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类霜天竞自由

金 平

　　 秋色是一幅画，画师是自然之手，

秋景是一幕剧，剧情是四季轮回，

秋声是一支歌，天籁是吟唱者，

秋天是一首诗，属于每一个走进金秋的人 ……

　　 初秋三月，堪培拉热气球节开幕，这是每年秋天的序曲。热爱运动敢于冒险的澳洲人，连续十多个清晨都会聚集在老国会前的大草坪，观看五颜六色的热气球升空。更有勇敢者早早网上购票，争相乘坐热气球飞上百米高空，鸟瞰湖光山色、城市乡村。

　 热气球飞行的最佳时间，是日出后两小时内，或日落前的两小时。这两个时间段空气透明度高，气流最为稳定。今年堪培拉热气球节老天助力，秋高气爽，每天都有气球飘飞，众人围观。

　　走过国家植物园的环形大草坪、登上黑山电视塔静赏落日，再到艾莉斯山巅俯瞰湖山相映的堪培拉城 ……，这都是万类霜天时最迷人的景观。

　　夜幕降临时，清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观赏热气球放飞的大草坪，摇身一变成了灯光节的秀场。周边的一座座建筑也成了灯光璀璨的舞台 —— 澳大利亚的自然风光、土著历史、飞禽走兽、海洋生物，此刻都幻化成一幅幅流光溢彩的彩灯连环画。

　　啤酒咖啡、冷饮烧烤、美食小吃，是喜庆节日里人们相逢欢聚的标配，一年一度的浪漫秋季怎么能缺少它？

　　更绝妙的是“澳洲大妈”的灯光踢踏舞，欢快激越、整齐划一。这些激情奔放的澳洲女人身穿荧光服、描摹表演妆，钉有铁片的鞋底在荧光板上翻飞自如、铿锵有力，现场气氛一下拉满！这独特的西式才艺与中国大妈的广场集体舞，真可谓“盖世双绝”。

　　澳洲在校学生每年有春夏秋冬四个假期，复活节前后是他们的秋假。每次放假前学校都要组织嘉年华：多功能厅举办学生们的绘画手工展，露天大舞台让孩子们自己主持音乐会，操场边还有国际象棋赛、化妆与手工的DIY。绿茵球场就更热闹了 —— 各个班级的体育竞技和娱乐表演，偶尔还从郊区牧场请来马匹、羊驼、观赏犬组成小小的“动物世界”。

　　售卖烤肠、汉堡、旋风土豆和冰淇凌的商家，开来花花绿绿的配餐车，允许在校园里经营一整天。学生家长、小区居民，还有来往的路人都在音乐声中聚拢联欢，像过节一样快乐！

　　本学期最后一场篮球对抗赛更加精彩，看台上的观众有球员的弟弟妹妹。艺术表演的阶梯大厅更是早早客满，孩子们用笛音、歌声和小提琴曲展示他们的多才多艺，向家长汇报学业的收获与进步。

　 如同吉普赛人一样在澳洲各地游走演出的 INF AMOUS 马戏团，也赶在孩子们放假前来到了堪培拉。他们租下宽阔的场地，在最中心的位置撑起演出帐篷，而演职人员休息住宿的十几台房车、工具车、发电车和表演动物的临时畜厩，则环绕四周，那阵容、那气势仿佛是驻扎一支从天而降的军队！

　　蓝天白云下，这支创建于1955年，每次演出都让孩子们欢呼雀跃、快乐爆棚的大马戏团虎虎生威—— 暗红色的帐篷尖顶、独特的LOGO在蓝天白云下熠熠生辉；激情澎湃节奏分明的打击乐正在调音播放；孩子们翘首以盼的一张张演出票，早已在网上热销多日。

　　 秋高气爽的日子足足有三个月，这是澳洲大陆和南太平洋独特地理与气候条件决定的。

号称“澳洲彩叶四杰”的栎、橡、槭、枫就是秋的消息树 —— 树梢的叶片最先变红，那是初霜的点染；中段的枝叶蓬蓬勃勃聚拢了暖阳、抵挡着霜寒，每一片树叶的绿.黄.橙.红循序渐变，恰是季节的调色盘；直到万类霜天层林尽染，浓墨重彩的秋色才会铺天盖地而来！

　　 旅居澳洲的日子，每天我都在湖畔林间快步走，既锻炼身体又陶醉自然。

很久没有这样的心绪了，更是久违了大自然如此美景：远山的雾岚浓了又淡，近处的湖水绿了又蓝；身边的林木荣枯交替，路旁的花草痩了又繁 ……

　 大树小草碧连天，红花霜叶灿若莲。

缤纷落英脚下路，满天云霞待来年。

　　 为熟悉环境，更想多看看风景，我每天都变更自己的疾走路线 —— 方圆数平方公里之内，有湖畔的沥青步道、有居民区的彩林小径，有宁静院落的绿篱花墙、还有树影婆娑的卡里桉丛林，在其中自由穿行真是走得从容、走得爽！……

