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童年是故乡

关山月

前言

很久没回去了。

在这喧嚣的小城，心总有种漂泊流浪的感觉。以前，心累的时候，我就想回去。

自去年清明节回去过，到现在，已有一年多时间了。

虽然每年的清明与月半节我都会回去。

但去年月半节时，因腹部肿块致乙状结肠与膀胱部分切除，在湘雅做第二次手术，没能回去。

今年的清明节，又正好第三次手术住院，又没能回去。

可我更想家。

也许是病里太痛，心理脆弱了？或者是年纪大了，太思乡？也许两者都有。

在小城里讨生活，总觉得乡下那幢老屋，才是我的家。

人思乡的情节，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而且年纪越大乡愁就越浓，因为那是你的胞衣地。

听人说，人在临死前灵魂出壳时，都会到胞衣地走一圈的，看看生养过他的地方，与放心不下的亲人。

去年七月，第一次在湘雅附二手术后大出血，病危的那段日子，一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就会看见老家那幢老屋的样子，还有那位坐在床头穿蓝色工装，却看不清脸的中年女子。

妻说那是她过世的母亲在料理我，大哥说那是泉下的先人在招护我，朋友说那是菩萨派人在保佑我。

可我自己明白，那除了是种幻觉，可能就是种刻骨铭心的思念？

虽然已几十年了，可我永远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直活在故乡的童年。

那是种一辈子都抹不掉的怀念。

1），

从石屯营出来，过陶春堂下，便是雁塘。

脚下那条青石板小道，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小东路。

那是去石屯营上小学的必经之路。

雁塘对面，是孙家房亲们居家的孙家铺。

那条小路经雁塘塘基，过半边街样子的孙家铺，青石板埔成的路面，也属小东路。去三家屋舅父舅母家，与蓝山铺姑妈家，就是沿着这石板道往上走。

清澈的雁塘水，将黛青的雁堂山与古朴的孙家铺，倒映成一幅赏心悦目的水墨丹青。它写满灵动，是故乡的灵魂。接岩口水，走蒸水河。灌半个大队的田土。让那时缺水的冷水农田旱涝保收。

那是童年心中最大的塘，也是我们欢乐夏天天然的游泳池。

那时的模样，它山青水秀，碧波辽阔。

2），

雁塘水从塘市口一跃而下，跌入溪涧，乡邻间称呼是坝水。水很陡，哗啦啦从老街左侧的田垅间喧闹前行，经下街左侧时稍微平缓些。到下街亭子口老石桥处，又突然一跃而下扑入坝中。每当暴雨涨大水，立在屋门前，远远地望着，下井丘与竹家大丘之间的坝水，洪流滚滚，通黄通黄的浪。童年的心里觉得，那黄浪好高、好猛、好吓人。

起于塘市口的坝水，出亭子口，经庙坝，下双江，过排楼，汇入蒸水河，再进湘江，达洞庭。这坝水算有面子，也见过世面。

没下雨涨水的天，坝水好象从来没有脾气，浅吟轻唱，也蛮可人。

于是，当坝水温柔时，到坝坑里翻螃蟹，坝氹里捞鱼虾，也就成了我们童年生活的一部分。

一条坝水，它灌溉着差不多一个大队（村）的农田。

六月大热天里，放水员只要一把锄头，就能管一个农坑的水，不必象其他地方一样干旱天为水辛苦。队（小组）上没有干死过禾，也没盼过水库的水。吃着集体饭，挣着工分过日子，也就谁都没必要因为禾田放水，彼此之间红过脸。出工为自己，做事成集体，说说笑笑，就是一天，虽然不富裕，但却很纯洁。

无形中，坝水也就成了人际关系和谐的调配剂。

3），

沿石板路步入冷水坑老街。十几户人家，一两百米长的巷子，沿青石板路，成阶梯状往下延伸，被称作上头街、中间街、下头街。

从雁塘角转角步入上头街，听得见雁塘高湾的流水经街沿下流过的声音。

这条大约五、六十米长的巷子，左边低，右边高，路在右边的阶檐下穿过。

左边是五桂、建国两位房叔兄弟的家，并排过去是益生五爷家与百兰家的住屋。

右边住着房叔青松、苍松、秀松、建兵兄弟四家人，挨着过去好象还住着唐玉成一爷一家。

五桂叔父与建国叔两兄弟的居家那边开有一条大门，苍松、青松、秀松、建兵叔父兄弟那边也开有一条大门，据说，那都是祖上做生意开伙铺遗下来的。

沿石阶而下，至中间街上。雁塘里的流水出上头街的涵洞婉延而来，现身十来米长之后，又经阶沿隐入涵洞，向高圳方向流去。

半边石板街面，立在右手边。进口住着意平、汉平（李杰）、富平叔父三家，中间的堂屋大门内住着他们的父亲新民（七胜）大爹爹，再过去就是均平叔父的家。

沿石板路下至下头衔。

左手边一排房屋，依次是忠精一爷、忠跃三爷、刘寿堂五爷与铁中（孙石麟）、双麟、细中、小麟叔父四兄弟。

街中间的青石板路，连接成下街的街面。

右手边是石头砌成的陡峭石头墙，方言称石矿。石矿上有中间街上延伸过来的雁塘高湾水流过，经高圳上，至庵堂冲灌田。

至亭子口，街右边开始有屋，一间生产队的保管室与仓库，紧挨着求十六娘、茂生叔父家。沿石板街面前移，下一级阶梯，桥头那家，就是我亲堂叔冬五晚晚（叔父）家，挨着还有晚爹爹维声居住。

