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晓武散文◆槐花悟

大风居士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似乎一瞬间,整个村子的槐花一齐绽放了。</p><p class="ql-block"> 村前村后,凡是有槐树的地方,都让阳光饧软,让蜜蜂兴奋,让巷道里清澈的风酝酿着一层又一层荧光闪烁的蜜意。</p><p class="ql-block"> 村子的轮廓模糊起来。它含蓄地隐藏在一朵朵白云蒸腾的雾霭中,但又努力地往高处腾跃。这样银铃清脆的时节,村子的天空氤氲着酒韵,如涓涓流水的丝滑,如湿润的词语溢出甜美的旋律。</p><p class="ql-block">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苏东坡站在宋朝的五月,让一串串挤挤挨挨的槐花在宽袍大袖的洒脱里,肆无忌惮地张扬出自己洁白而有野性的魅力。那时候的东坡,一定是有着孩童的目光,有着清浅的思绪,有着小路一样曲曲折折的想象。在这样拥挤的花束里,一个能日赋万言的才子反而显得笨拙。因为在我看来,这简单的四句诗,真的不如满树繁华浓烈激荡。甚至于,在花团锦簇,醇香悠然的至境里,这样的诗句有点渺小而飘浮,不知所致。</p><p class="ql-block"> 也许东坡也被那铺天盖地的洁白和一浪浪打来的香味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起伏如潮,最后只能用想象的一点力量缓冲一下心乱眼迷的状态,用一两句被想象撞击的诗歌给予繁密的槐花一个轻轻地交代。</p><p class="ql-block"> 那我呢?连这样的交代,也觉得非常艰难。</p><p class="ql-block"> 那涌涌济济的白色浪花,在绿涛间翻滚,仿佛撞击在前进道路的石头上,而这样的撞击让生命的旋律更加能直刺人心,带着金属的脆响,也带着时间悠长而又陌生的回旋。关键是,这样的汹涌澎湃,四溢着甜味的灿烂一笑,在此起彼伏之中,更加让我失去筛选语言的自觉。</p><p class="ql-block"> 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安静地站着,收起一脸的傻笑,放轻自己的脚步,细细目睹槐花在季节的舞台上恣情狂舞,倾听它们从皓齿之间流出来的冁然而笑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吉坪村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我大可不必虚构苏东坡“醉万家”的气势,我只需要沿着记忆的方向,就足够让我生命的翅膀飞出万里之遥的磅礴。</p><p class="ql-block"> 一大片一大片团簇在一起的槐花,不住地拉开意象的帷幕,让天空也相形见绌,让大地隐遁在绽放的意境里。</p><p class="ql-block"> 如果把目光缩小,从大片的洁白跳出来,然后锁定在一棵树上;再继续缩小,继续锁定在一串银铃一样的花上;不要停留,缩小下去,最后死死锁定一朵白花,那就能看到槐花最清晰,而又最羞涩的青春面容了:如纱,丝滑而细腻;如雪,洁白而轻盈;如水,纯净而透彻。</p><p class="ql-block"> 突然想起赵佶做俘虏时写杏花的词句: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我不喜欢这个昏庸皇帝,但在心里是同情他的。曾经司空见惯的杏花在他眼里不见得有什么情调,而“一旦归为臣虏”,其感觉就敏锐起来,能将杏花之意道个一清二白。这里的“冰绡”二字恰足以勾勒槐花的韵致。</p><p class="ql-block"> 说到这儿,我似乎也是一个“臣虏”一样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也好,在这个深沉而热烈的夏天,我也愿意被这些争相绽放的槐花押赴北行,直到我一个人的流放之地。</p><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槐花的美丽不复杂,只需要一两个句子就可以描述出来。但它的美妙和词句无关,和童年却息息相关。</p><p class="ql-block"> 所以,当我一跃进吉坪村的槐花海洋,伴随着浓郁馨香而来的就是童年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隔着时间的河流驻足而望,似乎几十年前的槐花比现在开得更加肆无忌惮,更加铺天盖地,更加锥心入骨。</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童年就被深深地陷进那冒着白沫的大海里。