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牙记

乎乎堂

　 牙之于人，嚼食物，助言语，撑脸面，作用之大，罕可匹者。

余少小家贫却饭量极大，吃饭长个儿时，常常食不果腹。青年以后，家与时进，胡吃海塞多多，而牙齿却拒不给力。从26岁疼掉第一颗牙起，年年岁岁，饭局水涨船高牙口却江河日下，老婆笑“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花甲之年，余饕餮胃口今犹在，牙齿零落残存稀，多数用餐只能半嚼半咽，甚至囫囵吞枣。久之，消化不良、腹脘膨胀等不适于我便成常态，大厅广众面前一步一屁，煞是难堪，有淑女先生劝余尽快弄副假牙戴上。

外甥李瑞青，早年随余负笈兰州，攻读口腔。后来十年一剑，成了家乡某著名齿科医院的头牌大夫，欲施我以安良除莠、填空补缺的综合治理，以防口腔“多米诺崩塌”。余对嘴里动刀弄钻分外敏感，且虑“外甥刀具失手于乃舅之嘴”，一直无动于衷。去年清明，余在其父母处小住，上牙发炎肿痛，进食艰难，他再次建议抢救性整治。余考虑从拔旧、咬模，到加工、调适，环节多，过程长，而余又难客居久候。同时窃以为家乡之大不过地级，而余之所在省城也，拔牙镶牙虽不甚高难，但也理应依托省级水平的平台和资源，故仍议而未决。

去年9月一个黄昏，余陪一老同学品正宗牛肉面时，一不小心右上一主牙脱落，左上两颗虽然幸存，但也到了藕断丝连、朝不保夕的地步。吃饭跑冒滴漏，说话也口齿不清，余便想起朋友推荐的HT口腔医院的美女院长陈某，说伊手脚麻利，经验丰富，乃紧锣密鼓同伊联络。 电话那头说，陈院长21号在庆阳路分院上班，请余前往。当余如约而至后，前台一个干巴巴的姑娘问我“你叫啥名字，约好没?”我没好气的说“和你们陈院长说好的”。对方一愣，和旁边的姑娘耳语了几句后扔来一张表单让余自填，无非还是些姓名、性别、年龄、电话等类的基础信息。余快速填了几下就回扔给她。许久，出来一个被白褂子、白帽子和白口罩捂得很严实的女士领余到其办公室。余暗想，这陈院长个子可是不高啊，双眼皮还是拉出来的，算不上美女，但说话似还靠谱，所以就按其摆布先做了牙体造影，然后听伊讲了一番后续方案，最后跟着伊去一个男医生的诊室拔了那两颗早该脱落的坏牙。待余交完费后，伊便向我叮嘱拔牙后的注意事项、下次复查及咬模的时间等，末了却告诉我她叫李医生，让我随时跟她保持联系。余大吃一惊，弄了半天她不是陈院长！原来我找李逵却遇上了李鬼。事后考量，这样套路的医院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呢。此后，凭伊如何主动，我是再不和她谈了。

为了稳妥，余在网上搜索了全市好几家名声很大的专科医院，最终锁定了某口腔医院的修复科主任。主任带着一帮研究生围着我研究了半天，郑重的说需要做全口种植牙。余说不考虑种植，只是想弄一副活动假牙塞进去完事。主任说现在种牙费用并不太贵，20余万即可打住，而且还可走一部分医保报销。余辩称不是钱的考量，而是自己血糖、血压双高，且不能适应那个痛苦而漫长的手术过程。主任犹豫一下，便重新察看一番，说那也需要先切开牙龈，垫平牙槽，抚平创伤后才能开展咬模取样等后续工作，否则将来不够牢固。余道：那不就离种牙不远了吗？主任微微一笑，曰：严格来说这就是种植牙的前端。余一听就明白，这是南辕北辙的硬要把我往种牙的路上扯呀，看来我与主任是“道不同不相谋”了，便推托容我考虑一下再说。旁边一个“女助理”模样的见我不肯上道，就说“那就这样吧，你去再交20元的检查费就可以走了。”我本想问一句“那我交的10元专家挂号费是干什么用的”，转念一想“也罢，只当花钱买教训了”。

打道回府的路上，余突然注意到了往日上下班经常路过但却视而不见的HU齿科。这是一个在全市乃至全省由来已久、广告遍布、门店比公共厕所还多的连锁经营集团。余心想，镶牙这玩意是一个已有四千年以上历史的古老行当，技术之成熟与普及，早已是新媳妇回娘家熟门熟路了，而我又何必为这样一件热熬翻饼子似的易事挑三检四、煞费苦心呢。母亲那辈人的牙还不都是一个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的匠人给弄的嘛，我干脆就让HU齿科弄一下得了。

