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邹姑娘</p><p class="ql-block"> 伯父哭坟是在一个正午时分,艳阳高照,知了嘶鸣,坟上的蒿草长得茂盛,梯田地里的油菜已被勤劳的镰刀统统放倒了。高姓的见所叔骑着配备了鞍架的母骡子从大转弯处飞奔过来突然勒住缰绳停在我面前大喊我的名字说:“你看你伯父趴在你伯母坟上正嚎啕大哭!”我背着装满牛粪的歪篮子后退了几步,退步到公路的边沿上,强伸直脖子,踮起脚跟,果真看见高埂子上头是伯父正哭坟,哭声震耳欲聋,撕心裂肺。那年月,看见女人坐了根板凳在房子后面放声大哭司空见惯,很少见到男人哭。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我的胸口一阵翻江倒海,鼻头一酸,眼睛里也噙满泪水。我用衣袖揉着眼睛,责怪是见所叔骑母骡子跑来,扬起的尘土进了眼,还振振有词,说得头头是道,理由铮铮作响。见所叔也没计较,挥鞭打了母骡子,扬长而去。那一年,我八九岁光景,上小学。</p><p class="ql-block"> “邹姑娘”可不是我叫的。是那些留着长长白色的山羊胡子,嘴上吧嗒着二尺来长的旱烟袋的爷爷辈的人这么叫的。他们念叨着说:“邹姑娘是个好人,是个能人!”伯母活着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念叨。伯母因病去世了,他们还是这么念叨。</p><p class="ql-block">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父亲拉着从队上借来的大马🐎,马后面跟着伯父,马辔头上的所有响铃都塞满了棉花。这就是当时给伯父迎亲的架势。那一年陆良水患,七百七十二平方公里的陆良坝子的庄稼颗粒无收,很多有钱的陆良人怀揣着金银珠宝饿死在逃荒的半道上。不是他们吝啬舍不得花钱,是那灾荒的年月里没有任何人愿意用养命的粮食换取“饥不能食,渴不能饮”的金银珠宝。伯母带着三个孩子逃荒到了沙东,就躲在一个废弃的窖子洞里。窖子洞原本是用来窖存红薯或是姜种的。饥荒岁月,窖子洞也就闲置了,废弃了。一匹马驮着伯母和三个孩子共四条生命,回到我们村子时天已经蒙蒙亮。天地菩萨保佑,沿途没有被打劫,伯母总算是从黑处挪到了亮处,天亮了!那一年,我们村子的山地还能种出荞麦,甜荞有,苦荞也有,虽然也吃不饱饭,但度命总还是可以的。那一年,按照农村的说法,我不知道还在哪里拄着拐棍,我还没有投生呢!</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伯母就为着自己的理想奋斗着。伯母的理想是:相夫教子,耕读传家。再后来,伯母又生养了两个男孩,都成了大器。再后来,我也出生了。再后来,我也记事了。再后来,我也上学了,懂事了。听说伯母从陆良带来的哥哥又回陆良成家立业了,生活得还不错。伯母因病去世,我看到三个哥哥,其中一个就是从陆良回来奔丧的哥哥,当时就感觉很大哥很高大,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太小,大哥太大,或许是因为大哥本来就高大。伯母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在研究农村的家庭经济建设。我发现伯母家的经济来源也是那一群老母鸡屁股后面生下来的蛋,哥哥们的学费都是几分钱几分钱的鸡蛋🥚攒起来的,也有向门前的杨家和左邻右舍借来的,连续九年没杀过年猪🐖,袁姓姑父是巧手木匠,一次能借出两百元巨款无息。经济最为拮据的时候,裹小脚的伯母也跟母亲去很远的地方“抖荞”。抖荞就是别人家已经用连枷拍打过的荞草里还会剩下那么少许可怜的颗粒,母亲再去翻打一通,收集回来熬糊糊度命。说巧不巧,前一天,母亲和几个婶婶去抖荞,收货颇丰。今天带了伯母也去,遇到的荞地的主人不让抖了,把母亲和一群婶娘大妈撵了很远很远,空手出门,空手回家。农村的妇女迷信,推算来推算去,就是因为多带了伯母才被撵的,都怪伯母命不好,所以很多事都心照不宣了,伯母也就少了伴。母亲也烧纸烧香,但母亲不信邪,依然跟伯母有得很近,伯母也经常到我们家唠家常。有一天,我起床看见伯母在帮我家扯风箱熬猪食,混着猪食煮的还有洋芋和芭蕉芋,洋芋和芭蕉芋是人吃的,煮熟后用水冲去猪食就可以吃了,虽然掺杂了一股难闻的猪草味,但那年月也还是很好吃的。我看见扯风箱的伯母的左侧腮帮鼓鼓的,很好奇。一问便知道:伯母近些天口苦得厉害,含了一颗糖,说是水果糖。很幸运,顺势而为,我也得吃了一颗,外面一层酥酥的甜甜的,里面糖核硬硬的甜甜的。第二天,我从外面玩够了回家,嘴里含了一块光滑的青石,让腮帮鼓起来,骗母亲说是伯母又给我糖吃了,幸福的滋味。说我把他叫做“水塘果”。农村的小孩对“水果”没什么概念,那年月没有水果卖。那糖果就像水塘干涸时露出的泥丸,我们也经常用泥巴做成糖果状,然后包上糖纸,觉得叫“水塘果”才能接受,觉得大人们好笨,怎么会叫“水果糖”呢?真是笨到家了,肯定是大人错了。直到读书识字,才知道那东西真叫“水果糖”,也才服输改口了,也叫“水果糖”了。再大一点,我也回去伯母家串门了。一次,伯父干活回来把锄头从门口扔到供桌面前,把我吓了一大跳,伯母拿着手头的针线轻声说:“老祖也,你可不可以轻点。”那时,我已经知道“牛🐂无力,越横耙,人无力,讲横话。”伯父他太累了,大哥在楼上躲着自学考试。</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听说伯父病了,二哥从地球的另一面飞了十多个小时飞了一万四千多公里回来见了最后一面又飞到地球另一面去了。昨天,伯父逝世了,享年95岁。这个去山上干活在半道上就把晌午吃了的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我记得他逗我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吃也是吃,吃饱了才好干活,才有力气干活”。他说在家没吃饱,我信。因为我在家吃饱了,我家里的饭锅也底朝天了。如果父亲和母亲也吃饱了,饭锅里应该要还有剩饭才对。饭锅,空的。所以,我信。时隔这许多年,吃饱穿暖住舒坦了,我也快五十岁了。伯父走了,去找他的爱人邹姑娘去了,又是一段绝美的爱情💏。</p>