晚爹爹后来在四晚晚（孙光裕叔）成家立业后，将房子修到我们家上去一点，荒原脚下。益生五爷那时也并排建了房。接着陶金岭上下来的乔哥哥（孙积民）、孙玉明兄弟也在荒原的半坡上建了屋。于是，街对面弯里，除了父亲、大伯、民生六爷、华平晚晚（大晚姑爷）四户外，多了三幢新屋，开始热闹了许多，童年开始多了几个要好的玩伴。

发春雨的时候，老街最漂亮，就象一卷好看的水墨丹青。那一溜青石板，寡青寡青地象流着油。那时的我常常喜欢瞒着母亲，偷偷地越过田垅，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捲起裤脚，在下街光溜光溜的青石板路上来来回回地踏来踏去，溅起两脚水花，漾着一脸灿烂。

小街不长，约百多两百米。但童年的记忆里老街蛮长，从上街走到下街，或从下街沿到上街，时不时可见，蹲或坐在门坎地坊上端着碗吃饭的人。上街那家是吃早饭，下街这家在吃中饭？

童年的簸箕有天大？同住一条街，同一个时间段，却吃的是不同餐的饭，这老街真好长好大？真好笑！

4），

亭子口，其实是那个时代队里的名利场。生产队的保管室与仓库在那里，队里分粮食、开会，就常在那是举行。茶余饭后，男人吹牛逼，女人拉家常，老人说故事，都在那方寸之地开始传播。

亭子口石拱桥下的流水不舍昼夜，水陡，坡度大，水大水小都是响动，象是不停地诉说着过往的人情冷暖。

三年前，房兄孙善安进城来办事到我门诊玩，玩笑说，亭子口那里是水洗犁壁地的犁头尖，水动泥巴下，存少流失多，不聚财。听时不在意，事后想想，确实象有点对。

我分不清那里到底是不是他说的风水里的犁头尖，从我懂事起，亭子口那里，确实曾写着那个时代的清贫与苦难。

桥头的那家，是堂婶冬五娘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孤儿寡母讨生活。

往里进三四米，是没父母的铁真晚晚（孙石麟叔父）带着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度日子。

那时候，一旦亭子口五婶哭泣的时候，母亲便会望着对面对我说，你多与应求兄弟在一起，照应点，多带他们到屋里来。母亲在世的时候，应求兄弟围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也较多，但那时家中也一大家子人，母亲尽自己的能力接济着他们兄弟。应求与再求，也一直对我父母很有感情，我们也亲如兄弟。

那时候，读书并没有多大作用，升大学全凭推荐。但母亲有时教育我说，人要读书，才会化愚，读书作人多学铁中晚晚（孙石麟叔父），那才是自强上进的样子。莫听那些话，他爷当保长又没做过缺德事，那是别个呷剥（欺负）他们兄弟是没娘崽。

母亲一生，明辨是非，心地慈善，同情弱者，乐于助人。她为人做事，说话育人，其实缘于那种朴素的耕读文化，虽然不太识字，但肯定得益于外婆家的家教。她用她心里的思想，与她自己推崇的道德原则，去教育我们，并感化他人，从而清楚地诠释了那个时代的是非曲直，与作人的准则。

由此，80年代初年，高考落榜后，我曾经闲在家中半年，平时读读书，写写文章。因为奚落的话听得太多，我不想与那些谈不到一块的人交往，心情苦闷的时候，只有铁中晚晚（孙石麟叔父），曾经给过我鼓励与关心，那段日子，我们叔侄走得较近。

后来，到长沙湖南中医学院求学，石鳞叔也曾对我寄予过期望与鼓励，以为我会有出息，可惜，我却辜负了他，只是学有所用养家活口而已。

5），伴亭子口，挨近坝水的地方，有一块晒谷坪。晴天队上在那里晒作物，有月光的晚上，便是我们童年的游乐场。

队上戏班子演的大戏，也会最先在这坪里试演，让队上的人先观赏。

那个年代，队里有个业余的戏班子。一个叫肖光华的师傅是这戏班子的老师。班子的成员大都是孙家人，都是我的叔辈，孙建国、孙玉宜、孙佳金、孙青松、孙秀生、孙建兵、孙寿祺、唐玉成、李林香等是主要成员。开始演老戏，后来演样板戏，演过的"智取威虎山”，我至今记得。叔辈们丰富了乡村的文化生活，维妙维肖的演技，字正腔圆的唱功，有板有眼。只要提到“冷水坑戏班子”，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在那贫困与饥饿的年代，他们乐观进取的生活方式，是种最好的精神养料，是对美好生活追求的极地之光。灵魂清洁，生活充实，不空虚，不坠落，不自暴自弃，不怨天尤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精神！