偶尔，碰上离群的凤头鹦鹉“咕咕”鸣叫，你会猛然心惊讶异四顾～“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的心绪会莫名受其感染。

　　 澳洲广袤的天地是鸟儿的天堂、动植物乐园。不论是山巅河谷、闹市商区，还是公园湖汊、住宅民居，鸟儿的栖息地都不用专门保护，哪怕几步开外就是车流不息的公路，水禽飞鸟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这只口衔松果的白头鹦鹉飞到高处，只是为了躲开同伴独自享受自己的收获，任凭你拍照录像惊扰它也毫不在意！

　　 科西阿科斯群山拱卫的堪培拉盆地干旱燥热、水贵如油。而今年夏秋竟然多雨湿润、日暖风和。大自然在日常生活里有序上演它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霜。

　　 我喜欢儿子家的小花园，一排栎树两方草坪、七八盆缤纷的霜叶，便将四季引入家门。侧身阳光摆张靠椅，再沏一杯峨眉毛峰～或呆坐冥想或随手翻书，或看墙边的枫叶由黄变红、飘落在衣襟，自然会吟哦：“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

　　 购物中心步行街的五角枫，在柔曼的秋风中一日三变：由绿渐黄、由黄变红，再红透到紫 ……。每日在树下的长椅歇脚稍坐、凝神片刻，秋天的印象就烙印在心里。

　　 马路对面是公共图书馆，十多年前动工修建时，年轻的设计师就是从澳洲栎树的满树彩叶激发了灵感，决意把图书馆的遮光挡板设计成“秋天的彩叶”。此外小区儿童乐园的绕行柱、钻洞墩的色彩构成，亦可发现“霜天秋色”的要素。

　　 十字路口的这棵橡树，是小区初建时种下的，它的身旁是设计师特别规划的“橡树大道” —— 寒来暑往、春雨霜降，它和它的同伴们生机勃勃茁壮成长。走过路过我都会想起舒婷的《致橡树》

“……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

　　 周末的傍晚，秋阳斜照鸟雀归林，五色斑斓的栎树下，聚满了辛苦一周的劳动者。他们呼朋唤友要了啤酒、咖啡和各式餐点，在浓郁温馨的秋色里大声交谈、开怀畅饮。

　　 路口的酒吧餐厅食客济济、生意兴隆，人们觥筹交错意犹未尽也。…… 时深沉、夜阑干，唯有天上的星月和街头的彩林不离不弃，看护人间的家园，拱卫人类的生活。

　　 孤悬于南太平洋的澳洲大陆，不论地理区位、人口结构、多元文化都是世界独特的存在。1945年二战结束，澳大利亚政府实施雄心勃勃的移民计划。从世界各地涌入的移民，为这个大陆国家带来丰富的语言、食物、风俗、文化和意识形态，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澳大利亚的社会结构。比如来自雅典的建筑师，来自爱尔兰的教授律师，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还有黎巴嫩的医护人员，印度的IT工程师 ……，澳洲的蓝天下大家行走同一条步道，彼此共乘同一列轻轨。

　　 直到20世纪初，澳洲人还在纠结“未来首都的预选址”。原来1770年英国船长詹姆斯 . 库克发现澳洲大陆之后，金矿和羊毛业将世界各地的海量投资与流行时尚，带到墨尔本和悉尼，短短一百多年两地迅速成为风尚绰约的大都会。两城你争我抢、互不相让，都希望首都设在自己的城市，最终双方达成妥协：新建一座联邦首都，应距两大城市都有足够的距离。1908年原本不知名的一处浅山盆地 “Yass - Canberra"被选定为首都所在地。这里北距悉尼280公里，南达墨尔本640公里。

　　1913年3月12日，联邦新首都的奠基仪式上，世界知道了“堪培拉”这座新城市。它源自土著语 Kamberra 表示“聚会点”或“开会的地方”。细细一想，一个国家的首都不再包揽商业、金融、航运和工业制造，只剩下政客们聚首争吵的权力机构，其实蕴含了丰富的人文精神、民主意识和文化自信，简单明了的政治约束是现代国家的特征，更是人类文明的进步。现在南非、韩国都设立了各自的行政首都。

　　 新首都的规划建设很顺利，1927年国家机构开始从“临时首都”墨尔本迁往堪培拉。1938年与其他州并列设立“首都直辖区”，当时仅3.9万人口的这座新城开始逐步扩展。