这回余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的院长。院长个头适中，大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是个丰韵而干练的气质女性。院长说干就干，没有做口腔造影，而是在余嘴里简单比划刮磨一番就直接让我咬了模型。然后叫来义齿加工厂的销售员和我面谈所用材料和价格，余自然依了院长的倾向性意见选用高档而成熟的纯钛合金作主材。至于价格问题，基于对院长的充分信任余也没有多说，只是让他们从万元以上退到万元以下，厂方人员便慷慨的以9500元的优惠价与我成交。

此后的20多天，除余次日又去配合做了咬合关系模型外，其余都是静候假牙到货后的安装调适。期间，HU齿科还专门为我组建了一个院长及其助理、我和我的专属客服、公司营销和前台结算等人员参加的“某某某口腔健康服务微信群”，极大方便了院我双方随时随地的信息交流和对话沟通。另外，还有一个自称集团总部的温馨女声，时不时的也对余进行事后回访和满意度调查。诸如此类，令余受宠若惊。过去，常有人谓余吉人天相，万事都很如意。此次弄牙，余先四处投医无果，后来却在自家小区的对面遇上，虽然隔着一条黄河，但也不过一个桥的距离，这也正合自己就近、方便的想法。对这种不期而遇的小确幸，余还真有三分得意。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却使余渐趋被动，深陷苦恼而不能自拔。首先令人诧异的是，院长为余设计打造出来的假牙似乎毫不顾及人所固有的美感需求。义齿上用来与我臼齿和犬齿连接固定的金属物件纷繁复杂，缠绕在余之门齿两边，余稍一呲牙便寒光闪闪，原形毕露，望而生畏甚至令人发指。首次去戴牙时乍一看，余便暗暗一惊：院长这么漂亮，设计出来的义齿却够丑陋的。伊似乎猜到了什么，悠悠的说“你这个岁数，应该优先解决的是吃饭问题，至于美观方面要求，它不就是鱼和熊掌的关系嘛”。伊既如此，余只得弱弱的辩解：“不为别的，只是担心吓着孙子”。

假牙戴上后，偌大个金属壳子嵌入余之上颌，由前而后，差不多抵在余咽部腭垂两边的软肉上，使余之咀嚼、吞咽与发声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束缚和牵连，吐痰得使劲啐，说话须努力喷。当余向院长诉苦时，伊连看都不看就说“那是刚戴上不适应，慢慢就好了，口腔是人体最敏感的器官，但也是适应性最强的器官，你还算好的，有的人戴上还呕吐呢，你坚持戴下去就会好的”。无奈，余只得咬牙攥拳头勉力苦撑，只希望这劳什子在余嘴里能尽快的磨合融洽。

然而事与愿违，一周以后不但没有磨合好，反而陆续出现了一连串的其他问题。余上牙左侧小门齿，在后面延伸过来月牙铲状的金属物件的压迫下，出现牙龈肿痛、出血和牙齿松动。对此，院长矢口否认其与假牙钩子方面的关系，声称完全是牙龈本身的问题，劝余应该多做洁牙护理。另外，假牙生效以来，余之咽部、舌根和腭垂等处也出现不适，后来发展到扁桃腺炎、口舌生疮等病变，以致咀嚼、吞咽和说话都很困难。余多次求助于社区医院，大夫先是怀疑我是不是“二阳”了，后又测试是否感染了甲流，往复数次后断定这些症状与镶牙后咽喉部位过度疲劳有很大关系，因此建议余去找牙医把假牙弄弄合适。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院长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便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勃然作色道，“简直一派胡言，扁桃腺发炎及口舌生疮，与我们的义齿有啥关系，我看你现在对这副牙早已适应了呀，说话的口齿都比刚装上伶俐多了嘛。我们的牙没问题，至于嗓子的问题建议你到三甲医院去，可别让社区给耽误了……”嗟乎，伊既如此，余复何言！

就这样，余从癸卯年重阳一直到甲辰年清明，被口腔问题折磨得一会儿买西瓜霜，一会儿买开喉剑，一阵去看齿科，一阵又去跑医院，反反复复，疲惫不堪。余有时不禁自问，人说医者仁心，而很多人不以病人舒困为重，反以懵人委过为能，究竟是仁心不足还是医道不良？孔夫子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余却找这杆子人镶牙，何苦来哉？

妻子实在忍不住，就说，我看你就是老昏头了，明明家有良医你不用，反而到处跑野路子，起码外甥不会糊弄舅舅。这时，余方如梦初醒，决定硬着头皮再回老家找瑞青善后。起初，瑞青提到可以对原产品进行整改完善，被我断然否决，于是推倒重来，弃旧布新，一次搞定。一个月不到，余便旧貌新颜，回归正常生活。

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故余痛定思痛决定将其记录在案，以资教训。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