瀚墨书香大戏，绿柳池塘行云。

锣鼓声中故事，小桥流水人家。

叔辈们书写的那种草根文化，阳光，自信，诗意，永远让人怀念。

6），出亭子口，右手边从冬五娘的门前过身，经马栏池子，沿石板路，可到孙家大屋。

左手边从冬五娘门前过石拱桥，下石板路阶梯，又分岔，右边一条路下行，过下井丘田基沿坝水行走。左边那条路过上井丘田基，经碑边到胡家咀，过花桥铺，再远点到佘田桥又分岔，再远点到衡阳，祁阳，全州、桂林，更远处达天下。

沿左手边那条路再左分岔，过泥巴田基，经自流井边上行，雁堂山下，就是我祖上传下来的那幢老屋。前人命名“赋声堂"。

这幢祖宅是祖父维翰公修建的。祖父一生，医术精湛，方圆数十里小有名气。虽出门骑马乘骄，却轻财重义，除了修造了这幢宅子，不置田产，不逢迎权贵富豪，但怜爱贫苦上进之人。医德高风，口碑极佳。既使是解放来时大洗牌，祖父也一直受人尊敬，毫发未损，最终被定为中农成分。

听父亲说，这幢房屋的屋场地，先前是明清晚奶奶（孙石麟叔父的母亲）出嫁时娘家的坐嫁田，祖父花钱买了过来，并将亭子口那几间房屋转交明清晚爹，作为对明清晚爹爹夫妇重情义同意卖坐嫁田的回报。

祖父建的这幢宅子，在当时当地算建得大气漂亮，于是，老街那边称是“对门新屋”。父亲分左头，伯父分右头。那时，祖父带伯父行医，母亲在横堂屋开过药店，取名"回春堂”，父亲在书房屋办过私塾，并有空时读读医书。而后，解放快要来的前几年，父亲开始随祖父看诊，并平时代替祖父外出出诊。

解放后公私合营，伯父与父亲都进入县卫生系统行医。

母亲说，60年过苦日子吃食堂饭时，这幢宅子里住满了其他外人，每一间屋就是一户人家。下放食堂，所有人撤离后，每间屋里都有一个灶堂，母亲身子里怀着我，把所有的灶堂填好，就差不多填了整整十天。62年我降生的时候，双手大拇指都克着手掌心，其余四指并拢，一个月后才发开。看八字算命的人说是因为母亲怀我时填多了灶堂，预示我会一生向善克着五心凭良心作人，向善是种吉兆。而我现在想来那是因为营养不良，脾胃水谷之气欠缺，四肢肌肉失荣，加之肝血欠充盈，爪甲筋骨发育不良，才会那样。

后来，从我懂事起，每当大队开全体村民大会，都会在这幢宅子里举行。因为房屋宽敞，所有阶级加三间堂屋，就能容纳数百上千人，如果是晴天，还可在禾场坪就坐。记得有次大队开批斗大会，被划为右派的适中晚爹爹畏作一团，可能又冷又饿，抖缩在我正堂屋的门角落里，母亲见状，便煮了两个鸡蛋，要我从门站基旁边的猫咪洞口递给他，晚爹爹接过蛋，趁无人看见，一口一个就咽下去了。现在想来，确实佩服那时母亲的智慧，我一个几岁的孩子，那样做即使被人发现也不可能太大的上纲上线，如果母亲亲自去做，要是被发现了，就会有被栽帽子打棍子的危险。

再后来，村办学校，也在这里开办过几年。三个班，分别设在两边横堂屋与中间大堂屋内。

书声琅琅传家远，冰雪玉清"赋声堂”。

7），

祖父除了建那幢宅子，还有对当地的贡献就是凿了那口屋门前的水井。

在那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冬暖夏凉的水井，它解决了整个弯里与中间街、下头街及胡家嘴邻里之间的生话用水，并灌溉了从上井丘开始到胡家嘴下、擂百塘以上一棑农田。

悠悠雁塘水，度冬井水田。两条活水源头，让冷水坑的农田越干越有。越是干旱年头，稻子产量收成越好。成为当地农事一种奇观。

8），

大约是我十岁那年，家乡开始修建县域公路。由此，人字状的砂石公路在雁塘塘角处形成。右达高楼黄泥塘至高桥何公殿，左经墨石达佘田桥光大塘。

青石板小东路慢慢地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在历史的画册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

冷水坑老街，也慢慢失去曾经的风采。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萧瑟，寥落，悲壮，却不失落幕豪迈？

2024.05.15晚于邵水门前昭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