　　 我站在堪培拉城市规划馆宽敞的玻璃幕墙前，抬头能看到直冲蓝天的百米喷泉，低头就俯视碧波荡漾的伯利 . 格里芬湖。人们把堪城茂密的丛林和宽阔的湖水，称作首都的“绿肺”和“蓝肺”。

1912年由美国著名建筑师格里芬夫妇击败国际竞标的136位竞争对手，按照 “全球最美丽、最出众、最宜人居” 理想完成了堪称 “20世纪独具一格的城市” 规划图。时光荏苒，112年后设计师伉俪早已作古，而他们的理想却变成了一座享誉全球的花园城市。

　　 不可思议的是，格里芬夫妇从未到过澳大利亚，更没看见澳洲的山、澳洲的海，没能亲眼看看浅山盆地中毫不起眼的堪培拉。建筑师创新设计的基础就是那次竞赛材料提供的有限信息。规划馆至今还展示着夫妇俩亲笔绘制的设计蓝图。—— 将马龙高河道建成赏心悦目的湖泊，“让干旱盆地碧波荡漾”是他们最绝妙的创意，澳洲人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创意，他们疏浚河道、筑坝蓄水，不折不扣苦干了几十年！

　　 这期间，规划中的战争纪念馆、国家图书馆、国家档案馆、联邦高等法院，还有博物馆、美术馆、科技馆、宪法大道、使馆区、居民住宅等等，都严格按照伯利 . 格里芬的图纸逐一兴建。没有谁来更改或中止外国建筑师的规划，更没有达官要员对城市规划说三道四，因为保护它的不是政府而是立法。

就这样“一张蓝图绘到底”，一座新城始建成。百年前散落着牧场、部落和区区2000居民的堪培拉，如今已成为46万人口、时尚繁华的首都直辖区。

　　 沿格里芬湖往前走，你能看见一长溜人工铸造的钢筋水泥墩，上面镌刻着自1962年至今每年评选一次的62届“年度澳大利亚人”的照片和他们的简历。驻足回首这些“感动澳洲”的年度人物，重温他们为社会进步所做的努力，不由人心生感动；再远眺可期的未来，夕阳下这些朴素的名人榜，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前赴后继的精神路标 ……

　　 格里芬湖畔的咖啡馆，从早到晚总是宾客满座，笑语盈盈。人们在此观叶赏景、沐浴阳光、把盏临风，不论会友或是独处，都成为澳洲人生活的常态。

　　 从万国旗下的绿草坪沿着斜坡往上走，可一步步清晰地接近国会大厦顶端的国旗塔。夕阳下，雕塑般的塔体璀灿耀眼，海蓝色的米字七星旗熠熠生辉。

　　 波光潋滟的格里芬湖畔，是情侣拥吻恋人依偎的拍摄场，也是老伴儿们携手走过美好黄昏的定居地 ……

2024年5月最新的“牛津经济全球城市报告”，堪培拉在人均寿命、收入平等、住房支出、医疗保障、娱乐和文化场所等评选中，仅次于法国的格勒诺布尔，成为“世界生活质量第二好”城市。

　　在一片精心设计、景色宜人的密林深处有张特别的长椅，椅背正中的金属牌上镌刻着：“为纪念彼得 . 爱德华 . 萨顿 PSM（1936 - 2005）他对堪培拉城市公园和景观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 此时此刻，温润暖心的夕阳恰好照着这张木椅，仿佛辛勤的设计师刚刚起身。而尽享天地美景的后来人，对造就这一切的前辈肃然起敬。

　　 这是一处建在树林、草坪和湖畔的天然纪念馆，纪念本世纪初在难民船SIEV.X丧生的146名儿童、142位母亲和65位父亲 —— 林中矗立的每根柱子都代表一个逝去的人；矮的适合儿童，高的如同成人：高高矮矮呈蛇形排列的彩色柱上，尽可能公开遇难者信息，恰似当年那群冒险偷渡、命陨大海的生灵 ……

铜质铭牌镌刻的最后一句话是：“爱比恐惧更无敌，善良比贪婪更强大”。

　　 孩子们秋假来到海边，这是ACT距离大海最近的小镇贝塔曼斯贝。

2019年8月开始，席卷澳洲大陆的森林大火熊熊燃烧了五个多月，烈焰腾空浓烟翻滚，630万公顷的绿色森林变成焦黑的“伤疤”。在这片相当于爱尔兰面积的区域，过火毁坏的房屋上千栋、受灾迁移的居民数万人，烟熏火燎中死亡的袋鼠、考拉、树袋熊不计其数～有媒体报道说五亿多只，也有的说超过十亿！

