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家四合院大门前的老梨树,去年回家时好像还有几枝绿条,今年仲春,发现老梨树还没发出新芽。枯藤老树,西风瘦马!心想,许是老梨树老的原故,风蚀残年,春天的蓬勃气息可能晚些到来罢了!</p><p class="ql-block"> 春天过了,夏天来了,匆匆忙忙中,谁也没注意老梨树动静。</p><p class="ql-block"> 秋天来了,冬天又到了,一天回家,突然发现老梨树浑身沧桑,满枝满丫层层叠叠长满了灰底黑面云菇。</p><p class="ql-block"> 老梨树枯萎了。</p> <p class="ql-block"> 我有些伤感、沮丧,站在树下上下端详探个究竟。妈听见我回来,蹒跚踉踉跄跄从大哥家拄着拐杖走出来迎接我,她看到我抠抠剜剜老梨树上的云菇,她讲老梨树枯死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已是鲐背之年,她一生命运多舛,不到五岁时,外婆丢下她和舅舅姐弟俩撒手人寰。舅舅小母亲三岁,听母亲讲外婆去世时打绕棺,舅舅小狗一样钻到棺木下面爬进爬出,架着板櫈趴在棺木缝隙里妈妈妈妈叫唤着要喝奶,全寨人哭声悲恸,出殡那天,外公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抱着舅舅跟着送别,抬棺木的寨子人嚅嗫求着外公:“香棋,把俩小孩的孝帕脱了,我们抬不起了……”</p><p class="ql-block"> 外公名叫吴香棋,一米八几的大汉,八十年代初去世。</p><p class="ql-block"> 外公一把屎一把尿把母亲舅舅姐弟俩养大,十六岁时母亲从科茸大寨嫁给不到二里路远盘高楼的我爸。父亲母亲一共生养了我八兄妹,母亲可能是生养我们落下月子病,自打记事起,母亲一直小病小灾不断,她时常捶着腰眼说腰杆疼,脑门正中常常用火罐拔个圆圆乌黑血印子,两边太阳穴都被她掐出一道道指甲印……尽管母亲一身老疾,但我从来不见她耽搁过一天队里挣工分时候。家里家外坨螺似忙着,母亲说忙了就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母亲临近八十岁后,身体每况愈下,住院成了她的家常便饭。每次,母亲的身体健康如同三伏天的崖头上烈日下茅草,枯黄快要死去,医院回来后又如久晴逢甘霖,慢慢恢复起来。母亲八十二去那年病情雪上加霜又腰椎间盘突出,年龄大了,不能开刀,只能拄着拐杖行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母亲,她脸上流露着悲凉和无尽的惋惜。</p><p class="ql-block"> “唉,去年我就看见爬了许多蚂蚁,在原来枯朽地方做窝,你爸赶集问人卖了药喷了几次,蚂蚁死了,树也死了……”母亲叹息着跟我说。</p><p class="ql-block"> “妈,树上有很多黑木耳,可以吃么?”我怕勾起母亲不堪回忆,故意岔开话题。</p><p class="ql-block"> 老家是个四合院,座北朝南,四合院兴建时正逢解放前动荡年代,为防匪患,四周砌着米厚中间夹上木板的土坯砖墙,进四合院只有唯一朝北大门。出大门左拐有块晒谷垫大小空地,没栽梨树前,母亲围上篱笆种些青菜大蒜什么的。盘高楼就在苏麻河河岸上,寨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屋前房后竹林梨树李树却不少,唯独我家诺大的四合院前后左右却空空如也,四合院显得有些孤独寂寞。爷爷去世早,每年春天奶奶常常念叨父亲要他在大门前空地栽棵梨树,父亲耳根长,好几年了,都没遂奶奶愿。奶奶年年叨叨,父亲年年左耳进右耳出没进心坎,实在叨叨烦了,有年春天父亲队里出工顺手山上挖了棵野梨树栽上。</p><p class="ql-block"> 映像中,我懂事时,野梨树长有腿粗时,父亲又在奶奶的叨叨中才请外公帮着嫁接。</p> <p class="ql-block"> 外公嫁接的枝条是外公从科茸大寨砍的苗话叫“越冬梨”品种。越冬梨是当时腊尔山台地苗乡特有一种梨树类品质上乘的品种,果型鸭蛋形,果皮薄呈黄褐色,果大多汁,味道酸甜。越冬梨果实生长周期长,入秋后才长登个儿,梨树叶落光一个个小黄灯笼似挂在枝头上,经过入冬几场霜打才能真正成熟。成熟后越冬梨摘下来倒在楼板上,盖上一层厚松针,再经过一冬的糖化,来年春天再吃,放蔫了的越冬梨甜中带酸,吃起来特别好吃。越冬梨耐储存,味道好,是当时腊尔山台地走亲访友探望病人好礼品。