</p><p class="ql-block"> 三五成群的伙伴,在一棵一棵的槐树下昂首徘徊。我们最后选择比较低矮,而且槐花繁密的树,脱下鞋子,蹭蹭蹭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找一个树杈的地方,骑在上面,开始采摘一串串槐花。</p><p class="ql-block"> 能上树的自然都是胆大的。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奖赏自己。将摘下来的槐花,用手一捋,揉进嘴里,满嘴的花香注释了他们那刻的满足和幸福。</p><p class="ql-block"> 我只能是站在树下,昂首等待施舍的人。</p><p class="ql-block"> 当树上的伙伴将槐花撂下来时,我们树下等待的一群人,便如离弦之箭,大步去抢。个子大的不等槐花落地,一跳跃便来一个仙人摘桃。这个时候,往往就是第二次分配了。最先抢到槐花的人会在将一串花朵塞进自己嘴里之后,慷慨地将手里攥着的槐花分给眈眈以待的人。</p><p class="ql-block"> 能让我们随心所欲采摘的,都是长在阴沟阳屲上的树。这些树,无人看管,哪怕是我们将开满花朵的树股子折下来,也没有什么风险。</p><p class="ql-block"> 但我们在古五爷的院子后面摘花,就得随时准备撒腿就跑。虽然摘古五爷的槐花有风险,但我们根本拒绝不了那一束繁华摇曳着的诱惑,在他午睡或者出门的空档,仍然去攀条折荣。</p><p class="ql-block"> 古五爷是个老光棍,但却很勤劳。哪怕是一块划不来收拾的荒地,他也细心打理,种上一些蔬菜瓜苗。</p><p class="ql-block"> 他的细心同样体现在对待他的那几棵槐树上。为了防止我们爬树,他在树周围用带刺荆棘绕了一圈。对于乡下的孩子,这点防护栏形同虚设。</p><p class="ql-block"> 一个放哨,一个上树,树下的几个收拾战果。这样的密切配合让处心积虑防止摘花的古五爷无计可施。</p><p class="ql-block"> 其实,他相貌丑陋和雷声一样的大嗓门下,有一颗善良的心。当然,这是我后来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从来很少爬树的我,在欲望的诱惑下,终于爬了一回古五爷的树。但是放哨的人失职,没有发现什么时候古五爷踅摸来的。树下的守候者早已鸟兽散,而我却如同一个蔫了的苹果,耷拉在树杈子上。</p><p class="ql-block"> 看到窘迫而惶恐的我,古五爷丑陋的脸上浮现出幻影一般的笑,那笑四分五裂,那么不完整地凑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p><p class="ql-block"> 他说话仍是震天动地,但言辞却是非常温和:不要怕,慢慢下来,我托住你。</p><p class="ql-block"> 我恐惧的心理稍微平复,然后小心转身,双手抱住树干,双脚也款款箍住树干,一寸一寸往下溜。当感到一双巨大的手托住我的屁股时,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古五爷给我用长棍挑下几串槐花,在我拿着槐花受宠如惊地跑远时,还听到他的声音:以后不要爬树了,这棵树太高,危险的很。我把下面罩住,就是怕你们爬树出危险……</p><p class="ql-block"> 古五爷去世好多年了,但我知道,在吉坪村的槐花飘香的季节里,他的影子仍旧会沿着那一串洁白的铃铛,为一幕幕记忆的画面筑起一道简陋的荆棘之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找一个无事而慵懒的周末,回到吉坪村。</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寺院传来隐隐约约的钟磬声。那声音空灵,透亮,薄如蝉翼,但含有圆润饱满的力度。</p><p class="ql-block"> 我就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正在读一首白居易的诗:《夏夜宿直》,诗云:</p><p class="ql-block"> 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p><p class="ql-block"> 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p><p class="ql-block"> 寂寞挑灯坐,沉吟蹋月行。</p><p class="ql-block"> 年衰自无趣,不是厌承明。</p><p class="ql-block"> 仍旧是槐花。仍旧让我在文字的漫长蜿蜒里,目睹了一路绚烂,沁人心脾的芬芳馥郁如一幕幕纱帘,隐约可见的前路在朦胧之中延伸。