别、年龄、职业、信仰等也没有必然联系。 识人要懂人情世故，不能只听对方说什么，要记住白居易说的“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别轻易相信陌生人的片言只语。 做任何事情都要先考虑好如何保护保证不使自身受到伤害，就像张淑儿脱杨生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