</p><p class="ql-block"> 外公齐嫁接时,野梨树下点了三柱香,烧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后倒上酒,拜了三拜就齐腰高处锯断野梨树,一边一枝贴着皮楔入两越冬梨枝条,楔入口反复缠上一种叫不上名的阔叶树树皮,裹上田坎上抠出来的湿泥巴,又一圈一圈缠着薄塑料胶布。</p><p class="ql-block"> 当年,外公嫁接的两枝越冬梨成活了一枝,三年后,长有手臂大小时,那年春天里开了一树白花,招来一树的蜜蜂嗡嗡飞舞采蜜。在腊尔山台地所有的果树果实任凭自己生长,从没有疏花疏果习惯。十多天的花期过后,梨树也长满了嫩苗的新叶,隔着篱笆向上看,晃动的绿叶中一簇簇一丛丛指头般大小的果实挂满枝头。夏天,梨树叶变老了,一片片绿得发黑,层层叠叠的叶片里到处是密密麻麻嫩黄的果子。此刻,每天早上起来或放学回来,地上总落下一层野鸡蛋大小的果子,看着实在让人心疼。母亲常跳粪水浇她的青菜苦瓜什么的,不管春夏秋冬都不忘往梨树蔸浇上几瓢。梨树果子边长边落,入秋后,嫩黄色变成深褐黄色,枝头上梨没剩1%,鸭蛋鹅蛋大小还是把枝条压弯,此刻,果子再也不落了。我问母亲为什么梨树上的果子总是落下?</p><p class="ql-block"> “饿了呗,记得过年时喂粑粑,吃饱了就有劲结,和人挑担子一样,不落了。”母亲跟我们说。为了防止我们过早偷吃遭踏梨子,母亲背回一些荆刺挂在梨树上,母亲一再叮嘱我们越冬梨一定要等到霜打后才好吃。我们站在树下,望着头顶上梨子号上号,指着头顶上的梨这个是我的,哪个是你的……小孩子都嗜睡,每天早上当我们赖床不起时,母亲就对我们说:“昨晚吹了好大的风,快起床了,看看有没有梨吹落下来!”秋末冬初,挂在光秃秃枝条上梨己完全成熟,我们时不时在树下捡到被风吹下来的梨,尽管砸了稀烂,并不影响口感。</p><p class="ql-block"> 当年摘梨时母亲让我们吃了一半,留下来一半用棕衣口袋吊挂在楼板底下风干,留着过年再吃。</p> <p class="ql-block"> 在腊尔山台地过年有喂果树粑粑的习俗。除夕夜,小孩手持柴刀和菜篮来到果树下,果树上砍一刀,划出一条口子,然后给这个口子喂食粑粑、豆腐、肉等食物。孩子们边喂边问:“结不结?”另一个装做树回答:“结!结起索索串串。”接着问:“落不落?”装做树的回答:“不落!不落!结起坨坨!!”“甜不甜?”“蜜甜!”</p><p class="ql-block"> 我们喂老梨树粑粑是从老梨树结果那年开始。老家盘高楼有个习惯,除夕日前几天打粑粑,全寨子轮着帮忙,几天时间里,全寨炊烟袅袅,上年纪的火塘边烤火边沾着蜂糖吃糍粑,年轻男劳力,撸起袖子叭当叭当打糍粑,剩下妇女儿童编糍粑。每天吃撑的糍粑我们就喂老梨树,几天下来,老梨树满树蔸沾贴上咬成月牙形糍粑。母亲看着心疼,一一揭下来摊在米筛里风干,母亲骂道:“狗肚子存不了二两香油,吃撑了拿回来二天吃会死……”寨子里最后一家人糍粑打完,第二天母亲摊在米筛上还没等风干就被我们火塘里架上铁夹烤吃了。</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初,正逢我家最困难时候,青黄不接五六月,母亲背着最小的弟弟带着我们几个稍大哥哥,跟着寨子人去贵州盘信长坪一带捡人家地里遗失洋芋,因为拖家带口的,只能跟着别人后面二次捡漏。母亲没法,只好带着我们返回构皮寨乞讨。这是我们几兄弟人生第一次乞讨,也是最后一次乞讨。母亲说再难也不能让我们跟着下贱!自从那次构皮寨乞讨之后,母亲出去贵州捡失洋芋再也不要我们跟着,听寨子里人说母亲捡失洋芋回来,沿途贵州寨子又一路乞讨。</p><p class="ql-block"> 老梨树自从外公嫁接那年算起,已经八九年了,老梨树已长有椽柱般大小,枝枝丫丫华盖似梢头高过四合院屋顶。老梨树也争气,在我家最困难三年里懂事结得特别好。有年夏末,老梨树的果子已有鸡蛋鸭蛋般大小,夜晚吹了一阵大风,下了一夜大雨,第二天起来老梨树下落了一地果子。母亲心疼捡起来洗净削皮切成两半,剜去核糖精水里煮了两大锅。本来还没能下口的梨子,通过母亲这一通操弄后,虽然不好吃,但也能下喉。煮得软耙梨子压烂连同糖精水一起喝,也能管半天饱。</p><p class="ql-block"> 老梨树长大后,树下的菜园全被老梨树遮盖不透一点阳光,母亲把篱笆撤走,用石头把老梨树树蔸围了一圈,又在上面放了几块大青板。