或许依路而行的还是一条浸润着胭脂水粉的河流,马蹄和船桨在遥相呼应里自是情韵毕现,这样的时间之途上,因为有了槐花的陪伴,就多了一份心醉魂迷的畅想。</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路途,不需要酒,只需一次邂逅。当唐朝的壮丽江山在一只画舫的背影里缓缓打开的时候,这样的邂逅就不是臆想。</p><p class="ql-block"> 也许 ,就在一座飞檐翘角的酒楼上,白居易和他的朋友们诗酒雅聚,而我的到来,让他们慷慨举杯:请,吉兄,你从一千年后到来,风尘仆仆,谨以此杯为君接风。当我举杯的时候,楼下的槐花正肆意挥霍自己的灿烂,在大唐的土地上,它们遥望着一千年后的一个小院子,遥望着小院子的躺椅上那个沉默安静的人……</p><p class="ql-block"> 就在如此的深邃里,岁月在这槐花的摇曳里打开了一条漫漫长路。我不过是一个晃荡着诗情画意的背影,在无尽的馨香里,或直挂孤帆,或骏马扬鞭。其实,我倒是希望有那么一匹驴,和我清风相依,在浩浩荡荡的槐花里送别一段纯洁无瑕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那么,在这样的吉坪村,是不是可以挥毫畅书呢?</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定的。而且要用黑到发亮的墨汁,邀请出宋朝的杨万里,和他一起书写那首有关槐花的诗:</p><p class="ql-block"> 独直南宫午独吟,祥云淡淡竹阴阴。</p><p class="ql-block"> 小风慢落鹅黄雪,看到槐花一寸深。</p><p class="ql-block"> 一个杨万里还不够,可以再邀请宋朝的谢逸,我为其击掌节拍,听他讴唱他的《醉中拍闷》:</p><p class="ql-block"> 白发逢春老更狂,衰颜得酒脸生光。</p><p class="ql-block"> 旋张裙幄林中醉,不管槐花开后忙。</p><p class="ql-block"> 那些在我们完全没有时间隔阂的欢歌笑语里浓香涌动的槐花,也会落英缤纷,如蝶翩舞。伴随着明亮的阳光落满我们的肩膀 ,落满我们的衣袖。更多的花朵如洁净的雪铺满温暖的大地。</p><p class="ql-block"> 我不会去清扫它们,留着它们,我可以再邀请宋朝的裘万顷来和我趁兴高歌:</p><p class="ql-block"> 日出柴门尚嬾开,绿荫多处且徘徊。</p><p class="ql-block"> 槐花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紫苔。</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五月,风从一本书上走来,那本书里,酝酿着一树槐花的时光梦境。</p><p class="ql-block"> 我静静地打开书,在吉坪村,在一棵槐树下。</p><p class="ql-block"> 我内心的河流,早已不见昨日盛开的浪花。</p><p class="ql-block"> 但我,呵护着自己那方寸的宁静,方寸的幽香。</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从云端的洁净里渗漏下的小小庭院,我目睹了槐花走过的漫漫旅途。它们浩大地行走在都邑城郭,行走在小桥流水,也行走在阡陌交通的炊烟墟里。它们在集聚为市的地方,为一个感性的季节捧出了家族的光芒和荣耀。</p><p class="ql-block"> 它们素洁的情怀,只需要一个过程就可以绽放透彻,在这里,它们告诉我什么叫删繁就简,什么叫铅华落尽。那是深刻的简洁,是简洁的朴素。</p><p class="ql-block"> 我把世界缩小为一座村子:敞开心扉的槐树,迎进了阳光的味道,留住了蜜蜂的生命意义。我把自己缩小为一颗石头:抚摸过槐花的阳光一样的抚摸我,徜徉在花丛中的蜜蜂一样光顾我。</p><p class="ql-block"> 我会在这样弥漫下去的的醇香里,擦去自己的姓氏,忽略每一个结痂的疤痕,我忘记一切羞辱,把自己像一张旧床单一样彻底铺开。</p><p class="ql-block"> 槐花也和我一样,把村子里盘根错节的故事以最直接而简单的方式讲述出来,不需要想象的填充,那种本来的面目如同一条简单的巷道。</p><p class="ql-block"> 此刻,深林隐藏的古寺,依然钟声悠扬。我闭上眼睛,那一树的槐花,如同无数的游鱼,带着纯洁的月色,划过轻灵而又深邃的钟声。</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我却无法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