当年这座小镇灾情很重 ——那前后我恰在此地，看见一路焚毁的丛林，呼吸过焦臭呛人的空气；商家关门闭户、街道空无一人，轮渡停航游艇上岸，黯淡的海面笼罩着浓黑烟云 ……

　　 别说“与天斗与地斗”，更别自诩“人定胜天”“改造自然”。四年之后以我亲眼所见证实：大自然重建了自己！

火灾后的丛林万木葱茏，濒危动物繁衍了后代，干涸的溪谷流水充盈，林间鸟雀群飞又重奏起悦耳的交响 ……。当然小镇的居民也没有颓丧，受损的道路整饬一新，海滨也修复了绿地、码头和休闲亭。疫情防控那几年，建桥公司封闭施工，一鼓作气新建了长长的港湾大桥！

　　 堪培拉的新区建设继承了上世纪格里芬大师开创的“最美丽、最出众、最宜人居”的风格。开发新区的第一项工程，便是依照丘陵走向和原生植物的生态，构筑回环曲折、沿地势起伏的道路网，再留出足够多的绿地、步道、小游园，还要规划好学校诊所、超市餐饮店才能开工。并且每条街道种什么树？秋季彩林是什么颜色？霜叶期延续多久？与小区原生植物怎么搭配才赏心悦目？这一切都经过园艺师和规划院的细心考量。

　　 我仔细观察过几条专门种植黄叶树的道路，在“霜打叶黄”的季节，不同树种的叶片会呈现印刷色卡那样细微差别的浅黄、明黄、大麦黄、金叶黄、鹅绒黄 ……，树冠挺拔、缤纷参差，每天出门你都会被日日渐变、层次分明的各种黄惊呆！而且，相邻街道的黄叶观赏期还前后衔接，算了算将近30天。

　　 我熟悉的小区建成十多年，由于规划周全建设到位，路网公交水电燃气、排水排污树木绿植等公共设施，一旦建成便常年运行，没有停电停水重修返工的折腾。时光流逝日子平和，除了花木更繁茂、商户有变化之外，不论过了多久你回到这里，街区也不会大拆大建 。时时有当初的印象、处处是过往的回忆；还能按点等到那路熟悉的公交车，带你回到自己的家 ……

　　 从远山汨汨淌来的几泓小溪，跌宕而下依次形成湿地、沼泽、芦苇荡，最终在小区低凹处积蓄成一湾湖泊。

湖中放养了水鸭天鹅，湖岸向阳的草坡上有靠背椅、藤萝架、BBQ烤炉，居民们可随意在此野餐聚会、嘻戏玩耍。待到家里积攒了面包片、点心屑，小孙孙就会要求去湖边喂食。孩子在岸边，鹅鸭在水里，食物扬手一撒，天鹅水鸭会扑拉拉振翅飞来，把大人孩子围在中间。

　　 家门口的这条街全种的五角枫，树形优美、枝叶茂密，然而今天的生机却来之不易。几年前的那场大火也逼到了首都。记得2020年元旦，延烧了几个月的大火已成燎原之势，最近的火场距City仅30公里，四处弥漫呛人的烟气，夜晚肉眼可见半边天烧得通红！当天堪培拉空气质量爆表：AQL1063，PM10 1167，PM2.5 1227，CO 7738。林中的野兔、袋鼠被烟火撵出来逃进居民家的后院。

当时年仅四岁的小孙女发现路口有株纤弱的枫树，被烈日烟火熏烤奄奄一息，“爷爷快去救它！”而特殊时期ACT政府规定：不得用自来水浇灌花园草坪。我就攒起洗衣洗菜的废水，早晚两次拎到路口救那棵枫树苗，持续了好多天 ……

疫情封控三年，每到秋季孙女都会拍照让我在万里之外看到它；如今身边的枫树生机盎然、彤红玉立，已经比小女孩的个子还高了！

　　 难得秋风难得雨！～当伞面响起沙沙的雨声，任鞋履踏过飘落的霜叶，透明的雨点击荡一湖涟漪，纯净的空气吸进肺腑 ——这一刻，我如同走在儿时的雨巷，更梦回家乡的梧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 唐诗宋词的意境此刻跃入脑海、又上心头。

　　 秋风秋雨之后，晨霜夜露接踵而至，凌晨的气温陡降至零下。无边落木萧萧下，七彩颜色倏忽失 ……。惆怅无措间，忽又在小区的角落发现这株昂然挺立的加拿大红枫！

终有独树红焰高擎，煌煌一季绚烂落幕。—— 抬望眼仰天啸：浩瀚天宇长风掠过，卷走的是残叶枯枝；广袤大地生生不息，孕育它腹中的是又一个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