我家就在河岸上,夏天,坐在母亲垒的石板“凳子”,老梨树树荫下吹着徐徐河风,听头顶上叶丛中知了“知了知了”唱歌倒也愜意舒适,很多时候我们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入秋,长大的梨子,从老绿叶中显露出来,晚上便有纺纱娘娘咔咔欢叫,悄悄走近老梨树,打着手电筒往发声处照,一只大拇指大的麻褐色长须长腿的纺纱娘贴在梨子上,抖动着翅膀忘情舒展歌喉。轻轻爬上去,照准翅膀一拈放进渔篓里塞好盖子提回去挂在蚊帐竿头,纺织娘咔咔唱到天亮。纺纱娘娘好养,每天只要塞一朵南瓜花进去,它就活得欢实,有时白天吃着吃着忍不住叫上一两声,梦呓语似……</p> <p class="ql-block"> 老梨树盛果期也是我家子嗣开枝散叶时候,随着大哥老三老五结婚生子,家里小孩一下多了七八个,老梨树也逐渐热闹起来。春天,老梨树花开时节,树上除了蜜蜂之外,有种小指头般大的土蜂晴天从土墙缝里钻出来来回回飞到树上采蜜,这东西讨人烦,除了采蜜外,还要咬掉老梨树刚抽出的嫩芽。找个透明的玻璃瓶子,口对着墙缝,咚咚咚敲着瓶子,墙缝里的土蜜便吓得爬出来钻进瓶子里,塞好盖,老梨树树下摇着听土蜜子嗡嗡扇着翅膀……母亲见了,倒吸凉气要小孩丢掉,可谁又舍得?最后没法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土蜂蜇了。</p><p class="ql-block"> 夏天,老梨树更热闹,对面山松林时有知了飞过来,炫耀梢头上一展歌喉,这东西非常警觉,一有响动便吱一声飞走。倒是篱笆上,田坎边的各色蜻蜓最为恣意妄为,呼呼呼扇着翅膀一动不动脚边手边头上飞,飞累了随便在一个凸起干净地方停下来,转动圆鼓鼓的眼睛,一见有同类靠近呼地冲上去,唏唏唰唰在空中打斗一番……</p><p class="ql-block"> 秋天,眼睁睁盼望一春又一夏的越冬梨开始成熟了,母亲怕她孙子们爬树摔倒,又砍来一些荆棘倒挂在树上,拿出一根专扠梨子叉子靠在老梨树下,交待谁也不许爬树,馋了自个儿扠梨吃,整整一个秋天,树枝上叉子够得着的枝丫的果子都被扠个干净。</p><p class="ql-block"> 冬天,老梨树叶子落光了,梨子也没有,光秃秃的,每次下大雪时,老梨树树蔸台坝上,总有几个牛、羊、狗、人等雪堆堆在上面,尽是些呲牙咧嘴非牛非羊非狗非人怪物。</p><p class="ql-block"> 老梨树下,老家四合院是小孩的乐园和“避难所”。谁家的小孩调皮找骂找抽,哧溜跑进四合院或老梨树下,便进和平世界。爷爷奶奶是小孩他们保护神,谁也不敢“得罪”他们,父亲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四合院、老梨树下就是他和母亲台湾,他们就是台湾岛上的皇帝。谁也不能动他们孙子孙女一个指头!</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中期,父亲母亲和老梨树一样已是迟暮之年,四合院的兄弟姐妹都已成家立业,门前的年迈老梨树,却依旧枝繁叶茂。每年结的梨虽然没有先前多,但依旧硕果累累。每年冬天梨子霜打成熟时,父亲都要把树上梨摘下来,母亲一一收藏好,母亲说孩子孙子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过年了,大家都回来,分给大伙吃。</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在外奔波,回家的次数也不少,父亲母亲身体还算硬朗,有时候母亲一个人在家,我便问:“妈,父亲去哪儿?”有时候父亲在家,父亲讲你妈去山上捡柴了。母亲知道我忙,每次在家,我刚落座她就叮叮当当煮饭炒菜等我吃了再走。我匆匆忙忙来不及细看母亲父亲日渐佝偻的身躯。老梨树开始枯腐那年。父亲母亲正好八十二岁,俩老住院次数频繁了,我医院陪床时给他们俩擦洗身子,突然发现他们己是瘦骨嶙峋。岁月的催残,他们已如老梨树一样形将就木。</p><p class="ql-block"> 风雨摧老,一夜落空枝。老梨树承载太多我家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岁月的重负悄悄耗尽最后一丝绿意……</p><p class="ql-block"> 老梨树死了,老梨树倒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害怕回家看到父亲母亲佝偻的身躯,我害怕母亲拄着拐杖依靠在桥头边目送我的目光,我害怕家里电话,尤其是晚上,我怕哪一天到来……</p><p class="ql-block"> 我祈祷哪一天不要到来。</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